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姚雪垠作品《李自成》出版前后

轉(zhuǎn)眼之間，《李自成》第一卷自1963年問世已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全書五卷中的最后兩卷在1999年出版，距今也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而其作者——我的父親姚雪垠已于全書完成后的當年駕鶴西去，兩任責(zé)任編輯、知名編輯家江曉天和王維玲先生也先后離世。《李自成》的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之長、規(guī)模之大，須“攻克”的藝術(shù)難題之多，可以說在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極其罕見，所以父親常稱該創(chuàng)作是“長征”。這長達四十余年的“長征”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足印和值得追溯的大大小小的往事，尤其是兩位歷史偉人毛澤東和鄧小平對《李自成》創(chuàng)作的支持和幫助。父親晚年撰寫的長篇回憶錄翔實地記載了這段歷史，我至今也還清晰地記得那些過往。

《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前后

《李自成》第一卷的創(chuàng)作始于1957年。那時，父親姚雪垠因撰文批評文藝界 “左”的傾向和“宗派主義”等幾篇文章，被錯劃為“極右派”。他度過短暫的“痛苦期”后，不絕望，不氣餒，打起精神，開始一邊哭一邊偷偷寫作早已計劃的《李自成》。經(jīng)過夜以繼日的奮發(fā)寫作，父親用七八個月時間寫出了四十多萬字的第一卷草稿。即使在下放東西湖農(nóng)場“監(jiān)督勞動”的日子里，他也沒有放下手中的筆，利用勞動間隙進行創(chuàng)作。這盡管是匆匆寫出的草稿，但為以后的修改打下了基礎(chǔ)。父親說，如果沒有這部草稿，時過境遷，也就可能沒有《李自成》了。他還說：“沒有五七年，也可能就沒有《李自成》。這也是壞事變好事吧。”因為父親最重視的是現(xiàn)代題材，把歷史小說視為“偏師”。

1960年，父親被摘去“右派帽子”，寫作條件得到大大改善，《李自成》第一卷的寫作進度加快，很快由草稿變成初稿。之后又經(jīng)過修改，稿子日臻成熟，落戶于中國青年出版社。在出版之前，父親要求先出樣本，他想先聽聽吳晗、阿英、李文治等專家的意見。他們讀過樣本后，都給予了肯定和好評。此時正是1962年國慶節(jié)前夕，吳晗極忙，但是他拿到樣本一讀，愛不釋手，用一日夜讀完，立刻興奮地打電話告訴中青社文學(xué)編輯室編輯，說這部書的成就超過了《三國演義》，還說他很希望能夠盡快同父親見面談?wù)劇?/p>

父親接到中青社文學(xué)編輯江曉天的信后，放下正在廬山與音樂家程云合作創(chuàng)作的歌劇《闖王旗》劇本（程云作曲，父親作詞），次日下山，回到武漢家中準備。剛過完國慶節(jié)，父親就趕到北京與吳晗見面。那時，吳晗是北京市副市長，明史權(quán)威，父親和他素不相識，但兩人性格相近，皆坦率爽直，因此一見如故。他們從吳晗家里談到北京飯店，暢談了兩個多鐘頭，江曉天一直作陪。

吳晗聽完父親詳談《李自成》要寫五卷的理由后，打消了他原來對寫五卷的顧慮，并表示完全支持。父親最后提到，他擔(dān)心小說出版之后，“有人從歷史問題上寫文章批評我的觀點，使我糾纏在一些爭辯中，不能集中精力寫我的小說”。吳晗慷慨豪爽地將桌子一拍，說：“你不用擔(dān)心，倘若有人從歷史方面批評你，我吳晗站出來替你打筆墨官司！”父親在回憶錄《學(xué)習(xí)追求五十年》中說：“今天我讀了中國青年出版社保存的檔案（里面有吳晗讀過《李自成》后提出的意見）仍然不能不對吳晗同志懷著衷心感激之情，而且必須承認他是我在創(chuàng)作《李自成》過程中所遇到的第一個知音……”

吳晗、阿英、李文治等文史專家對《李自成》的充分肯定，打消了父親原來的一些顧慮，增強了出版社和父親的信心。父親住在出版社招待室，根據(jù)專家提出的意見和自己新的思考，苦戰(zhàn)百日，全力修改稿子。事后，父親說，百天日夜改稿，筆不離手，手指都磨出了一層膙子。那年直到臘月二十九，父親才回到武漢家中。

我陪父母去郵局給毛主席寄書

經(jīng)過六年嘔心瀝血的耕耘，《李自成》第一卷上下冊終于在1963年夏天出版。父親收到出版社寄來的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樣書后，隔日就給毛主席寄了一套《李自成》，并用毛筆小楷字題簽：敬送毛澤東主席審閱。

當時，我正在武漢度暑假，那天吃過早飯后，我陪父母去離漢口花橋家不遠的趙家條小郵局寄書，收件處寫的是“北京中南海毛澤東主席收”。父親給毛主席送書有兩個原因：一是出于對毛主席的敬愛之情，而且父親對李自成農(nóng)民起義很重視，評價很高，送書也是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成果向毛主席做匯報；二是早在1956年，父親在《新觀察》上發(fā)表散文《惠泉吃茶記》，曾引起過毛主席的注意。1957年毛主席在中南海主持召開的有郭沫若、茅盾、周揚等知名人士參加的文藝座談會上，談到了這篇散文，說希望大家找來看看。關(guān)于毛主席當時的談話，有不同說法。直到六十多年后，知情者才披露出實情：

前不久，一位名叫姚雪垠的作者在《新觀察》上發(fā)表了一篇散文，題目叫《惠泉吃茶記》，你們看過沒有……我建議你們找來看看。這篇文章寫得很好，很講求藝術(shù)技巧。看來，姚雪垠很會寫文章。但他的文章也有毛病，閱后給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恐怕作者有知識分子的清高吧！

（摘自劉漢民著作《毛澤東談文說藝實錄》）

兩年后，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中國毛澤東思想研究會會長陳晉出書又印證了這件事：

作家姚雪垠（1910—1999）的《惠泉吃茶記》，是一篇記游散文，發(fā)表在《新觀察》1956年第十七期上，近三千字，記敘作者到無錫游惠山時吃惠泉茶的一段經(jīng)歷。毛澤東讀后印象很深，以至幾個月后還記憶猶新地談起。這篇散文對“我”的感受印象很細膩，對吃茶時所看到的其他慕惠泉茶其名來吃茶的游客的神態(tài)描寫得也頗生動。

（摘自陳晉主編《毛澤東讀書筆記精講》）

其實，在《李自成》出版之前，關(guān)于此書已有三條不成文的口頭規(guī)定：一是書出版后不宣傳；二是報刊不評價；三是稿費從低掌握。這是父親在“文革”結(jié)束后才得知的。他說在當時的形勢下，這是可以理解的。只要《李自成》能出版，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父親常說，本沒想到《李自成》這本書能夠出版，曾考慮在他去世后由后人將稿子交給國家，到那時候讀者會認可他為中華民族的文學(xué)事業(yè)做的這份貢獻。

毛主席讓父親繼續(xù)寫下去

1966年春夏之交，“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興起。武漢比北京開始得稍晚一點，但文藝界也很快貼出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其中一位著名作家兼理論家的批判“火力”對準了《李自成》，批判它是一部“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并列出十條罪狀。不久，造反派又印出了《大毒草一百種》小冊子，《李自成》位列第五十三種。大街上還出現(xiàn)了丑化“姚雪垠與《李自成》”的巨幅漫畫。父親面臨被徹底打倒的厄運，惶惶不可終日。就在這時候，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召開。在會議期間，毛主席將列席會議的湖北省委書記、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王任重叫到身邊，對他說：“《李自成》第一卷上冊我看了，寫得不錯，你趕快通知武漢市委，對他加以保護，讓他繼續(xù)寫下去。”第二天早晨，王任重立即給武漢市委書記宋侃夫打電話，傳達毛主席的指示。武漢市委立即采取措施，把卡片柜、書柜等貼上封條，禁止任何人搬動。“這樣才使《李自成》的書稿、藏書、資料和（我）花數(shù)十年心血抄錄的上萬張資料卡片免遭劫難。我也免除了不少被批斗的皮肉之苦。”“這是毛主席第一次救了我和《李自成》。”父親在回憶錄中這樣感慨道。

父親絕沒有想到，毛主席會在日理萬機中抽時間看他寄去的《李自成》；更想不到，毛主席會在關(guān)鍵時刻說話保護他和《李自成》。

1972年，父親從位于湖北與湖南交界的羊樓洞“五七干校”回到武漢休假，經(jīng)武漢市委領(lǐng)導(dǎo)批準，他將在家寫作《李自成》。父親原計劃在第一卷出版三年后出版第二卷，至70年代完成五卷全書，接著寫作《天京悲劇》和《大江流日夜》。這兩本書父親也早有準備，構(gòu)思大體成熟，并且他還寫出了幾萬字的《〈天京悲劇〉內(nèi)容概要》。父親晚年在回憶錄中深為遺憾地說：“如果不耽誤那么多時間，我留下來的歷史小說絕不是一部《李自成》！”因此，父親從“五七干校”一回到武漢，就投入緊張寫作，每天凌晨兩三點鐘起床工作，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盡量把過去耽誤的時間補回一些。

但是，當時武漢的極左思潮嚴重，對《李自成》寫作干擾很大。他已年近古稀，《李自成》還有大半未寫，心急如焚，但又無可奈何。雖然市委領(lǐng)導(dǎo)進行了干預(yù)，情況有所改善，但根本問題沒有解決。這時候《李自成》的責(zé)任編輯江曉天因事路過武漢，來家看望父親。他建議父親給毛主席寫信，請求他的幫助。因為此事非同小可，需要慎重。父親考慮了幾天，在猶豫不決中，給在武漢市委擔(dān)任過文教書記、后來調(diào)到科學(xué)院工作的宋一平同志寫信，詢問寫給毛主席的信能不能直接送到主席手上。宋一平很快回信答復(fù)：信可以由他直接送給毛主席。但那時毛主席身體不好，并患有眼疾，要求毛筆字一定要寫大。于是父親擬好信稿，再用毛筆謄抄。信于1975年10月20日掛號寄出。

經(jīng)宋一平和胡喬木及時轉(zhuǎn)送，毛主席很快就收到了父親的信并做了批示。當時毛主席病得很重，又患眼疾（嚴重白內(nèi)障），他用粗鉛筆在胡喬木轉(zhuǎn)信的報告上批道：

印發(fā)政治局各同志。我同意他寫李自成小說二卷、三卷至五卷。

毛澤東" "十一月二日

毛主席的批示意義之重大，在當時怎么說也不為過。因為這不僅僅關(guān)系到父親個人和《李自成》，對廣大文藝工作者和科技工作者都是很大的鼓舞。比如，湖北省委一獲悉毛主席的批示，次日就召開座談會，一位知名科技專家在發(fā)言中含著眼淚激動地說，這不僅是文藝界的事，科技界的同志也同樣受到很大鼓舞。

毛主席批示后，父親于同年12月底來到北京，開始了新的“長征”。1977年1月《李自成》第二卷出版，第一卷修訂版接著推出，一時間在全國讀者中掀起了《李自成》熱。《李自成》第二卷的責(zé)任編輯王維玲在他的回憶錄《四十二年磨一劍》一書中曾記述過，當時中國青年出版社尚未復(fù)業(yè)。毛主席批示后，中央決定將《李自成》交給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經(jīng)過兩家出版社在武漢“戲劇性地爭奪稿子”，父親最終還是把稿子給了中青社。于是，中青社連夜給中央寫報告，請求復(fù)業(yè)。經(jīng)中央批準，中青社提前復(fù)業(yè)出書。于是，社會上就有了“一部書救活了一家出版社”之說。

《李自成》第二卷出版后，很多讀者在北京王府井新華書店排隊購書，書很快脫銷。有的讀者就到出版社買書，在院子里排起了長隊，有的甚至買了幾套送人。那段時間，出版社經(jīng)常收到讀者來信，其中最多的就是關(guān)于《李自成》和《紅巖》這兩部小說的郵購問題。由此可知，《李自成》在當時的影響之大。

鄧小平對《李自成》的幫助和贊賞

在《李自成》第二卷出版不久，1978年8月下旬，鄧小平副主席在一次會議上聽取文藝界領(lǐng)導(dǎo)同志匯報工作時，做了重要指示。他在講話中談到了姚雪垠和《李自成》。他說，許多老同志都不寫了，姚雪垠還在寫。我書架上擺滿了書，只有《李自成》我看。《李自成》第一卷寫得很精彩，第二卷不如第一卷，但是也精彩，有獨到之處，也是難得的。聽說他正在寫第三卷，不知第三卷寫得怎么樣。應(yīng)當讓姚雪垠同志多參加外事活動。（據(jù)1978年8月文化部政策研究室《情況通訊》）

這年11月2日下午，中宣部部長張平化按照鄧小平的指示，來到工體路的中青社宿舍看望父親，轉(zhuǎn)達了鄧小平副主席對《李自成》的評價和對他的關(guān)懷。張平化說：“鄧副主席委托我來看望你，你為黨和人民做出了貢獻，有什么困難請你提出來，由中央替你解決。”當時父母的戶口在武漢，醫(yī)療關(guān)系在武漢，在北京無房住，也沒有糧油布和各種副食供應(yīng)的北京票證，工作上需要助手等等，不少現(xiàn)實困難擺在面前，需要解決。但父親在張平化面前卻一字未提，只是說：“請轉(zhuǎn)告鄧副主席，我很感激他的關(guān)懷，一點困難也沒有，請他放心。”這是父親的心里話。因為此時能安心寫作，他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父親沒有想到，在鄧小平同志的關(guān)懷和幫助下，不久，我們?nèi)业膽艨凇⑨t(yī)療關(guān)系、工作助手和住房問題等都得到了圓滿解決。后來，父親錯劃“右派”的問題也得到了平反。1981年，父親重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面對國家日新月異的變化，父親的創(chuàng)作又煥發(fā)了“青春”，進入了長達二十年的豐收期。父親對鄧小平同志是很感激的，他在張平化來家里看望他的第三天寫給鄧小平同志的信中這樣說道：

鄧副主席：

本月二日下午，張平化同志奉您的指示前來看我，使我十分感激和鼓舞。同時我認為：這不僅是對我個人的關(guān)懷和鼓勵，也是對整個文藝界和全國眾多愿意為社會主義文化事業(yè)貢獻力量的知識分子的關(guān)懷和鼓勵。

假若不是“四人幫”的嚴重干擾，《李自成》全書五卷大概已經(jīng)全部完成了。目前我正在努力趕寫第三卷，決心爭取在明年定稿，后年出版，為紀念建國三十周年獻禮。為報答毛主席生前的關(guān)懷和支持，您的鼓勵和全國讀者的熱切期望，我一定本著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精神，加速完成以下三卷，并為接著寫《天京悲劇》做好準備，為祖國的文學(xué)事業(yè)多做一點工作。

…………

1999年，《李自成》第四、五卷完成，這年8月，長篇小說《李自成》五卷全部出齊。其時，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但他是幸運的，他盡心多年的創(chuàng)作終成一代經(jīng)典。而這兩位歷史偉人對《李自成》給予的關(guān)懷和幫助，在中國當代文壇上也成了久傳不息的佳話。

（責(zé)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