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謇曾教過袁世凱,故袁氏起初對張謇執(zhí)弟子之禮,來往通信一概稱之“夫子大人函丈”。其后,隨著袁世凱地位升遷,逐漸不再謙恭,對張謇一改稱謂。他榮升山東巡撫后,致書張謇時改為“季直(張謇字季直)先生閣下”;再后來,他官居直隸總督時,竟致書直稱“季直我兄”。
雖然兩人年齡相差僅六歲,但畢竟有過一段師誼,而注重傳統(tǒng)倫理的士人對老師的恭敬,可謂終其一生。然而身居高位的袁世凱卻未能始終。
張謇講究禮數(shù),他當然不悅,于是以書作答,雖不尖刻,卻很諷喻:“夫子尊稱不敢,先生之稱不必,我兄之稱不像。”袁世凱知悉后無言以對,乃托詞秘書所為,此后稱“夫子”如故。
張謇與袁世凱的交誼,時有分合,經(jīng)歷了由賞識舉薦到翻臉絕交,從冰釋前嫌到聯(lián)手擁袁,再到最后徹底決裂分道揚鑣,起伏變化,令人慨嘆。
一
1876年,張謇受淮軍統(tǒng)領吳長慶之邀入其幕府。吳長慶字筱軒,安徽廬江人,淮軍名將。吳長慶雖為武人,但好讀書,惜人才,有儒將之風。張謇因倍受重視而參與機要,重要函牘多出其手,不負厚望。五年后的1881年4月,鄉(xiāng)試二次未中的袁世凱眼見科舉無望,遂決定棄文從武,另尋升官之道。他前往山東登州,投奔與其父袁保慶“訂兄弟之好”的吳長慶并留于營中,張、袁二人由此相識。
最初,吳長慶對這個世侄并未上心,雖倍加照撫,每月支餉,卻無名分,僅食客而已。為了讓袁世凱增長知識,他讓張謇指導其讀書作文,讓袁對張謇執(zhí)弟子之禮,于是張、袁二人遂有了一段師生情緣。張、袁這層關系鮮為人知,而正因如此,才有了后來袁世凱的發(fā)跡,故張謇稱得上是他的貴人。
袁世凱不擅為學之道,文難成篇,但處事有條不紊,頗具實干能力。讀書之余,二人常一起談論時政和個人志向,張謇發(fā)現(xiàn)袁世凱自有所長,不僅洞悉時局,而且胸有志向。一日,他們促膝長談,張問起袁有何打算,他說:“我家中有田可耕,衣食無缺,此來非為糊口,我以為中國現(xiàn)在正受到列強壓迫。法蘭西侵略安南,擾及我南洋沿海,中法戰(zhàn)爭遲早必起,如對法戰(zhàn)敗,列強或將群起瓜分中國。我當初因吳公膺海防重鎮(zhèn),需才孔亟,正是大丈夫報國之秋,不料到此以后,見吳公溫雅如書生,并無請纓殺敵,投鞭斷流的氣概,所以我也沒有久居此地之意?!痹绖P的這番話,令張謇頗為動容,他認為此人才難得,遂向吳長慶舉薦。袁世凱這才有了出頭之日,被任命為營務處幫辦,謀得一介小官。二人除了師誼之情,還有知遇之恩。
1882年,朝鮮發(fā)生“壬午兵變”,日本想趁機侵占朝鮮。吳長慶奉命渡海東征,打響抗日援朝之戰(zhàn),張謇、袁世凱隨軍佐助。張謇以袁世凱為“有造之士”,再次為他說項,使其先后充任前敵營務處差使和先鋒營管帶。袁世凱辦事果決,治軍嚴明,表現(xiàn)出較高的軍事和外交才能,這令吳長慶相當滿意,他曾當面夸贊張謇:“慰亭(袁世凱字慰亭)真不錯,不負張先生識拔?!?/p>
東征朝鮮平叛,袁世凱嶄露頭角,朝野矚目,被清廷賞賜頂戴花翎,這為他日后圖謀發(fā)展打下了基礎。此后,吳長慶對袁世凱關照有加,他把外交事務皆交予袁辦理。但袁世凱野心勃勃,不甘居吳氏門下,逐漸萌發(fā)離去之心。
吳長慶思想活躍,常常標新立異,在淮軍中獨樹一幟,為李鴻章所不喜。1884年,法國殖民統(tǒng)治者將戰(zhàn)火由越南引向中國邊界,清廷令李鴻章加強海防。李鴻章為了打壓吳長慶的勢力,削弱其兵權,將“慶軍”拆分為正、副各三營,命駐防朝鮮的吳長慶率正營回國,移防奉天金州,而由袁世凱“總理營務處,會辦朝鮮防務”,這成就了袁世凱仕途發(fā)達的第一桶金。
見吳長慶日漸失勢,善于鉆營的袁世凱立即棄吳投李,并獲得了李鴻章的賞識,不斷得到提攜晉階,最終頂替了吳長慶的位置。這讓本已失落的吳氏無地自容,不久便郁郁而終。
吳長慶病逝后,張謇隨之離開“慶軍”,結束了他近十年的幕僚生涯。張謇認為吳長慶的失勢,與袁世凱通過其堂叔袁保齡攀附李鴻章有直接關系,“公(吳長慶)自朝鮮分其三營于慰亭留防后,自統(tǒng)三營至奉。不兩月,慰亭自結李相(李鴻章),一切更革,露才揚己,頗令公難堪者,移書切讓之”。士子最痛恨的就是毫無節(jié)操、踩著別人往上爬的小人,張謇不僅為自己的薦袁之舉感到懊悔,更為袁的反復無常而惱怒,遂寫了一封文辭尖刻的千言之函,堪稱“絕交信”。信中痛斥袁世凱忘恩負義,譬如吳公栽培他,“由食客而委員,由委員而營務處,由營務處而管帶副營,首尾不過三載”“竊想司馬讀書雖淺,更事雖少……溯往念來,當必有感知遇之恩、深臨事之懼者”,然則(袁)從言論到行動,卻處處勾結李相,事事忘恩負義,令人驚疑駭笑。又如,志得意滿,趾高氣揚。初來時,激昂慷慨而謙抑自下,頗知向學,隨著地位上升,則稱謂也變得奇怪,“謇今昔猶是一人耳,而‘老師’‘先生’‘某翁’‘某兄’之稱,愈變愈奇,不解其故?”再如,分兵后,統(tǒng)領總辦朝鮮三營的是提督銜總兵吳兆有將軍,袁世凱只是一個會辦、副手而已。但同去會見朝鮮國王,袁氏卻走在前面,已然以老大自居;一切公文,按理由兆有簽發(fā),但袁世凱仗著李相,居然越俎代庖,“事事任性,妄自尊大,威福在我,陵蔑一切,致使將領寒心,士卒怨沸,司馬將謂勢力可以攝人,權詐可以處事耶?”
信中還指出袁的野心:“以司馬往日之為人,疑其不應如此;以司馬今日之行事,恐其不止如此?!睂⒃绖P比作陰謀篡權的司馬懿,足見張謇的憤懣之情。但袁世凱一意孤行,毫無悔過之心。張謇隨之與袁絕交,此后十年,二人形同陌路。
張謇與袁世凱交誼的破裂,主要取決于道德觀念的不同?!熬佑饔诹x,小人喻于利”,書生本色的張謇,深具傳統(tǒng)觀念,對官場傾軋不以為然,更厭惡他視為“背叛”的人與事,袁世凱過河拆橋,顯然為其不容。不過,兩人雖反目交惡,但張謇其實還是很看重袁世凱的實干,他曾致函其叔袁保齡云:“慰亭(袁世凱字)任事非不勇,治事非不勤,而時時雜以世故客氣之習,故舉動輒不勝有識之求,而其材,固公家謝幼度也,方戍亂國,幸屬慎之?!痹谒磥?,袁氏的缺陷不是才而是德。
甲午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袁世凱回到國內(nèi),他先去天津謁見李鴻章。及至兩國開戰(zhàn),李相國忙于軍務之際,他又背著李鴻章秘密進京,另攀高枝,轉投清廷重臣榮祿門下。
其后,袁世凱又厚著臉皮去拜訪曾經(jīng)的老師,這時的張謇已狀元及第,頗負聲望,遠不是當年那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師爺。兩人已有長達十年夙嫌,但“大人不計小人過”,既然袁氏主動登門拜望,張謇還是以禮相待,彼此寒暄一番。袁世凱知道老師與他心結未解,為表誠意,傾訴了自己在朝鮮因受李鴻章轄制,不能行使吳長慶政策之苦,對解決朝鮮問題而提出的建議和主張均遭李嚴拒而憤慨不已。言下之意,他與李鴻章并非同道,不存在他“抱大腿”而致恩師吳長慶落難之說。為人敦厚的張謇聽后瞬間釋然,既然如此,往日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了。
甲午戰(zhàn)敗后,張謇棄官從商,以“實業(yè)救國”,在通州(今南通)創(chuàng)辦大生紗廠等企業(yè),狀元實業(yè)家從此名揚。而袁世凱則在天津小站編練新軍,培植個人勢力,北洋班底由此奠定,成為他后來打天下的基石。張、袁雖冰釋前嫌,但再無聯(lián)系。
二
袁世凱一時膨脹,令朝廷不安,擔心他尾大不掉,遂以“養(yǎng)疴”為由將其開缺,回到河南安陽(舊稱彰德)洹上村。是時,國內(nèi)立憲呼聲日甚,張謇于1911年6月去北京對清廷做最后勸告,途中專赴彰德探視袁世凱,交換對當前和未來時局的看法。這實際上是一次政治結盟,一個在北,一個在南;一個依托軍事,一個財大氣粗。袁世凱曾對張謇表示:“有朝一日,蒙皇上天恩,命世凱出山,我一切遵從民意而行。也就是遵從你的意旨而行?!毖韵轮?,他希望能與老師聯(lián)袂共進。聽了這席話,張謇似乎很滿足,以為袁氏真的有心為立憲出力,故對隨從說:“慰亭畢竟不錯,不枉老夫此行也?!边@次會晤,使二人的關系趨于密切。
辛亥革命爆發(fā)后,袁世凱在清廷“千呼萬喚”聲中出來做了內(nèi)閣大臣,隨后帶兵南下,剿殺義軍。他為了圖謀利益最大化,“以北壓南,以南壓北”,使自己處在一個極有利的位置。南北議和期間,張謇與袁世凱交往頗多,袁世凱得到了張謇的大力支持。
唐紹儀奉袁世凱之命到上海與南方革命黨人議和,他先面見張謇以探其意旨,并轉告說袁世凱“必尊重他的意見而行事”。這顯然是提醒張謇,他在履行洹上承諾,即上次會晤時的約定,暗示讓張謇與之合作。袁世凱深知南京臨時政府方面除孫文、黃興外,張謇的潛在影響力不可小覷。張謇一方面表示:“所謂南北議和者,依照現(xiàn)在形勢,乃是項城(袁世凱亦稱袁項城)與同盟會要人之談判,與蘇、浙兩省并無多大關系。蘇、浙之獨立,乃被動而非主動,目的只在不遭戰(zhàn)爭。尤其是蘇省各地軍隊復雜,號稱都督者有八人之多,若不擁戴程德全,不知如何收拾……但我只代表蘇、浙兩省人貢獻意見,而不能保證同盟會之必能聽從?!绷硪环矫嬗謽O力為袁世凱出謀劃策,讓其迫使清帝退位。他曾電告說:“甲日滿退,乙日擁公,東南諸方,一切通過?!边@令袁氏信心滿滿,如同吃了定心丸。當袁世凱進行南北議和時,清廷權貴大為不滿,言之“夫‘議和’二字,乃敵國相待之禮,彼革黨者叛匪耳??偫砬扇∩现?,與為議和,待之以敵國之禮,蔑視綱常,損辱國體,于斯為甚!”并公推代表載澤質(zhì)問袁世凱:“從前洪楊革命,十三省都淪陷,而胡林翼、曾國藩都能討平,現(xiàn)在南方革命黨,并無多大實力,黎元洪、程德全都是政府官吏,公然叛逆,若不討伐,成何體統(tǒng)?”袁世凱妙言:“你要我討伐黎、程,我可以辦得到,你要我討伐張謇等人,我是辦不到的。他們都是老百姓的代表啊。假如你們不滿意,我只有向太后辭職?!?/p>
在袁世凱的“逼宮”下,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退位詔書即由張謇幕僚楊廷棟等起草,經(jīng)張謇潤色后發(fā)表。詔書全文如下:
奉旨朕欽奉隆裕皇太后懿旨:
前因民軍起事,各省響應,九夏沸騰,生靈涂炭,特命袁世凱遣員與民軍代表討論大局,議開國會,公決政體。兩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輟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國體一日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于前,北方諸將亦主張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是用外觀大勢,內(nèi)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tǒng)治權公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近慰海內(nèi)厭亂望治之心,遠協(xié)古圣天下為公之義。袁世凱前經(jīng)資政院選舉為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宜有南北統(tǒng)一之方,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xié)商統(tǒng)一辦法,總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閑,優(yōu)游歲月,長受國民之優(yōu)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欽此。
隨后,孫中山踐言,于次日宣布辭職。為將袁世凱置于革命黨的監(jiān)督之下,孫中山提出三項條件:臨時政府地點設在南京;新總統(tǒng)親到南京受任;遵守《臨時約法》。對此,張謇堅決反對袁世凱南下,他電告袁:“公不能南,須北數(shù)省諮局,懇切聯(lián)爭于參議會。若南,須以師從?!逼浜笥蛛姼嫣平B儀,“為今計,惟有利用外交團,以非正式公文勸告南北兩方,并聲明不能聽項城南下,致生變故”,以此對南方臨時政府施壓。他的計策及勸說為袁世凱所采納,2月29日晚,袁世凱指使部下發(fā)動“北京兵變”,以人走將遭亂為由,于3月10日在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在彈冠相慶中輕易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的。
考慮到張謇在立憲派中的聲望與影響力,袁世凱在宣誓就職前曾電邀其北上擔任實業(yè)總長,他復電表示:“屬以實業(yè)同盡義務,于公豈有所恡;惟審察時局,尚未至可以效力之期。”其實,張謇感到此時局勢未穩(wěn),時機尚不成熟,不愿過早入閣,故婉言謝絕,愿以在野身份為其出謀劃策。
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后,張謇極力促成統(tǒng)一黨和其他幾個黨團合并,組建共和黨,并自任理事,標榜保持“全國統(tǒng)一”“國權主義”以支持袁世凱政府。其后,國會成立,國民黨占多數(shù),成為第一大黨。張謇等人又聯(lián)合共和黨、民主黨組成進步黨,與之分庭抗禮,繼續(xù)擁袁。
為避免再生事端,在袁世凱當上臨時大總統(tǒng)后,張謇立即寫信獻策,建議他給同盟會中人一些錢款,以便盡快遣散革命軍隊,“取消其隱私而杜其他望”。3月30日,張謇在給一親信的信中說:“惟寧、蘇、鎮(zhèn)、揚、清、滬,盡伏危機,遣散軍隊,豈容過緩。然而必須有一鎮(zhèn)精整可恃之軍,數(shù)百萬應時可給之款,乃可次第措手。千萬早計!”同一天又電告袁世凱:“臨時政府,行即交代,蘇都督急應移駐寧垣,以資鎮(zhèn)攝。惟莊督以省款奇絀,寧坦軍隊遣留兩難,甚為躊躇。請徑電莊速行,允以必有接濟,俾安其心,而作其氣?!痹绖P聽從張謇之議,南京地區(qū)的軍隊絕大部分遭到遣散,暫時掃除了革命黨人對他的軍事威脅。
1913年3月20日,袁世凱派人在上海車站刺殺了宋教仁,使剛剛穩(wěn)定的局勢又緊張起來。袁世凱邀請張謇出面為之調(diào)停,他欣然接受,往來于各方,極力替袁“滅火”。張謇調(diào)停之目的,不過是想讓國民黨單方面做出讓步,讓袁世凱正式登上大總統(tǒng)寶座,以維持大資本家所需的“和平”與“秩序”。7月12日,反袁“二次革命”爆發(fā),張謇認為袁世凱有實力剿滅革命黨人,因而中止斡旋。
“二次革命”失敗后,袁世凱為進一步蒙騙社會,于7月31日任命熊希齡為國務總理,組成一個所謂的“名流內(nèi)閣”。閣內(nèi)陣容堪稱豪華,其中張謇出任工商、農(nóng)林兩部總長,但他未允。袁世凱迭電相邀,加上張勛率軍攻入南京,燒殺淫掠,張謇等江浙資本家的利益受到嚴重威脅,遂同意入閣。同年,北京政府在北平設立導淮局,次年改為全國水利局,由張謇兼任總裁。
張謇由最初在野之身為袁出謀劃策,到最后入閣與之合作,是因為觀其局勢趨穩(wěn),袁的統(tǒng)治進一步鞏固和加強,他幻想能在袁氏政權下發(fā)展民族資本主義,以“實業(yè)救國”。因此,在任內(nèi)兩年多時間,制定并頒行了《公司條例》《商人通例》《公司注冊規(guī)則》等涉及農(nóng)業(yè)、林業(yè)、工業(yè)、礦業(yè)、商業(yè)和金融業(yè)等領域的各種經(jīng)濟法規(guī)二十余種,初步確立了民國初年的市場經(jīng)濟體制。他大力提倡“棉鐵主義”,大膽提出“利用外資,振興實業(yè)”,這為民族工業(yè)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張謇這些措施和設想,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袁氏的支持,應該說他的抱負在這段時間里得到了很好的施展,亦成就了他的諸多功業(yè)。
辛亥革命前后和民國之初,張謇全力支持袁世凱,兩人度過了一段蜜月期。對張而言,這并非出于對袁世凱能力的景仰,也不是囿于個人感情好惡,而在于張謇作為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代表,希望國家免于戰(zhàn)亂,渴求時局安定。也許有人會問,那為何不支持與追隨順應時代趨勢的孫中山革命黨人?這一方面取決于關系的親疏,他們之間本無往來;另一方面,在張謇看來,孫中山雖享有較高威望,但無仕途經(jīng)驗,更缺乏軍事實力。相較而言,袁世凱既能控制清廷,又有北洋軍隊作為后盾,還能得到外國列強的支持,成為事實上的不二人選。所有這些,決定了張謇支持袁世凱奪權與執(zhí)政的“大局觀”。
三
事實上,張謇與袁世凱之間的合作,并非如他預想所料,一心要搞實業(yè)的張謇與欲以帝制自為的袁世凱是不可能維持長久合作局面的,這就決定了他與袁之間的矛盾,并因此再度分道揚鑣。
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后,政治上搞獨裁,恣意踐踏資產(chǎn)階級民主制度,于11月4日下令解散國民黨,進而解散國會。張謇甚為不滿,他于7日當面向袁世凱提出“維持國會”的建議,但未被采納,他大感失望。其后,袁世凱又相繼廢除《臨時約法》,頒布《中華民國約法》,廢除內(nèi)閣制,改行總統(tǒng)制,為實現(xiàn)帝制積極做準備。張謇對此憤憤然,于次年1月23日致電袁世凱力勸其放棄稱帝念想。
約半年之余,熊希齡內(nèi)閣倒臺,但張謇無意辭職,其原因不是留戀袁氏政府,而是為了導淮。2月上旬,張謇經(jīng)美國駐華公使介紹,與美國紅十字會擬定了二千萬元的導淮借款合同,他滿以為自己近二十年導淮之夢將要實現(xiàn)。然而合同簽訂未滿十日,熊希齡連同閣員一并辭職。在這關鍵時刻,若是他也連帶走人,借款合同必將中止。為使自己的抱負和愿景不付諸東流,張謇選擇繼續(xù)留任,誠如他所言:“余無仕宦之志,此來不為總理,不為總統(tǒng),為自己志愿。志愿為何?即欲本平昔所讀之書與向來討究之事,試效于政事,志愿即達則達,不能達即止?!?/p>
隨著袁世凱稱帝野心日顯,張謇與他的關系不斷惡化,曾去信責問其“朝代之說”“帝制復活之事”。為換取日本的更多支持,袁世凱不惜出賣民族權益而與日本進行政治交易,這令張謇憤懣不已。加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局勢動蕩,導淮借款合同不能如期履行,張謇遂于這年10月以勘視淮災為名請假南行,私下已綢繆辭職,他對袁政府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張謇曾規(guī)勸袁世凱中止稱帝丑行,要他做中國的華盛頓,不要效仿法國上斷頭臺的路易十六。袁氏讀后,為之悚然,但賊心不死。
1915年5月上旬,傳言袁世凱簽署批準“二十一條”,張謇憤然辭去農(nóng)商總長一職。8月,袁世凱的帝制活動已公開化,張謇拒入籌安會,于11月又辭水利局總裁一職,與他一刀兩斷,毅然返回南方,從事自己的本業(yè)。而袁世凱則執(zhí)迷不悟,悍然稱帝,走上一條不歸路。
1916年3月22日,在一片討伐聲中,袁世凱被迫取消帝制,廢除“洪憲”年號。為挽救危局,袁世凱通過徐世昌再次邀約張謇北上,不料遭其拒絕,并奉勸他“急流勇退”,以平民憤,從而早日結束動蕩局面。不及數(shù)月,袁世凱一病而死。或許是念及舊交,抑或頗有幾分蓋棺論定,張謇在其日記中感嘆道:“三十年更事之才,三千年來未有之會,可以成第一流人,而卒敗群小之手。謂天之訓迪吾民乎?抑人之自為而已。”平直的批判中,似有不忍責之過嚴之嫌,其余音中感覺仍有幾分況味。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