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宏偉
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的對外經貿關系被強制性納入到西方所支配的不平等條約體系之中,成為近代以來中國半殖民性的集中體現之一。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后,基于中國所面臨的中外經貿關系困局和問題,提出了一系列追求經濟貿易自主、突破貿易壓迫并付諸于實踐的“獨創性經驗”,試圖從根本上改變鴉片戰爭以來西方列強強加給中國的不平等貿易制度,這一實踐和探索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有利于人民的對外貿易政策的制定與實施積累了寶貴經驗。因此,探索這一問題有利于認識中國共產黨在經濟貿易領域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學術界較早關注這一問題,相關研究主要圍繞不同革命時空下的商業貿易流通及發展問題進行探討。(1)相關研究可以參閱:云章、曉春《試談解放戰爭時期東北根據地的對外貿易》(《社會科學戰線》1990年第3期第237—242頁),藍振露《試論中央蘇區的對外貿易》(《黨史研究與教學》1992年第6期第12—20、29頁),岳謙厚、韓晉成《晉西北抗日根據地的對外貿易政策》(《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5年第4期第41—51、157頁),寧文曉、程舒偉《解放戰爭時期東北解放區對蘇貿易研究》(《社會科學戰線》2019年第10期第253—257頁),等等。另外相關貿易通史、革命史論著也有涉及,在此不一一羅列。本文側重于中國共產黨成立以來整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對外貿易政策的探索與實踐問題,進而考察中國共產黨在革命時期對外貿易政策的階段性變化及特點。
1920年1月1日,李大釗在《新青年》第7卷第2號上發表《由經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文章指出由于受到“西洋各國和近鄰日本的二重壓迫”,致使“關稅權為條約所束縛,適成一種‘反保護制’。外來的貨物和出口的原料,課稅極輕,而內地的貨物反不能自由移轉,這里一厘,那里一卡,幾乎步步都是關稅。于是國內產出的原料品,以極低的稅輸出國外,而在國外造成的精制品,以極低的稅輸入國內”。[1]應該說,這一論斷精準地指出當時對外經貿關系的基本特征及問題之所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后,黨中央和一些共產黨領導人通過發表時局宣言和撰寫文章等方式尋求解決問題之道。1922年6月,中共中央發布的第一次時局宣言《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羅列十一條反帝反封建斗爭綱領,其中第一條就涉及到貿易關稅問題,提出“改正協定關稅制,取消列強在華各種治外特權,清償鐵路借款,完全收回管理權”[2]。7月,中國共產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所通過的《中國共產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在論及帝國主義列強對中國侵略時又指出:“關稅也不是自主的,是由外國帝國主義者協定和管理的。這樣,不但便利于他們的資本輸入和原料的吸收,而且是中國經濟生命的神經系已落在帝國主義的巨掌之中了”[3]。蔡和森、陳獨秀、振宇、魏琴、惲代英、鄧中夏、張太雷等共產黨人先后在《向導》《人民周刊》《前鋒》等刊物上發表多篇文章討論關稅自主和貿易自主的問題。如1923年,當時的中共中央委員會機關報《向導》先后刊登振宇《關稅主權與外人代管》、蔡和森《為收回海關主權事告全國國民》和陳獨秀《關稅主權與資產階級》三篇文章討論關稅主權及其收回問題。振宇《關稅主權與外人代管》一文引用《申報》上的一則短評抨擊西方竊取中國關稅主權,實行外籍稅務代管制度的本質;[4]蔡和森《為收回海關主權事告全國國民》一文對于當時廣州政府及孫中山提出收回粵海關主權一事給予高度贊許,認為是與“外國帝國主義斗爭的第一步”[5];陳獨秀《關稅主權與資產階級》認為西方帝國主義列強干涉海關收稅權“能夠制中國人的死命”,“使全中國人永遠不能抬頭”。[6]1923年12月25日,中共中央發布中央通告第十三號文要求各區執行委員和各地同志務必努力進行兩項重要工作,其中之一就是收回海關主權問題,認為協定關稅制是“國際帝國主義者制我死命的最毒政策”,對于當時廣東海關的收權斗爭,通告要求“各地方同志們應立即盡力之所能設法聯絡各團體,以地方公團名義,散放傳單,通電全國,游行示威,發起抵貨”。[7]1924年11月19日,中共中央發布《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之主張》,其中第一項要求再次明確提出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最重要的是“收回海關,改協定關稅制為國定關稅制”,認為這是“全民族對外的經濟解放之唯一關鍵”。[8]1701925年6月17日,瞿秋白在《向導》上刊發《帝國主義之“五卅”屠殺與中國的國民革命》一文,指出收回海關及鹽政管理權是“最正當和最徹底的主張”之一。[8]390針對“五卅運動”后北京段祺瑞政府所倡導的關稅特別會議一事,陳獨秀撰寫《我們對于關稅問題的意見》一文,倡導中國人民要力爭關稅主權,實現稅則自主和管理自主,“對于在此次關稅會議不承認中國關稅自主的國家,加以罷工排貨的長期抵制;對于只圖加稅不力爭關稅自主的中國政府,立即請他下野”[9]。1926年7月12日,在中共中央執行擴大會議上發布《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中再次強調收回海關主權和改協定稅制為國定稅制是各階級民眾組成聯合戰線共同斗爭的目標之一。[10]
除了政策性號召與宣示之外,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的收回利權斗爭還表現在組織和動員人民參加各種收回關稅利權游行、示威、罷工等活動。在中國共產黨的力推之下,廣州政府爭取“攤撥關余”斗爭高漲。1923年12月12日蔡和森在《向導》上刊文駁斥針對當時有關爭取“攤撥關余”斗爭的種種謠言,認為這些謠言“雖然各不相同,然其被英美宣傳政策所蒙蔽,而忘記收回關稅主權的大目標,都是一樣的”[5]。針對段祺瑞政府不顧全國人民反對,與英、法、美等國召開所謂特別關稅會議的舉動,1925年10月25日,李大釗領導共青團北方區委、學生聯合會等200多個團體在天安門召開關稅自主運動大會;26日,又組織領導北京各學校、各團體5萬多人,舉行游行示威,反對關稅會議。[11]針對粵海關稅務司蓄意破壞省港大罷工事宜,1926年,中國共產黨廣東區委機關報《人民周刊》連續登載《為海關事件告廣東民眾》《對粵海關稅務司貝爾宣言》和中共廣東區委負責人之一張太雷撰寫的《海關問題發生后之各方面》《抗議粵海關停止驗貨起卸》等文章聲討粵海關稅務司自行封倉、斷絕廣東對外交通、停止廣東商業的行為,號召“一致團結起來打倒帝國主義者破壞罷工的陰謀!撤換稅務司卑路并爭回海關管理權!努力于國民會議運動以圖達到不平等條約之廢除!”[12]這一事件又推動了全國性反對海關特權的浪潮。1926年9月7日,廣州政府不顧各國反對自行頒布《出產運銷暫行內地稅征稅條例》,決定征收附加稅,邁出關稅自主的第一步,[13]都與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所推動的收回利權斗爭和運動密不可分。
大革命失敗后,中國共產黨并沒有停止收回關稅利權的斗爭,一方面繼續聲討西方列強在中國取得的貿易關稅特權;另一方面,對于當時國民黨政府統治下的利權進一步受損給予大力批判。1927年4月27日至5月9日中國共產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中共中央在《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對政局宣言》中明確指出:“中國共產黨將繼續絕不妥協地反對帝國主義的斗爭,力爭廢除一切不平等的條約,收回租界,取消治外法權,實行關稅自主,解放中國”[14]。1929年2月8日、5月15日,中共中央又先后發布第三十號和三十七號通告,再次確定這一斗爭的必要性,認為國民政府推行“國定稅則”和“裁撤厘金”的措施并沒有徹底實現關稅自主,更多是形式大于內容。2月8日的第三十號通告《目前政治形勢的分析與黨的主要路線》指出:“現在關稅表面上雖是相當的改善了,但一査七級等差稅率的協定內容,便知紗布、面粉等征收得稅率都是很低,仍然無法阻止外貨的輸入”[15]45。5月15日的第三十七號通告《中共中央對國際二月八日訓令的決議》認為西方列強“所號召承認的關稅自主與修改條約也都是形式上公認中國某種主權,實際上則是加緊中國一層束縛,使中國更深入殖民地化的(更為帝國主義所奴隸所統治的)過程”[15]187。該決議所附《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與中國共產黨書》也明確指出“帝國主義所承認的關稅自主非常微弱。這種的關稅稅則僅只能相當的提高南京政府的收入,而不能適合于民族工業發展的需要”[15]204。因此,1930年1月1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討論國民黨改組派的任務時,對于國民黨政府的關稅自主政策做出“完全破產”的判斷。(2)《中共中央接受共產國際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指示信的決議——關于論國民黨改組派和中國共產黨的任務(一九三〇年一月十一日中央政治局會議通過)》,載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七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5頁)。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一判斷從當時國民政府所進行的國定稅則的修訂內容看,當時的關稅政策確實沒有擺脫列強的掣肘。相關討論也可參閱:葉松年《中國近代海關稅則史》(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91年第302頁)和陳詩啟《中國近代海關史》(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80—782頁)相關部分的討論。1931年1月,中共六屆四中全會第一號中央通告再次指出國民黨政府采納取消派和改組派前提下的“一切裁厘政策、增加關稅、收回租界與取消領事裁判權運動,都是同樣的欺騙”[16]34。
與此同時,中國共產黨開始局部執政,對外貿易工作也被納入到局部政權建設與實踐中,包括對外貿易在內的商業貿易問題也被認為是關系政權存亡的重要問題。1931年11月,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中華蘇維埃共和國關于經濟政策的決定》,指出與非蘇維埃區域的貿易必須要由蘇維埃政府實行監督,以確保蘇維埃區域必須商品的供給。[16]717之后,包括張聞天、毛澤東在內的蘇區領導人都在不同場合討論過發展蘇區對外貿易對于鞏固蘇維埃政權的重要性。1933年4月22日,張聞天在《論蘇維埃經濟發展的前途》一文中指出“蘇維埃政府,不但不禁止貿易的自由,而且鼓勵商品的流通”,“蘇維埃政府特別鼓勵對外貿易的發展,來打破敵人對于我們的經濟封鎖”,“要盡量利用蘇區內外的商人,給他們以特別的好處去輸岀蘇區的生產品,與輸入白區的日常必需品。”[17]1934年1月24至25日,毛澤東在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中指出:“蘇維埃有計劃的組織對外貿易,并且直接經營若干項必要商品的流通,如食鹽與布匹的輸入,糧食與鎢砂的輸出,以及糧食在蘇區內部的調劑等,現在是異常需要的了”[18]122-123,并認為“打破敵人的經濟封鎖,發展蘇區的對外貿易,以蘇區多余的生產品(谷米、鎢砂、木材、煙、紙等)與白區的工業品(食鹽、布匹、洋油等)實行交換,是發展國民經濟的樞紐”[18]137。雖然這里所指的主要是蘇區與非蘇區之間的貿易關系,但是足以說明新生蘇維埃政權已經認識到貿易對于鞏固政權的重要性。與外國的直接貿易雖然較少,但是當時蘇維埃政權針對對外貿易關系的不平等性問題,已經自主提出若干對外貿易的主張和基本原則。如1932年6月23日中央蘇區反帝總同盟第一次代表大會通過《反帝斗爭綱領》就明確蘇維埃政府對外經濟貿易底線就是蘇維埃政府對于貿易管理、商品稅收必須掌握有自主決定權,指出“必須將帝國主義掌握的海關、鹽稅,收歸蘇維埃國家管理征收,一切稅率由蘇維埃政府自己決定”[19]。1936年7月15日,毛澤東在與美國記者斯諾談話時指出“如果中國真正贏得了獨立,外國人在中國的合法貿易利益將會有比過去更多的機會”,“中國將同友好國家商訂互助、互利和互相同意的條約”[20]。
抗日戰爭時期,國民政府統治下對外貿易的被動局面并沒有發生根本性變化。不過,隨著日本大舉入侵中國,為有效抵制日本侵略,中國共產黨在根據地及時調整包括商業貿易在內的一系列經濟政策,對外貿易問題也被納入到對日戰爭的斗爭策略之中。1938年9月,晉察冀邊區政府主辦的《邊政導報》上刊發的《我們的貿易政策》一文就非常明確指出“我們的貿易政策要成為粉碎敵人對我們的經濟陰謀的武器之一”,宣稱我們的貿易政策是“對外貿易采統制主義”,“對內貿易采自由主義”。[21]3561940年3月23日,中共中央書記處發布《關于對敵人經濟斗爭的指示》,認為包括傾銷日貨、收買土貨在內的經濟侵略是日本“滅華極重要方法之一”,指出“對于日貨的輸入與推銷對于土貨的輸出釆取放任政策是不對的”,“對日貨采取禁絕入口對土貨禁絕出口的政策同樣是不妥當的”,要求各抗日根據地必須“以抗戰的利益為貿易政策的出發點”。[22]2321940年5月5日,中共中央書記處在對山東分局財政工作指示中指出“建立海外貿易,要根據自己實際需要,主動的、系統的、多方面的進行,原則易于流動而受到保證”,“現在游擊區域須在統一計劃下,給以相當建立的余地”。[22]3071940年9月25日,彭德懷在中共北方局干部會議上報告敵后抗日根據地的財政經濟建設時明確指出“敵后貿易政策是與敵封鎖及其‘以戰養戰’計劃作斗爭的重要武器。要打破敵之封鎖,破壞敵之‘以戰養戰’毒計與發展我根據地內之自足經濟,沒有正確的貿易政策,是不可能的”[23]。1941年5月出版的《共產黨人》雜志刊發時任中央財政經濟委員會第一副主任李富春撰寫《對抗日根據地財政經濟政策的意見》,李富春在文中也特別指出“在全國,特別處在敵后的抗日根據地,應當有一套有系統的具體辦法對付敵人,實行經濟的反封鎖,實行對外貿易的統一與對內貿易自由的原則,以便抵制敵人的傾銷與封鎖”[24]。1942年2月15日,劉少奇在中共中央華中局第一次擴大會議上發表《華中各根據地今后的任務》講話中也指出:“在較鞏固的根據地中,實行對外貿易的一定的統制,以抵制敵之統制,進出口貨一律應在政府貿易局領取護照。相當限制輸入輸出。”[25]
因此,為貫徹反對日本走私和傾銷的方針,各抗日根據地采取一系列針對性的反制舉措。特別是針對日本“以戰養戰”的方針,中國共產黨提出抵制日貨、禁止日貨入境的號召,并在各個根據地加以實施。1938年8月17日,晉察冀邊區行政委員會頒布《統制對外貿易執行方案》,規定“除特殊品而外,絕對禁止日貨入境,如有私運入境,一經查出,貨物沒收,人以漢奸論罪”[21]355。1939年6月10日,陜甘寧邊區發布《陜甘寧邊區政府禁止仇貨取締偽幣條例》第二條就明文規定“凡敵國出產之一切商品,無論其以敵國商標或冒充友邦及中國商標者,不得買賣之”[26]。1944年4月21日通過《晉察冀邊區關于變更出入口貿易辦法的決定》,詳細規定違禁走私問題的處理方法,要求“不以禁止出口的東西資敵”[21]370。根據仝群旺的研究,各根據地所采取的反制措施至少涉及三個方面:第一,成立防止日貨走私的組織機構。如華中抗日根據地成立有貨檢處、稅務局、貿易局、工商管理局、貨物管理局等,晉冀魯豫抗日根據地成立貿易局、稅貿局、工商管理局、稅務稽征局、稅務局、冀魯豫邊區稅務總局等機構;第二,制定各種防止日寇傾銷日貨的法規,如晉冀魯豫邊區頒布《晉察冀邊區管理對外貿易暫行條例》《太行區出入口貿易統制暫行辦法》等法規;第三,出臺配套緝私獎勵措施,如1941年頒布《晉察冀邊區查獲日貨私貨及漏稅案件獎勵辦法》。[27]
這一時期的收回利權斗爭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進一步展開,海關系統內也建立自己的組織。1936年6月,共產主義青年團江海關支部成立。9月,又成立中國共產黨江海關支部。在此之后至上海解放的10多年中,先后有11個組織系統的78名黨團員在上海關區內工作并開展一系列爭取權益的活動。[28]1938年,上海海關職員還發起了“護關運動”,抗議日、英非法簽訂的《中國海關協定》和日本無理劫持海關稅款的行為。[29]1938年5月10日,中共機關報《新華日報》還發表《上海海關關員罷工事件》的社論聲援上海海關關員“反對敵偽劫持關稅”的護關運動,聲稱“要收回我們的海關,只有以武力驅逐日寇出中國,才有可能”,并提出要以實際行動配合上海關員的英勇斗爭,“加緊擴大華北與江南一帶的游擊戰爭”,“削弱淪陷區敵人的力量,號召該區域同胞拒購日貨,拒將原料經由上海天津出口,積極布置淪陷地區與內地的貿易路線”,“使日寇占領后的海關,變成死寂狀態,使日寇奸計,無由得逞”。[30]粵海關內部系統也建立了自己的組織,領導粵海關職工開展爭權各項活動。如針對日、英排除中國簽訂《中國海關協定》的侵權行為,粵海關共產黨人朱人秀等迅速組織廣大職工開展募捐活動,支援前線抵御外侮抗爭。
土地革命戰爭和抗日戰爭時期,對外貿易問題更多表現的是友鄰區貿易、赤白區貿易和日偽區之間的貿易,對外貿易問題表現出國內貿易流通特征。解放戰爭時期,對外貿易政策的探討和制定主要是以國際貿易流通為基本特征,獨立自主的對外政策也是在這一時期開始有探索嘗試。在1945年4月24日召開的中國共產黨第七次代表大會上,毛澤東作了《論聯合政府》的報告,全方位論述了抗日戰爭取得勝利后中國共產黨的基本主張,在論及中國共產黨的外交政策時,毛澤東非常明確指出在徹底打倒日本侵略者之后“同各國建立并鞏固邦交,解決一切相互關系問題,例如配合作戰、和平會議、通商、投資,等等”[31]。1946年5月3日,中共中央在《關于解放區外交方針的指示》中也指出在確保自己利益不被受損的前提下,“我們應采取和美國以及英、法各國實行通商及經濟合作的方針”[32]。1948年9月25日,中共中央針對英國駐華大使館提議談判貿易一事,指示“贊成與英國進行商業往來”,稱“如其(英國)確有通商誠意或兼談僑務問題,則之光可允其將所提議報告華北政府,并可考慮約其進入華北解放區與華北政府直接商談”。[33]1949年2月16日,中共中央發布《關于對外貿易的決定》,指出“我們應該立即開始進行新中國的對外貿易”[34]133,并專文明確這一時期我們對外貿易的基本方針:
我們對外貿易的基本方針,應該是凡蘇聯及東歐各新民主國家所需要的貨物,我們當盡量向蘇聯及新民主國家出口,凡是蘇聯及新民主國家能供給我們的貨物,我們當盡量從蘇聯及新民主國家進口,只有蘇聯及新民主國家不需要及不能供給的貨物,我們才向各資本主義國家出口或進口。[34]137
各解放區政權根據各自特點和中共中央的指示精神,針對性出臺了一系列對外貿易舉措。如東北解放區大力拓展對蘇聯的貿易聯系,中共東北局于1946年1月建立了東北解放區對外貿易的執行機構——東北貿易總公司。7 月,又創辦代表東北解放區外貿部門對蘇進行貿易活動的東興公司,并在哈爾濱、滿洲里、綏芬河、圖們設有口岸辦事處,負責交接進出口貨物。之后又于1946年12月21日、1948年2月1日、1949年2月28日先后同蘇聯簽訂三個“貿易協定”[35]。同朝鮮貿易聯系也不斷加強,1947年10月20日,中國東北行政委員會同朝鮮簽訂《中國東北物資通過北朝鮮協定書》。[36]373這些貿易協定根據形勢變化采取靈活的策略,通過以貨易貨的方式促進東北解放區與蘇聯、朝鮮的貿易種類和規模不斷擴大。關于1947—1949年東北解放區的對外貿易情況,詳見表1。

表1 1947—1949年東北解放區輸入輸出貨值情況
雖然這三年對外貿易并非一帆風順,存在一些問題,如在貿易合同的制定與執行方面、貨物質量監管與運輸等方面依然存在不足。但是,東北解放區的對外貿易重要性不言而喻,特別是對蘇貿易有力地支援了自衛解放戰爭,并對東北工商業發展起了促進作用,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貿易政策也有直接影響。[36]314-346華北各解放區也先后出臺一系列涉及對外貿易的政策和措施。1948年12月15日,山東解放區山東省政府公布《山東解放區進出口貿易管理暫行辦法》(四章十六條)、《山東解放區征收進出口稅暫行條例》(十七條)和《山東解放區進出口貨物稅目稅率表》,提出“保護進出口貿易,以發展生產,支援戰爭”為目標。[37]1949年3月,華北人民政府召開金融貿易會議,并成立貿易管理機構——華北對外貿易管理局,也先后出臺《華北區對外貿易管理暫行辦法》《華北區進出口貨物稅暫行辦法》《華北區區外匯兌暫行辦法》《華北區外匯管理暫行辦法》《華北區外匯管理暫行辦法施行細則》《華北區戰時船舶管理暫行辦法》《報關、納稅、檢查辦法》等一系列有關對外貿易的管理辦法、實施細則或者暫行辦法。[38]1-51這些辦法、細則的制定都是貫徹中央指示精神確保對外貿易獨立自主性的重要舉措。盡管遭到當時部分外國商行質疑,如《紐約前鋒論壇報》駐遠東記者史迪祿撰文投報質疑這些政策,[39]但是這些質疑恰恰說明中國共產黨堅持以我為主、對我有利的貿易原則。以1949年3月15日公布的《華北區對外貿易管理暫行辦法》為例,計有五章二十六條,包括總則五條、進出口商七條、出口貿易六條、進口貿易五條和附則三條。[38]1-4根據時任華北人民政府副主席薄一波呈送的報告,整個管理辦法雖然借鑒舊貿易制度,但也明確指出“海關中有很多東西尚需沿用,有許多東西必須逐漸改造,但不應操之過急。在起草這些草案中,我們得到兩條經驗:(一)政策必須由我掌握,由我拿主意。(二)技術和經驗則應盡量參考他們的意見”[40]。這些管理方式和方法的改變使華北地區對外貿易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1949年4月,華北經由天津的對外貿易,“輸入總值為人民券657,204,517元,輸出總值為630,763,301元,入超不過二千萬元左右。”[41]5月份,對外貿易已有顯著的增進,“輸入總值為人民券1,341,072,293元,較四月份增加了一倍以上,輸出總值為1,887,700,950元,較四月份已增加了兩倍以上”,而且由入超變為出超。[41]此外,1949年8月15日,粵東潮梅解放區公布了《粵東潮梅解放區對外貿易管理暫行辦法》,包括十一條內容,第一條明確指出制定本辦法的目的是“為調整進出口貿易,平衡國際收支,保護本解放區內人民利益”;第三條規定“本解放區對外貿易以物物交換為原則”。[42]顯然,獨立性、自主性和人民性是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發展對外貿易的基本原則。1949年4月12日、13日在香港發行的《大公報》上連載了署名為MF的文章《論新舊中國的對外貿易政策》,文章認為中國共產黨的新貿易政策與國民政府的貿易政策最大不同在于目標不同,中國共產黨的新貿易政策目標在于發展工商業,繁榮經濟,改善人民生活,實施“為人民生活的政策”[43],而國民政府的貿易政策則缺乏一貫性和執行力,成為“吸允人民血汗的政策”[44]。
中國共產黨自成立之后,積極擺脫西方強加給中國的不平等貿易體制,不僅四處疾呼吶喊,聲援全國各地收回利權的斗爭活動,還在不斷探索實施利于人民的對外貿易政策。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共產黨結合不同時期的革命任務進行有益探索,從以上分析至少有幾點探索值得思考:
(一)革命時期對外貿易被納入到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新民主義革命的歷史探索中,成為中國共產黨取得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的重要保證。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一時期的對外貿易問題,從來都不是單一的經濟問題,還是一個政治問題。從建黨之初的收回利權斗爭,到抗日戰爭時期的反日斗爭,對貿易自主的探索表現出鮮明政治革命色彩,是與不同時期中國共產黨的政治革命任務密切相關的。
(二)近代以來中國對外貿易關系長期處于被動局面,其關鍵是不能獨立和自主,并且被迫服務于西方殖民貿易需求。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后,對外貿易自主性不斷增強,具體表現在收回利權斗爭所取得的勝利,西方列強強加給中國的不平等貿易條款逐漸被廢除,貿易政策自主性日益顯現,而實現這一目標的關鍵是中國共產黨一直堅持貿易獨立性、自主性和人民性這一發展原則,制定有利于人民的對外貿易政策。
(三)縱觀中國共產黨成立后的28年革命歷史,反對殖民主義壓迫一直是中國共產黨要實現的革命任務之一,實現貿易自主是反殖民主義的主要內容之一。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后,就立刻提出反對不平等貿易制度的主張,并把收回被西方侵害的利權作為其主要政治目標之一。但是,反侵略并不意味著反交流,中國共產黨自成立之時,從沒有反對平等互利的正常貿易關系,一開始就主張獨立自主地發展同世界各國的對外貿易聯系。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一時期的探索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有利于人民的對外貿易政策的確立提供了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