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雁山尋找一棵樹

這次有幸跟光盤、嚴風華、桂林一劍等作家老師到雁山采風，收獲頗豐。以往到雁山，大多是匆匆路過，很少停留。在大多數桂林人心目中，雁山是郊區，是邊緣之地。這次走進雁山深處，一路上驚喜不斷。同行的幾個老桂林也驚呼，哇，原來雁山這么美，這么有文化底蘊，這么有故事！而我最大的私心，是到雁山尋找一棵樹。

良豐蜜橘與童年記憶

我自小在山里長大，跟樹一樣近似于野生。我見過的樹、認識的樹，遠比見過的人、認識的人要多。我童年很大一部分時光是在爬樹時爬掉的，是在樹林里跑掉的。春天爬樹、采花、捉鳥，夏天上樹乘涼、捕蟬，秋天爬樹摘橘子、柿子、柚子之類的果子。總之，樹是我最親密的伙伴，也是山野孩子最好的玩具，直到長大了才明白樹是人類的朋友這類道理。

這次在雁山，遇到了不少熟悉的樹，也見識了許多未曾見過的樹。就像與老友重逢，又結識了新朋友，不亦樂乎。我們的住處位于良豐農場內，四周是大片大片的老蜜橘樹。一場春雨過后，老橘樹精神煥發，郁郁蔥蔥，葉片閃出晃眼的綠意，枝頭綴滿細碎的白花，相互映襯，于是白花更白，綠葉更綠，異常分明。走在林間小道上，風過之處清香撲鼻，沁人肺腑。這是我所熟悉的鄉野味道、童年味道。我小時候，家門前曾栽了五棵蜜橘樹，樹齡超20年，樹干粗壯高大，枝繁葉茂。開花時節，家里每個角落都是清涼的。這種蜜橘成熟較早，中秋前后便可采摘，是那種皮薄肉多的酸甜青橘。每年中秋前后，大人摘下青橘上街售賣，換些錢補貼家用。盡管嘴饞，我和弟弟也只能眼巴巴看著滿樹青橘被采摘一空。而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樹上尋找漏網之魚。待大人退場，我們就爬上樹去，慢慢尋找，細心搜索，時常能在繁枝密葉間收獲驚喜。發現了遺漏的橘子，我們不會馬上采摘，日日盼著，等果皮漸漸顯出淡黃，才滿心歡喜地摘下來，慢慢地品嘗。那是我一生中吃過最甜的橘子。正是那五棵老橘樹年復一年貢獻果實，幫助我們一家度過了艱難歲月。

每年六七月間，桂林街上就開始有青橘出售，青皮光鮮，水靈靈的，清香四溢。賣果攤前往往掛有“良豐老樹柑橘”的招牌，俏皮的還會加上“甜過初戀”來招攬顧客。盡管這些年我嘴刁了，已吃不慣酸甜的青橘，但還是會情不自禁地買上幾斤，任憑那酸甜滋味喚起童年的回憶。所以，如今在雁山看見這遍地叢生的老橘樹，便生出一種熟悉、親切的情愫。

雁山紅豆與故人

我要尋找的那棵樹，就在雁山園。

“春秋多佳日，林園無俗情。”雁山園大門口這副楹聯寫得動人，還未入得園子便通曉了園主人的心思以及他所營造的意境。園中果然樹木蒼蒼，林深徑幽，是樹的王國。據說園子里有數千株古樹，它們穿越歷史的塵煙，如今依然生機盎然，欣欣向榮。

漫步園中，一草一木，皆帶有古意，都有故事。從園子最初的主人唐岳，到清代兩廣總督岑春煊，之后岑春煊又將園子捐給民國政府，至今雁山園幾易其主。時光已經流轉150多年，但園中的蒼蒼古樹仍在，它們見證了人事滄桑，也書寫了雁山園的故事。湖邊的桂花樹，奇形怪狀，姿態萬千，自由自在，野趣橫生。園中的一棵高入云端的古香樟，樹干粗壯，竟分出七個大枝椏，形如北斗。主枝之上又節外生枝，開枝散葉，層層疊疊，獨木成林。據說這棵古樟已近千年，與陽朔大榕樹景區那棵著名的大榕樹并稱為兩大神樹。在樹下舉目仰望，古樹似乎連接了天地，連接了古今，深吸一口氣，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古樟頑強的生命力和強大的氣場。

雁山園內名貴花木眾多，紅豆、丹桂、方竹和綠萼梅被稱為園中四寶。其中最有故事的，要數紅豆樹。紅豆樹在南方并不少見，但雁山園這棵紅豆樹卻三年一結子，頗為神奇。1935年1月23日，著名學者胡適從陽朔返回桂林時途經雁山園，當時天色已暗，在廣西師范專科學校演講之后，興致勃勃提燈夜游雁山園。時任校長特意引胡適去看了園中高大的紅豆樹，還送了紅豆給他。胡適情不自禁寫下一首小詩《相思巖》：“相思江上相思巖，相思巖下相思洞，三年結子不嫌遲，一夜相思叫人瘦。”這一年胡適已44歲，早已過了寫情詩的年紀，想必是這火紅的相思豆讓他詩興大發。而在胡適寫下《相思巖》一詩的七年后，大學者陳寅恪與夫人唐筼也來到雁山園，在紅豆樹旁的紅豆小館住了半年多，在樹下教書育人、著書立學，成就一段佳話。

我跟園中的紅豆樹結緣，與一位未曾謀面故人有關。那是2008年，我還在廣西民族大學的相思湖邊讀書，因為文學的緣故，結識了一位畢業多年的師兄。后來，師兄出一本詩集，我有幸參與編務工作，時常通過電話短信聯系。除了討論書稿，師兄還大力推介他的故鄉雁山。他說雁山處處皆仙境，尤其是相思江和雁山園，風景如畫，人文薈萃。他幾次邀我寒暑假回桂林，定要去雁山一游。我讀著他的文字，心里憧憬著，卻遲遲沒有成行。一年秋天，師兄還隨書稿給我寄來幾顆紅豆，通體紅亮，堅硬無比。可見，師兄是個熱愛生活，充滿情趣的人。誰想到，過幾年我畢業回桂林工作，師兄卻英年早逝，嗚呼哀哉。如今已過去十四年，我第一次踏進雁山園，在紅豆樹下重讀師兄的《雁園詩夢》，好在山水還在，那棵紅豆樹還在，而師兄那飽含深情的筆墨顯得更為雋永、動人。

漆樹及未曾謀面的千年重陽木

在雁山大地上，除了具體的樹、活生生的樹，樹還以別樣的方式存在著。

在愚自樂園，一組白色大理石柱群格外引人注目。向導介紹說，那是法國女藝術家克萊爾·艾氏肯那伊創作的作品，取名為“風之林”。我數了數，共有十八根石柱，每根柱子都是一棵樹，十八棵樹就是一片森林。正是正午，陽光猛烈，微風吹過，樹干似乎在隨風擺動，發出嗚嗚的低語。藝術家把石頭變成了樹，讓石頭有了生命，或者說將樹變成了石頭，得以永恒矗立在風雨中，成為樹的豐碑。

我們還參觀了桂林園博園內的桂林漆器制作技藝展演。漆藝是自治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如今已不多見。實際上，漆藝也跟樹木有關，是樹木的另一種存在方式。我叔叔曾是一名傳統漆匠。記憶中，他常年與漆打交道，從進山刮生漆到加工，再到油刷各種家具，所有工序都了如指掌。我小時候常跟隨叔叔進山刮漆，漆樹高大挺拔，枝椏極少，叔叔在樹上割一個V字形口子，用空蚌殼接生漆。一棵老漆樹往往傷痕累累，但自愈能力極強，過兩年傷口會重新愈合。我對生漆過敏，一靠近漆樹就渾身長紅疹子，奇癢無比。也許正是這樣，我對漆樹懷有敬畏之心。如今，各種化學涂料取代了傳統的生漆，我叔叔也早已不再從事漆藝，連同他栽種的漆樹也日漸稀少，在雁山能看到傳統漆藝展演真是備感親切。

在大美雁山行走，樹是最美的風景。比如古桂柳運河邊那些歷經百年風雨的歪脖子樹，中科院桂林植物園里的銀杉以及上百種杜鵑，愚自樂園深處的大片原始松樹……回來之后，我上網查閱了一些資料，得知雁山生態環境優良，境內古樹名木眾多，樹齡超250年的就有105株。在大埠鄉付上村委會小山底村，有一棵1100歲高齡的重陽木。遺憾的是，這次未能前去一睹雄姿。很難想象一棵生長了千年的樹，是如何蒼勁堅韌，充滿力量。

樹無疑是充滿靈性和智慧的。一棵樹要在原地生長成百上千年，要經歷難以想象的困難與危險，除了干旱、洪水、雷電等自然災害，還要躲開戰爭的摧殘，人類的砍伐和病蟲害，實在不易。而樹憑借自身的智慧，實現了與人類、與大自然、與同類的和諧共生。人在樹面前是何其渺小，熱愛每一棵樹，保護每一棵樹，其實是在保護我們自己。也就是說，雁山是一個有愛的地方，一個叫人牽掛的地方，因為那里有很多樹。

（編輯 何謂清）

·肖 肖

本名肖品林。廣西資源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花》《青年文學》《文學界》《飛天》《廣西文學》《福建文學》等。現居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