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早期,一位美國女子憑著五音不全的嗓音和經常不在調上的唱法,成為她那個時代最出名的歌手之一。她就是被戲稱為“跑調天后”的女高音歌唱演員弗洛倫斯·福斯特·珍金絲。盡管她完全不著調的唱法令人捧腹,但她對音樂的一腔熱愛卻令人感動。她的表演可能荒誕,但她對音樂的真愛和因愛而生的勇氣是值得肯定的。她的歌唱,為愛慕她的觀眾帶去了極大的快樂;她的故事,在音樂史上留下了別致、生動的一筆。
從小就有一個歌唱夢
弗洛倫斯·福斯特·珍金絲原名納希薩·弗洛倫斯·福斯特,于1868年出生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一戶富裕人家,家里坐擁大片土地。她的父親查爾斯·多倫斯·福斯特是一位律師、銀行家,已躋身于當地的上流社會;母親是一位名媛。這個家族在賓州頗有聲望,按珍金絲自稱,她家是能被邀請出席林肯葬禮并瞻仰林肯遺容的少數家庭之一。
幼年時,珍金絲的父母格外疼愛她,他們期望女兒以后優雅端莊,并且精通文學和音律。珍金絲沒讓父母失望,從小接受良好的音樂教育,顯示出過人的鋼琴天分,七歲開始在賓州各地單獨演出,八歲時舉辦了人生第一場鋼琴音樂會,被稱為“小福斯特女士”。甚至,她還在白宮為總統盧瑟福·海耶斯演奏過鋼琴。
珍金絲的學習成績也十分優秀,她是全美貴族寄宿學校的首屆畢業生。高中畢業后,懷有音樂夢的珍金絲,萌生了去當時古典音樂大本營的歐洲繼續學習音樂的念頭。雖然珍金絲的請求遭到了父親的拒絕,但她仍然任性地跑到國外學音樂,氣得父親切斷了她的經濟來源。
無奈之下,珍金絲和來自費城的一位比她大十六歲的物理學家弗蘭克·桑頓·珍金絲私奔,并在1885年她十七歲時與其結婚。沒有經過父母同意就結婚,在那個保守的時代可謂是驚天舉動。不幸的是,婚后第二年,由于丈夫風流成性,珍金絲從他那里感染上了梅毒,不堪忍受痛苦的她旋即選擇了離婚。盡管這段婚姻以失敗告終,她仍然保留了“珍金絲”這個姓。
與父母關系破裂,又失去了丈夫提供的收入后,在費城生活的珍金絲,一度只能以教授鋼琴為生。珍金絲的鋼琴造詣本來不算低,但是梅毒致使她的手逐漸失去控制力,再也無法以教授鋼琴為生,生活幾乎陷入絕境。好在這時,母親向她伸出了援手。1900年,她們母女二人來到紐約生活,住在曼哈頓西街六十七號的公寓里。
1909年,與她斷了來往的父親突然去世。其實,他已經原諒了這個叛逆的女兒,還為她留下了遺產。順利繼承這份遺產后,珍金絲從此衣食無憂。有了追求音樂夢想的資本,她就此開始了她的歌唱生涯。
奇葩的歌唱生涯
珍金絲在唱歌方面真的沒有天賦。能教授鋼琴的她,卻天生五音不全,沒有半點節奏感,唱歌基本不在調上。據說她小時候唱歌時,因歌聲難聽,連家人都嫌棄,甚至被父親嘲諷為“鴨子般的嗓門”。
盡管如此,珍金絲還是義無反顧地轉向了唱歌。她報了一個昂貴的聲樂班,跟隨紐約最著名的聲樂老師學習聲樂。她還積極地參與紐約的社會和文化生活,后來成為美國女性筆友會聯盟的主席。1917年,珍金絲創辦了“威爾第歌劇俱樂部”的愛樂組織,任命自己為俱樂部主席兼音樂總監。這個俱樂部成立后,會員人數迅速達到了四百人,影響日隆,連著名男高音卡魯索都是俱樂部的名譽成員。
1928年前后,珍金絲的母親逝世,她又繼承了大筆遺產。至此,珍金絲有足夠的資金,獨自撐起威爾第歌劇俱樂部。珍金絲深諳上流社會交際之道,她出資加入數十個俱樂部,并在其中任職,擔任大型歌劇、音樂劇和舞臺劇的主席。同她交往的不乏聲名赫赫的作曲家、歌唱演員、音樂制作人。珍金絲的慷慨行為,讓她不僅得到了整個紐約音樂界的喜愛,還得到了人們對她舉辦個人“五音不全”演唱會的遷就。
由于珍金絲歌唱時,從音調到節奏,再到氣息分句,全都不堪入耳,以至于在演唱過程中,她的鋼琴伴奏必須經常使用“急就章”技巧,來配合她的演唱缺陷。起初,她的鋼琴伴奏師是艾德溫·麥克阿瑟,也許是工作不得力,后來他被珍金絲解雇。自20世紀30年代中期直到珍金絲離世,她的鋼琴伴奏師一直由科斯姆·麥克蒙擔任。這位紳士的確不同一般,他能夠熟練地捕捉到每一個細微的變化,完美地處理珍金絲隨意唱出的新鮮句子。于是每次演出后,這位伴奏師都能獲得一枚金牌,由珍金絲親手為其佩戴在胸前。
可是,科斯姆·麥克蒙沒法做太多的伴奏,幫助掩蓋珍金絲明顯不準確的音調,比如她的高音時常偏離樂譜多達半音。有趣的是,珍金絲本來連簡單的歌曲都無法唱好,卻還偏偏熱衷于選擇演唱那些在技術上具有挑戰性的歌曲,比如莫扎特、朱塞佩·威爾第與小約翰·施特勞斯等名家的經典歌劇。這些音樂需要的技能水平遠遠超出了她的能力和音域范圍,以致她自身的缺陷暴露無遺。
但珍金絲十分執著,盡管她在音準上有問題,嗓音差,節奏感也很差,她還不滿足于自我欣賞,決心嘗試公開演唱。1912年,在紐約麗茲·卡爾頓酒店的大廳,四十多歲的珍金絲自費舉辦了獨唱會,當然,聽眾是經過專門選擇的。接著,她還在華盛頓、波士頓等地,不斷地舉辦演唱會。每場演出都引起不小轟動,人們反響熱烈,但不是對她演唱的欣賞和贊美,大多是喝倒彩取笑。
除了嚴重的拖拍、跑調、走音外,珍金絲的造型也是一個笑點。每場演唱會的舞臺服裝和舞臺造型都是由她親自設計的,比如她的常用造型“靈感天使”,是用閃光紙和薄紗做成的服裝,再配一雙羽毛翅膀,頭戴金屬絲頭飾。這種怪異的打扮實在超出了人們的想象。珍金絲還有一件西班牙式套裝,包括圍巾、珠寶頭飾、斗牛士帽子,再在耳后佩戴一朵玫瑰花,像極了卡門的造型。后來,珍金絲由于脫發嚴重而戴上各種假發后,其造型更是多變。演唱時,珍金絲還會舞動插在頭發里的大把花朵,制造出用風扇把花朵扇向觀眾席的舞臺效果。
不過,觀眾雖然欣賞舞臺效果,但主要還是沖著珍金絲的歌聲而來。她每年的演出次數有限,地點局限在紐波特、羅德島、華盛頓特區、波士頓和紐約等,觀眾則局限于那些她出資的數十個俱樂部里的成員。美國著名的作曲家科爾·波特就從沒落下珍金絲的任何演出,還專門為她譜寫過歌曲,且為此十分自豪。
珍金絲的每場演出,都能讓人聽到她令人窒息的、歇斯底里的聲音,觀眾們或是心驚肉跳,或是雙手捂耳。事后,也有人嘲諷她,評價她是歷史上最差的花腔女高音,并且譏諷她演唱莫扎特的歌曲時,就像一只發了情的野貓。珍金絲并沒有生活在玻璃罩中,她知道那些鄙視和嘲諷,但她覺得那些人都是嫉妒她的同行。
在后來的演唱會上,表演欲很強的她變得謹慎了些,只在女性私人俱樂部或自家的威爾第俱樂部里演唱,并且僅把門票贈送給她社交圈的好友及部分樂評者,還有一些自稱真正喜歡她唱歌的忠誠“粉絲”。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如此滑稽的表演和走調的歌聲,珍金絲竟然堅持了三十二年,而且還擁有了一批同情她的忠實粉絲,比如曼哈頓上流社會有許多人,愿意支付一張高達二十美元的門票,只為親自去聽一下傳說中這位歌手糟糕的嗓音,目睹她奇特的造型和有趣的表演。由于演唱會多是私人的,門票不多,黃牛黨一度將門票炒到幾百美元一張,這也讓珍金絲聲名大噪。所以即使觀眾很少,她獨樹一幟的演唱會也能盈利。珍金絲并不吝嗇,她將演唱會的大部分收入都捐獻給了年輕藝術家等需要錢的人。
在卡內基音樂廳舉辦演唱會
經過幾十年的奮斗,珍金絲成功躋身于紐約音樂圈,也積累了一定的名氣。多年來,由于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在紐約的女子俱樂部或珍金絲自己創辦的威爾第俱樂部里見到她的演唱,社會上大多數人只能聽到她的有趣傳聞,因此人們對其表演有很強的向往,越來越多的人想看她的演唱會。
如果躋身于紐約音樂圈后,珍金絲就停下腳步,也可謂美夢成真,但她偏偏想超越自我,實現更大的夢想。珍金絲多年的夙愿就是在有生之年,自己能舉辦公開演唱會,特別是在有名的卡內基音樂廳舉辦公開演唱會。因為位于紐約的卡內基音樂廳堪稱音樂神殿,如果誰能在這里演出或登臺,說明他已成功躍登古典與流行音樂樂壇,而且演唱會也將載入音樂史冊。
1943年,珍金絲乘坐的出租車不幸與另一輛車相撞,她因受驚尖叫了一聲。回到家后,她在鋼琴上確認自己的那聲尖叫竟然達到了之前從未能唱到的“高音F”。于是,她撤銷了對出租車公司的訴訟,還送給司機一盒哈瓦那雪茄表示謝意。也正因此,珍金絲決定于次年即1944年,在卡內基音樂廳舉辦自己的獨唱演唱會。
1944年10月,七十六歲的珍金絲預訂了卡內基大廳開獨唱會,她要完成人生中第一次公演,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有報紙評論人參加的音樂會。由于年事已高,她清楚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公開演出,而且,眾多名流將出席這場演唱會為她捧場,包括知名的舞蹈家和演員、歌曲作家、女高音歌唱家等。
這時珍金絲已名聲在外,人們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態來觀看這場“事先張揚”的世紀神演,紐約為此一票難求。據稱,珍金絲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出的正常門票,在開演幾周前就售罄了。當時現場約有三千人愿意支付已經炒高的門票,來聽這位正紅極一時的女高音唱歌。結果,還有兩千多個粉絲因沒票進入,無望地在大廳外面等候。據當時的一位觀眾說,整個舞臺滿是鮮花,演唱會幾乎成了一場盛大的紀念會。
在這場演唱會上,珍金絲演唱的曲目包括莫扎特、德利布、施特勞斯以及勃拉姆斯等作曲家的作品,還有一些較輕松的音樂。另外還有兩首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但這兩首作品珍金絲從未錄音。除此之外,她還演唱了一些“當代作品”。在珍金絲演唱最喜歡的返場曲時,按照她的慣例,是要向觀眾拋鮮花的。那天,她拿出花籃里的一枝康乃馨,唱到一半正打算拋時,她的花就像捕蠅紙一樣粘住了她的手指,多少有些尷尬。
這次聲勢浩大的演唱會并沒有取得珍金絲預期的效果。她以往舉行的大部分音樂會,各方面都控制得比較嚴格。比如,她的演唱會一般在她的住所、私人俱樂部和麗茲·卡爾頓酒店的舞廳舉行,觀眾都是精心挑選、私人邀請的來賓,要么是威爾第歌劇俱樂部的會員,要么是跟珍金絲在上流社會交情深厚的友人,跟珍金絲不認識的人一概沒有,樂評人更不在邀請之列。而隔日報刊上發表的樂評,則多為她的朋友(或她本人)撰寫。
而在卡內基大廳的演唱會是向大眾公開的,購票人員不能控制,于是在珍金絲演唱會現場,未經“精心挑選”的三千多名觀眾就哄笑作一團,其中一位著名的女演員竟因為笑岔了氣被架出包廂。1944年11月6日的《新聞周刊》則評論說,“哄堂大笑聲淹沒了珍金絲夫人的努力。現場不時爆發出竊笑聲、粗魯的叫喊聲,這就是卡內基當天晚上的情形”。這種現實情況,對懷著巨大希望的珍金絲來說,顯然是重大的打擊。
不朽的奇跡
幾天后,珍金絲心臟病發作,倒在了一家樂譜店。就在卡內基音樂廳的演唱會舉辦之后的一個月零一天,珍金絲在曼哈頓的家中溘然離世,沒有留下遺囑。
為此,有人(比如珍金絲的鋼琴伴奏師科斯姆)聲稱,珍金絲去世與她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唱會后受到的負面評論有關,是那些評論毀了她。而更多的人卻愿意相信,珍金絲最后是懷著滿足離世的。著名古典音樂評論人諾曼·萊布雷希特寫道:“我認為我們可以確定她走得幸福,因為她在音樂史中贏得了一席之地,成為永懷希望者的保護神。”也許,珍金絲在內心深處蘊藏著對歌唱的執著與熱愛,并不在乎人們的各種批評,誠如她自己所說:“人們也許會說我不會唱歌,但是沒人能說我沒有在唱。”她憑著超凡的自信、絕佳的表演和自在的唱法,在音樂界成就了她的傳奇。
無論是鄙視還是贊賞,人們已經沒有可能參加她的演唱會了。好在她留下了自己的唱片,那是在1941年和1944年珍金絲和她的鋼琴伴奏師科斯姆一起在紐約西中央公園錄制的。唱片包括兩首科斯姆為她寫的《墨西哥小夜曲》和《愛之圓舞曲》,還有那首她唱的莫扎特歌劇《魔笛》中的《夜后》等。
其中,《夜后》是珍金絲初次到訪梅洛頓唱片公司時試錄的。梅洛頓唱片公司還特意出版了一本小冊子,來回應人們對珍金絲唱片的質疑:“珍金絲夫人來錄音室錄音與來此的其他藝術家完全不同。她的排練無視音量和音高的準確性,亦不在乎音響效果。珍金絲用一種非常輕松的態度來對待錄音,錄音師從來沒有遇到過一位歌唱家像珍金絲這樣,可以輕松地避開很多音準上的難題。她就這樣唱,然后被錄下來。”另外,珍金絲生前自費出版的唱片,在1954年、1962年兩度再版。
珍金絲之所以能紅,并不能簡單地說是“大眾審丑”。這個五音不全的業余“歌唱家”沉寂了將近半個世紀后,在20世紀90年代,“珍金絲熱”卷土重來,特別是在近二十年得到非常高的關注度:她的唱片一再被翻錄,她的故事伴隨她夸張的裝扮,被改編成話劇、音樂劇和電影,從南非的開普敦到英國的倫敦,直至美國的百老匯,在四十多個國家的不同城市,以至少二十七種語言上演。
“珍金絲熱”的再度流行,對她本人來說,或許是一種偶然,但對于大眾文化來講,卻是一種必然。因為珍金絲所代表的音樂表達,與20世紀90年代以后興起的KTV、卡拉OK、草根選秀等傳媒屬性不謀而合。演唱是普通人也可以做到的,人人都是歌唱家,人人也都有欣賞者。珍金絲無疑將KTV和卡拉OK的時代提前到了20世紀初,她沉醉于任性的聲樂表達,同時也有一幫愿意聽她獨特音質的聽眾。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位被稱為史上最差的歌劇女高音如同先知,用她的自我、自信、自戀、自豪、自大的做派,向人們預示了“藝術大眾化”時代的來臨。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