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少龍
(廈門大學哲學系,福建廈門,361005)
在人類歷史上,勞動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存在著某種深層的斷裂,這種斷裂直接體現為勞動的社會存在與理想期許之間的斷裂。自工業革命后,這種斷裂更為明顯了。為彌合這種斷裂,最早的一批空想社會主義者提出了很多主張,試圖使人類擺脫在現實中所處的悲苦處境。繼空想社會主義者之后,馬克思以其歷史唯物主義對勞動創造歷史做了科學的論述,并據此揭示了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即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德國當代社會理論家霍耐特(Axel Honneth)則試圖結合當代語境對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予以再現實化。他的工作是在哈貝馬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完成的,但也結合了他自身的承認理論,并且將其核心要義歸結為勞動與承認。就此而言,霍耐特的歷史唯物主義就體現在對勞動關系的分析與重構上,而他所依據的就是人在勞動中所形成的道德情感,其目的是為社會化大生產提供必要的規范基礎。但霍耐特并沒有把他的道德原則作為永恒不變的規律,而是力求使之深切地介入當代的社會變遷之中,這使得他對勞動的道德重構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
在霍耐特對勞動的道德重構中,勞動作為勞動者主體力量的呈現不同于工具化勞動的物化形態。對勞動的本真性做出詮釋離不開意義的重構,因此霍耐特將主體間性的承認關系引入歷史唯物主義。霍耐特此后又對他早期歷史唯物主義的再現實化做了艱苦的探索,這種理論再造的嘗試體現在他將承認理念引入對勞動的當代理解之中。這種理解與其說是標新立異,不如說是時代話題的轉換帶來的必然結果,就如同批判理論所具有的時代性一樣。霍耐特之所以注重勞動在承認意義上的再現實化,其內在根源就是當代資本主義出現了重大變化。如果說工業革命帶來的是整個工人階級的誕生,并由此催生了無產階級革命的話,那么就當前的社會狀況而言,革命話語在西方社會顯然遭遇了嚴重的危機。其內在的根源在于,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里,市場原則占據了主導地位,通過市場競爭獲得社會的承認,這顯然成了勞動在革命話語以外必須要做的意義重構[1](88)。其實,霍耐特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把握,其核心觀點在他對1968年那場席卷歐洲的革命浪潮所做的觀察之后就愈發明確。霍耐特認識到,歷史唯物主義所具有的革命話語漸次讓位于哲學人類學的話語,恢復人作為實踐的主體地位,重塑人在生產關系中的道德主體,成為重構歷史唯物主義的轉換動機。
如果要對這個轉換動機做具體分析,那就必須追溯到工人運動以前的歷史。從根本上說,勞動在經過工業革命后所產生的變化也是革命性的,這種革命性直接體現在許多嶄新的勞動組織形式上。概括起來說,這些組織形式有如下三個方面的新特點:首先,是對人的勞動動機的改造,勞動不再是為了滿足勞動者自身的需要,而是為了整個社會再生產的需要,或者為了滿足他人的需要。其次,是對勞動組織的改造,勞動不再是以家庭為單位的手工勞動,而是擴大為以工廠為單位的社會化大生產。最后,是對人的勞動意義的改造,勞動不再是個體滿足好奇心的創造活動,而是無意義的單調活動。這催生了無產階級的革命運動和實現自身解放的歷史使命,以及作為總體性的無產階級意識問題。但就具體的社會病理分析而言,它更多涉及個體的道德體驗感。霍耐特據此點出了勞動與承認在意義重構上的關系,因為個體在工廠勞動中儼然成了機器的一部分,個體在機械化的勞動中犧牲了他存在的獨特性。換言之,個體原始而淳樸的獨特性必須在社會化大生產中加以重構,個體必須要以某種被承認的方式才能獲得其存在的合法性。這個承認來自以下兩個方面:一是來自與個體一樣的他者。這種承認方式最為直接,需要在主體自我與他者之間做出平等的相互承認。這種承認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說,個體主體人格的塑造首先就來自他者的承認[2](68)。二是來自個體和他者共同組成的社會總體。這種承認方式是間接的,因為共同體是作為抽象的他者而存在的,但它是在個體被社會化之后形成的。這其實顯現出來的就是個體有某種被普遍化的內在動因[2](99)。就此而言,個體通過勞動而獲得的意義重構也體現為兩個方面:首先,是個體與他者之間的信任與互助。這是形成勞動組織的前提,它表明即使在物化狀態下也能夠找到主體能動性的基礎。其次,則是個體與社會之間所形成的倫理關系,社會給予個體以符合當下規范的價值信念,這是對人格的制度化規范。
個體自我通過以上的行動為物化勞動進行了意義上的重構。它表明,工業革命所帶來的深刻變革并未完全剝奪人的價值信念,人完全可以從看似無意義的重復勞動中構造出一個有意義的生活世界來。在此意義上,霍耐特試圖改造“物化”這個概念,并為其提供承認的規范基礎,用以表明人的主體觀念所具有的動力機制。而“物化”的出現是因為人們忘記了這個機制,因為“物化”就是對人作為承認的道德主體的遺忘。當然,霍耐特對“物化”的重構確實超出了傳統的理解方式,但在當代語境下,它確實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物化”及其重構包含著很強的辯證性,如果說物化勞動將人原本的創造勞動變得呆板,那么互助勞動卻處處體現了勞動者之間的信任關系。之所以會有這種現象,是因為在勞動中是以承認作為它的規范基礎的[3](30)。霍耐特顯然對人在機械化勞動中的生存狀態有所批判,尤其是手工勞動中包含的實踐主體性更應當被重構起來。而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對文化工業的批判中,就可以看到這種主體性的消失。由于意識層面出現的同化現象,社會化大生產對人的影響由身體控制進入意識形態的操控,用哈貝馬斯的話來說就是人的生活世界被殖民化了。而這必然對實踐理性的建構構成很大的挑戰。
雖然霍耐特已經注意到早期批判理論缺少規范化的基礎,但他對于重構人的道德理性依然保持著信心,即便在物化的世界里也包含著那未被物化的東西,這些東西必須是從勞動關系的維度才能被理解的。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霍耐特更多地關注生產關系的基礎作用,他所要強調的就是對勞動的意義重構,即對勞動關系的重新把握。就此而言,霍耐特所論述的承認、價值和規范,無一不是對勞動關系的意義闡述。通過對比可以看出,“物化”更多地將生產力的“物”的因素放在了首位,而承認更多地將生產關系的“人”的要素放在更為重要的位置。事實上,霍耐特對勞動及其意義的重構所做的努力都是為人實現其最終目的做的探索。在他看來,人最終還是要把內在價值作為追求的核心,只有如此,他所認為的美好的生活世界才能存在。由此可見,當“物”居于主導地位的時候,“人”的德性就變得暗淡。這是因為人所處的維度應當是多元的,它既包含客體的維度,也包含主體以及主體間性的維度。這就要求在物質生產的基礎上進行意義世界的建構,并由意義的建構來指引物質生產的方式。
在霍耐特看來,唯有對勞動意義的重構才能體現人的存在價值,人的道德屬性具有先天的高于物質生產的意義[4](352-355)。事實上,許多勞動生產并不只是為了人的物質消耗,而更多地指向了人在精神上的追求。在此意義上,藝術創造和哲學思考在某種程度上也屬于勞動生產。這固然反映了人的需求的多樣性和多層次性,但也間接呈現了人的尊嚴尺度,人是依靠藝術和思想才具有了他在人格上的高度。此外,霍耐特也注意到,就評價關系而言,“物”是因為人而被賦予存在價值的。人作為道德主體可以對客體做出符合自身的評價,而評價的過程就是意義賦予和重構的過程。換句話說,主體的評價體系會主導和制約勞動過程,這是由意義所主導的世界決定的。霍耐特顯然并不是在生產邏輯上來論述意義世界的,而是要將其限定在主體之間的互動和承認上。就此而言,意義世界是對勞動“物”的重構,意義要高于“物”的層面,人們往往是在有了價值判斷之后才會去行動。
霍耐特對勞動的道德重構有個明顯的特征,那就是從馬克思返回黑格爾,然后再從黑格爾重新回到馬克思。這種理論發生學的考察有助于擺脫單數化非反思的理解模式,進而在現實考量的基礎上回歸思想源頭,從而將學理研究與現實關注很好地結合起來。由此看來,要從總體上把握霍耐特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的勞動觀,就不得不把馬克思和黑格爾結合起來。這種結合體現在霍耐特對黑格爾法哲學的當代解讀中,而當顧及理論的再現實化時,霍耐特又將它融入當代的實踐哲學[5](93)。根據霍耐特的分析,黑格爾的法哲學涉及三種不同的勞動組織形式,分別是家庭、社會和國家,它們的共同特征都是對資本主義勞動關系的組織重構。事實上,如果只是從經濟層面對其加以解讀,則遠離了黑格爾的本意,因為黑格爾只是從經濟現象中設想共同體所應當具有的組織形式。黑格爾并不像經濟學家那樣探討如何提高勞動效率和組織生產等具體問題,而是深入探討勞動生產對組織重構的影響。就此而言,霍耐特對黑格爾法哲學的關注更多涉及資本主義語境下的勞動及其倫理問題。
就具體的勞動組織重構而言,霍耐特結合黑格爾的法哲學做了深入的剖析。在家庭層面上,人們最初的勞動只是為了滿足自身的需要,居于主導地位的是家庭生產的自給自足性。這是由人的自然屬性決定的,家庭是人們結成的最初最原始的組織形式,它是個體擺脫原子形態的最初嘗試。但家庭勞動并不能成為普遍的交往范式,因為它并不以生產剩余物為目的,而且在家庭成員中也只是均等地占有勞動產品,即使有剩余物也是以繼承的方式留給后代。因而,家庭勞動首先是為了滿足這個最原始的組織形式的自然需求。但在這個勞動方式中卻形成了最早的德性原則,即關愛與奉獻原則,父親所具有的責任精神也在其中被塑造起來。從傳統的家庭倫理看,父親就是家庭物質保障的最主要貢獻者,從維持整個家庭的穩定性來說,父親就是理所當然的家庭權威。
在霍耐特看來,就市民社會的組織建構而言,僅僅依靠家庭勞動顯然無法滿足人們多樣化的需求,這就需要對勞動的組織方式作出變革,將自給自足的家庭勞動變成市場化的勞動形態,而這種改變勢必會破壞原來的家庭勞動方式,也會對原有的道德價值帶來沖擊。黑格爾以家庭解體的方式來重構市民社會的勞動方式,并且在家庭組織之外,這種勞動也具備了自身的合法性。這種新的勞動是以市場原則組織起來的,這就有必要探討在新的組織方式下的倫理秩序問題。蘊含其中的明顯事實在于,工業革命后的資本主義社會就是要將市場原則作為塑造新的公民德性的基礎。霍耐特認為,黑格爾在對市民社會的組織重構中很好地運用了規范分析的方法,就是從個體自我的欲望開始,把勞動視為個體尋求自我滿足的方式,由此形成的規定性就有了可被用來作為社會分析的基礎。霍耐特對黑格爾從需求的滿足來設想勞動的組織重構予以肯定,認為至少從規范的視角看,這是從自然倫理進入社會倫理的重要方式。就黑格爾法哲學而言,市民社會所建構起來的道德原則起到了重要的中介作用,它促進了作為自然存在的“第一自然”過渡到作為倫理秩序的“第二自然”。但霍耐特也認識到,黑格爾對勞動的倫理重構也面臨著很大的挑戰,也就是如何在勞動中形成彼此承認的互動關系。黑格爾最初是從意識形式上建構起承認關系的,但這種主體間性卻因個體作為獨立的主體存在而受阻[6](60-62)。霍耐特同樣認為,如果個體只拘泥于主體的獨立性的話,那主體間性也就完全無從著手。面對這個在意識哲學中出現的難題,霍耐特的策略就是引入實踐理性來重構承認的維度,而米德的社會心理學就為重構該理論提供了很好的資源。霍耐特接著從社會心理學角度對勞動與承認的關系做了重新定位。就勞動的組織形式而言,從最簡單的階段進入較為復雜的階段,這必定會對個體的身份認同造成沖擊,其中就包括勞動者在市場原則下的“匿名化”。
在歷史唯物主義范疇下,霍耐特從心理分析視角來解讀勞動過程具有新意。事實上,霍耐特對勞動的道德重構大量運用了心理分析的工具,這顯然是深受早期批判理論家弗洛姆精神分析的影響。霍耐特將這種心理分析的方法運用到對黑格爾法哲學的重新解讀中,他認為黑格爾并非要重構起一套嚴密的法的體系,黑格爾所謂的法的基本原理只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某種分析方式。正是有了這個新發現,關于法的及政治經濟學的分析都可以納入精神分析的范疇之內,并在當代社會語境下做出理論上的重構。這其中自然包括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因為至少可以從中讀出社會分析的理論進路來。霍耐特就是要用這個社會分析的方法來解讀市民社會的經濟現象,斯密的那只“看不見的手”本身就是對社會化大生產進行深入分析的結果[7](208)。黑格爾在法蘭克福時期已經對斯密的著作有非常精深透徹的研究,對斯密以社會分析的方式進行經濟學研究也予以認可。黑格爾在此從倫理視角分析資本主義發展的內在機制,體現的也是某種社會分析的方法論。但黑格爾顯然要比斯密更為高明些,因為他至少沒有停留在斯密所揭示的經濟現象上,而是要透過這個現象看到人自身的處境。雖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也試圖解決人在經濟行為中的道德主體問題,但卻陷入了“經濟”與“道德”的二元對立之中。面對黑格爾意識哲學與斯密道德哲學中的理論困境,霍耐特認為要從兩個方面做出區分。首先,是意識形態上的,也就是個體需要獲得來自他者和社會的承認,個體人格性的建構不可能是孤立和封閉的。其次,是評價體系上的,這主要涉及個體的勞動后果,也就是對承認方式的不同反應。個體的道德原則是在勞動的組織過程中建構起來的,斯密原子式的“經濟人”必然會遭遇二元悖論。
就勞動的組織重構及其目的而言,實現人的幸福生活無疑應當是題中應有之意,但這種幸福原則要具有明確的道德指向性,勞動只是實現人的這個道德目標的手段。市場對勞動的組織化無疑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這個作用對松散的家庭勞動是個很大的變革。原先的家庭成員只是在原始的層次上進行勞動,但現在則不同了,在商業社會里,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完全可以通過市場交易的方式來實現他養活自身及家庭的目的。這從表面上看只是謀生手段的改變,但其實在意識形式上卻帶來了深刻的道德觀念上的變革。市民社會中的平等觀念在交易行為中也獲得了它的合理性,通過市場競爭發展起來的勞動權成了“天賦人權”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啟蒙運動后,洛克和斯密更是把勞動作為最能體現人的理性和平等的方式,個體通過勞動實現了獨立和平等。這本身就具有很大的啟蒙作用,而且也豐富了自然法的內容。事實上,自然法中的“天賦性”恰恰就在于,人們不僅擁有平等勞動和占有勞動產品的權利,而且必須要有勤奮勞動的義務。這種義務就體現在勞動的成果上,因為平等化和普遍化的勞動所帶來的是一種普遍的利他主義。
就平等原則而言,霍耐特強調在勞動的組織重構中必須充分發揮國家的作用,國家在提倡由總體的發展所帶來的普遍福利的同時,必須要為每個勞動者提供最低的工資保障,因為最低工資制在確保勞動者基本的生存權的同時,也是對平等權的維護。但為了避免絕對的平均主義所產生的實際不平等,同時也為激發人的潛能,使得整個社會富有創造的活力,促進整個社會生產持續推進,就必須要依據貢獻原則對勞動的效果有所區分,使得勞動的競爭機制能夠建構起來,并由此形成具有活力的勞動組織原則。霍耐特就為黑格爾的承認理論提供了一個解決方案,通過這兩個原則的結合既能保持個體的獨立性,又能在市場原則中強調互助性。盡管個體在市場中往往以“匿名化”的方式被歸結為抽象的個體,但這并不妨礙他們通過貢獻原則獲得與他們的貢獻相稱的承認。這里其實存在著并行的兩個在勞動中的承認原則:一是作為勞動的個體有獲得平等勞動的權利;一是勞動者依據自身的勞動能力而獲得占有勞動產品的權利,這項權利需要在社會勞動中予以承認。作為交換產品的市場行為,產品本身就是溝通兩個獨立個體的重要媒介,產品以物質的形式實現了彼此之間在意識上的承認。這是對勞動者的勞動權利的承認,并借由這個勞動產品實現了勞動者之間的人格互認,勞動產品可以被視為勞動者人格的外在延伸。
霍耐特看到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倫理秩序有某種“失范化”的傾向[8](33),而解決這個問題的出路就在于如何重構道德的規范基礎。在霍耐特看來,無論是意義上的還是組織上的重構,其本質都涉及規范化問題,而且實踐理性與道德主體的重構都與此相關。勞動的規范重構涉及兩個方面的問題,即來自認識論層面的規范話語與來自實踐論層面的行為動機。這個規范化基礎既包含“抽象的應該”,也涉及人在現實中的生存處境。在后福特制時代,隨著福利社會的到來,人在勞動中所出現的不人道現象已有所轉變,人對勞動的道德重構也要求改變在勞動中的極端物化狀態。問題在于,雖然在西方發達社會勞動的組織方式更趨人性化,有利于人的勞動主體地位的提升及恢復人的勞動尊嚴感,但在極端貧困的第三世界里,情況卻不是這樣的。由于長期以來的貧困化使得勞動還只是勞動者勉強維持基本生存的手段,勞動者不得不將他自身作為極端物化勞動的一部分。此外,由于教育的缺失,勞動群體不僅出現了精神的呆滯和行動的麻木,而且缺少對理想生活世界的價值期許。這些國家的勞動者由于尊嚴和價值感的缺失,造成了社會倫理秩序很難被建構起來。又由于勞動者的道德主體意識缺失,使得社會的貧困現象很難從根本上得到消除。這樣一來,整個社會就陷入惡性循環,貧困在代際之間不斷傳遞,貧困國家更是在激烈的國際競爭中逐漸被邊緣化,在國際社會很難被承認而缺少了話語權。這是物化勞動在貧困國家所造成的消極現象,造成貧困的根源并不在于物質的匱乏,而在于精神的貧乏,勞動者無法在其自身內建構起道德的主體意識。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對勞動的規范重構的必要性。
社會學家涂爾干全面分析了因發展的不平衡導致的階層固化,但霍耐特所考慮的則是資本的急劇擴張對勞動的規范化所產生的影響。毫無疑問,霍耐特把規范重構的基礎放在經濟上,沿用的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換句話說,舊的倫理秩序和規范會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而解體,并從中產生新的規范和秩序。這也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的歷史邏輯。對歷史背景的考察是思考勞動規范重構的前提,當人們還只是覺得道德規范應當如此的時候,時代的變革卻在根本上發生了,這就使得人們不得不去思考如何重構新的價值規范以適應新的時代要求。霍耐特對勞動的道德重構依然沿襲了涂爾干的社會分析法,這個方法主要體現在對勞動的市場化做出全面而清晰的剖析。霍耐特將之歸為社會的病理學分析,并提供了可供診斷的方案。霍耐特積極引入市場原則來對勞動的規范重構做出設想。在《自由的權利》中,他對整個市民社會的發展史作了深入的研究,而市民社會的抽象化也促進了勞動的規范化進程。在霍耐特看來,這個規范化進程的中心就是道德主體的重構,因為如果只是以市場化作為原則,那么人們就會放棄對道德規范的追求,容易落入物化的處境之中。只有樹立道德的實踐理性,人才能最終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在霍耐特那里,道德的邏輯具有比資本的邏輯更為根本的力量。那些提倡新自由主義的經濟學家并不能從道德的主體層面對勞動進行重構,而是把整個社會帶入更為原子化的存在,這并不利于社會團結的實現。完全自由化的經濟社會不利于理想社會的建構,人們只會追逐短期的經濟效益而缺少長遠的理想期許。
霍耐特對勞動的規范重構具有深切的時代性,尤其是在當代社會,生產的高效率以及對可預期的經濟增長的無限追求,越來越多的工具理性被運用到對人和資源的支配之中。但人在獲得物質的極大滿足的同時,也面臨著很大的信任危機,也就是說,在勞動過程中面臨著規范的缺失[9](20-22)。規范的缺失所帶來的后果將會使得社會化的勞動失去方向,因為個體的道德意識被物化了。除此之外,在共同體層面也找不到關于責任的倫理價值,因為物化的意識并不以道德和幸福作為其內在的規范。勞動與規范重構的問題必然會涉及人作為勞動者的尊嚴,以及勞動的榮譽感問題。因為勞動不只是滿足功能主義的要求,更為重要的是在促進平等的勞動權的同時,還要顧及因勞動的差異而產生的貢獻原則。霍耐特對勞動與規范做出了深入的思考,認為人們往往只是在資本主義的外在批判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但在內在批判上卻乏善可陳。所謂內在批判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對人的道德的規范重構,這個重構是更為根本的工作。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更多的是從外在批判著手的,而阿多諾和哈貝馬斯對內在的規范重構進行了非常艱難的嘗試。但是,這項工作至今仍面臨很大的困難,因為它需要在重構內在理性的同時能達到系統整合的目的。由此可見,規范和辯護就是要讓公共性與人自身內在的道德價值相稱。在此意義上,公共的制度性與個體的道德性在本質上需要達到一致,這就使得公共層面的自由和權利就成了個體自我所要實現的目標[10](47)。
霍耐特設想,如果能夠在內在批判上對資本主義的勞動方式做出道德的重構,那么就會在社會的整合上取得更好的效果。這事實上也指出了個體在“匿名化”的市場原則中的困境,即原本具有個體屬性的人在被市場的力量抽象之后就被描述為斯密意義上的“經濟人”了,或者如同霍布斯意義上的原子個體了。無論是斯密還是霍布斯意義上的“人”,都是缺乏規范化的,只有對勞動的規范重構才是真正符合人的價值的。霍耐特對勞動的規范重構充分體現了他的歷史唯物主義精神。他一方面試圖建構起具有承認一元論特征的社會倫理原則,作為理想社會的制度保障;另一方面,除了對勞動的規范做出必要的形式論證外,霍耐特尤其關注這個規范所具有的現實效應,并為規范論證提供可資辯護的實在內容。這些內容包含著豐富的歷史題材。作為法蘭克福社會研究所的領導者,霍耐特對整個社會主義發展史和工人運動史有清晰的了解,他將這些生動的案例融入他的承認理論之中,使得這個理論具有了時代的生命力。與此同時,規范性與時代性的有機結合也為歷史唯物主義在當代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的議題,因為如果要對整個社會運動做出歷史發生學的考察,那么隨之而來的是,勞動者的道德主體意識必須居于中心位置,并由此而進展到制度化的設計,從而把勞動生產與價值期許緊密結合起來。
霍耐特根據當代語境對勞動做了道德上的重構,他的理論參照系是黑格爾與涂爾干的歷史和社會理論。霍耐特將承認原則貫穿于勞動的道德重構中,從勞動關系方面豐富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內涵。從某種意義上說,承認之于勞動,可以是種組織原則,也可以是個意義世界,還可以是個道德規范,這是因為霍耐特對如何重塑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有其自身的理解和判斷。霍耐特把對物的關注轉向人本身,從人的內在批判中重構符合人的情感原則的倫常秩序,進而把物的生產置于人的維度之下,這符合其承認理論的發展邏輯。當然,霍耐特對勞動的道德重構也存在缺陷,主要體現在方法的不完善上,具體表現為他既要深刻地切入他早期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又試圖打通其前后期理論的邏輯節點,這使得他的承認理論既有當代政治倫理的理論特征,又具有傳統批判理論的話題風格。諸多的批評意見都指向了這種綜合所存在的不完善,以致于一度將他的理論貼上伯恩斯坦改良主義的標簽,認為它不僅缺少了馬克思那意志堅決的革命話語,就連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早期代表人物盧卡奇和馬爾庫塞的批判鋒芒也消失了。但在當代語境下,霍耐特所做的這些理論探索無疑是重要的嘗試,尤其是在西方發達的商業社會里,承認個體之間平等的市場主體地位,通過平等的勞動來獲得他者和社會的承認是個體在當代社會的生存方式。早期批判理論家提出的“愛欲文明”其實也是在處理勞動與承認之間的關系,霍耐特的承認理論并未偏離批判理論的底色,只不過是改變了理論建構的方式。事實上,如果仔細考察這些批評的聲音,就可以看出,它們往往對霍耐特的承認理論做了過于偏狹的解讀,以為承認只是個相互妥協的道德語法,只是個社會心理的分析話語。但其實并不然,承認理論所涵蓋的范圍相當廣泛,包括社會的、經濟的、政治的多重維度。這也就能理解霍耐特為何要把他的承認理論放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之上,這是因為只有歷史唯物主義這樣的廣闊視野才能闡述他的承認理論所具有的廣度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