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龍堆
關于昆明,關于聯大,我的記憶分成了很不同的兩個部分:前期云南的天,碧藍如洗,就是下雨,也是透明的;到后面就黯淡下來,一半是因為轟炸,一半是因為個人生活的不如意。它們又都攪在了一起。
這些年西南聯大成了熱門話題,不斷有媒體來采訪我。我不是什么名人,只是聯大當年的學生,現在在世的已經沒幾個了。說實話,有時我不大愿意接受采訪,人家在聯大發憤讀書,我因為結婚生孩子中斷了學業,到了報道里面,只說我“收獲了愛情”……
說聯大好沒錯,聯大的學生有一股朝氣。我在昆明的頭兩年,特別是頭一年,也是那氛圍的一部分,但懷孕結婚以后就是另一回事,我與聯大不再是一體的了。所以回憶往事時,我特別想把在中西女校的十年寫出來,那段時間從頭到尾,想起來都是很愉快的;在聯大,有些事情就不那么愉快了,我也就不愿回想。
在西山飯店待的那幾日相當于現在人說的度蜜月,接下來就要過日子了。我們在玉龍堆租了房子,算是我們的新房。家具是沈從文先生送的二十多個美孚汽油的包裝箱。沈先生認識公司的什么人,靠關系弄來的。我們用這些箱子(我另外還買了些)搭了寫字桌、擱東西的長條案,還有床。組家具就跟搭積木似的,上面鋪上綠色的布就完了,那種布叫“標準布”,全棉的。綠色讓我覺得親切熟悉,因為上中西時我們班的班服是綠色的。長條案上我還擺了只花瓶。20世紀七八十年代時流行組合家具,我當時還想,我早“組合”過了。
在玉龍堆,我自己做飯,生炭爐子用的是一種特別的炭,沒有煙,用紙一引就著。我沒做過飯,雖然在中西學過做面包、蛋糕、冰淇淋,但回了家就不讓做了,而且在昆明哪有烤箱和西式廚具呢?就算我還記得怎么做,西式那一套也用不上了。我學著做炒雞蛋、蔥油餅什么的,盡瞎對付。趙瑞蕻還抱怨:你怎么就會炒雞蛋?他大概覺得,結了婚的女人天生就該什么都會。趙瑞蕻自己什么也不會做,也不會學著做。雖然家境不算好,但他在“原生家庭”是絕對的寶貝——家里就出了他那么一個大學生,也只供得起他念大學,當然特別寵著。他也特別用功,成績很好,這樣家里就當他是個“讀書種子”,除了讀書,什么都不是他該干的,他自己也覺得理所當然。我的情況正好相反,有我哥我姐比著,母親從來看我就不是讀書的料,她不讓我姐多學做家務(我哥就更不用說),對我則不同,總讓我學著點。但說是要學,家里有用人,也輪不到我干什么,現在乍一開始自己過日子,我還要從頭學起。
鄰居家有個用人,看我可憐,會給我帶菜回來。有一次,她給我帶了塊板油。我雖然吃過豬油,但不知罐里白白的凍豬油是從板油里煉出來的。面對板油,我不知怎么辦,后來還是她教的我怎么熬。
住了沒多久,有一天,日本飛機轟炸,我們看到小西門城樓上的警報升起來就躲到城外去,回來發現房子一塌糊涂:那一帶落了炸彈,我們那排房子頂頭的一間被炸了,我們家沒直接被炸,但是震著了。房頂掉下來,傾斜了,東西都被震掉在地上,包裝箱拼的家具震塌了,熱水瓶也倒在地上,亂七八糟的。奇的是碗里煮好的雞蛋沒翻出來,連碗一起掉在地上,碗居然沒破,不偏不倚剛好立在地上。
玉龍堆住不了了,我們就搬到了鳳翥街,房子是在玉龍堆認識的鄰居王碧岑找的。他太太姓范,兩人都是河南人,一說話就是河南口音。夫婦倆都很熱情,愿意幫忙,光燒菜做飯,就教了我不少。王碧岑好像是在一個中學教書,同時還編一個小小的隨筆雜志。他在鳳翥街找到一個大雜院,里面有一處,中間是一間堂屋,兩邊是廂房。他們住不了也租不起,就找我們合租。
我對玉龍堆還是有幾分留戀的,雖然懷孕之后心情一直不太好,但是有一個自己的新家,雖說條件差,忙著布置起來,我還是有點興奮的,也算是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吧。誰知這么快就不能住了。
王碧岑、范夢蘭夫婦
我們兩家是一起搬的,其實也就是雇挑夫挑了兩挑子鋪蓋卷,沒想到還鬧了不愉快。我和王太太都是懷孕的人,挺著大肚子,只能自己顧自己。他們兩個男的,一人跟一個挑夫走。趙瑞蕻不管走到哪兒都抱一本書,有時也不是看,就是顯示他是讀書人。那天也不知是不是走著看書,反正后來居然把挑夫給跟丟了。那一挑子主要是王碧岑的家當,趙瑞蕻本來就沒什么東西,就一條破破的薄被。我的東西都在王碧岑跟的挑子里,沒丟。他們丟的東西雖不貴重,但是在兵荒馬亂的年頭,就是一個鋪蓋卷,置辦起來也不易。趙瑞蕻卻跟沒事人一樣,他是自己的東西丟了不心疼,也不大管別人的。王碧岑就很生氣。我們賠不起,當然即使我們要賠,他們也不會要。
后來我們住在一起,關系還是很不錯的。兩間廂房,他們住一間,我們住一間,中間的堂屋合用,主要是當廚房,一家一個小爐子。風翥街和玉龍堆不一樣。玉龍堆的房子比較新,應該是那兩年才蓋起來的平房,一間一間的,像宿舍;鳳翥街是云南式的老院落,里面住的大多是聯大的人,我記得余冠英就住那兒。也因為聯大好多人住那兒,吳宓先生要找趙瑞蕻,一路就能找過來。
我和范夢蘭走得很近,因為我們倆都是孕婦,白天王碧岑、趙瑞蕻他們出去了,就只剩我們倆,一起做飯,一處說話,一起擔驚受怕。擔驚受怕還是因為轟炸。我們跑警報不方便,怕影響肚里的孩子,不敢跑快。有天早上,大晴天,7點來鐘敵機就來了,當時趙瑞蕻在,我們就一起跑警報。范夢蘭躲在一個坑里,聽著機關槍一路掃射過去,感覺就像“死”貼著身走過。等敵機走遠了,她驚魂初定,才發現坑里有好些毛毛蟲,還有個骷髏頭!她擔心敵機兜回頭來,也不敢馬上出來。后來往回走時,我因走得慢,又和趙瑞蕻走散了,一直到下午5點才找到他。慌慌亂亂,那天真是狼狽極了。
男的不在,我們也不知他們在哪里躲著,會有各種不好的猜測。有一次趙瑞蕻到很晚還沒回家,我一整天都在擔心,原來是警報一響,他被堵在城門洞里了。
大著肚子跑警報,日子過得艱難,根本談不上未來有什么希望,我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經常陷入胡思亂想:我才二十一歲,也許會在分娩中死去,也許明天就會有一顆炸彈落在我頭上……在極糟糕的情緒中,我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向大李先生傾訴我的苦悶,發泄我的情緒,所有的委屈、抑郁,還有恐懼,全都吐出來了。我說,我最聽你的話……看上去,我是把我眼下的處境和他勸我接受趙瑞蕻的追求,聯系起來了,好像這二者有直接的關系。這封無理的信,我一想起就后悔,直到晚年都是如此。它肯定把大李先生惹怒了,他沒有回信,而且從那以后就杳無音訊,連明信片也不來了。
那段時間,得虧有范夢蘭。聯大的同學朋友忙著讀書,基本不來往了,我特別寂寞孤單郁悶,經常想說話,她成了那幾個月里和我說話最多的人。我也有開心的時候,比如做飯做菜,我們洗菜切肉,做上許多,恨不得把堂屋里的一張大圓桌堆滿。好多個晚上,兩個人坐在小木箱上,圍著小火爐談心,周圍有好多報紙(王碧岑辦雜志,所以報紙雜志多),隨意翻看,看到好玩的地方和字眼,一起笑起來,周圍很安靜,笑聲傳得好遠。
我和趙瑞蕻搬到崗頭村后,范夢蘭還來看過我。待我到重慶,直到上中大三年級,還和她保持著通信。其中有一封我寫的信,王碧岑拿去發表在了他辦的雜志《大觀樓》上。題目用的是信里的話,叫《我在記憶的國土里漫游》,還標明了“一封信——給范蘭”。“范蘭”就是范夢蘭。
我一輩子經歷的人與事太多了,如果不是有人找到這封信復印給我,好多事我都忘了。年紀大了,記憶力衰退,甚至很熟的人,名字都想不起來。
看標題就知道,我在信里回憶的是我們的友情,提到“共患難”的許多事,包括趙苡七個月時夢蘭給她織了一雙小襪子。我在信上說,我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切,友誼聯系了我們,將來總有一天我們會再遇見的”。會不會忘呢?事實上至少有幾十年,我沒想到過范夢蘭了。讀那封信時,我都有點發蒙,就算標著我用過的筆名“曉黛”,我一時也疑惑那是不是我寫的。“范蘭”這名字有點陌生,我使勁想,終于想起她叫范夢蘭。但要說真忘了,倒也不是。有些記憶其實一直在那里,有機會就會醒過來。在鳳翥街的那些日子,還沒等我想起夢蘭的名字,就已經全回來了,真真切切——夢蘭的樣子,那個院落,堂屋里的大圓桌,我們圍爐說話時的情景,好多好多的細節……
“總有一天會再遇見”卻只能是一個愿望了。我“不告而別”(因為走得匆忙)去重慶之后,就再沒見到過她。后來通信也中斷了,之后連她的消息也沒有了。她過得怎么樣?歷次政治運動中她的情況如何?她還在嗎?一概不知。
金碧醫院
我給范夢蘭的信里寫的那些內容,背景是轟炸。轟炸像是沒完沒了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在鳳翥街,我得了肺炎,后面緊接著又生孩子,這樣前后在金碧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好像比在玉龍堆住的時間還長點。
金碧醫院是天主教會的醫院,在當時的昆明算是最好的了。趙瑞蕻是個只有人照顧他,他不會照顧人的人。經常來看我、照顧我的,是邵士珊。說來也巧,她先生得了白喉,也在住院。她到醫院看先生,也看我。有次,她用醬油瓶裝了兩瓶子雞湯,一瓶給我,一瓶給她先生。
我生趙苡的時候還有件滑稽的事。我快生時,趙瑞蕻跑到外面的小館子里吃飯,結果讓雞骨頭卡著喉嚨了,怎么也弄不出來。他嚇得不輕,跑到醫院請醫生幫他弄出來。這時我就要生了,醫生忙著呢,氣不打一處來,就熊他,說什么時候了,你還到處亂跑?!還嚇唬他,說就不給你弄。當然后來還是弄出來了。作為懲罰,醫生命令他進產房,看著我生,要他知道婦女生孩子有多不容易。趙瑞蕻只好乖乖進來。在過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生孩子是“血光之災”,特別忌諱,男人都躲得遠遠的。就是在那之后幾十年,產房也是禁地,男性是不許進去的。那個醫生讓趙瑞蕻進去,一來是生氣,二來恐怕也因為“金碧”是教會醫院,西式的,沒那些忌諱。我生下趙苡后,身體還是很弱,原本可能還要在醫院住一陣,但這時轟炸得厲害,醫院在市中心,是最容易挨炸的地方,太危險了,而且大家都跑了,整個醫院空蕩蕩不見人影,我不得不匆匆出了院。
正字學校
帶著剛出生的趙苡,我們住到了郊外的正字學校。趙瑞蕻畢業后,原本指望留校,結果沒留成,他們班留校的是王佐良、周玨良。聯大在外人看起來是一體,但其實還是有親疏遠近的,王佐良他們都是清華的,趙瑞蕻是轉學生,要留當然留他們,何況人家學問也好。于是趙瑞蕻就要找事做,最后是水天同(翻譯家、教育家)辦的正字學校要了他。正字學校是一家英文專修學校,特別重視國際音標,趙瑞蕻的國際音標學得好,在那里教書正合適。學校在鄉下,出了城還要走不少路,還要坐船。日本飛機轟炸最厲害的時候,他去上課我也跟著去。很快正字學校就給了一間教室讓我們住,什么家具也沒有,我們借了一張床,還有張課桌用來擱擱東西。這邊我在帶孩子,那邊就在上課。
這是在城外,和城里比起來,風險要小得多,但敵機來了,還是緊張。行動太不便了,我們就躲到樓梯肚子里。我抱著趙苡,聽著敵機扔炸彈的聲音。趙瑞蕻一向是很膽小的,有一次卻給我壯膽,說,你看我們小孩長得這么漂亮,我們怎么可能被炸死?炸不到我們的!——他就這樣,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浪漫”起來。這話現在說起來挺可笑的,但在當時,這樣不合邏輯的話,對我卻真有一種安慰的作用。
在正字學校,我們有個“老外”鄰居,就是清華師生回憶里常提到的老溫特(Tobert Winter)。他大概是在這邊兼課,學校就給他安排了一間房,和分給我們的那間教室挨著。他的房間要小一些,雖然他是教授,趙瑞蕻是剛畢業的大學生,資歷差得遠,但大家臨時棲身,倒是“按需分配”——我們是三口之家,他是單身嘛。溫特也不抱怨。溫特雖是單身,他那間小屋里卻經常是兩個人,他有個女友,常來看他。他們也不回避,挺坦然的。我忘了她的名字,只記得稱呼她“X小姐”,有次我用麻紗做旗袍,她還幫過我的忙。
從玉龍堆開始,我差不多就是現在所謂的“全職太太”了。趙苡出生后,當然更是。我完全沒有育兒的經驗,在別處至少有鄰居,可以請教,或是出出主意。在正字學校,一放學就沒人了,我想問問都沒處問。小孩怎么帶呢?我靠的是外國人寫的、已翻譯成中文的育兒小冊子——上面怎么說,我就怎么做。冊子上講到的還好,有些是沒講的,比如要讓嬰兒活動四肢之類的,我就沒做。趙苡不是被抱著,就是躺著,我不知道要讓她練習坐起、站立,所以她到兩歲還不會站立、走路。她倒是特別乖,不大哭鬧,也不亂動,要不我也不敢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自己跑去看電影。那次是去看《絕代艷后》,去之前我還托溫特的女友幫忙照看一下(那天她正好在),卻沒留下鑰匙。《絕代艷后》片子很長,我很晚才到家。趙苡醒了之后找不到人,哭起來。溫特他們趕過來看,門卻鎖著,進不去。我回來后溫特很生氣地吵我,說在美國這樣擱下孩子一人在家是犯法的。趙苡那時還不會翻身,要是再大點……我想起來都后怕。
大逸樂和南屏大戲院
看《絕代艷后》那次,是前面說到過的那位劉太太請我去看的——就是我初到昆明時對我特別好,還曾想讓我和她的小女兒一起去法國留學的那位。我們一直有聯系,她知道我特別喜歡看電影,讓人送了電影票過來。在天津時,我隔幾天就會看場電影,到昆明后看得少多了,有了趙苡之后更是絕跡于電影院。所以我拿到電影票很開心,何況《絕代艷后》還是瑙瑪·希拉主演的,前面說過,她是我特別喜歡的好萊塢女星。我把趙苡一個人留在家里自己跑出去,也是因為憋在家里太長時間,太想看電影了。
提到看電影,我又想起昆明“大逸樂”倒塌的事,當時報紙上都報道過,算得上當地很轟動的一個事件。昆明原來只有一個看電影的地方,叫“大逸樂”。流亡學生都是要看電影的,起先就跑那兒去看,結果發現“大逸樂”放好萊塢片太搞笑了。在天津看外國片是給說明書,中英文的都有,上面有簡單的劇情說明,“大逸樂”是現場翻譯。過去的影劇院,前面都有個包廂似的地方,像個小陽臺,也像教堂里的布道臺。“大逸樂”要放好萊塢片時,那小包廂里就走出個人來,拿把折扇,端杯茶,像說書人似的。他跟著劇情翻譯,不光譯對白,還介紹劇情。好萊塢好多電影都是言情片,少不了“我愛你”“我也愛你”的,他就一句一句跟著譯,一口云南腔,銀幕上男女kiss(接吻),他還要加一句:“他們接吻了。”那時大都是默片,他就要不住地跟著說:他們到院子里去了;她哭了;他生氣了……用云南腔說出來,讓人直想笑。我們女生多半強忍著,不笑出聲來,因為受的教育要講禮貌。男生不管這些,不僅大笑,而且還起哄,拖著腔夸張地模仿云南話,幾條嗓子一起嚷:“我愛你!”“我愛死你嘍!”看的人哪兒還hold(忍)得住,哄堂大笑,悲劇都給弄成喜劇了。
后來昆明有了南屏大戲院,老板就是開南屏旅社(流亡學生來到云南,都先住在那里)的劉太太。她常跟學生聊天,“大逸樂”播外國片的事也被學生們當笑話講。劉太太就起了意,建起的南屏大戲院條件比“大逸樂”好得多,稱得上金碧輝煌,完全是洋味兒的。而且她也不搞那種好笑的現場翻譯,而是改成字幕。我們就都到那兒看電影去了。當然后來也非去那兒不可,因為“大逸樂”出事了。
有一次,聯大的幾個理工科學生去“大逸樂”看電影,里面有施劍翹的弟弟。那次是看國產片,袁美云主演的。當年好萊塢片比國產片好看,幾個人看時不免挑剔,看到一半就都說沒意思,還說袁美云長得不好看,皺紋都清清楚楚了。幾個人就不看了,出了電影院。結果沒走多遠,就聽身后一聲巨響,回頭一看,“大逸樂”沒了!先還以為是日本飛機轟炸,但天上根本看不見飛機呀。后來才知道是劇院好端端地自己塌了,整個屋頂掉了下來。聽說死了好幾百人,幸虧那幾個學生中途退場,不然也沒命了。
事后當然有調查:“大逸樂”在那之前不久剛翻修過,然而翻修是個豆腐渣工程,還趕著快快投入使用,云南潮濕,為讓墻壁快點干燥,生了好多炭爐子烤它。這事我印象很深,不單是因為在報上看到過報道,聽過聯大學生繪聲繪色的描述,還因為我知道一點“內情”——邵士珊的丈夫在市政府當科長,管的就是工程一類的事情,大的工程他們要驗收,“大逸樂”他們是去檢查過的,當時看到沿墻一排炭爐子就急了,說這怎么行?!開電影院的只想著快賺錢,表面應付他們,背過身卻還那么干,結果就出事了。
這事轟動一時,還留下后遺癥。就是那次去看《絕代艷后》,散場時我從樓上往下走,看見鳳子和鄭穎孫,鳳子正在評價:這電影藝術性是不錯的,思想性弱了點。鳳子是演話劇慣了的,聲音響亮,旁邊幾個人我也都認識,擱在過去我會上前打個招呼,但那段時間我因為忽然有了孩子自卑得很,怕見人,就躲開了。我記得那場電影,倒不全是因為這個,還因為眾人看完起身時座椅噼啪響成一片,有人一驚,說是不是又要塌了?過去電影院里椅子都是翻起來的,起身時如果不用手壓著馬上就會彈起,鬧出動靜。也是因為“大逸樂”事件給人印象太深了,才會椅子響一下就聯想到出事。
崗頭村
我不確切記得在正字學校里住了多久,應該時間不太長。因為轟炸,學校很快就辦不下去了,這樣趙瑞蕻又得另找飯碗。水天同把他介紹到南菁中學教英語,他接受了,我們就又搬到了崗頭村。算起來在昆明不到三年,我搬了好多次家,宿舍、旅館不算,租房子的地方就有五六處:蒲草田、青云街、玉龍堆、鳳翥街、正字學校,最后是崗頭村。正字學校遠離市區,但畢竟還算城郊,崗頭村就是地道的鄉下了。剛去時宿舍還沒蓋好,我們就住在一個已經不用的灶披間(廚房)里,跟個窩棚差不多。
南菁中學是龍云和云南的一些頭面人物辦的,算昆明的一所貴族學校。梅貽琦的兒子和劉太太的大女兒劉自琴,都在那個學校。兩人就是在那兒相識、戀愛,后來結婚的。南菁中學原來是在市區的,因為要躲轟炸,就搬到了鄉下。跑警報在當時是生活里的重要內容。鄉下人有很多迷信,有人一看敵機來了就撐起一把黑傘,說那樣就炸不著。我那時常咳嗽,跑警報時忍不住,咳得更兇,就會有人說,別咳了,都讓敵機聽見了。
我好奇心重,敵機來時,常往來的方向看,想看清它是怎么過來的。趙瑞蕻就說,這時候了,還看什么看?!他自己是特別害怕的,都是撅著屁股躲。有一次,警報響起時,他正在往家走,走到離家不遠的一家面館(我有時會在那兒吃米粉)就躲進去,而面館里人都跑空了。他回來后很得意地說他如何急中生智,鉆到一張桌子下面。我聽了很生氣,心里想,你都不管我們母女,把我們鎖在屋里,真要是炸彈下來,我們跑都沒法跑。趙瑞蕻那時不愿意我和人接觸(南菁中學我熟人多),最忌諱我和別人談得來,去上課時就把門鎖上,讓我在里面帶孩子,看書。有一次一個朋友來看我,進不來,說,怎么能把門鎖起來呢?我就在里面哭。
在崗頭村時,沈從文先生來看過我。他從聯大那邊過來,要走好遠的路,有一段還要坐船。沈先生到了,在山坡下面就喊,一見到我就拍著手說,我來看“狼狽的小母親”了!他是和別人一起來的。他對我這樣結婚是不滿意的,不過結婚時還是送了東西給我,來探望時還叮囑我,不能有了孩子就什么都放棄了,還是要做事。
告別昆明
母親一直不放心我,讓我到重慶去。可我經歷了一連串的事情:懷孕,出麻疹,得肺炎,生趙苡……不是說走就能走的。這事我也在信里問過巴金,巴金覺得我不應去重慶,說既然上了聯大,就該好好把書念完。我本人也不是沒有猶豫,一方面還想著怎么完成學業,一方面想換個環境,不想老和趙瑞蕻在一起。母親催我快去,先是寄了一千元錢來,讓我買機票。錢我是不管的,都到了趙瑞蕻手里。但他沒告訴我母親寄錢來。也不知他怎么花的,錢就沒了。他并不是個揮霍的人,也不會亂花,就是好顯擺——家里就出了他一個大學生,拿他當寶貝,他也要給家里掙臉面的。
那時我姐已和羅沛霖結婚了,羅的朋友孫有余的妹妹在中航公司工作,中航在昆明有個辦事處,她就在那里上班。母親見我一直不到重慶,干脆轉托她買好了機票。有天她徑直到崗頭村,把機票送到了我手里。我不記得我是怎么到的機場,應該是坐航空公司的車。當年坐飛機是稀罕事,沒有機場線之類的定點班車。那天趙瑞蕻有課,或是別的什么原因,沒送我到機場,送我上飛機的是張洛英。
張洛英前面提到過,是《詩刊月報》的副主編,告訴我邵冠祥被日本人抓走,讓我快跑的那位。他后來也被日本人抓去,不知怎么又給放了出來,到了昆明。他的身份是教師,在中學教書,這時已改名叫張煌了。我現在已想不起來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也許是看到我發表的詩歌,就和我聯系上了。從他那兒我得知邵冠祥被日本人殺害了。他還說,被抓去挺可怕的。在昆明時他常跟我通信,我到重慶后還遇到過他,在北碚時還收到過他的信。他給我寄相片應該是更后來的事,相片是他結婚后照的,一家三口。再往后就是快解放的時候了,我在報紙上看到太平輪遇難的消息,密密麻麻的遇難者名單里,有張煌。那時他已結婚,有孩子,全家罹難。我看了很震動。之前我有時會懷疑他有什么背景,不然怎么邵冠祥叫日本人抓去后被殺,他卻好好的?還有,他為什么要改名?改名還弄個那么難聽的名字——張煌,聽上去讓人想到“倉皇逃竄”,又神出鬼沒的。看到這消息,我又猜他在昆明、重慶是干特務的,總之是國民黨的人,不然干嗎去臺灣,還有機會在太平輪上?我很討厭國民黨,更討厭特務,不過還是很震動。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