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豬肉，好吃嗎？

后來，我終于有了吃母豬肉的經歷。

我是在“三年困難時期”出生的，從小受餓，對豬肉有一種近乎崇拜的渴望。所以，對豬肉的關心，自然比對其他食物更甚。

我小的時候，聽大人們說，母豬肉吃不得。對我這種特別想吃肉的孩子來說，管他什么肉，有什么吃不得的呢？而且，說母豬肉吃不得，道理上也說不過去。天下的豬，有一半應該是母的，那么豈不是有一半的豬肉不要了？那該有多么可惜呀。后來，長大一點了，才知道，所謂母豬，是指專門用來下崽的豬，但并不是所有的母豬都要下崽，這樣不下崽的豬只能叫肉豬。就像跟母豬交配的公豬叫種豬一樣，也不是所有的公豬都能叫種豬。但我還是想不明白，即使是下崽的母豬肉，為什么不能吃呢？對我們這種成天處于饑餓的正在長身體的小孩來說，只要是肉，就是好東西。

后來，我終于有了吃母豬肉的經歷。

1977年10月的一天，我下鄉插隊的生產隊的老母豬得了豬瘟，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農民社員暗自高興，因為可能會有豬肉吃了。對農民來說，他才不管你集體經濟發展好不好，當然也不會關心母豬死了對生產隊養豬事業有什么影響。因為生產隊發展好壞，跟農民個人和家庭沒有直接關系。所以，老母豬病死了，哪怕隊里的豬全都死了，跟家家戶戶的農民有什么關系呢？反倒還有一點好處，說不定還能吃上一口豬肉呢。要知道，能吃上豬肉，沾上一點油星，在那個年代是太不容易的事了。

按照一般規矩，隊里的豬死了，首先是要拿到集市上去賣。賣肉所得，可以為生產隊增加點錢。畢竟，一個生產隊要運轉，總是需要錢的。所以，這次隊里母豬死了，還是要拿去賣。

誰去賣這個母豬肉，是個問題。隊里決定，讓我去賣這個母豬肉。因為我是下鄉知青，單身一人，沒那么多私心，相對比較信得過，不會中途“倒拐”，或多賣少報。

我挑著一擔母豬肉上街了。當然，在籮筐里面，少不了還有一桿秤，這是賣東西的必備工具。

這天不是逢場天，鎮上很冷清，除了偶爾有在鎮上工作的人，幾乎看不到什么人。

那時，經濟剛剛有點放開，從“文革”時期完全沒有集市，到當時每個星期天可以趕場。這就是說，每過七天就有一次“逢場”。遇上逢場天，那街上是擠滿了人。這一天，差不多人人都要去鎮上，像過節一樣，實際上，比現在過節還熱鬧。鎮上幾條狹窄的街道，全是擺攤的，趕場的人們一定要把幾條街道走遍，不然這個“節”過得就不完整，就好像失去了什么一樣。整個場鎮，人擠人，大家都很興奮，充滿期待。凡遇逢場天，我們知青也要去趕場。盡管沒有什么可賣的，也沒有能買的，但一定要去湊熱鬧。知青們借此可以湊在一起，溝通一下信息，還可以約著在公社小學打打球。所以，逢場天，知青們也很興奮。

與逢場天相反，只要不逢場，平時鎮上的街道基本上是空無一人。

逢場，在北方叫趕集。一開始還是每周一場，后來開放程度高一些了，就從7天一場，縮短到5天一場，叫作“逢五逢十”，每月有5和10號的整數日就是趕場天。再后來，又變為2天一場，就是每個雙數日為趕場天，即所謂“逢雙場”。當然，伴隨改革開放的深入，就變為“天天場”了。

現在想來，這個“逢場”，既準確又通俗，就是與市場相逢的意思。但當時，好像沒有人去想這個逢場與市場的關系。

其實，生產隊長也知道，不是逢場天，豬肉不好賣。但是，隊里這頭生病的老母豬，也不會選擇在逢場天去死。

我在冷清的街上擺上母豬肉，等人來買。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擺攤賣肉，但卻沒有半點難為情，反而覺得蠻有意思。因為這有一個好處，上街為生產隊賣豬肉，要記工分，比下地干活輕松多了。我沒有吆喝，不是不好意思，是街上根本沒有人。沒有人，你吆喝什么呢？

整個一下午，來過一個人，看了看我的肉，撇了撇嘴，連價格都沒問就走了。說實話，母豬肉本來就瘦，加上又是病死的母豬，品相就更難看了。那個肉是暗紅色的，很干瘦，跟我們平時看到的肥白瘦紅的豬肉大不一樣，怎么形容呢，就是百歲老太婆的肚皮那種感覺。但凡有點錢吃肉的人，肯定不會買這樣的肉，盡管這個肉很便宜。這個人連價都沒有問一聲，壓根兒就沒有看上。

到接近吃晚飯的時間，我看也不會有人來買肉了，就收拾攤子，把肉又挑回隊里。

肉沒有賣掉，是很多人預料之中的事。

隊長指示，這個肉就我們自己吃吧。大家聽了這個重要指示，奔走相告，今晚有肉吃了。這個情況說明，生產隊死母豬的事件，確實不多。

在哪里煮肉呢？當時有個規定，下鄉知青燒柴，可以用隊里的柴火。因為肉是隊里的，知青家的柴火也是隊里的，所以，隊長決定，母豬肉就在我家燉。我心里也高興，近水樓臺，說不定還可以剩下一點，我第二天還可以吃。

這天晚上，幾個骨干分子在我家圍著灶臺燒火燉肉，干勁沖天。只要有肉吃，不愁沒有人干活。房子外面，一大堆人興致勃勃，聊天等候。農村一般吃晚飯本來就很晚。隨著天色變黑，人們開始饑腸轆轆。大家估摸著，這肉應該差不多要燉好了。為能吃上一口豬肉，心情越來越迫切。

時間慢慢過去，燉了兩個多小時，鍋里的水燒干了幾次，燒干了又加水繼續燉，但鍋里的肉還是不軟。而且奇怪的是，燉了兩個多小時的肉，不僅不軟，而且鍋里居然沒有什么油星，也沒有燉肉應該有的香味。

這個時候，很多人實在是等不了了，開始漸漸散去。只有幾個堅定分子在繼續等待。我不能走，也走不了，因為是在我家燉肉。

又燉了兩個多小時，這時已經是深夜了，但鍋里的肉還是不軟，仍然緊實、堅硬，連筷子都插不進去。到這個時候，大伙兒才死心了。原來這個老母豬肉，是燉不軟的，根本沒法吃。

對我來說，不僅沒有吃上豬肉，反而耽誤了我自己做飯，挨了一晚上的餓。好在此時已是深夜，人實在困得不行，倒頭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到頭天晚上留下的一鍋母豬肉，還是那個干癟且清湯寡水的樣子，只有扔掉。這讓我想起紅軍長征的時候，連皮帶都可以煮著吃了，這母豬肉居然沒法煮著吃。

這件事讓我知道了為什么人們不吃母豬肉。

過去民間有個說法，吃了母豬肉會“翻病”。總以為人們不吃母豬肉是怕翻病。現在知道了，是因為煮不軟，沒法吃。

說起“翻病”，這是個民間說法，說的是吃東西的禁忌。過去有不少民間傳說，吃鯉魚，翻病;吃鵝肉，翻病。當然了，吃母豬肉，就更是會翻病。

我小時候，餓得要命。想到鯉魚肉、鵝肉，那是多么好吃的東西喲。如果有得吃，我才不管翻病不翻病。但大人們卻一本正經地告訴你，翻病的東西吃不得。“翻病”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潛伏著很多老毛病，一旦吃了這些“發物”，老毛病就“翻”出來了。我當時就想過，我會有什么病翻出來呢？我最大的病，是餓癆病，成天都是饑餓的感覺。

在貧窮時代，人往往是愚昧的，有很多偏見。其實，應該反過來說，是愚昧和偏見造就了貧窮。

與“翻病”的說法類似，還有民間傳說：婦女懷孕期間，吃了兔子肉，小孩就要長兔唇;吃了羊肉，小孩就要抽“羊兒瘋”，就是羊癲癇;吃了母豬肉，小孩就會抽“母豬瘋”。

看來，民間關于母豬肉的傳說是最多的。母豬肉已經打入另冊，就不多說了。就說吃羊肉會得羊癲癇，我小的時候就想過：草原上的人，養了那么多的羊，他們主要吃羊肉，難道那里的人都要抽“羊兒瘋”？對這種有大量反例的說法，會有懷疑。但對孕婦吃兔子肉會讓孩子長兔唇的說法，則比較堅信。因為過去兔子肉很少，長兔唇的人也很少。偶爾有人長兔唇，人們一定認為是他媽吃了兔子肉。

過去很多傳說，經不起推敲。問題是，人們固守成見，不懷疑不討論，更不進行科學研究，決不質疑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這些“民間傳說”。還是“母豬肉吃不得”這樣的經驗總結比較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