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衣萍和吳曙天的合影
1928年5月4日,魯迅在致他的紹興同鄉、《民國日報》編輯章廷謙的信中有這樣一句:“章衣萍的那一篇,誠然有點……今天天氣,哈哈哈……”魯迅這里提到的“章衣萍的那一篇”指的是后者的作品《情書一束》的序言。可以看出,魯迅在這里的嘻笑有些欲言又止的含蓄,甚至是故意搞笑的,并無惡意的成分。但是到了1932年,魯迅便很明顯地開始譏諷章衣萍了。李霽野有一篇《從煙消云散到云破月來》的文章,憶及魯迅1932年自滬赴京省母與幾位青年朋友相見時的情形:“在談得彼此很融洽的氣氛中,先生突然對我們提出一個問題,‘你們看,我來編一本《情書一捆》,可會有讀者?’在那時以前,有一個無聊的文人章衣萍,出版了一本《情書一束》,我們是很厭惡的,先生所戲言的‘一捆’,是諷刺‘一束’。”
《情書一束》是章衣萍在1927年出版的一本書。章衣萍在書中直白而明確地提出了一個在現在看來也足以讓人驚呼的論調:“世界上除了擁抱、吻著以外還有什么快樂的事?”雖然在民國時早已有沖破封建舊思想、追求新愛情的人生觀,郁達夫早就有“偷論”,邵洵美也在詩中有“女人半松的褲帶”的描寫,張競生、高長虹等都有類似的作品,但如此赤裸裸的驚人之語還是讓人大跌眼鏡。隨后不久出版的《情書二束》就更加讓時人瞠目,作者竟“相信一個女子可以愛幾個男人,一個男人也可以愛幾個女子”。于是很自然的,章衣萍的名字便在魯迅的“今天天氣,哈哈哈”與“編一本《情書一捆》”之后,與“色情作家、落后文人、頹廢人生觀”聯系在一起,并與邵洵美一道,成為“資產階級海派淫聲文學”的典型。
章衣萍比魯迅小二十多歲,無論名氣和地位都無法與后者相提并論。以魯迅的名望,即便是毫不相識,也不會有閑暇和精力去譏刺打壓一個文學晚輩。而且章衣萍一向自認晚輩,對魯迅以“周魯老”敬稱,在二人留世的日記和論著中,相交相敬把酒言歡的場景隨處可見,光《魯迅日記》1924年9月至1930年1月記下的就有一百五十多次互訪茶宴的記錄,可見兩人的關系是相當默契和友好的。
那么,耿直的魯迅從1928年“今天天氣,哈哈哈”的點到為止,到1932年的割袍斷義,其中發生了什么樣的曲折故事?
從陌生到莫逆
章衣萍1902生,安徽績溪人。他自幼獨愛文字,猶喜《新青年》雜志,崇尚白話文、白話詩,十六歲時因為思想過于活躍,被學校以“污儒”為名開除。隨后他在南京一所學校里做抄寫員,因為工作相對輕松,“無事可做,便開始寫詩”。也是在這里,他遇到了逃婚到南京的吳曙天。吳曙天是山西翼城人,愛文學,懂繪畫,又生性活潑開朗,像一道秋日陽光,讓章衣萍瞬間跌入愛情旋渦。
吳曙天是一個沖破封建家庭束縛、追求自由與個性的新女性。章衣萍后來輾轉到上海投奔亞東圖書館老板汪孟鄒時,吳曙天亦追隨章衣萍共赴滬上。她文筆清奇出塵,當年北京及上海的各大報紙雜志都留有她的文字。到了上海后,她在一家出版社任編輯,還主編《女子月刊》,與章衣萍一道撰寫出版過多部歷史人物傳記。與魯迅結識之后,更是得到了魯迅的喜愛,魯迅日記中提到吳曙天之處多達五十五次。她撰寫出版的《斷片的回憶》《曙天日記三種》等文集中,除了有大眾常見的關于魯迅的那些一絲不茍的記錄外,另行記錄著魯迅的可愛頑皮之舉,成為魯迅研究的珍貴史料。可惜美人短命,1942年,吳曙天患鼓脹病早逝。
汪孟鄒與章衣萍是同鄉,章衣萍1919年在北大預科學習的時候就由汪孟鄒介紹給胡適做助手。在胡適的身邊,章衣萍從學識到人品都獲益匪淺。
在北京的時候,章衣萍結識了孫伏園,并參與魯迅《語絲》月刊的編輯和撰稿,成為魯迅文學派系中的主筆之一。據統計,其發文數量僅在魯迅、周作人等人之后,位居第五。隨后他還直接參與《莽原》雜志的籌辦工作。魯迅在1925年4月11日的日記中記載:“午后俞芳、吳曙天、章衣萍來。下午同母親游阜成門外釣魚臺。夜買酒并邀長虹、培良、有麟共飲,大醉。”此次見面商討的主要內容即關于創辦《莽原》雜志的具體事宜,之后未滿十天,《莽原》第一期即交印刷廠印刷。
魯迅與章衣萍能建立如此牢固的忘年交般的友情,還因為圍繞汪靜之詩集《蕙的風》的一場論戰。
汪靜之是“湖畔詩社”的代表詩人,其作品《蕙的風》被認定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本愛情詩集。1922年8月,在胡適的幫助下,令人耳目一新的《蕙的風》出版,以“一步一回頭瞟我意中人”的詞句隱約向以《學衡》為陣地的守舊派文學勢力討伐,年僅二十歲的汪靜之一戰成名。但因這本詩集立意及筆法的另類新奇,也招致各方棍棒。詩集所宣揚的“沖破封建禮教”的自由戀愛思想,被斥為“輕薄墮落不知羞恥的獸性原始欲”,東南大學胡夢華率先發難撰文抨擊。汪靜之的同鄉章衣萍自然不能袖手旁觀,立即發表《蕙的風與道德問題》,為汪靜之鳴不平。胡夢華則矛頭一轉向章衣萍開炮,以《悲哀的青年——答章鴻熙(章衣萍字鴻熙。作者注)君》一文回擊,這場論戰令全國文學界為之嘩然。
對于新時代的新寫作手法,先是周作人以一篇《什么是不道德的文學》反擊胡夢華,接下來魯迅也參與其中,一篇《反對“含淚”的批評家》,對胡夢華的舊式文學觀點逐一批駁,全力聲援文學新生力量,支持汪靜之與章衣萍。
雖然魯迅在這場論戰中力挺章衣萍、汪靜之,但是幾人只是神交,并未有緣促膝而談。直到1924年9月15日章衣萍針對當時“多用感嘆號的白話詩是亡國之音”的論調,在 《晨報副刊》發表《感嘆符號與新詩》一文,魯迅再次發表雜文《又是“古已有之”》聲援支持,并在此文發表的當天晚上命學生孫伏園帶章衣萍來自家相見。
此前章衣萍與吳曙天等人已多次拜訪過住在八道灣的周作人,對于能受到魯迅先生的接見并當面聆聽教誨,章衣萍與吳曙天等人滿懷激動。吳曙天在回憶錄中記載:“我的腦中開始想象我理想中的魯迅先生了。我讀過他的《吶喊》,而且讀過不止一次。我想象中的魯迅先生大約是很沉悶而勇敢的罷。”當他們走進西三條胡同魯迅的家,迎面看到的是“一個比孫老頭兒更老的老年人,然而大約也不過五十歲左右罷,黃瘦的臉龐,短胡子,然而舉止很有神”。這是魯迅給他們的最初印象。敘談之中幾個人圍繞辦刊物、搞創作,對社會、理想、文學、民智等多有交流,惺惺相惜相見恨晚。
那段日子里,章衣萍等人常來拜訪討教,關系十分要好。他們老少一堂,嬉笑怒罵,游玩、會友。魯迅的家成了名副其實的文藝沙龍。白天魯迅要上課,聚會只能是在晚上且經常是通宵達旦,到了周末更是熱鬧無眠。所以,“上半天要去找魯迅先生的人一定找不著”。魯迅還曾多次去章衣萍住處回訪,這在魯迅所有結交的晚輩中,都是不多見的。
此后數年時間里,魯迅與章衣萍保持著絕對穩固的密切聯系,并在思想和文學上相互補臺幫襯。1926年劉和珍等六名學生慘遭殺害后,魯迅撰寫了著名的《記念劉和珍君》,章衣萍立即撰挽聯悼念:賣國有功,愛國該死;罵賊無益,殺賊為佳。1927年10月,魯迅移居上海后,在上海暨南大學任校長秘書的章衣萍本已與魯迅有隙,但仍為魯迅隆重接風,且多有密切來往。章衣萍還以學生晚輩的身份邀請并陪同魯迅去暨南大學做演講,魯迅在闡述不同的人思想感情可能產生很大差異的觀點時,還拿章衣萍舉例說明:“譬如今天衣萍先生穿了皮袍,我還只穿棉袍;在天氣上的感覺,相差到一個月,在思想上的感覺就得相差到三四十年。”章衣萍為魯迅提供吃穿用住、出版著作、躲避軍警追查等幫助,周海嬰出生時章氏夫婦還登門慶賀并贈嬰兒用品。章衣萍肺病入院,魯迅則借錢給他,且互贈書冊。
章衣萍、吳曙天眼中的魯迅
魯迅在日記中多次提及與這些小字輩的愉快時光,而章衣萍及吳曙天在文章中也以晚輩的敬仰和調皮之情還原了一個多面化的、其他文字里很少見到的堪稱可愛的魯迅。其他記錄文章多是從政治觀點、治學態度、文藝批評的角度去評價魯迅,唯獨章、吳二人,本就是晚輩,又不太牽扯政治因素,把他們筆下的魯迅描繪得煙火氣十足,一改普通人眼中那個筆做投槍的名人形象,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在這些晚輩眼中,魯迅并不虛假作態,而是人情味十足,且是拿章氏夫妻為真正交心的朋友相處的。
“魯迅先生說笑話時他自己并不笑,啟明(周作人)先生說笑話時他自己也笑,這是他們哥兒倆說笑話的分別。”章衣萍眼中的魯迅有著長輩固有的慈愛,他時常拿出餅干請章衣萍他們吃,吳曙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吃過飯了,魯迅說:“吃過飯便不能吃餅干么?”而一旁的孫伏園、章衣萍早已經開始往嘴里塞了。魯迅拿畫報給吳曙天看,吳看到畫報上的蛇嚇得大叫,魯迅說:“你是學過美術的,繪畫的人是不能怕蛇的!”在吳曙天眼里,當同學描寫某人“一件灰青長衫,一雙破皮鞋,又老又呆板”,還有一頂“破的一絲一絲的”灰氈帽時,她轉回頭來暗暗地想:“魯迅先生就是這么一個樣兒的人呵!”
魯迅的母親喜歡讀章回小說,聽說《吶喊》寫得好,就叫人拿來看,看畢卻不以為然地說:“我看也沒有什么好,我們鄉間到處有這樣事情,這怎么也可以算小說呢?”這個拿書給魯母的人正是吳曙天(這一往事在孫伏園與章衣萍的文字中都得到證實)。
章衣萍終其一生沒有專門為紀念魯迅而著文,但《枕上隨筆》中,第一則就寫到魯迅,生動而有趣:“壁虎有毒,俗稱五毒之一。但,我們的魯迅先生,卻說壁虎無毒。有一天,他對我說,壁虎無毒,有毒是人們冤枉他的。后來,我把這話告訴孫伏園。伏園說,魯迅豈但替壁虎辯護而已,他住在紹興會館的時候,并且養過壁虎的。據說,將壁虎養在一個小盒里,天天拿東西去喂。”他也時常在自己的隨筆中三言兩語地提到魯迅。眾所周知,不修邊幅的魯迅頭發總是亂蓬蓬的,偏生來發茬很硬,很有沖天一怒的樣子。寫到與頭發有關的章節,章衣萍會筆鋒一轉惟妙惟肖地說:“記得那時,先生在上海街上走著,一個挑著擔沿門剃頭的人,望望魯迅,說,你剃頭不剃頭?”
章衣萍的文字中還記有魯迅先生與豬決斗的事。有一次聚會中魯迅說道:“在廈門,有一天,我看見一只豬,在啖相思樹的葉子,我覺得,相思樹的葉子是不該給豬啖的,于是便和豬決斗。恰好這時候,一個同事來了。他笑著問,哈哈,你怎么和豬決斗起來了?我答,老兄,這話不便告訴你。”
當時魯迅正在與許廣平苦戀,滿心相思,自然不想那名叫相思的樹葉被豬糟蹋,也就“不便告訴你”了。
還有一次,章衣萍與吳曙天一起去拜訪魯迅,遠遠地看到魯迅正急匆匆往家里趕。于是離著很遠,吳曙天便高聲地沖著魯迅的背影喊,可惜魯迅并未聽到,徑自進了家門。進了魯迅家后吳曙天說:“剛才我喊了您好幾聲呢! ”于是魯迅就微笑著向門外的馬路噢噢噢地應了好幾聲。吳曙天問他為什么沖著馬路喊,魯迅笑著回答:“你不是說在馬路上叫我好幾聲嗎,我就沖著馬路還給你呀! ”
還有一次在魯迅家吃栗子,恰好魯迅幾兄弟都在。周建人關照吳曙天要揀小的吃,說小的味道好,魯迅隨口接道:“是的是的,人也是小的好!”吳曙天身形瘦小,回到家里才回味過來,這又是魯迅先生在開玩笑。
凡此種種,不僅說明魯迅與章衣萍交往甚密,更是將之視為愛徒、晚輩加以疼愛,還親密到不必像在世人面前那樣威嚴,否則也不會在這些小輩面前不加掩飾。這些都為世人展現了魯迅鮮為人知的另一個生活側面,使之成為有血有肉、風趣幽默又可愛的長者。
但是能讓后生晚輩看到自己不輕易外露的一面的魯迅,卻突然就與章氏夫妻斷絕了關系,且斷得極其徹底。
從莫逆到陌生
章衣萍與魯迅關系惡化的直接原因即《情書一束》和《情書二束》這兩本書的風行。
《情書一束》并非情書,實為短篇小說集,共收小說九篇,采取書信體和日記體的筆法,語言鮮活大膽,內容上不僅描寫了青年男女之戀,也有同性戀的痕跡,在當時絕對算得上另類和前衛。曾有記者采訪章衣萍,問他《情書一束》為什么寫得那樣不害羞?章衣萍說:“我覺得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害羞的,因為我是一個文人。”
初版時書名為《桃色的衣裳》,但是出版后并無多大的反響,于是再版時改名為《情書一束》,遂一紙風靡。隨后章衣萍請北大俄文教授柏偉烈將該書譯成俄文在蘇聯出版,并聯系出版了英、法、日等外文譯本。
幾年之后,《情書一束》已經多次翻印,到1930年3月第九版時印數已高達兩萬五千五百冊。這個數字在當時簡直是天文數字,大名鼎鼎如魯迅、胡適、沈從文等人的書也不過每次只印一兩千本而已。
起初魯迅對《情書一束》并不反感,相反還大力推薦過。魯迅在他主編的《莽原》雜志第十一期封底上先是打出了自作《華蓋集》的出書告示,緊挨著這則告示的便是《情書一束》的出書告示,通篇二百余字,從形制到內容再到篇目名稱,介紹得非常詳細:“計二百六十余頁,分上下兩卷……共含情書約二十余封。有的寫同性戀愛的悲慘,有的寫三角戀愛之糾纏,有的寫離別后的相思,怨哀婉轉,可泣可歌。寫戀愛心理,分析入微。內附插圖兩幅。封面為曙天女士所繪,用有色版精印。每冊實價七角。”
將《情書一束》的告示與《華蓋集》并排刊發,對魯迅來說已經是一種正面的推薦,但是隨后不久,魯迅便感覺如芒在背了。
當時關于魯迅與許廣平戀愛一事外界傳得沸沸揚揚,隨著《情書一束》的熱銷,世人在熱評中自然要提到新式戀愛、性解放等話題。魯迅對這些輿論異常敏感,生怕傷害到許廣平,甚至會對號入座,將一些針對章衣萍的評論認為是對自己的含沙射影,于是時不時遷怒于章衣萍。
1926年 11月 21日,高長虹在《狂飆》 周刊刊載了組詩 《給——》,詩中寫道:“我在天涯行走,太陽是我的朋友, 月兒我交給他了,帶她向夜歸去。夜是陰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陽, 太陽丟開他走了,從此再未相見。” 見刊之后立即便有傳聞稱詩中的“太陽”是高長虹自比,魯迅是“夜”,而許廣平是“月”,并將此詩視為是對魯、高、許之間的三角戀愛關系的描述,更是高長虹向許廣平的示愛詩。魯迅在1927年 1月 11日給許廣平的信中斷言,傳播這種流言的除王品青、孫伏園、李小峰、羽太信子之外,還有章衣萍,并大罵高長虹是“在害單相思病”,由此引起了魯迅與高長虹的另一段公案和論爭。
這件事發生之后,就很難再覓到魯迅與章衣萍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記錄了。魯迅在隱約之中已經將章衣萍列為高長虹的同類人,甚至恨他的《情書一束》讓全中國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自己和許廣平身上。同時他認為這本書“多涉情欲,格調不高”,因而才出現了本文開篇時的寫一本《情書一捆》的玩笑話。他與章衣萍的關系也從無所不談的至友漸漸互不往來,對話也從起初疏遠時輕描淡寫的一句“今天天氣,哈哈哈”到閉門不見。
似乎魯迅與章衣萍的斷交,完全是因為高長虹詩案及《情書一束》兩件事觸發了魯迅過于敏感的神經。但以魯迅的度量,就此老死不相往來顯然也說不過去。與章衣萍從莫逆到陌路,其中還有其他隱情。
其一是牽涉魯迅與北新書局的一場訴訟。這場訴訟起因是北新書局拖欠魯迅版稅,雙方本來都極其重視,北新書局還特地擺酒,請出郁達夫、林語堂等人作陪并從中調解。不想魯迅與林語堂在酒桌上一言不合當場翻臉。當時章衣萍作為北新書局的代表也敬陪末座。1929年9月28日晚,北新書局老板李小峰再次宴請魯迅,更希望借此緩和魯迅與林語堂的關系。不料魯、林二人再次發生爭執,險些掀了桌子。這一次,無辜的章衣萍依舊代表北新書局作陪。
當年11月23日晚,李小峰、章衣萍登門拜訪魯迅。這一次史料記載就看不到面容慈善、和藹可親的魯迅了。關于這次訴訟,一個月后的12月23日,魯迅記錄上僅有“由楊律師出面算賬,舊欠俱訖”寥寥數筆。次年1月6日的日記則更加直接:“晚,章衣萍來,不見。”在以往的日記里,魯迅都省略了姓氏,以“衣萍”相稱,這一次則直呼其名,且是極干脆的“不見”,顯見已成陌路;1月31日,章衣萍夫婦再來探望,魯迅勉為其難地聊了幾句之后,二人便知趣地告辭。后來雖然李小峰與章衣萍夫婦等人多次與魯迅見面,或拜訪,或偶遇,也曾相互有贈書賜款等,但從此魯迅的日記里再無有關章衣萍的記載。
小僧衣萍是也
1939年3月,魯迅應大夏大學(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邀請,作題目為《象牙塔和蝸牛廬》的演講。活動結束后,魯迅乘電車歸家途中巧遇章衣萍夫婦。章衣萍上前作揖問候,并將攜帶的一冊刊有自己文章的雜志贈魯迅指教。魯迅接過雜志直接塞到屁股底下,電車到站后一言不發下車便走。章衣萍則拾起雜志向車外的魯迅示意:“周先生,你的書還沒有拿走呀!”魯迅停下腳步回望了一眼,冷冷答道:“不要啦!”
章衣萍留給世人的似乎只有《情書一(二)束》,給人的印象也是一個魯迅眼中那樣的“無聊文人”,雖無大惡,卻絕不可愛。但事實并非如此,章衣萍的文字多變,任何文體都駕輕就熟,他的《集外集拾遺》中有很多妙趣橫生的打油詩;《古廟集》中描繪的人物則潑辣俏皮;他考評史事時旁征博引,評論時事又筆鋒如刀;他的隨筆清新舒暢,極像胡適,幾可亂真;論戰檄文則師從魯迅,辛辣無比。放眼整個民國時期,似他這樣全面的作家真如鳳毛麟角。與魯迅疏遠之后,他曾一度寄身古廟抄經度日,若有故友來訪,他便打個合十:“小僧衣萍是也。”
與魯迅交惡之后,章衣萍沉寂多年,雖然筆耕不止,卻欠缺逸朗之氣,鮮有風尚靈性之作,可見其意態之消沉。1936年春,章衣萍舉家入川,章任四川省府咨議,后轉任軍校教官。在四川期間,章衣萍曾斷斷續續寫了一些作品,總體而言,格調不高。似乎失去了亦師亦友的魯迅,他整個人生都變成灰色。對此章衣萍在自己的舊體詩詞集《磨刀集》中為自己解釋,這是因為“來成都后,交游以武人為多,武人帶刀,文人拿筆。而予日周旋于武人之間,磨刀也不會也” 。言語中充滿了失意和失落。
入川十年后的1947年12月22日晚上,章衣萍因為晚飯不合口痛斥了用人白嫂,憤憤不平又悶悶不樂地去浴室濯足后本欲更衣就寢,卻不料一陣眩暈倒地。白嫂聞摔倒聲后急忙過來將其扶上床休息,再請醫生診視。醫生到家時,章衣萍已氣息奄奄,救治無效,延至夜間11時許,因急性腦溢血過世,時年四十七歲。
后世研究者發現,僅依李霽野的一篇文章就斷定魯迅當年想動筆寫一部《情書一捆》之事是針對章衣萍,似乎顯得證據不足。在他的《兩地書·原信》中,魯迅于1929年5月26日給許廣平寫道:“叢蕪因告訴我,長虹寫給冰心情書,已閱三年,成一大捆。今年冰心結婚后,將該捆交給她的男人,他于旅行時,隨看隨拋入海中,數日而畢云。”雖有戲說之嫌,但顯然這“一捆情書”是指高長虹而非針對章衣萍。
但是不管怎樣,因為種種事端,章衣萍與魯迅還是從莫逆走到陌路。于章衣萍來說,過往一切皆是煙云,他因魯迅的離去而郁郁寡歡,最終英年早逝,實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大憾事。或許也正如他在文中給自己一生的斷言:“在太陽底下,沒有不朽的東西;白紙的歷史上,一定要印上自己的名字,也正同在西山的亭子或石壁上,題上自己的尊號一般的無聊。”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