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可道，非常道
——淺讀《富春山居圖》之感

⊙黃瀾［常熟大義中心小學(xué)，江蘇 常熟 215557］

讀《富春山居圖》，一萬個人有一萬種不同的感悟。但我以為，愛畫之人都會有一種“讀興止而悟趣生”的美妙體會。其畫由七張宣紙拼接而成，大約七米之長，每個片段都屬于一個空間，每一幀畫面截下來都是一段精美的微電影，你會在靜止的畫面中，讀到一個動態(tài)的故事。《富春山居圖》為什么會令無數(shù)文人墨客如此著迷鐘情，筆者借用陶淵明詩“此中有真意”來開啟對黃公望畫道的粗淺感悟。學(xué)道之人，常研究“道可道，非常道”的真意，而我由此句想到“畫道，亦可道，非常道”。

一、布局 ：開合之道自然巧妙，智慧有序

清潤的筆墨，簡遠(yuǎn)的意境。駐足畫前，你可以遠(yuǎn)看近看，走著看停下來看，真的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曾聽蔣勛老師分析過《富春山居圖》的布局開合之道，將《剩山圖》中那座巍峨挺拔的大山，比作貝多芬《命運交響曲》中的一個渾厚濃重的命運敲門音符。似乎在提醒我們，這是開啟閱覽鴻篇巨制的“哨音”。蔣勛老師稱 “這張畫是西方交響樂的結(jié)構(gòu)”。

筆者很佩服他細(xì)致地觀察《富春山居圖》后精彩、生動的解讀和豐富的聯(lián)想，讓我眼前的畫面感，擁有了聽覺和視覺結(jié)合點。而在筆者粗淺的理解中，開合之道應(yīng)該是黃公望行走在宇宙自然中最真實的情緒流露。作畫如同寫文章，提筆將情緒感受寫意在宣紙上，把最樸素的想法，用畫的形式表達(dá)出來。不論是哪一段空間，都是他內(nèi)心自然之道的詮釋。莊子所言“坐忘”，大概就是黃公望在亂石叢中賞玩山石后，提筆在紙上騰挪翻滾、左右逢源的物象呈現(xiàn)，無須揣摩，不費心思，林木山石搭配穿插，自然相生，創(chuàng)作如呼吸般自然，如打坐般寧靜，這份忘我的境界，才會讓自己和宇宙天地合一，這就是我理解的畫作中開合之道最樸素的詮釋。

開合之道中“合”的部分，同樣讓我深刻體會了道家之畫的留白之美。《富春山居圖》遠(yuǎn)山綿長，壯美氣勢，綿延之感，淡遠(yuǎn)之氣，在一片崇山峻嶺后，運用了大段的留白，漸入尾聲，將畫收起，表現(xiàn)了有無相生、虛實相間的道家思想。這不是僅用一點筆墨技所能表現(xiàn)的，這是一種境界：無一物中無盡藏，有山有水有樓臺。蔣勛老師所言的交響樂布局，大約就是我們常說的“余音裊裊”。

一幅山水長卷，“滿”“盈”充斥畫面就無法成就完美之作，有道是物極必反。在《富春山居圖》中可以清晰地感悟“留白”智慧，感悟萬物積蓄力量等待萌發(fā)、等待生命的流轉(zhuǎn)之勢。畫幅雖長，畫山不必群峰齊現(xiàn)，一峰獨具至高無上之美。煙云籠罩，“無聲勝有聲，無形勝有形”方顯崇高之勢。江流不必湍急拍岸，于宣紙大片留白處近乎“隨性”描上幾筆漣漪，將從容平靜的富春江緩緩流入觀者心坎。畫人不必五官俱全，寥寥幾筆，墨枯意濃，一樣衣袂飄飄，仙氣使然。留白之智，方窺“大美”之勢，方得圓滿之卷。

《富春山居圖》中，虛實并不僅是物象的關(guān)系，虛實相生相輔，彼此相得益彰，意境之大，無極無限，給讀者如宇宙般極大的想象空間。在莊子的哲學(xué)中就是“得道之人精神人格的自由瀟灑和自然純真的性情之美”。留白之外，無一不是景，無一不是道。道的本質(zhì)是清靜無為、淡然質(zhì)樸、空靈悠遠(yuǎn)、清簡靜謐、意味無窮，就像標(biāo)點中的省略號……因簡而空，因白而空，這樣的畫之道，也值得我們?nèi)ニ伎既松馈Ｈ松牧舭祝梢粤钌映鋵嵉ǎ簧畹牧舭祝梢粤钗覀兏鼜娜葑栽冢磺楦械牧舭祝梢粤钗覀凂{馭自我，寧靜致遠(yuǎn)……在畫卷的一開一合之間，無限道法融于自然，令人心馳神往。

二、謀篇：取景設(shè)色渾然天成，盡顯舍得

《黃賓虹話語錄》曾記載：“對景作畫，要懂得‘舍’字；追寫物狀，要懂得‘取’字。取舍可由人懂得此理，方可染翰揮毫。”《富春山居圖》謀篇彰顯細(xì)節(jié)感，取景、設(shè)色盡顯舍得智慧，盡展簡率之美。崇山微茫，江水悠悠、幽谷丘壑、孤舟沙渚，“筆簡而意足”，長卷的一切景物透出天真自得，靈動之氣。畫作呈現(xiàn)出張弛有度的筆墨細(xì)節(jié)，渾然中的質(zhì)樸，道法中的自然，將“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的山水縱情之樂和“惟吾德馨”之趣幻化于咫尺之間，傳遞無限神韻，給予觀者無盡生命的遐想。

取舍之間，黃公望舍棄炫目“五色”，取墨色作畫，輔加赭色，寓美于墨、返璞歸真、清逸邈遠(yuǎn)。畫作用墨清雅，濃淡干濕并用，這份由水墨鋪設(shè)的意趣之美將“心語寄山居”的素雅禪意蘊藏其間，將“山川渾厚，草木華滋”一派“天人合一”的超然景象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于宣紙上。“空明的覺心，容納著萬境。萬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人的性靈”，真是絕妙之作。

舍得智慧即儒釋道三家之精髓，問道求佛的過程就是讓心靈開辟出一片更廣闊的空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一念一天堂，黃公望的筆墨之語將“仁者樂山，智者樂水”①的“山性即吾性，山情即吾情”的清明境界綿延在觀者的心間。他畫的不僅是自然山水，也畫出了心中的山水，畫出了生命的河流，更畫出了人生的覺悟。欣賞《富春山居圖》如每個人欣賞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如品茶，一口澀、一口苦，一口回甘清香解渴濾心塵；品畫如品酒，“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享受著濃郁的芬芳，小醉微醺，余香滿心，浮想聯(lián)翩；品畫如品樂，一曲禪心，緩緩流淌于古琴，淡泊明志，令人向往詩與遠(yuǎn)方。

取景之精，設(shè)色之簡，如此絕妙畫作盡顯舍得智慧。

三、意境：時空意識靈妙自然，盡顯格局

黃公望用山水畫來壯景抒情，悟道寫心，他終其一生追求完全“出世”的藝術(shù)境界。作為全真教道人和隱士的他，終日參道求法，游戲筆墨，以畫會友，注重用畫面意境來傳遞自己對生活內(nèi)涵的理解。作畫就是修道，把自己對天地人的理解，融入畫作中，已經(jīng)“自成一家，自有一種風(fēng)度”。黃公望潛心鉆研畫山水，畫的主體以山川河流來呈現(xiàn)，往往是一種民族情感的象征，在文人墨客筆下“三萬里河?xùn)|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畫山畫水畫樓臺，萬態(tài)春云妍坳出”，均透出黃公望超然靈妙的審美情趣。他的山水畫洋溢著對時空本質(zhì)的認(rèn)識，這種感悟也與他在生活中的長期觀察和道家修行的悟性息息相關(guān)。

孔子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關(guān)于山水之辯、山水之論貫穿了整個中國道家史，“山即名，水如是”，山水的品性是延展性的內(nèi)涵。在讀《富春山居圖》時，你是否有一種時空寂寥之感？

《富春山居圖》的開篇正上方是一座蒼山突兀而起，就像一位智者為我們開啟了讀畫的旅程：群山綿延，山勢漸緩，山與山之間有低矮的山野人家，“遠(yuǎn)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的若隱若現(xiàn)，沙丘、平地、高山、小橋、漁舟……畫作空間上方似有似無，若淡非淡的層層霧靄，將時空的悠遠(yuǎn)，空間的無限，都展現(xiàn)在緩緩流淌的富春江水中。這分明是黃公望生命的節(jié)奏，起起伏伏、漲漲落落，偶爾卷起千層浪，一切依然歸于平靜。

富春江水一直流淌，風(fēng)景一直在路上，就算他一個人掌舵，一個人獨釣秋江，都阻止不了江水奔流的腳步，一如阻止不了黃公望追求夢想和美好生活的信念。讀《富春山居圖》，就像穿越千年的山水看時光的交錯，看歲月的流逝，并定格當(dāng)下，暢想未來。一念三千，穿越千古。在畫作中，我體悟到生命的回環(huán)往復(fù)，觀畫的現(xiàn)在，畫的過去，畫中四季的輪回，流轉(zhuǎn)的歲月，仿佛就在一念之間，這一念似乎又承載了三世的輪回。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一如黃公望的創(chuàng)作在“有我”和“無我”中互相切換自如，“天地人合一”的自然之道，讓畫的意境盡顯靈妙超然，格局之美。

“心境澄明，取象寂寥，筆勢和諧”，中國山水畫的精髓和道家“簡、清、靜、淡、空、遠(yuǎn)”獨特的美學(xué)意識互相融合，傳遞在黃公望獨樹一幟的繪畫作品中，同時傳達(dá)著他的人格魅力。

四、畫道：生命體悟萬種風(fēng)情，盡展方寸

黃公望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在入道、求道、得道中攀上“一峰”頂巔。《富春山居圖》的孕育、問世、流傳、綻放，即是“畫之道”的無聲詮釋。黃公望的修煉生活對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有記載曰：“嘗終日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tài)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急流轟浪，雖風(fēng)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②煉性悟道的過程包括體驗藝術(shù)，他是一個癡迷于山水到了入定境界的方外之人，真正的大癡道人。他在山水中去尋找趣味，找尋靈感源頭，將苦難，跌宕起伏的人生變?yōu)椤鞍准堄挟嬚f”……

他一生被貼過很多標(biāo)簽：孤兒、神童、掾吏、“松雪齋小學(xué)生”、道士、元代畫家、中國淺絳山水開創(chuàng)始祖……也許很難相信坎坷多舛的一生，造就了這樣一位“平淡天真”的畫家。這難道不是傳奇般的人物嗎？謎一般的黃公望，萬千感悟源于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年代，北邊的馬蹄聲打碎了中原文人的夢想，元朝皇帝在馬背上開辟了江山，橫掃亞歐大陸所向披靡，“胯下馬手中劍”一統(tǒng)天下的皇帝，將科舉考試“按下暫停鍵”。然而，黃公望不幸生長在那個年代，他的才華只能付諸東流，“天資孤高，少有大志”的少年黃公望，第一次喝了一杯人生的“苦酒”。

盡管這樣，他還是有份小幸運，遇到過“伯樂”，品嘗過人生的“甜蜜”，“入仕”的黃公望，隨著上司的犯案，迎來了更絕望的人生。被冤入獄的他，默不作聲，再次干了這杯人生的“苦酒”！將近五十歲出獄的黃公望，這段冤屈的日子，將他的身體和心靈狠狠毒打了一遍！看起來，歲月未曾厚待過年將知天命的他，苦辣酸甜伴隨著他胸中抱負(fù)的幻滅，生活的迷惘，生命的覺醒，在云游的生涯中直到遇上生命中的貴人——趙孟頫，開始成為“松雪齋小學(xué)生”，大概這就是他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③與其說黃公望經(jīng)歷的所有苦難都是為了讓他品味人生的萬千感悟，不如說這些經(jīng)歷為他后期的精彩人生鋪設(shè)了最適宜的底色，從而留下了一幅幅精美、嘆為觀止的畫卷，令世人看見了他閃光的人生。他行走于山水間，親近山水，仰望高空，對光明心馳神往，他從不顧影自憐，也不孤芳自賞，樂觀積極，美好向上！歷經(jīng)千帆，終得圓滿，此刻的他是否會淡然微笑，感恩命運的“恩賜”？

畫意中超物象的生命感悟，將畫之道闡釋得惟妙惟肖，這就是《富春山居圖》中的人生冥想。“萬物紛紛蕓蕓，各自行歸其本源”，黃公望的筆墨之中，蘊含著無限道法，蘊含了人心、天地，閱畫如取道，深不可測，妙不可言！真可謂“蘊無限玄機(jī)，藏千萬靈秀”。

五、結(jié)語

讀《富春山居圖》，一萬個人有一萬種不同的感悟，而我不僅讀到了“道法自然”④，亦讀到了“人生之道”。黃公望將自己的一生經(jīng)歷濃縮于一紙畫卷，他在“道”中悟天地，在天地中畫自己，將執(zhí)念放下，追問自我、回歸自我的生命體悟，用最直觀方式浸潤著我們后人的心靈。明代鄒之麟這樣評價《富春山居圖》：“右軍之《蘭亭》也，圣而神矣。”“圣而神”，恰如其分。《富春山居圖》不僅是一幅精妙絕倫的中國山水畫，更是一種折射命運、體悟自我、連接天地的美學(xué)巨著。

①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出自《論語·雍也》。意思是“聰明的人喜歡水，仁慈的人喜歡山”。

② 明代李日華《六研齋筆記》記錄黃公望在富春江邊的行為表現(xiàn)。

③ 出自《孟子·告子下》，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具體篇章為《孟子·告子下》中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④ “道法自然”語出老子《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里的“自然”是自然而然的自然，即“無狀之狀”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