葛 玲
(中央民族大學 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081 )
2017年,習近平總書記在黨十九大報告中提出“鄉村振興”戰略,為解決好“三農”問題指明了方向。2018年,國務院公布《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進一步指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是解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矛盾的必然要求。”[1]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第八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要把鄉村振興戰略作為新時代‘三農’工作總抓手。”[2]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3],要求認真貫徹落實“鄉村振興”戰略。2021年,中央一號文件發布,提出“把全面推進鄉村振興作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項重大任務”,隨后國家鄉村振興局掛牌成立,在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八次會議上表決通過《中國人民共和國鄉村振興促進法》。以“鄉村振興戰略”為重要背景的中國鄉村正在進入一個全新發展的歷史階段,這不僅為鄉村整體發展創造了時代機遇,還為其提供了延展性空間,拓寬了村落發展所面向的維度視域。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講中國故事是時代命題,講好中國故事是時代使命。講好中國故事,首要的就是講好中國發展故事及其背后的發展理念。”[4]《“十三五”規劃綱要》(以下稱《規劃綱要》)提出要堅持“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理念”[5]。在《規劃綱要》中專欄25“文化重大工程”中對傳統文化的保護傳承與公共文化設施建設都提出了明確要求。《“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以下稱《目標綱要》)對文化建設提出了更精準要求。《目標綱要》里“文化建設”輻射在“鄉村振興”“新型城鎮化”“區域協調發展”“文化和旅游”“一帶一路”等重要發展方面。
鄉村振興戰略不僅需要經濟基礎得到保障,物質條件實現豐沛,還需要對精神文化建設進行內生性助力。鄉村振興之中文化振興是內驅力,精神文化內在肌理的浸潤可以使鄉村振興得到源源不斷的原動力。2021年4月,中宣部發布《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十四五”重點項目規劃》,對未來五年文化傳承發展工作提出具體要求。其中“中國傳統村落保護工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發展工程”“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出版工程”以及系列文化經典等23個重點項目得到明確。“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出版工程”的主要負責人在受訪關于“傳承傳統文化”議題時,強調“要處理好傳統民間文學和當代文化建設的關系,結合新的時代條件,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華美學精神”[6]。
當前,我國鄉村空間結構呈現空心化和空巢化,鄉村社會正面臨年青一代不能夠繼承老一輩文化與精神的潛在風險。鄉村振興重在鄉村精神和鄉村文化,文學藝術是精神文化發展內生性驅動力,鄉村文化振興精神的發展少不了文學,其中民間口頭文學在其中位置突出。一方面,口頭文學以口耳相傳方式延續至今,口頭文學內在蘊藏鄉村歷史文化穩定內核,是歷時性文本沿革,其內在具有有厚重積淀,可以為鄉村振興提供傳統經驗。另一方面,作為中華民族的口頭文學根植中國,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每一個少數民族的口頭文學藝術均在為地方鄉村振興提供持續性智力支持。對于一些有語言無文字少數民族,口頭文學是民族生活的智慧凝練,通過對其重塑歷史,將歷史藝術化、提煉化進行歷史與文化傳承,口頭文學是這些少數民族文化積淀根脈所在。“在鄉村振興過程中,要重視鄉村的口頭傳統和表演藝術。”[7]若要把鄉村文化振興落到實處,就需要厘清民間口頭文學發展脈絡,在口頭文學中尋找養分,將其運用到實踐應用中,把鄉村文化內涵提煉至文學外顯形式進行傳承與傳播,繼而煥發生機,從而打破“鄉土隔膜”與“審美間距”,雙向循環推動鄉村文化振興。
赫哲族是我國人口較少民族之一,目前主要聚居在我國東北黑龍江省內,繁衍生息在松花江、黑龍江、烏蘇里江三江所沖擊形成的平原之上。赫哲族盡管人口少,但卻蘊藏著數量豐富的口頭文學。其口頭文學形式主要分為“伊瑪堪”(說唱藝術)“特倫固”(神話與傳說)“說胡力”(民間故事)“嫁令闊”(民歌)這幾類。目前均被列入為不同層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名錄。近些年在鄉村振興戰略實施背景之下,赫哲族口頭文學成為赫哲精神文化建設的主要內核,民族地區也在積極挖掘民族民間口頭文學,對其進行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為民族村落實現鄉村振興提供智力支持。
“莫日根” 赫哲語,國際音標寫作“m?rg?n”,在族群內部是神箭手、捕魚能手、摔跤能手的統稱。在赫哲族民族節日“烏日貢”中,體育比賽項目中第一名會被授予“莫日根”稱號。在赫哲族傳統民間口頭文學中,“莫日根”一直牢牢占據故事男主人公位置,但在不同民間口頭文學形式中,“莫日根”所呈現的性格特質略有不同。在說唱藝術“伊瑪堪”中“莫日根”是勇士英雄,他會薩滿神術,射箭捕魚摔跤樣樣精通,集所有超然能力于一身,與伴侶“闊力”一起披荊斬棘殺死敵人救回父母,成為部落首領帶領族人過上幸福生活,例如《希特莫日根》《希爾達魯莫日根》《木竹林莫日根》[8]等。在神話與傳說故事“特倫固”中,“莫日根”也是勇敢代名詞,“莫日根”其性格形象在一些故事里與在“伊瑪堪”中職能一致,他們在遇到困難時會有神奇幫助者出現,助他渡過難關,例如《畢爾達巧克喬莫日根》①《烏力格莫日根》②等,但在一些“特倫固”(傳說)里,此時“莫日根”多半是以關鍵性人物職能出現,以“施助者”身份出現,不再擔任主人公角色,在故事中不管結果如何其都會秉持救死扶傷原則,戰敵人、闖難關、信守承諾、助人最后贏得好結果,例如《七女峰》③等;在“說胡力”(短小故事)中,“莫日根”是機智人物形象,不僅有膽識還有謀略,會識破計謀,贏得勝利,例如《少年獵手》④《獵人莫尼特》⑤。這些口頭文學中男主人公形象奠定了赫哲族“莫日根”的文化性格與精神品質,將其提煉出“莫日根”形象文化符號,通過其在文本內所呈現的平面形象進行創新性發展,助推赫哲族鄉村文化建設。
《“十四五”規劃綱要》第三十六章“健全現代文化產業體系”中提出“推動文化和旅游融合發展,堅持以文塑旅、以旅彰文,打造獨具特色的文化旅游體驗。”[9]2020年赫哲族聚居區著重圍繞“莫日根”文化形象符號化。“莫日根客棧”生態旅游項目相繼在聚居區展開,利用“旅游+”“生態+”模式,實現經濟效益轉化與實現。筆者在調研中發現⑥,在同江市街津口赫哲族民族鄉已建設有“莫日根大道”“莫日根飯店”與松黑兩江游“莫日根號游船”,將新時代鄉村精神滲透進鄉村建設和村民生活現實世界,無論是從經濟效益還是精神文化傳承上均起到一定作用,如今“莫日根”形象延展了外界對赫哲族認識的審美觀念,同時塑造出新型“莫日根”形象,增強了赫哲族民族性格的宣傳力度。
“鄉村景觀強調人地關系,物理自然空間與人的生產空間和人的生活慣習三者共同形成鄉村社會生活的文化特征。”[10]村落由村屯房屋等自然空間與村民生產空間和生活慣習三者合力筑成。村落是一個共同體,所以村屯建設勢必與村民生產生活息息相關。在非遺旅游與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赫哲族村屯房屋建筑具有漁獵風格特色。當地政府在進行鄉村文化建設時以赫哲族神話傳說為內容,將房屋墻壁進行圖文藝術繪制,充分挖掘赫哲族漁獵特色,力圖打造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鄉村形象。在2021年7月公布的《關于公布第三批全國鄉村旅游重點村和第一批全國旅游重點鎮(鄉)名單的通知》中,黑龍江省佳木斯市同江市八岔赫哲族鄉八岔村入選。無疑,八岔村的鄉村建設成為了赫哲族聚居區“三鄉五村”的學習范本。筆者調研發現,在同江市八岔赫哲族鄉八岔村一直在進行著漁獵文化符號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實踐,“莫日根大街”“烏日貢廣場”“赫哲族漁獵文化館”等公共空間,是村民舉辦重大節日的重要場所,村里將傳統文化空間替換成公共活動場域,繼續發揮民眾凝聚力的社會功能,通過定期維護,聽取村民需求與建議繼而更好地為村民生活服務。
鄉村旅游若想實現產業經濟,就需要對于赫哲族地區文化生態進行挖掘,目前赫哲地區主要圍繞漁獵生活文化進行鉤沉。漁獵是赫哲族傳統生產生活方式,赫哲族村屯根據季節時令定時舉辦“開江節”“漁獵節”“烏日貢”等節慶儀式,意在通過祭祀祈求漁獵豐收。現如今逐漸演變為推介漁獵文化這一宣傳功能。下江捕魚、進山打獵有很多禁忌,在節日慶典中會有長者普及介紹給外來訪客,與此同時也間接進行了漁獵文化傳播與傳承。“早期的打牲禁忌多伴隨著山林洞穴與動植物的傳說,新獵手無法快速通過實踐而掌握捕獵本領,“勞德瑪發”(老獵手)就會講一些動物習性小故事讓新獵手學習到一些要領”⑦。村落民間口頭文學根據生態環境、地方歷史、民俗規約彼此交融,形成了具有地方性口頭文學藝術,無論是“伊瑪堪”還是“特倫固”之中風物傳說等,都逐漸從口耳相傳的村落口述歷史演化為當下村落文化符號,例如“特倫固”里描述街津山的《德勒乞瑪發》、饒河四排的《七女峰》等,都成為當地人耳熟能詳的傳說故事,活躍在村落空間。
《“十四五”規劃綱要》第三十四章“提高社會文明程度”中提出,“傳承弘揚中華優秀文化。深入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強化重要文化和自然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系統性保護,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9]“伊瑪堪”這一口頭文學說唱藝術形式已經成為赫哲族當今具有國際影響力的文化宣傳符號,近些年來赫哲族也在積極拓寬“伊瑪堪”的傳承空間,將“伊瑪堪”進行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主要在文藝表演層面進行創新嘗試,將單人口述“伊瑪堪”講唱變成多人演繹形式搬上舞臺,借助“伊瑪堪”這一文學文本內容進行改編,重新編曲配樂形成舞臺劇,《烏蘇里傳歌》《拉哈蘇蘇》是近些年較為代表性歌舞劇作品。
以《烏蘇里傳歌》為例,被媒體稱為“我國第一部以赫哲族文化為題材的舞蹈劇”[11],化用歌曲《烏蘇里船歌》的“船”字,一字之變,將赫哲族傳承民族文化精神傳神呈現。整個舞臺劇源于赫哲族“伊瑪堪”,通過說唱形式頌揚赫哲族民族英雄“莫日根”與其勇敢拼搏的精神。它開啟了赫哲族文化傳承新形式,將舞蹈與史詩“伊瑪堪”相結合,形成“舞蹈·詩”的藝術形式,表現了赫哲族對美好生活的無限追求與熱愛自然敬畏自然的生態意識。盡管歌舞劇在形式上與傳統“伊瑪堪”講唱方式不甚一致,但是這不乏是一種在繼承傳統中有關形式與內容的有效嘗試,其內在肌理所反映的精神內涵依然是服務于當代社會,對于所傳達出的真愛至上、善良果敢的民族性格等依然發揮著作用。
赫哲族口頭文學傳承空間目前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方面,由各層級傳承人在非遺中心設立傳習所,對學員講授赫哲語與“伊瑪堪”等口頭文學。第二方面,在村落性民族節慶中的文藝展演上,有選擇的進行口頭文學講唱,這種形式起到了對外傳播、對內傳承的作用。第三方面,主要是風情園、漁獵館、博物館這些固定的傳承場域。在這些集民族文化于一體的場館內通過工藝作品(如魚皮貼畫、樺樹皮畫等)與有聲視頻音頻的宣傳屏幕進行展播,起到一定科普性與對外推介作用。以同江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心為例⑧,展館內藏有百余幅根據赫哲族“伊瑪堪”小故事而做成的魚皮貼畫,每幅魚皮畫根據每個故事精彩之處選取一個片段,右上角寫有“伊瑪堪”故事片名,右下角是一個二維碼,掃描二維碼即刻獲取到音頻與文字版的該個故事。上述提到,赫哲族是漁獵生產生活鮮明的民族,展館內設有專門獵展館與漁展區,值得一提的是,利用數字媒體與影音3D技術,通過漁獵長廊之時,每走一步腳下會跟隨腳步自動亮出該地區魚的種類配以文字說明并伴有聲解說,這不再是傳統“你說我聽”,而是三維立體式進行了解。這種加入融媒體等先進技術的手段拓寬了傳承空間,新型手段與方式成為了新的傳承媒介。
在鄉村振興戰略實施大背景下,就民族村寨來說,利用好豐富的民族文化資源是鄉村基礎建設的抓手,也是激活民族村落特色的關鍵。口頭文學是民族文化資源中重要一環。“我們當下振興鄉村的理路,更為關鍵的是要振興鄉村固有的文化內質,重建鄉村在整個國家發展中的重要價值和戰略意義,讓鄉村成為人們靈魂依附的地方,重新成為滋養文化發展的沃土。”[12]所以,充分利用好村落中口頭傳統文學這些珍貴的民族文化資源,在其中萃取并生發鄉村精神傳統,“以優秀的民間文學激發村落社會的內生力量,建立鄉村文化自信,提升居民的幸福感與創造力。”[13]勢必會對鄉村文化建設增添新思路與啟發新思考,筑造鄉村精神內核與重塑民族品格,繼而凸顯鄉村振興重要價值與現代意義。
[注 釋]
①故事來源:《黑龍江民間文學》第五集(赫哲族民間故事專集)內部刊印,哈爾濱,1983:139。故事梗概:主人公從小力大無窮,其父捕魚被烏魯古力殺害,巧克喬決定為父報仇。巧遇柞樹獲得神奇的橡子,遇到獵刀,獲得獵刀,幫助牛尾巴魚獲得魚刺,以及獲得滑雪板,這些神奇的幫手一起戰勝了烏魯古力。
②故事來源:《黑龍江民間文學》第五集(赫哲族民間故事專集)內部刊印,哈爾濱,1983:186。故事梗概:天災降臨,烏力格莫日根請纓去找山峽神,以期望解救鄉親們。莫日根在路上得到了太陽、月亮、彩虹的幫助,找到了山峽神,并得到了一柄劍,其永戰妖魔,解救了鄉親,最后化成了石頭。
③故事梗概:七個女兒尋找幸福,途中五個姐妹落水,后七妹遇到滿格木莫日根,幫助莫日根退掉熊皮,解救了小龍王。莫日根幫助七妹找到失散的六姐,小龍王幫助七妹找到了五個姐姐,并告知不能對人說“有吃的”,否則會變成石頭。滿格木和七妹互相喜歡,決定殺完魔鬼就回來娶她,七姐妹路上看到遭受魔鬼迫害沒有吃的人們十分可憐,喊出了“有吃的”,瞬間化成了一座座山峰。
④故事來源: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黑龍江分會.黑龍江民間文學(第五集):赫哲族民間故事專集[G].1983:129-132。故事梗概:卜白是個少年,想著打熊回來孝敬父母,拜了老把頭為師,并贏得了老把頭的喜愛,另一個孩子博里只會驕傲和嫉妒,不能稱之為優秀的獵手。老把頭測試博里和卜白,卜白淡定對戰熊,博里害怕退縮,并使壞,后卜白殺死三只熊,博里消失。
⑤故事來源: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黑龍江分會.黑龍江民間文學(第五集):赫哲族民間故事專集[G].1983:112-114。故事梗概:有個狼精,害人不輕。獵人莫尼特帶著兒子進山打獵順便尋找狼精,兒子因偷吃一塊野豬肉,痛昏過去。狼精出現,想要吃掉小兒子,被獵人重傷。后請薩滿查找原因,結果發現薩滿就是那狼精,獵人設計除掉狼精,兒子得以健康。
⑥基于筆者2021年10月11日—10月14日赴同江調研。
⑦根據2021年10月6日筆者赴饒河縣四排赫哲族鄉進行“伊瑪堪”田野調查訪談付占祥時,談及早先赫哲人講唱“伊瑪堪”的情況加以整理。
⑧基于筆者2021年10月11日—10月14日赴同江調研,地點:同江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