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中夏：只為勞動者的覺醒

1920年5月1日，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第七卷第六號《勞動節紀念號》出版。

在這期多達四百頁的雜志中，有蔡元培手書的“勞工神圣”，有孫中山題寫的 “天下為公”，有李大釗的《“五一”運動史》，有陳獨秀的《勞動者底覺悟》《上海厚生紗廠湖南女工問題》，還有《旅法華工工會簡章》和對上海、北京、天津、唐山、武漢、長沙、南京、蕪湖、無錫等地工人勞動狀況的調查報告，是中國首次集中宣傳介紹“五一國際勞動節”。

這一天，北京大學學生鄧中夏散發《五月一日北京勞工宣言》傳單后回到宿舍，讀著《新青年》中的一篇篇文章，時而擊節叫好，時而為此前組織職業工會失利搖頭嘆息，直至夜深人靜……

“古書迷”變為“新青年”

鄧中夏1894年出生，湖南省宜章縣人。1917年夏天，二十三歲的鄧中夏從湖南高等師范學校畢業后以優異成績考入北京大學國文系。

初入北京大學，鄧中夏仍是一個“古書迷”。原來，在中過舉人的父親鄧典謨的安排下，鄧中夏從私塾、學堂、中學直至湖南高等師范學校，一直攻讀和鉆研孔孟老莊等古籍，著述頗有少年大儒的神情氣韻，其中尤以在登郴縣（現郴州）蘇仙嶺寫的詩《游蘇仙嶺》和登長沙岳麓山賞雪景時寫的詩《岳麓山觀雪》名動三湘大地。那時候，在北京大學校園，從朝至暮，總有鄧中夏讀古文或寫古詩的身影。

然而，北京大學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大師云集、名家薈萃的氛圍和環境，很快便熏染并改變了鄧中夏。他結識了李大釗，先讀《新青年》《每周評論》等報刊，再讀《庶民的勝利》《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等文章，從中知道了十月革命、馬克思列寧主義和“現在中國存在的問題”是封建勢力、外國列強所致。就這樣，鄧中夏的認知和思想逐漸發生變化，其間有兩件事流傳甚廣——有一次，有位從前和他一起念書的同鄉從長沙來北京，特意買了一本線裝的《莊子集解》作為見面禮物，但鄧中夏看也不看就直接把書撕碎丟到了角落里，嘴里說著：“現在是什么時候？我已經不看這種書了！”另一次，鄧中夏夜讀《新青年》，里面的文章令他心潮澎湃，遂攤紙提筆寫下了一首詩：“覺悟的門前，便是刀山劍樹，我們是開門呢，還是不開門呢？”這可窺見他對新世界和新思想充滿期冀。更重要的是，在李大釗的指導下，鄧中夏開始行動：成立學生救國會、創辦《國民》雜志、組織北京大學平民教育講演團。

1919年5月，對鄧中夏而言，是一段非常重要的日子：2日，他得知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失敗的消息后，當即召集《國民》雜志駐北京各校代表開會，痛陳“這是屈辱和約，我們中國堅決不能答應，更不能在和約上簽字”，提議“3日晚，在北京大學召開學生大會，共商對策”；3日晚，他在北京大學法科禮堂召開的學生大會上，跳上講臺高喊：“我們要抗議！我們要拿實際行動反對帝國主義！我們要立即組織游行示威！”倡議“第二天，到天安門廣場舉行北京學界大示威游行”；4日上午，他一馬當先走在北京大學學生游行隊伍最前面，擔任先鋒隊旗手和領隊，率隊沖破軍警阻撓抵達天安門廣場；4日下午，他當著多校游行學生的面，憤怒聲討帝國主義列強和北洋反動政府，而后隨隊進發東交民巷并參與了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等行動；下旬，他先奔赴上海指導學生罷課，再奔赴長沙和毛澤東一道組織湖南學生聯合會，聲援北京的學生運動……這個5月，鄧中夏以火熱的革命激情，一躍完成了從“古書迷”到“新青年”的蛻變，成為北京乃至全國學生皆知的“五四運動的重要旗手”，同時成為陳獨秀、李大釗的“重要得力助手”。

鄧中夏的行為，令父親鄧典謨大驚失色，直言“這是作亂，政府抓著可是要坐牢或殺頭的啊”。末了，這位前清舉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聘書，說托人在北洋政府農商部謀得一份舒適的差事，可保衣食無憂，云云。鄧中夏不忍父親傷心，接下了那紙聘書，但第二天就把它寄還農商部。繼而，他一頭扎進了籌建北京大學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的工作中。

北京大學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由李大釗發起，于1920年初正式成立，成員有鄧中夏、羅章龍、高君宇、張國燾等六十余人。在這里，鄧中夏刻苦鉆研，廣泛閱讀了各種刊載有關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報刊書籍，比較系統地學習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知識和實踐活動。由此，他這個“新青年”，初步具備了從組織學生運動轉向從事工人運動的能力，而工人運動也將成為他人生的另一底色。

響徹全國的“紀念‘五一勞動節’活動”贊歌

鄧中夏沒有想到，自己從事工人運動的實踐一開始就失敗了。

1920年2月29日，鄧中夏來到天安門廣場，召集人力車夫開會，號召大家成立“人力車夫工會”，同車行老板談判“削減車輛租金，改善工作條件”。現場的人力車夫深受鼓舞，掌聲如潮。誰知，一隊全副武裝的軍警趕來，見人就打，見車就砸，沖散了大會。軍警走后，人力車夫圍住鄧中夏，索要醫藥費和修車費，再不響應成立“人力車夫工會”的事。

1920年3月中旬，鄧中夏進入北京大學印刷廠，準備發動印刷工人建立“印刷工人工會”，同動不動就克扣工資和責罵體罰工人的廠長及工頭進行斗爭。但在進行宣講時，工頭命人連架帶拖把鄧中夏抬出印刷廠扔進了草窩里，隨后安排人晝夜把守廠門，禁止外人靠近。鄧中夏難以接觸印刷工人，也就無法再說成立“印刷工人工會”的事。

兩次失敗，令鄧中夏甚是苦痛，同時又百思不得其解。

月余后，1920年5月1日，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第七卷第六號“勞動節紀念號”出版，編發了一系列介紹國外工人紀念“五一”活動和中國工人勞動狀況的文章。鄧中夏認真研讀并反復揣摩，一點一點梳理并總結出了此前兩場工人運動失敗的原因和教訓：人力車夫和印刷工人，都屬于單個的職業工人，比較散漫且多受幫會影響或控制，不利于搞工人運動，真正想搞工人運動必須到有組織、有規模、有紀律的產業工人中去。

鄧中夏來到了產業工人十分集中的長辛店鐵路機車廠。

長辛店鐵路機車廠位于北京西南四十里的盧溝橋畔三合莊，是1901年修筑京漢鐵路時建的，有一千多名工人，是當時中國北方最大的工廠之一。在這里，他去名（鄧中夏原名鄧康）留字（鄧中夏字仲澥）取諧音改“仲澥”為“中夏”作為名字，便于工人們記和寫；他進花子房體驗工人們吃住條件的惡劣，進鑄工場感受工人們鍛打的勞累，進水洗間體察工人們洗漱的無奈……幾個月下來，鄧中夏和工人們的感情和關系發生了極大改變——起初，鄧中夏喊工人們為“師傅”，工人們稱呼鄧中夏為“先生”；后來，鄧中夏和工人們混熟了，雙方就以隨口起的綽號相稱，有位叫史文彬的工人嫌鄧中夏說話時嗓門大就喊他“鄧大炮”，而鄧中夏則看史文彬的臉上長了幾個痦子就叫他“麻子哥”。

對這種親密的感情和關系，鄧中夏非常滿意，他在一篇日記中寫道：“長辛店工人見我到了，十分歡迎，對我很親熱。我也覺得他們很友愛。我常痛恨現在社會上的人太無感情，互相詐虞傾軋。所以對長辛店工人那樣團結融洽，就生出無限希望。”

有了能“生出無限希望”的基礎，鄧中夏在李大釗的指導和張國燾、羅章龍、張太雷的協助下，開始籌辦長辛店勞動補習學校，教工人們識字、寫字繼而宣傳馬列主義，傳播革命思想。

1921年1月1日，長辛店勞動補習學校開學了。這所學校很簡陋，校舍是租賃的三間平房，講臺是土坯壘砌的，課桌板凳是募捐的，黑板是門板改造的；但這所學校很不簡單，教材是鄧中夏根據工人的生活和勞動情況創編的平民識字課本，包括老虎鉗、銼刀、鋼釬、鏟子、扳手等常用工具和桌、椅、碗、鍋、筷等常用器物用字，而教員則是鄧中夏和北京大學選派的優秀學生以及北京大學平民教育講演團成員。

課堂上，鄧中夏的講授通俗易懂，頗接地氣。有一次，他講《工人最偉大》，有工人想不通，就問：“做工的人偉大，我怎么不覺得偉大？”鄧中夏笑著說：“大家想想，火車誰開的、飛機誰造的、工廠誰蓋的、布誰織的，哪一種東西不是工人造的？離開工人，誰也活不了。大家說說，工人偉大不偉大？”有工人還是不明白，又問：“既然工人這么偉大，為什么工人最窮？”鄧中夏嚴肅地說：“工人窮，不是八字不好，更不是命中注定，是軍閥、廠主把我們剝削窮的。軍閥、廠主吃香的喝辣的，哪一樣東西不是用工人的血汗換來的？工人創造出來的勞動成果，都被軍閥、廠主吃了喝了，我們怎么能不窮呢？工人創造的東西最多，生活最苦、最窮，這是世界上最不公平、最不合理的事！”有工人追著提問：“怎樣做，工人才不受窮呢？”鄧中夏攥起拳頭堅定地說：“大家抱個團兒，五人團結是只虎，十人團結成條龍，百人團結像泰山，誰也搬不動。”工人們聽得明白，紛紛叫好。

在上課之余，鄧中夏用一架舊風琴伴奏，教工人唱歌：“如今世界不太平，重重壓迫我勞工。一生一世作牛馬，思想起來好苦情。北方吹來十月的風，驚醒了我們苦弟兄。無產階級快起來，拿起鐵錘去進攻！紅旗一舉千里明，鐵錘一舉山河動。只要我們團結緊啊，沖破烏云滿天紅！”這首歌曲是大家伙一起編創的，一個個唱得分外起勁。

在鄧中夏的努力下，工人們的思想覺悟越來越高，長辛店鐵路機車廠的革命形勢越來越好。1921年三四月間，李大釗牽頭成立和領導的北京共產主義小組決定在長辛店組織建立北方地區第一個工會，并把任務交給了同為北京共產主義小組成員的鄧中夏。于是，鄧中夏找到長辛店勞動補習學校的駐校教員和長辛店鐵路機車廠的工人骨干史文彬、陳勵茂、王俊等人商量組建工會的事，最后一致決定在5月1日時舉辦慶祝五一勞動節活動并宣布成立長辛店鐵路機車廠工會。隨后，鄧中夏開始統籌策劃慶祝內容和成立儀式。

經過一番緊鑼密鼓的籌備，1921年5月1日，長辛店鐵路機車廠慶祝五一勞動節活動暨長辛店鐵路機車廠工會成立大會在長辛店娘娘宮徐徐拉開大幕：首先，工人們列隊高唱鄧中夏會同眾人編創的《五一紀念歌》——“美哉自由，世界明星。拼吾熱血，為他犧牲。要把強權制度一切掃除盡，記取五月一日之良辰”；接著，鄧中夏作了《為什么要組織工會》的報告，宣布長辛店鐵路機車廠工會成立；隨后，工人們從娘娘宮出發沿街游行慶賀，口號聲、歌聲、歡呼聲響徹街巷、村鎮、工廠、田間；到了晚上，娘娘宮張燈結彩，長辛店鐵路機車廠工人新劇團演出了新劇《火燒趙家樓》……

這一天，鄧中夏和長辛店鐵路機車廠的工人們一起唱歌、游行、看戲。晚上，他住在一個老工人家里，腦海中盡是一天來的興奮與喜悅，以至于久久無法入睡，最后索性起床研墨，一氣呵成地寫出了一首長詩《游工人之窟》：

…………

好啊！

曾幾何時，

勞動學校有這么可喜的成績。

“開始也簡，將畢也巨”，

我于此更相信唯人力為偉大。

看啊！

世界不是勞動的藝術品嗎？

沒有勞動，

就沒有世界。

海之外已奔騰澎湃起來了，

海之內呢？

誠實的辛苦的工人們！

…………

這首《游工人之窟》長達九十多行，思想清新，字里行間洋溢著歌頌工人運動的激情，隨后發表于李大釗任編輯主任的少年中國學會機關刊物《少年中國》上，成為那個時代少有的專門聚焦工人運動的佳作。

這場聲勢浩大的慶典，是中國首次舉行紀念五一勞動節的慶祝活動，《五一紀念歌》是中國最早紀念五一勞動節的一首歌曲，長辛店鐵路機車廠工會是中國北方地區成立的第一個工人工會，這些交織在一起——述說著長辛店的巨大變化，展示著鐵路工人的精神風貌，預示著中國工人運動的美好前景，演繹了一曲響徹全國并載入史冊的雄壯有力的贊歌。

成長為中國工人運動的領袖

在創辦長辛店鐵路機車廠工會的過程中，鄧中夏一邊學習一邊實踐，推動著工會逐漸走向不斷革新的陽光大道。

1921年底，鄧中夏從一次工頭和工人的糾紛中敏銳意識到，工頭是工人的直接統治者，工頭和工人存在利害沖突，因此不能讓工頭參加工會。由是，他找到史文彬、王俊等人，商討如何進一步辦好工會，提出“入會條件”“組織機構”“組織名稱”三個問題，召集大家建言獻策。最后，經過討論，重新確定了入會的“三要三不要”條件——要拿榔頭的，要拿斧把的，要拉大鋸的；不要工頭，不要員司，不要路警。參照這個條件，長辛店鐵路機車廠工會重新選舉，選出史文彬、楊寶昆、王俊等十一人為委員組成委員會，由史文彬擔任委員長；同時，每十個工人組成一個小組，選出一個“十人干事”。有趣的是，對這個從上至下全部革新的組織，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再稱“工會”不合適，建議改名。于是“工人俱樂部”呼之而出，長辛店鐵路機車廠工會也改為京漢鐵路長辛店工人俱樂部。

1922年4月9日，在鄧中夏主持下，京漢鐵路長辛店工人俱樂部舉行成立大會，京漢鐵路、隴海鐵路等多路工人代表一千多人參加，場面壯觀。會上，各路工人代表先后發表演說，祝賀長辛店工人俱樂部成立。鄧中夏呼吁各地工人“和衷共濟，聯絡感情，加強團結，共謀幸福”。上海《民國日報》在報道中說：“他們講演的時候，靜無人語。講演之后，掌聲如雷。開會甚至三時之久，無倦容。于此可以想見他們對于該部的熱忱了。講演之后，復繼以鞭炮，其響聲與一般工友高呼‘勞工神圣’之聲相應，震動天地。此誠長辛店工友們空前的盛況了。”

是年6月，京漢鐵路長辛店工人俱樂部向鐵路局提出開除總管、工頭，承認俱樂部有人事推薦權和增加工資等要求，但遲遲得不到答復。8月23日，鄧中夏以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主任的名義，召集工人代表開會，決定實施罷工。次日，長辛店三千多名鐵路工人手持“打破資本專制”“不得食不如死”旗幟開始罷工，引得鄭州鐵路工人以及京綏、京奉、正太等線鐵路工人聲援，最終迫使鐵路局派人與工人代表談判。此次罷工，被認定為中國共產黨真正領導和發動的第一次取得勝利的工人運動。

鄧中夏領導長辛店鐵路工人組織的工人俱樂部，是現代產業工人工會的雛形；他組織發起的長辛店鐵路工人罷工，成為中國各地工人組織競相借鑒的樣板。自此，長辛店由過去的工人之窟變為中國北方工人運動的搖籃。此后鄧中夏受黨組織委派奔赴全國各地推廣工人運動經驗并發動和領導了上海、武漢、廣州、香港等地不同行業的著名工人罷工運動，他因此被譽為“中國工人運動的領袖”。

1933年5月，鄧中夏在上海被捕，后因叛徒出賣暴露身份被押解南京并就義于南京雨花臺。他離世五年后的1938年，由光未然作詞、冼星海作曲的新的紀念五一國際勞動節的歌曲《紀念五一節》開始傳唱于大江南北；他離世十六年后的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正式將5月1日定為法定的勞動節；他離世五十六年后的198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開始實施每五年表彰一次“全國勞動模范”和“先進工作者”。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