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紅濤
(上饒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江西上饒,334001)
時至今日,關于“帝國主義”(Imperialism)的論爭依然不絕于耳。戴維·麥克納利(David McNally)指出,帝國主義并未終結,我們見證了一個“帝國主義新時期”(new age of imperialism),其特征顯現為由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主導的世界貨幣市場、蔓延全球的生產系統、極富侵略性的新自由主義政策,以及好戰的軍國主義[1]。和以往主張殖民侵略和殖民剝削的舊帝國主義相比,帝國主義在當下正變得愈來愈具有偽裝性和迷惑性。為此,當代學界一改經典帝國主義理論的路數,針對帝國主義的研究相繼提出“文化帝國主義”(Cultural Imperialism)、“生態帝國主義”(Ecological Imperialism)、“媒介帝國主義”(Media Imperialism)、“數字帝國主義”(Digital Imperialism)等概念。這形象地印證了“帝國主義”一詞強大的生命力。這種語境下,作為關鍵詞的“空間”也適時浮出水面,為我們審視帝國主義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事實上,不少學者已經將“空間”與“帝國主義”放置在一起考察,哈維(David Harvey)曾指出,帝國主義必然意味著“資本積累在時空中的分子化進程”[2](24);奈格里(Antonio Negri)曾認為,“帝國的系統的結構可以用空間和時間來表達”[3](5);而雅各布斯(Jane M.Jacobs)則強調:“關于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討論,已不可避免地要牽涉到空間的思考。”[4](19)審視以上觀點可以發現,這些學者并未就此展開更為詳盡的討論,他們或者把重心放在空間與資本主義的關系上,沒有凸顯帝國主義的特殊性,或者忽略了帝國主義概念的多義性,尤其是沒有關注到帝國主義的空間話語在多階段演變過程中所顯現的內外差別。我們知道,“話語是由符號所構成的,然而話語所能做的,遠不止是使用這個符號以確指事物”[5](54),和語言不同,話語遠遠超出了事物本身所直接指涉的信息,它映射了一個更為廣闊與復雜的符碼世界,糅合了既定語境中關于知識、權力、文化等多元指征[6]。從這個意義上說,帝國主義空間話語即是指代那種交織了帝國主義意識形態的空間政治。本文以此為基礎,以“空間”的專門性視角來審視帝國主義的歷史嬗變,重點考察帝國主義的空間話語在不同時期形塑的政治及其效應。
從歷史上看,“帝國主義”概念不是一以貫之的,其發展過程經歷了多重轉變。要正確理解帝國主義,就必須先論及“帝國”(empire)一詞。英文“empire”的拉丁詞源為“imperium”,“imperium”的詞根為動詞“imperare”(指揮、命令)[7](57),所以“imperium”最初可直譯為“軍事指揮”(military command),早期關涉羅馬將領們行使軍事指揮權的領地[8](15)。因此在古代社會中,“帝國”往往意指那些擁有強大軍事實力來控制和統治大片領土的國家政體,譬如古羅馬帝國、奧斯曼帝國、波斯帝國、巴比倫帝國等。
帝國在古代社會擁有超強的統攝力,從一開始它就挾帶了鮮明的空間性,最明顯的表現是凸顯在帝國所內含的領土面積上,“帝國意味著廣闊的領土”[9](18)。湯姆·奈恩和保羅·詹姆斯將“帝國”定義為政體,即“將權力關系擴展到它們沒有事先或被賦予法律主權的領土空間,并且在經濟,政治和文化的一個或多個領域中,他們在其中獲得了一些為了提取或累積價值而對這些空間進行廣泛霸權的措施”[10](xxiii)。人類歷史上大凡能被稱為“帝國”的政體,無不都擁有遼闊、綿延的領土空間。這里的“空間”是指地理維度上的空間。哈維談道:“地理學史至少在部分上可以看成是地理學空間概念的歷史,因為空間在地理學方法論中是一基本的組織概念”[11](232-233)。任何時候,地理空間都是現實中最常見同時也是最基礎的空間,其不僅擁有明確的地理方位、地理體量及地理邊界,還能夠以其“可計算”與“可測度”等特性成為人們“可見”的實在,人的居住、勞作、生產、遷徙和交往,都需要在特定地理空間中進行。杰弗里·馬丁認為,“地理空間”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生活的空間”,通過地理空間,我們可以“獲得關于人類居住以及人地關系的、更符合邏輯以及更有用的知識”[12](1-7)。早在公元前1世紀,古羅馬歷史學家撒路斯提烏斯就用“imperium”一詞來描述“權力的地理范圍”(geographical extent of the authority)[13](13)。對于彼時的諸多帝國來說,沒有什么比幅員遼闊的地理空間更能直接彰顯自己的威權。在著名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中,愛德華·吉本開篇即指出,早期羅馬帝國的偉大首先體現為領土面積的廣袤,“為了更準確地說明羅馬的偉大,也可以說,羅馬帝國,從安東尼邊墻和北部邊界達西亞到阿特拉斯山北回歸線的寬度便超過2 000 英里,而從西海洋到幼發拉底河的長度則更是超過3 000 英里;它位于溫帶中北緯24°至56°之間最美好的地區的面積估計也不少于160 萬平方英里,其中大部分都是肥沃的熟地”[14](26)。除此之外,考克斯、勒特韋克、克里斯坦森等學者還相繼考證了波斯帝國、拜占庭帝國、古埃及帝國等傳統帝國所統轄的廣闊領土,他們都認為廣闊的領土空間是帝國身份的重要象征。
古代帝國對領土空間的熱望,一直持續到現代的帝國主義。雷蒙·威廉斯指出,“帝國主義”是在19世紀中葉以后才出現的語詞[15](159),該詞最早用來指稱拿破侖三世建立的法蘭西第二帝國,但突出體現在海外廣泛開啟殖民征服的大英帝國身上。需注意的是,盡管很多學者都承認“帝國”與“帝國主義”之間存在著不可割裂的聯系[16](6),但現代帝國主義和古代帝國在領土空間的擴張上,依然存在著較為明顯的差異:首先,古代帝國的領土空間具有連續性和同一性,即所有領土都是接壤相鄰的,不存在跨地域的空間管轄。孟德斯鳩在《羅馬盛衰原因論》中就提到,羅馬帝國的征服都是從“所有鄰接的城市開始”[17](6)。而現代帝國主義則多在遙遠的海外進行領土擴張,其殖民地與宗主國之間并不存在空間上的地理對接,“通過合并由同一民族的成員居住的臨近地區來擴大國家的企圖,不是帝國主義”[18](2)。其次,古代帝國的領土擴張,其目的一方面是為了顯示封建專制時期的帝國榮耀和帝國統治者的威權,“一個偉大的帝國必然需要一個專制的權威來統治它”[9](18),另一方面是為了威懾他國,避免自身受到侵犯。而現代帝國主義的領土擴張,則是隨資本主義誕生而生發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獲取更多經濟利益,實現資本主義國家迫切需求的資本積累,保羅·斯威齊指出:“在帝國主義時代,積累過程中正在成熟的各種矛盾,為擴大的國家活動(state activity),尤其是它在經濟領域中的活動,提供了新增的場地空間”[19](317)。其三,古代帝國注重與領土空間之間的統治型關系,而現代帝國主義除了維系這種統治關系,還透過“文化帝國主義”著力對其管轄的領土空間進行文化規訓和意識形態的教化。正如日本學者柄谷行人分析的:“世界帝國君臨于統治農業共同體的各國之上,但只要不與這種統治關系相抵觸,它對內部的國家、部落的習慣并不關心。這與民族將成員同質化、帝國主義強制要求其他民族的同質性形成鮮明對比。”[20](32)
有鑒于此,我們得以看到古代帝國和現代帝國主義在空間話語上存在著明顯的“內外”之別:古代帝國更重視空間的內部性整合,空間擴張基本都是由帝國內部空間延展開來,其經由戰爭而發動空間征服,意欲將原來分屬帝國的外部空間融合到帝國之內,與帝國形成完整的空間統一體,由此塑形一種以帝國權威為內核的空間政治學。有學者提出,早期帝國是基于領土空間上存在地理接壤的“內陸帝國”(inland empire)[21](8),而現代帝國主義在此基礎上,紛紛進階成為遠航海外的“海外帝國”(overseas empire),前者稱之為“內帝國”(inner empire),而后者“促進了海洋‘外帝國’的進一步擴張”[22]。古代帝國的“內向”,除了體現在領土空間的內部測繪上,還強烈地表征為帝國熱衷于在其內部塑造諸多極具象征意蘊的空間顯像,其中最具標志性的即是帝國建筑。時至今日,以古羅馬為代表的帝國建筑依然活躍在各類藝術問題的討論中,其背后所映射的帝國風格也成為人們不可規避的話題。珀金斯認為,羅馬建筑語匯中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是“出現了以羅馬特殊背景的、羅馬特有的政治和社會機構設施”,其中處于核心地位的是“羅馬努姆廣場”,它的四周環繞著羅馬帝國最為神圣的建筑群:王宮(Regia);維斯太小廟(Small Temple of Vesta),廟里的圣火是城市生命精神的象征;卡斯托爾和波盧克斯廟;圣區之上的元老院會堂,這種空間上的形式排列,構成了羅馬建筑的基本風格[23](8-9)。在類似于《建造帝國》(Engineering an Empire)之類的紀錄片中,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帝國內部的建筑空間在古代帝國的政治敘事中扮演著何等重要的角色??死锷小祚R爾認為,早期帝國在意的是其自身內部的“威權”(authority),尤其是所謂的“皇家威權”(royal authority),“在歐洲絕對主義的盛行時期,許多統治者都直接將其統治的領土稱為帝國,帝國幾乎成了至高權力的同義詞”[24](9)?!皟瓤臻g”的空間政治使得帝國統治者更加醉心于其內部統治,正如吉本強調的,古羅馬帝王奧古斯一開始便滿足于維持現有的統治,相比于征服更多的外部空間,他最關心的是其內部政權與領土的安全,因此他“放棄了野心勃勃征服全球的計劃,并開始在公共議會中實行一種較為溫和的政策”[14](19)。顯然,這與后來的現代帝國主義是截然不同的。
古代傳統帝國相繼步入終結后,現代帝國主義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而漸趨成型。陳其人將現代帝國主義視為帝國主義的一個新階段,意味著“古代社會的羅馬帝國主義、中世紀的日耳曼、蒙古帝國主義”與現代帝國主義之間既具有內在聯系又存在著鮮明差異[25](3),這一點得到了霍布森、霍布斯鮑姆、哈里·麥格道夫、大衛·哈維、阿提略·博龍等諸多學者的一致認同,列寧直接指出“以奴隸制為基礎的羅馬就推行過殖民政策,實行帝國主義”[26](80)?;舨妓辊U姆把1875年至1914年稱為“帝國的年代”(age of empire),其開啟了以“殖民帝國”為首要癥候的帝國主義時期[27](56-57)。
阿倫特傾向于把帝國主義看成是“資產階級取得政治統治權的第一個階段”[28](138),與之不同的是,列寧堅持認為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列寧深刻意識到,資本主義自誕生之初,并非就具備典型的帝國主義特性,只有當資本主義充分發展到較高的階段,“資本主義的某些基本特性開始轉化成自己的對立面”,這時資本主義才最終形成了資本帝國主義。列寧將“壟斷”視為辨識帝國主義的關鍵癥候,早期資本主義的市場競爭是一種“自由競爭”,但這種自由競爭并沒有開啟真正的自由,而是逐漸造成大生產排擠小生產、大財團打壓小企業,使得資本和資源越來越集中到少數人手中,從中產生了卡特爾、辛迪加、托拉斯這樣的壟斷性組織及機構[26](86),帝國主義正是由此而登上歷史舞臺。列寧敏銳和辯證的歷史唯物主義意識,使他既全面認識到帝國主義的資本主義本源性,又清楚看到了帝國主義與一般資本主義之間的差異,對于人們認識帝國主義的本真面目具有重要的指導作用。
帝國主義同樣需要借助特殊的空間話語來施展其野心勃勃的規劃。但和古代帝國主導的“內空間”不同,現代帝國主義已經無法滿足于僅在本國內部進行資本的繁殖,遠離其本土的海外空間才是他們聚斂財富的自由天地。由此,從古代帝國到現代帝國主義,其空間話語經歷了一次從“內”向“外”的地理位移,背后映射的是資本主義發展到高級階段的必然訴求。這種地理空間上的由內向外,可從以下兩個方面來加以理解:
其一是出于對“外空間”進行直接征服和掠奪的需要。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進步,由哥倫布所領銜的遠航勘探與地理發現,使得世界各地的空間實相開始逐一暴露在以歐洲大陸為中心的資本主義國家面前,他們驚覺地意識到,在遙遠的亞洲、非洲和美洲,存在著大量物產豐富、資源富足的“新大陸”,憑借軍事力量上的巨大優勢,他們可以對這些地方進行輕而易舉地占領、殖民與統治。薩義德批評道:“在最基本的層次上,帝國主義意味著對不屬于你的、遙遠的、被別人居住了和占有的土地的謀劃、占領和控制”[29](6)。顯然,薩義德看到了現代帝國主義“由內向外”的空間位移:不再像古代帝國那樣局限于周邊相鄰的領地,轉而覬覦那些“遙遠的”且不屬于它們的空間領土。
其二是出于資本主義轉移其內部矛盾的需要。資本主義的發展,需要建立在廣闊的地理空間內,資本的流通、生產和拓值,無不需要打破既定的空間障礙(spatial barriers),“資本主義生產在所有方面為消除空間障礙而做出的創新,在資本主義的整個歷史中都是極具意義的”[30](232)。然而對于資本家們來說,國內空間存在著極大局限,根本無法涵容和消化資本發展的全部訴求,尤其是當資本主義衍化到一定階段,它在國內所遭遇的空間障礙顯得愈加突出:地理資源的剛性匱乏、市場供求的逐漸飽和、土地成本的日趨高昂、資本價值的生產過剩等等,無不宣示著資本主義所面臨的嚴峻危機。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說的:“市場的擴張趕不上生產的擴張。沖突成為不可避免的了,而且,因為它在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炸毀以前不能使矛盾得到解決,所以它就成為周期性的了。資本主義生產產生了新的‘惡性循環’。”[31](292)19世紀60年代前后,歐洲大陸和美國相繼爆發了嚴重的經濟危機,在資本主義內部,無論是剩余價值生產與剩余價值實現之間的矛盾、生產擴大與資本增殖之間的矛盾,還是資本家與勞動階層的階級矛盾,都變得愈加突出。為此,他們迫切要將化解的途徑從內向外轉移,這種轉移具有雙重意蘊:資本家不僅們把內部危機和矛盾轉移到“外空間”,而且還把資本積累和利益生產的重心轉移到“外空間”。
“由內而外”的空間擴張,使得主張對“外空間”進行侵略征服的“殖民主義”(Colonialism)成了現代帝國主義的代名詞。馬克思曾在《資本論》第一卷的最后部分論及了近世殖民學說,意欲借此來批判資本主義原始積累中交織的內外矛盾:按照資產階級自己的描述,其對資本的追求是建立在自由、平等與互利的基礎之上,“那里的生產者,是以自己的勞動條件所有者的資格,依自己的勞動使自己致富,而非使資本家致富”;但這種“母國資本主義”內部的美麗幻象在殖民地那里完全破滅了,資產階級意識到,只有進行赤裸裸的征服、控制和剝削,才能滿足其對資本積累的無盡渴望,因而他們不再掩飾,而是爭相對殖民地的民眾進行剝奪。在《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一文中,馬克思深惡痛絕地批判了帝國主義這種“內—外”截然不同的行徑:“當我們把自己的目光從資產階級文明的故鄉轉向殖民地的時候,資產階級文明的極端偽善和它的野蠻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因為它在故鄉還裝出一副很有體面的樣子,而一到殖民地它就絲毫不加掩飾了”[32](690)。無獨有偶,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分析近代資本主義市民社會時,也適時提到了其背后所蘊含的“內—外辯證法”,體現為“把它(自身)推出自身之外,向外方的其他民族去尋求消費者,從而尋求必需的生活資料,這些民族或者缺乏它所生產過多的物質,或者在工藝等方面落后于它”[33](246)。透過這種“內—外辯證法”,黑格爾從另一視角向我們不僅揭示了殖民主義對外在的空間侵略,尤為關鍵的,它還包含了殖民征服后將內部矛盾向外部空間進行轉移的深層訴求。
為了規避和弱化資本主義自身的內部矛盾,諸多資本主義國家都迫不及待地對海外殖民地進行瓜分,最直接地表現為領土空間面積的迅速擴容。據著名歷史學家卡爾頓·海斯考證,僅1871年到1900年間,英國海外殖民地便增加了450萬平方英里,法國增加了350 萬平方英里,德國增加了100 萬平方英里,比利時增加了90 萬平方英里[34](237)。霍布斯鮑姆甚至指出,“帝國主義”一詞,正是在對海外殖民地征伐的討論中,首次成為政治和新聞詞匯的一部分[27](60)。這足以見出海外空間的殖民之于帝國主義的重要性。除了歐洲和美洲的部分領土外,世界各地基本上都已被現代帝國主義列強瓜分完畢,帝國也由此在地緣政治上形成了“內—宗主國”和“外—殖民地”的基本格局。更為重要的是,資本主義在這一時期通過現代帝國主義的極端形式,經由“從內向外”的空間位移,成功地讓自己從內部彌漫的重重危機中抽離出來。
然而,帝國主義對“外空間”的依附并不是一勞永逸的,“外空間”對于帝國主義的臣服也不是一以貫之的。從空間的物理距離上來講,“外空間”畢竟遠離了作為“內空間”的宗主國,“離帝國的中心太遠,帝國的中央影響力遞減是一個很自然的現象”[35](1)。隨著帝國主義在殖民地施加的剝削、壓榨和統治的日益加劇,帝國主義貪婪的本相逐漸浮出水面,各殖民地開始陸續興起聲勢浩大且影響深遠的對抗帝國的非殖民化運動(Decolonization Movement)和反殖民運動(Anti-colonial Movement)?,F代帝國主義在這種情境下日漸式微,對“外空間”直接進行擴張和地理征服的年代慢慢遠去。1947年的印度獨立作為一個極具標志性的事件,正式宣告了以“日不落帝國”為代表的現代帝國主義在海外殖民地統治的帷幕落下,一如沃爾夫岡·蒙森所感嘆的:“帝國時代已經終結,而且被埋葬了。”[36](113)
當然,絕不能就此便冒失地以為,帝國主義真的迎來了如蒙森所說的“終結”。確切地講,帝國主義在殖民地的退出,并不意味著帝國主義的消逝;帝國主義結束“外空間”的殖民擴張,也不意味著帝國主義的滅亡。雷蒙·威廉斯曾經辨析了帝國主義的兩種體現形式:其一是指某種“對殖民地進行統治”的政治體系,基于這個立場,殖民地獲得獨立和自治權后,同時也就告示了“帝國主義的終結”(the end of imperialism);其二是作為一種“經濟體系”的帝國主義,它包含著對“外空間”的投資和對市場及原料來源的掌控,從這個意義上,“殖民地的政治變革完全不影響對這種延續不斷的經濟體系所下的定義,即將其視為帝國主義的一種形式”[15](159)。撥開歷史的層層迷霧,威廉斯看到了帝國主義背后所糅合的經濟維度,這與列寧和希法亭的判斷大體相似。希法亭認為,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壟斷階段,“壟斷”從根本上體現為金融資本的壟斷,而“金融資本的政策意味著最大限度地擴張,以及對新的投資領域和銷售市場不斷的追逐”[37](337),殖民主義是其最為直接但卻并非唯一的實現方式。列寧也對此予以了認可,在他看來,帝國主義本質上是“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結構向更高級的結構的過渡”[26](121)。
換言之,殖民地是因帝國主義而出現的附屬產物,但帝國主義絕不是只因殖民地而存在的事物。同樣的道理,帝國主義結束對外空間的領土吞并不等于帝國主義放棄了對外空間的地緣依賴。只要資本主義制度還存在,它就不可能擺脫依附于外部空間的宿命,正如列斐伏爾指出的:“資本主義是通過對空間加以征服和整合來維持的”[38](133)。事實上,對于諸多資本主義國家來說,以舊式殖民主義來管轄“外空間”的做法,本身就附帶了不少問題,比如跨地統治的不確定性、當地民眾的激烈反抗以及無處不在的文化抵觸等,隨著時代的演進,這種殖民擴張的做法顯然已難以為繼。更為關鍵的是,現代帝國主義“由內向外”的空間位移,為“外空間”和“內空間”之間制造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兩者之間的對峙日漸突出,這不僅不利于資本主義的對內空間規訓,而且更不利于資本主義在外空間的進一步滲透。為此,它必須改變策略,借此來消解外部空間的反噬與包圍,同時彌補因現代帝國主義的退場而帶來的巨大損失。
新帝國主義(New Imperialism)正是在這種情境下登場的。需要強調的是,新帝國主義的“新”,更多地體現為手段、方式和策略之新,而非帝國主義的基底之新:“所謂的‘新帝國主義’與舊式帝國主義的手段和表現形式不同,其目的和本質卻高度一致:二者都是強國為弱國,所謂‘有序的世界’為‘失序的世界’,即資本主義霸權國家為被其支配的國家制定和輸出‘秩序’和制度?!盵39]換言之,新帝國主義依然是帝國主義的一種顯性形態,對弱國的剝削、壓制和搜刮依然是其最終目的所在,只不過新帝國主義采取了比過往更為隱蔽、更具偽裝性因而也更難被辨識的方式。從空間話語的角度看,舊式帝國主義的空間話語無疑是直接的、荒蠻的和赤裸裸的,對于“外空間”進行簡單粗暴的領土侵占便是其最佳佐證;而新帝國主義則摒棄了這種過時的空間話語,轉而建構一種新型的空間話語,這不僅能夠維系資本主義在其他空間中的巨大利益,還能在一定程度上趨緩資本主義國家在其他空間中留存的負面形象。新帝國主義的空間話語主要顯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從空間的簡單掠奪過渡到空間的資本輸出。新帝國主義無法再像舊帝國主義那樣,經由戰爭侵略實現對于外空間的掠奪,但是他們可以將那些外在于帝國本部的空間,作為資本輸出地和市場拓展地。馬克思曾指出:“資本作為整體是同時地、在空間上并列地處在它的各個不同階段上?!盵40](121)任何時候,資本的流通、周轉和循環,都需要借助一定的空間才能得以完成,當資本主義國家內部的資本消化臻于飽和,就必定要尋求其它空間來促進過度積累資本的輸出。這種情勢下,資本主義不僅要開辟更大的市場空間,還要為其內部危機找到一個趨緩的轉移地。因此我們看到,20世紀后半葉以來,諸多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紛紛以“援助”之名,增加其在經濟落后區域尤其是第三世界國家中的投資,而受援國必須接受和滿足它們提出的苛刻條件,從而為變相實現資本輸出掃清空間壁壘。除此之外,它們還通過跨國公司、跨國企業、跨國銀行、跨國工廠等形式,在外空間進行一系列的資本操作,剩余資本也由此在全球完成了極速的空間擴散。
其二,從空間的地理侵占過渡到空間的景觀生產。哈維指出:“資本致力于塑造地理景觀(geographical landscape),借以促進其自身的再生產和衍化?!盵41](146)當空間的地理侵占隨著殖民帝國的消逝而退場,資本主義開始比以往更加注重空間的景觀生產,在諸多發展中國家,隨處都能看到大量由新帝國主義所生產的空間景觀——修筑的公路鐵路、擴容的商業中心、建造的工廠車間等,它們紛紛拔地而起,成為資本主義獲取資本利潤的重要場所。尤其關鍵的是,由于“商品”本身亦是一種空間意義上的視覺符號,其需要在空間中被制造、流通和買賣,因此新帝國主義還通過“商品”這種獨特的空間景觀,經由“商品拜物教”的內在句法,努力實現對全球各個地方的新型征服。居伊·德波曾強調,“景觀就是商品完全成功的殖民化社會生活的時刻”,在那些“很少工業化的地區”(第三世界及落后國家),商品的統治“業已為少數明星產品的到場,為工業化更加先進地區所強加的帝國主義的統治所證實”[42](15)。
當然,鑒于“帝國主義最深厚的經濟基礎就是壟斷”[26](97),在新時期,帝國主義無論是空間的資本輸出,還是空間的景觀生產,最終目的依然是為了形成經濟壟斷。在之后的年代里,帝國主義還會通過侵入眾多國家的資本市場和刻意打壓眾多國家的持續健康發展的方式,繼續掌控全球霸權,進而制造動蕩與失衡的世界格局。
千禧年后,人類正式步入21世紀,全球各個國家和區域之間的相互往來和相互依存日益增強?!叭蚧?Globalization)成為不可逆轉的時代潮流。全球化促生了“時空壓縮”(Time-space Compression):一方面,人類生活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加速”革命,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快;另一方面,人類還迎來了麥克盧漢所預言的“地球村”(Global Village)時代——“歷經三千年專業分工的爆炸性增長之后,由于人類肢體的技術性延伸而導致日益加劇的專業化和異化,這個世界因為戲劇性的逆變而收縮變小了,我們這個地球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村落”[43](5)。為此,人類的空間觀念也不可避免地進行了更新,鮑曼提及的可測量的“客觀性”[44](21),不再是人們關注空間的唯一屬性,虛擬空間、信息空間、貨幣空間、賽博空間、數字空間等新興的空間類型,開始充斥著人類的生活。在這種情境下,“空間”的外在邊界日漸模糊,絕對性讓渡于相對性,一元性讓渡于多元化,帝國主義的空間話語也由此而變得更加難以辨識。
邁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奧·奈格里合著的《帝國》一書,被視為是21世紀以來“帝國研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學術著作。在該書的開篇,作者便向讀者強調,當殖民帝國主義被舍棄,人們已經見證了經濟和文化上不可抗拒且不可逆轉的全球化,資本主義恰如其分地利用了這次全球化進程。在全球化的庇佑下,資本主義“擺脫了政治理論強加于其身上的限制與扭曲”,一種名為“帝國”的新的主權形式應勢而生[45](xi)。和現代帝國主義退出殖民統治的初期階段相比,在全球化時代,地球上諸多國家已完全走出了反殖民運動的政治網格,“過往獨立的國家與民族正被一張復雜的跨國組織及規則之網串聯成一個名副其實的國際共同體”[46](1),它們在國際舞臺上日益扮演著愈來愈重要的角色。為此,資本主義國家非但不能重返舊式帝國主義的殖民式侵略,也不能簡單憑借帝國主義的傳統伎倆來實現對他國的輕松壓制,過往那種“內外分明”“由內向外”的空間敘事很難再用來解讀全球化語境下的帝國主義動向。正如全球化不再凸顯空間的絕對邊界,哈特和奈格里所強調的“帝國”也不再傾心于空間的內外之別。“正式地去殖民化和戰后移民及定居,已經使一個實體化的邊緣進入了帝國中心”[47](160),帝國建構了內外并行、內外互滲的空間話語:一方面它們繼續借助跨國公司、跨國金融等來完成其資本利潤的空間重組,并通過在部分地方的發動戰爭和在特定區域施行制裁來維系其在全球范圍內的霸主地位;另一方面,它們也開始有選擇性地接納其他空間的逆向回溯,比如批準他國百姓的移民、允可他國產品的進入等,從而在文化印象上制造某種極具迷惑性的風格做派。除此之外,網絡帝國主義、數字帝國主義和媒介帝國主義的現身,更是形象地宣告了帝國主義作風已然延續到了虛擬空間和文化空間,進一步滲透到人類的日常生活中。奈格里在某次演講中提到了這種空間話語的轉變:“任何認為在全球范圍內的資本主義發展和積累過程中核心與邊緣的關系始終是固定不變的觀點,都可能無法認清這個過程的動態性實質。從形成市場和帝國的過程來看,中央與邊緣實際上越發相互交織、難解難分。”[3](5)
但這種“內外互滲”的空間話語,更多指向了形式而非目的。換句話說,資本主義采用這種空間話語,只是為適應全球化而改變的某種策略與手段,其目的不是為了在全球推廣內外無別的空間共同體,更不是霍布森所說的“民族性的自然外溢”,而是設法延續其內部慣有的空間霸權,強勢主導其他“外空間”的命脈。盡管和過往的帝國主義相比,如今“帝國不再建立權力的中心,也不倚靠固定的疆界與界限,它是一架無中心和無疆界的統治機器”[45](xii),但這并不意味著其混淆了內外空間的差異。無論帝國主義如何演變,其空間話語如何轉換,本質上,“資本主義離開了利益就不能生存”[48](49),它永遠都以自我利益為中心,一面貪得無厭地剝削外部空間,一面厚顏無恥地壓制外部空間。為此,我們必須警醒地認識到,任何時候,帝國主義空間話語都必然內含以下三種趨向:
第一,凸顯空間的等級性。由帝國主義主導的空間話語素來便具有強烈的內外二元性,從殖民帝國主義時期的“歐洲中心主義”(Eurocentrism),到新帝國主義時期的“單邊主義”(Unilateralism),再到如今依然盛行的“霸權主義”(Hegemonism),帝國主義一直在變本加厲地推行內外對立的空間政治——帝國之內永遠優越于帝國之外,帝國之內永遠文明于帝國之外。詹姆斯·布勞特反諷地將之將形容為“空間精英主義”(Spatial Elitism),因為它主張將世界區分為“一個永久的中心(center)”和“一個永久的外圍(periphery)”[49](12),人類生活的地表空間在意識形態上被粗暴地劃割為極不公正的等級性區塊??梢钥吹?,在諸多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里,基于地域空間而形塑的種族歧視、種族排斥和種族仇恨等問題,直到現在依然隨處可見,其背后無不反映了空間的根深蒂固的等級差異性。借助于這種空間等級上的優越感,帝國主義不僅可以“名正言順”地對“愚昧荒蠻”的地區進行殖民侵略,還能“光明正大”地對“落后守舊”的地方進行干涉制裁,赤裸裸地展現其盛氣凌人的空間霸權。哈維直接批評道:“許多被當成帝國主義的東西都立足于一種現實,即一個區域的民族在某個有優勢的、統治性的、壓迫性的權力的庇護下剝削另一個區域的民族?!盵50](673)
第二,追求空間的非均衡性。這里的非均衡性并不等同于差異性,因為差異性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而非均衡性則是一種人為刻意制造的失衡和不對等。人類自誕生以來便共同生存于地表空間中,不同民族、不同國家在空間分布上存在著相應的地理差異和文化差異,人們理應認同這種差異。然而帝國主義引領的空間話語,則將這種“差異性”異化為“非均衡性”,即在空間關系上親近與己有利的伙伴而打壓與己無利的國家,在空間認知上推崇資本屬性強的空間而漠視資本屬性弱的空間,在空間政治上倡導空間的惡意競爭而忽略空間的差異認同。由于“資本家們總是會蜂擁到那些可以獲得最大利潤的地方”[51](162),他們必然要時刻以“利潤”來作為衡量一切空間價值的尺度,“非均衡地理學”(uneven geography)因而成為了帝國主義空間話語中如影隨形的邏輯句法,全球空間被他們化作一個“松散拼接體”(loosely connected mosaic)而非“命運共同體”,導致“有些地方越來越富有,有些地方越來越貧窮”[41](150)。
第三,制造空間的破壞性。由于帝國主義總是意圖掠奪搶占其他空間的利益,因此其必然會伴隨著各種暴力手段,如列寧所說的“帝國主義是力圖使用暴力和實行反動”[26](89)。暴力手段勢必將導致空間被破壞,無論是戰爭侵略對領土空間的實際性破壞,還是資本滲透對地方空間的潛在威脅;無論是殖民剝削對空間正義的極致破壞,還是寡頭政治對空間秩序的持續壓榨,都逐一向世人展現著帝國主義空間話語所內構的“破壞性”。如果說熊彼特可以溫和地將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概括為“創造性破壞”(creative destruction)[48](83),那么作為資本主義本相的極端形態,帝國主義為世界所帶來的則完全是一種“根本性破壞”(radical destruction),其目的是要破壞世界空間應有的有序與和諧,在顛倒是非的空間話語中悄然實現自我危機的空間修復。
當然,盡管列寧、熊彼特等學者一致認為帝國主義終將隨資本主義一起被歷史所淘汰,但在時代漩渦中,帝國主義總是會想盡一切辦法以實現暫時的殘存。21世紀以來,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政體在全球范圍內針對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所不斷展現出的傲慢、蠻橫與打壓,更是形象地暗示了它們努力為帝國主義招魂的惡劣企圖。更應引起注意的是,部分西方發達國家近年來興起的“逆全球化”風潮,破壞人類在全球空間本應持有的共通與共存,將空間的“內外”之分演繹得更加微妙與復雜。在這種情境下,對嬗變的帝國主義及其空間話語進行批判性考察,無疑將有助于我們更加全面地辨識帝國主義的動向和透視帝國主義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