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王子

（一）

你一動也不能動，冷得像具尸體。

但你不是。

你是一尊雕像，而且是矗立在中學入口的雕像。

你的脖子不能轉動，眼睛也不能閉上，只能看到眼前的風景——中學的入口。每天上學時分，學校的鐵門打開，學生們一擁而入;每天放學時分，學生們跑著跳著離開。其他的時間，鐵門緊閉，沒有人進出，整個學校都陷入了沉寂。

所以，你格外珍惜那只燕子。

“我的伙伴早在六個星期前就飛往埃及了。”燕子顯擺道，“我留在后面，是因為我太迷戀那位美麗無比的蘆葦小姐。”

你沒去過埃及，不知道那是哪里，應該是很遠的地方。不過，你知道什么是蘆葦，因為有一位初中生坐在你腳邊等家長時，讀過名為《快樂王子》的書。

燕子夸耀的話和書中的話一樣，燕子應該也讀過這本書吧。

“但那位小姐不愿意和我一起旅行，所以我們還是分開了。”燕子輕輕地說，“明天我還要去看獅身人面像呢！”

你也想看獅身人面像，它和自己有什么不同呢？

“它比你大很多，很嚇人。你……”燕子拍拍翅膀，飛到你面前仔細端詳，“你有成年人大小，是一個拿著書的男人。但是……”

燕子停在你面前的雕塑書上：“但是，你卻擁有一副天使的面孔。”

“天使真的存在嗎？”你問。

“我沒見過。我和朋友們曾在尼羅河上飛舞，同蓮花交談，還飛到大法老的墓穴里睡覺，法老就睡在彩色的棺材里。他的身體用黃亞麻布包裹著，填滿了防腐香料。他戴著一串淺綠色的翡翠項鏈，雙手像是枯萎的樹葉。我見過這些，但我沒有見過天使。我曾聽說，天使就像小孩子一樣，你有一張小孩子的臉。”

“這個小鎮一共有十二所學校，學校門口都擺著各式各樣的雕像。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的是石膏，有的是青銅，不約而同的是，每一尊雕像的臉孔都像天使。但是，只有你的眼睛是特殊的，你的眼睛里貼著閃閃發光的寶石。”燕子的話從左邊傳來，它好像停在了你的左肩。

“燕子，燕子，小燕子。”你央求道，“你能陪我一夜，做我的信使嗎？”

“這兒太冷了。”燕子的聲音有點猶豫，但它的心腸很軟，“不過，你的眼睛就像寶石一樣，我愿意陪你一夜，還愿意做你的信使。”

“謝謝你。”你感激道，“燕子，燕子，小燕子，你愿意把我眼睛里的寶石取下來，送給兩個人嗎？我的雙腳被固定在這個基座上，一點也動不了。”

（二）

第一個人是一名中年婦女，你懷疑她是人販子。

學校附近發生過多起學生失蹤事件，你經常聽人提起。雕像的基座前面是一個小廣場，年紀較小的孩子們在這里排隊，由老師帶領走出校園，交給在外等候的家長。

每隔幾周，老師就會強調安全紀律：一定要牽著爸媽的手，不能放開;拒絕陌生人給的食物或飲料;放學后不能在小賣部逗留。

告誡總會以這樣的話結尾——老師發現有誰沒在聽，就低聲說：“有個小朋友就是因為沒聽老師的話，結果消失了，父母至今沒有找到她。”

學生們被嚇得面無血色，離開校門后飛一般地撲向爸媽的懷抱。那些父母也會緊緊地抱住孩子，很久才放開。

除了這名中年婦女。她有著凌亂的短發，消瘦的身材仿佛風一吹就倒。每到放學時間，她都會在校門口徘徊，有意無意地向鐵門內瞟上一眼，緊緊盯著邁出校門的小孩。如果沒有小孩出來，她就會盯著你的臉。布滿血絲的眼睛，無神散焦，但有說不清的東西在燃燒。

她會一直等到天黑，等到校門口再沒有學生走出來，才會像個幽靈般離開。這般周而復始，持續近一年之久。在你被安放在這里時，她已經這樣了。

她是在尋找獵物吧？

但這一年里，你發現她并沒有下手。相應的，學校也沒有再出現學生失蹤的事件。

冬天天黑得快，放學時間過去很久，鐵門也已經關上，但那名婦女還在門口鬼鬼祟祟地徘徊。

衣衫襤褸，面有菜色。

她又看了你一眼，也許是在看停在你臉旁的燕子。

人販子將小孩拐離父母，賣給另外的人賺取金錢，這是新聞上說的。

你是一尊雕像，你不需要錢。但你有一雙寶石一樣的眼睛，這個應該很值錢。

燕子如果將你的眼睛啄下來，交給這名婦女，她有了錢，應該就不會破壞別人的幸福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你能不能把我的寶石眼睛帶給那名婦女，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你哀求道。

燕子猶豫了：“寶石很好看，但我不覺得它會給別人帶來幸福。”

“我堅持，我的好燕子。”

“好吧。”燕子的主意改變得很快，“今天晚上我把寶石給她，但明天我會在城里搜索，為你找到一雙更好看的眼睛。”

眼睛被戳并不疼，畢竟你只是一尊雕像。過程也不艱難，因為寶石只是貼在你的眼睛上。你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著燕子叼著寶石，輕巧地飛到婦女身邊。

有人正從遠方走進校門，婦女扭頭看向來人。于是，燕子趕緊低空掠過，擦過婦女身邊時，將寶石丟在她的手上。

燕子做事很小心，悄無聲息，畢竟它是只燕子。

婦女感覺手上多了什么，低頭看見閃閃發光的寶石。她似乎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又定神看了很久，突然哭了起來。

你很高興，因為你幫助了別人。

燕子歪著頭看你：“雖然只剩下了一只眼睛，但是你的面孔更像天使了。”

你的聲音有點嘶啞：“燕子，燕子，小燕子，謝謝你。麻煩你把我的另一只寶石眼睛送給現在走來的人，他是我的父親。”

（三）

你是一尊雕像，你沒有生理學上的父親。

但你有賦予你“生命”的人。父親是制作你的雕像師傅，他是個粗壯、有力的壯年漢子，穿著黃褐色的清潔制服，胡子刮得干干凈凈。

小鎮十二所學校的雕像都由他設計制作，因為他的技術最好。這是父親自豪地向學校老師夸耀時，你偷聽到的。

你原本只是一塊銅，被熔化、鑄造、打磨成現在這個樣子。你美觀、牢固，寓意深遠。

唯一的問題是，學校的綠化做得太好了，而且晚上的學校沒有人，所以來過夜的候鳥特別多，帶來了鳥糞污染的問題。

“只有鄉下鳥才會到處大小便。”燕子辯解道，“我們是高雅的紳士。你看，我甚至穿著燕尾服。”

你心中一笑，并不多說。你知道鳥類隨處排泄，是因為飛行需要，它們的腸道很短，不能儲存糞便。所以，你并不責怪它們。何況，父親每隔一個月就會親自來為你清洗鳥糞，就像現在。

天黑后，他就會帶來裝滿水的桶、細長而柔軟的白色抹布，還有一個小小的梯子。

他與那名仍在啜泣的婦女擦身而過，經過門衛室來到廣場。

他仔細端詳著你的臉，雙手不自覺地揉著抹布，似乎回想起制作你的過程，臉上洋溢著生動的微笑。

因為生活的重擔，仿佛被什么追逐或壓迫，父親總是板著臉。只有端詳著你的臉龐時，他才會露出笑容。

你很喜歡這樣的微笑。

不過，這一次，微笑消失了。

因為他發現你有一只寶石眼睛不見了。

“小燕子，你暫時躲一躲，我爸爸不知道你是一個紳士。他有可能會把你當成你的鄉下親戚。”你趕緊讓燕子躲開。

“好的，我會在旁邊的樹上守護著你。”燕子靈巧地飛開，“我明天還要給你找一雙更漂亮的眼睛呢。”

父親先清洗了你矮處的污垢，然后搭起梯子，捏著抹布爬到了高處。

現在，他和你一樣高。他的臉和你的臉正好相對，這場景你經歷過多次，也是你少有的、能和人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細長柔軟的抹布纏著你的脖子，有力的雙手扯住兩端。勒緊，再一次，勒緊，來回搓動。

你是銅做的雕像，既感覺不到疼痛，也不會窒息，更不會有恍惚的瀕死感，但你能感覺到自己脖子上的污垢正被搓掉，仿佛又活過來一樣。

做這些事情時，父親的臉近在咫尺。

他總算有了笑容，后仰著身子，看著你不對稱的雙眼，然后從制服內層掏出一個黑色的口袋。

你看見里面有閃閃的寶石、漂亮的金色發夾，還有雪白的珍珠頭繩和撒著亮片的粉盒。他找到與你的眼睛相似的寶石，小心翼翼地貼在了你空白的眼眶中。

他一定是最愛你的人了。

突然間，父親開始搖晃、尖叫，整個人向后仰，從梯子上跌了下來。

那名疑似人販子的婦女，不知什么時候跑來，猛地將梯子推倒。

梯子只有一米高，父親并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但他手上拿著的黑色口袋飛了出去，里面的東西掉落一地。

看著那些亮閃閃的寶貝，婦女愣住了。

“你這天殺的。”她帶著哭腔，“你居然……殺害了這么多小孩！”

（四）

接下來是混亂。

哭喊、爭吵、圍觀、撕扯、打斗、唾罵，最后是高昂的警笛聲。

第一批穿著制服的警察帶走了兩個人，還有地上散落的東西。

第二批警察在你的周圍拉起黃色的警示線，并爬上梯子，取下你那雙寶石一樣的眼睛——無論是之前剩下的，還是剛才新貼的。他們說，這是證物。

于是，你什么都看不見了。

你聽到第三批警察來了。

他們帶著堅硬而鋒利的物體，切開了你的背部，露出其中的空洞。你很慚愧，你并不像快樂王子那樣，擁有一顆能上天堂的鉛心。

他們從你的身體里取出一具氣味難聞的東西。

你什么都看不到。

最后，一切總算安靜下來。

“你還好嗎？你該去埃及了。”你感覺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棲在自己耳邊。

“你現在瞎了，我要永遠陪著你。”燕子說。

第二天，它整整一天都坐在你的肩膀上，給你講述自己在異國他鄉的所見所聞。它講起紅色的朱鷺，它們站在尼羅河的岸邊，用尖嘴去捕捉游動的金魚;講起司芬克斯，它住在沙漠中，通曉世間一切，年紀和世界一樣古老;還講起那些小矮人，他們乘坐扁平的大樹葉在湖泊中往來橫渡，常與蝴蝶發生戰爭。

燕子給你講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但它不曾提起一個母親，因為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便一直守在學校門口。因為那里有尊雕像，雖然是個男孩，但臉龐神似自己的女兒。

它沒有提起你寶石一般的眼睛，其實是壞人從被害者的書包中盜取的，結果被母親一眼識破。

它沒有提起每個月清潔雕塑的人，只是想再一次重溫犯罪的過程，因為雕塑的面孔神似被害者。

它只是講故事，講那些稀奇好玩、引人入勝的故事。故事都是燕子聽來的，夏天時，它在一家人的臥室窗外做了窩，聽了好幾個月的睡前故事。

它希望這些故事都是真的，也希望你能這么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