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2年6月11日
線下地點:江蘇師范大學泉山校區分析測試中心100會議室
線上騰訊會議號:783" 315" 387
主持人:郝敬波、王志彬
致辭人員:錢進、吳義勤、張懿、張煒、沙先一、黃德志、葛大偉
發言嘉賓:葉祝弟、張光芒、張堂會、翟文鋮、江飛、史修永、許峰、王志彬、吳鵾、田振華、范伊寧、
張麗軍、劉永春、顏水生、葉煒、文紅霞、田崇雪、宋紅嶺、溫德朝、劉濤
郝敬波(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煒老師是當代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他以自己獨特的寫作方式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壇,為當代文學積淀了豐富的思想經驗和藝術經驗。《花城》2022年第3期刊發了張煒老師的最新長篇小說《河灣》,這又是一部讓我們驚喜的作品。今天,江蘇師范大學人文社科院、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揚州大學文學院聯合主辦《河灣》學術研討會,大家線下、線上相聚在這里,共同研討張煒老師的這部長篇新作。
錢進(江蘇師范大學副校長、教授):本次會議的議題是研討張煒先生的長篇新作《河灣》。張煒先生是當下文壇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五十年來筆耕不輟,不論是創作質量還是數量,都在當代文壇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張先生緊跟時代潮流,創作出諸多膾炙人口又富有深度的作品,涵蓋了對歷史、現實的關懷和未來的期許,融時代現實、文化詩意和深度哲理于一爐,擁有廣泛的讀者,受到了批評家和普通讀者的一致好評。江蘇師大文學院和揚州大學文學院經過協商,共同組織對《河灣》進行研討。本次會議對當代文壇最新文本的深度挖掘,可以進一步增強學生關注當下文學現場的熱情,提升作品闡釋的能力。
吳義勤(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評論家):張煒先生是中國當代文壇的常青樹,是新時期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始終保持著非常好的創造力,幾十年來總是不斷地以極富個人風格的創造帶給中國文學驚喜。這一部長篇小說《河灣》,又是最新的長篇力作,體現了他在藝術探索方面的熱情和對中國當代社會變遷、對中國人的精神變遷的獨特思考,我想其中有非常豐富的思想和藝術含量。
江蘇師大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非常有特色,我覺得他們的隊伍非常整齊、非常強大,而且研究的成果,包括他們研究生的畢業論文水平都很高。特別是前一段時間,郝敬波他們成立了一個文學現場批評的公眾號,我覺得做這個事非常有眼光,重視現場批評是非常好的一個舉措。這一次,他們又以最快的速度對張煒的最新長篇作品進行研討,今天這個研討會的規格很高,專家特別多,我覺得也體現了學術的眼光、能力和活動組織水平。我始終認為,我們現在的大學中文系,我們的現當代文學學科,跟上當代文學發展的節奏,及時發聲、及時評論,不缺席,始終在場,是我們存在的價值和理由所在。而且我覺得今天的大學,我們的責任就是培養這個時代理想的文學讀者。我們現在文學創作再繁榮,如果沒有讀者去閱讀,這個繁榮也是打折扣的,因此我們這種現場評論、現場研究、追蹤研究,對于我們學校的文學氛圍的營造,對于我們文學讀者的成長,都是非常重要的。這些方面江蘇師大的努力是非常有成效、非常值得肯定和祝賀的,包括這一次跟揚州大學的合作,都是非常有舉措的一種行為。
我看到《河灣》的時候,首先就想到了英國作家奈保爾的那部同名長篇,我相信張煒先生在創作時一定在精神上與奈保爾有一種對話,創作中一定有屬于自己的某種巧思。《河灣》是張煒先生在《你在高原》這部巨著之后的又一部家族小說,延續了其一貫的風格:歷史和現實的交織,互相的對話、追問和辯駁,有傳奇性,更有詩性。小說中的人物像傅亦銜、余之鍔、蘇步慧、洛伽等都是復調性的人物,與張煒其他小說里的人物在精神氣質上是相通的。人物對命運反抗,都是自我的內心掙扎。那種逃離與回歸,漂泊與救贖,現實和浪漫、批判和禮贊等等,都成為小說豐富的、駁雜的、多維的主題,構成了張煒小說的那種哲學上的一種深度。特別是抒情的風格,那種奇異的、奇崛的藝術想象,包括極具個人化的語言和敘事風格,都使他的小說極具辨識度,形成獨特的審美品格。我想《河灣》延續了他的這種思想藝術風格,又有著新的探索和新的追求,值得我們認真研究、總結和回味的當代長篇力作。因此,我希望今天的《河灣》研討會,能有很多新的總結、新的收獲。我想這不僅是對這部小說,也對我們整個當下小說研究都具有啟示意義。最后,祝研討會圓滿成功,取得豐碩的成果,也祝張煒先生能為我們創作出更多、更好的精品力作,謝謝。
張懿(花城出版社社長):張煒老師是當代的文學大家,寫作已經堅持了差不多半個世紀了,是一個非常高產、又非常高質量的作家。他的創作就是像一條大河在奔流,貫穿了整個新時期文學的發展進程。他創作了《古船》《你在高原》等這樣的經典作品,始終高揚嚴肅的人文精神和理想主義的情感,思索著時代和人性的變化,也開拓著文學敘事的邊界。我們能夠拿到《河灣》發表和出版的機會,要特別感謝張煒老師的信任。《河灣》是張煒老師近五年來的長篇力作,正如他說,真的是潛沉五年后拿出來的一個重量級作品。張煒老師的這次寫作與書名有特別的呼應,他說人這輩子就像一條河,到時候就得轉彎。其實,他給我們講述的是在不斷發生變化的時代背景下,一個孤勇者的人生的抉擇。
從《河灣》中,我們能感受到張煒老師深厚的藝術積淀和不斷探索的一種轉向。我覺得這部小說融匯了古典風骨和現代精神,就像吳主席剛剛說的,是極具辨識度的一個作品。我們感到,這將是張煒老師長時間寫作中的一種回旋、一種景觀的呈現,我們期待這個作品能成為一種開拓之作。張煒老師說,自己是走進了一個精神和心靈的關口,正面臨著最重要的一次抉擇。其實這句話也可以送給我們每個人,他的這種追問對于每一位行動者都有一種抉擇的方向上的指引。
張煒(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尊敬的會議主辦方,線上線下的所有與會者,各位嘉賓,你們好!感謝你們來參加這個《河灣》討論會。這部長篇,是我五年來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作品。這是南方的出版重鎮花城出版社交給我的一個任務,但愿我完成得還好,但愿沒有使你們各位還有廣大的讀者失望。
這部小說創作的這五年里,我相信我和大家一樣,我們經歷了很多。很久以后回憶起來,我們會認定這是一段人生的極不平凡的歲月。所以我的整個的精神狀態、寫作狀態,你們可以從短短的序言里看到一些。那是很真實的狀態的一個交待,一個寫照。也就是昨天吧,一個剛剛讀完《花城》雜志上發表的《河灣》這部作品的朋友跟我講,他說這個主人公傅亦銜,暫時的退卻是有必要的。他說他未來會有更好的前景。我就笑著跟他講,我說你怎么這么看重傅亦銜前半生特別是在機關里邊的生活環境和生活狀態呀?你怎么能去認定他就在前線呢?你怎么就不把他這個過程,看成一個反抗、反思、掙脫,變得勇敢的這么一個過程呢?你為什么不把他今天的選擇看成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沖刺,是面對勇氣、真實、自我的一種最勇敢的選擇呢?我覺得我們生活當中就是這樣,有一些看起來是退卻,卻實在是未必。
我已經寫了五十多年,可是我沒有時間疲憊,因為生活對我來講,每一段都是新的,我都要思考,我都要直面,我不能夠放棄。所以我有時候看到那些八十多歲甚至是九十多歲的,那些潔凈的、較真的、有勇氣的老人,我就非常感動。他們是我學習的榜樣。他們那么認真地對待生活。所以我覺得一個寫作者,每一個字,我們都應該十分地看重,我們要把自己的文字,當作自己心血的結晶。我們一定要這樣。這樣才能面對自己的讀者,才能面對自己。
不多說,再次感謝你們。我會把你們今天的發言,仔細地傾聽,你們的每一句話,我都會好好地思考。感謝你們,可能不久我們就會見面,有機會暢談。想念老朋友,高興結識新朋友。感謝!
沙先一(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 首先祝賀張煒主席長篇新作《河灣》學術研討會順利召開。回到文學現場,回到文學生成的歷史語境,是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重要邏輯起點,也是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傳統。作為和作家們所處同一時代的研究者們,更應該把握住與當代文學在場的有利時機,將文學批評與時代作品同聲共振。這樣的文學現場研究,通過教師的共同討論、師生共讀、與作家對話等活動,一方面能夠培養學生文本細讀的能力,為我院的本科生、研究生培養工作搭建優質學術平臺,另一方面能夠促進學界的交流、互動,為我院教師科研建設提供源源不斷的活力和動力,成為學院的科研新的增長點、新的亮點。
葉祝弟(《探索與爭鳴》雜志社主編):謝謝郝敬波教授,非常榮幸能夠有機會來主持我們上半場的研討會,也非常榮幸能有這么一個學習的機會。首先祝賀張主席新作出版,祝賀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舉辦這樣一個盛大的學術研討會。剛才吳主席在致辭中已經特別闡明了今天這個會議的主旨,同時也闡述了他對張煒先生《河灣》的一個新見。我讀了《河灣》之后,感覺這確實是張煒先生的一個時代對話錄,也是自我的一個對話錄,是獻給我們這個時代的寓言,叩擊的是電子時代的精神危機問題,接續的是桃花源、瓦爾登湖的這樣一個文化傳統,思考的是如何在文明壓抑的現代世界里面,尋找一方獨立而不離世的精神自主的問題。所以對今天研討會,我覺得每位專家都會有自己獨特的見解,我也是充滿了期待。
張光芒(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教授):大家好。我讀了張煒的這個最新作品,確實有很多感觸,但是我的思考還不夠成熟。我想從文化視野、寫作立場、價值追求這三個層面,談一下我的一些新的感受。
從文化視野上來說,在《河灣》這部新作中,我感覺張煒轉入了一種當下視野。既不是歷史視野,也不是歷史與現實相交織的視野,甚至也不是20世紀的視野,它是21世紀為主的一種當下視野。這是張煒一個比較大的新變化。雖然小說的主人公一直想寫家族史,但是我們發現這個家族史對小說起的作用已經不是從歷史和現實相交織的意義了,更多的是烘托當下視野。另一個就是這部小說在思考問題、描寫人物、觀察生活的時候,特別強調當下生活給人帶來的一種困擾。我們發現這個小說有一個很重要的關鍵詞叫厭倦,厭倦是21世紀的一個新生的困境。很多東西給我們帶來的是厭倦,甚至包括對抗厭倦的方法也變成了厭倦,非常可怕。但是這樣的一個時代,一方面具有這種可怕的東西,另一方面也形成了進入生活的一個動力,而這構成了小說特別重要的一個文化視野,而這個視野在張煒以前的小說當中不是那么特別突出的,因為張煒的很多小說是在追蹤現代史、家族史等,思索這種歷史的內在本質。
從寫作立場上看,張煒實現了一個很大的寫作重心轉移。知識分子立場、民間立場在這里都不重要了,這個小說最重要的一個立場是什么呢?就是個體立場,指向一個人精神和肉體切實感受中的存在方式。小說特別強調人的這種存在方式到底給個體帶來了什么,洛珈等對歷史的記憶和敘述也從個體的精神困境切入,甚至包括“我”的感情敘寫也是這樣。“我”深深愛著洛珈,實際上我們感受到“我”卻被朋友的妻子蘇步慧所吸引。為什么呢?這都是來自于個體的一種立場。
小說在價值追求層面上也呈現出張煒的新追求。張煒在當代文壇上是一個理想主義、道德精神的一個守護者,但是在這篇小說當中我們會發現,他已經沒有那樣一個先去反對什么、弘揚什么,而是讓我們感到他在探索當代人的精神能夠達到怎樣的一種狀況。越是在世俗占據主流的時候,精神的價值越顯得珍貴,什么樣的精神是珍貴的,什么樣的生活是值得擁有的,是這個小說價值追求的核心。“我”和洛珈之間的感情,讓人想到薩特和波伏娃,但我們會發現前者的感情追求屬于21世紀,與存在主義哲學大師的那種愛情方式有了新的不同。張煒甚至不再強調那種簡單的獨立和自由,甚至不再強調那種我們以前所說的靈肉統一的傳統觀念,而是要追求自由的途徑,追求符合個人的那種方式和價值。
張堂會(揚州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教授):這么多年來,張煒主席一直在高舉一面孤絕的旗幟,不問潮流向東向西,始終在自己鐘情的文學領域里邊生根,維護一種文學的精神向度。《河灣》主要采用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演繹半島和河灣、歷史與當下兩個時空平行又交錯的故事。敘事在傅亦銜和洛珈隱秘的婚姻之間穿插,交代了兩個家族悲慘隱秘的歷史。故事在現實與回憶中推展,既有戎馬倥傯的戰爭年代,也有當下的生活場景,展現了當下人們所面臨的精神困境。厭倦代表著當下人的一種生存狀態,一種哲學上的精神困境。怎樣去抵御厭倦,怎樣去戰勝它,小說提供了一種思考。為什么會出現河灣?正像主人公傅亦銜所感嘆的那樣:河灣是一個憧憬之地、希望之地、陽光之地,但是也是一個傷心之地、嘆息之地、悲慟之地。
小說也在追尋歷史,寫出了兩個家族故事。我想這與張煒的個人記憶有關系。傅亦銜的人生經歷與張煒的個人記憶,包括他們的父輩所蒙受的那種苦難,其實是有許多相似之處。小說中,傅亦銜多次表示要把自己的家族史寫出來,這也是消解創傷的一種方式。那么在某種程度上,張煒也是借傅亦銜來寫自己的一部分的創傷經驗,其實也是達到了追問歷史,自我療傷的目的。
翟文鋮(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教授):《河灣》首先它有一個宏大的歷史視野。小說實際上是描述了三代人,幾乎100年的歷史,核心是兩個家族,圍繞著個人的際遇,寫了一個非常宏大的東西。它的內容非常豐富,而不是一個角度、兩個角度能夠說完的。我只能挑自己比較感興趣的兩個角度來談,一是對革命的反思,二是對現代性的反思。
第一個是對革命的反思。首先看洛珈的家庭遭遇。一個非常善良的紳士,回家就準備分了自己的家產,可是這個時候,卻被綁架了,家庭成員多被殺害了,只留下一個小女孩,而這個小女孩參加了革命工作,但是由于出身問題,被一再排斥。而拯救她的這個區長,一再為她申訴,也是因為區長和這個階級身份有問題的女孩的結合,斷送了他的政治生命。他從區長被貶成科長、中學老師、農場工人、山區煤礦小學的教師,最后進了監獄。但是他一再申訴,卻沒有成功。小說在這里反思了一個非常深刻的歷史問題和文化問題。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內容,就是洛珈寫給繼父的信,以及不斷的責問,這是這個小說最精彩的部分之一。另一個是傅亦銜父親的問題。其父尋找著組織,尋找著“仁公”,但是最后還是被歷史拒絕了。我覺張煒先生這個作品對歷史的反思,這兩點是非常深刻的。
另外一個,與以往作品不同的是,張煒對現代性的反思是非常全面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很多人已經意識到現代性和文明似乎有所差距,現代性與古代性之間有一種纏繞關系。有人說了這么一句話,所謂文化的人類可能在事態的壓力下回到原始人的野蠻狀態中去,而這種可能性是在世界進步這一意識形態盛行于西方的官方言辭的時代中出現的。當我們說進步的時候,我們會發現迎來的可能是野蠻。這是現代性或者說啟蒙運動方案本身設計的局限性。因為啟蒙方設置了一個進步觀念,進一步激發了人的創造力,但也激發了人的貪婪的野蠻,這是一體兩面的。在我們這個文明的狀態之下,潛伏著一種不文明的狀態。我們一方面講規則,卻發現叢林法則在某種程度上照樣盛行,這就是對現代性的一個反思。同時,小說還對現代媒體進行了反思。我們知道西方有一個風險社會的理論,風險社會意為環境污染、能源問題等,這都是一些現代性的,但是張煒在這個作品中把網絡看成一種新的風險,甚至他以為其危害程度不亞于其他風險。另外,張煒在《河灣》中還對科技主義、物質主義、縱欲主義等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還應該指出的是,《河灣》對歸隱田園這類事情進行了反思。我們看到太多的人在經濟條件比較優越的情況下在鄉間搞一個別墅,或者承包一片山林,要到那里去生活。張煒先生對這種表面化的、模仿式的生活進行了質疑。因為隱居山林最核心的東西就是你的心首先能夠和自然達到一種融合,當這一點做不到的時候,一切其實都是無效的。所以小說中對此有一個評判,就是輕浮與虛假的浪漫主義。我覺得這一點也是非常深刻的。但是,最后我們會發現主人公傅亦銜還是回歸山林,我想這肯定是更深的意義上一種回歸。他如果達不到人與自然的高度融合,這種回歸也就沒有意義。需要指出的是,小說中何典這個人物形象是值得注意的。小說中的那些真正的高人、異人,都是一些自由的人,和都市中過慣了那種厭倦生活的人是相對立的。何典是一個民間人士,寫作也不是為了出名,他能夠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行動,獲得了真正的自由,可以說這個人物寄托了張煒先生的一個理想。
江飛(安慶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此次拜讀張老師的最新長篇《河灣》,我的感受很多。記得去年張煒老師出了一本演講集,提到了文學的八個關鍵詞:童年、動物、荒野、海洋、流浪、地獄、恐懼、困境。這八個關鍵詞正是通往張煒文學世界的八條道路,他們彼此交織在一起,共同構建出一個獨屬于張煒的文學世界。《河灣》自然也包含了這個八個關鍵詞,但是《河灣》又凸顯出一個永恒的文學觀關鍵詞,那就是“愛”。與其說這是一部家庭之書、時代之書,不如說這是一部獻給當代人的愛之書。小說的前半部分主要講述的是傅亦銜和洛珈之間一種神圣但又非正常的愛,在敘述中兩人的家族史交織其中。干草垛前的遇見,宿命般的遭遇,讓傅亦銜走進了這場倒霉的幸福之旅。他所深愛的洛珈,猶如洛河神女,有著驚心動魄的美,是一個在一切方面都恰到好處的、但又顯得高深莫測的奇女子。傅亦銜將她當作一個必須謙虛和服從的生活導師,所以他忍受著洛珈所設定的要彼此獨立、和而不同、相敬如賓的所謂“愛情的保鮮法”。事實上,無論是在愛情中,還是在工作生活當中,傅亦銜作為一個歷史的幸存者和家族的流浪者,始終都是一個十分被動的角色,比如年輕的時候就被一個霸道的女會計奪走了童貞,后來在女上司、女體工隊員、科研員女等等眾多的女性面前,都是被動地喪失了主體性的。
小說的后半部分“河灣”才正式登場。隨著傅亦銜一次又一次的河灣之行,與蘇步慧夫婦以及各種動物的相處,尤其是看到蘇步慧因為愛毀滅而死,這讓曾經迷信于美和愛、把愛視為最神圣最不可侵犯之物的主人公逐漸復活了。他認識到,美有時候也是一種可怕的力量,明白洛珈也許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愛,愛對于她來說有時候是多余的,肉欲才是必要的,愛則無關緊要。更重要的是,他理解到,人這一輩子就像一條河,到時候就得拐彎。所以小說結尾不出所料,傅亦銜辭職,接受了這個河灣,融入野地。這不是一次被動的逃離,而是一次主動的拐彎和告別,告別無聊的機關,告別欲望的都市,告別女王洛珈,也告別那個多少有一點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自我。在弗洛姆看來,愛是一種對待人和世界的態度,是一種人的性格傾向,而不是首先同某一個人的關系。而傅亦銜的復活呢?他正是由愛一個人轉向愛自己、愛他人、愛自然、愛世界,真正體驗到愛的本質。張煒老師借此告訴我們,在現代社會,愛是一種最稀缺的貴金屬,愛使人天真,使人迷失,也讓人浴火重生,超越自我。需要注意的是,在小說中,“異人”這個詞出現了31次。所謂“異人”,并非只有特異功能的人,而是指回歸內心,專注于自己所愛的“高人”。洛珈是這樣,何典是這樣,傅亦銜最后也成為這樣。我們現實中的常人或許做不了高士或異人,也難以擁有像那樣的一片河灣,只能在身體與心靈、熱愛與厭倦、社會與自然的二元對立當中,朝著自己心中所愛的那片河灣艱難跋涉。由此我想到我的博導童慶炳先生所說的,真正的作家總是要面臨一個困境,歷史理性與人文關懷的悖論。在這兩者之間,不是非此即彼,而應該是一此一彼。有意味的是,張煒不是徘徊于歷史理性與人文關懷、社會與自然、實用主義與審美主義之間,而是始終堅定地站在人文關懷、自然生態、審美主義這一邊。小說中的河灣并沒有一個名字,我想如果要命名的話,一定是40年前他所構想的那個蘆清河,一個田園牧歌的、詩意的、心靈的鄉村。那么可以說,從《古船》《九月寓言》,一直到《你在高原》《獨藥師》《艾約堡秘史》,變化的是時代、是題材,不變的是一個田園浪漫主義者的執著與堅守,是一個人文主義者的尋找、反思與熱愛,這讓我覺得非常感動和敬佩。
史修永(中國礦業大學人文藝術學院院長、教授):讀完這部作品,我有一個很深切的感受,《河灣》突出書寫了生存的選擇和困境。小說更多的是關注生活的微觀、個人的內心世界和人生選擇,當然這個選擇可能有成功,有失敗。余之鍔就是一個起伏的選擇,最后他落敗了。而傅亦銜面臨困境時的選擇,走向了對自我的追尋。這部小說有鄉村和城市兩個空間的交織。選擇從城市到河灣,我們和主人公都到河灣,在鄉村的情節描摹中油然而生對自然的向往,這也是張煒老師心中的永遠的主題。小說通過城市和鄉村之間的交織或者轉化,體現出張煒老師對當下城市生活和鄉村生活的深度思考,思考一種回歸和超越,這是《河灣》對生命美學、生存美學、生態美學的探討,是對生存意義的探詢。
許峰(寧夏社科院副研究員):我讀張煒老師的《河灣》,提煉出了三個關鍵詞:第一個是“存在”。昆德拉在他的《小說的藝術》中說到這個問題:“小說家是存在的勘探者,小說的使命應該是通過想象出的人物對存在進行這種深思,接觸存在的不為人知的一面。”我覺得《河灣》就是一部超越公共經驗、向存在發問的一部力作。整部小說并不是在一種非常輕松的日常生活的慢節奏寫作,而是將一種悖謬的存在狀態推向了極致。傅亦銜和洛珈維持了一種隱秘的夫妻關系,但是傅亦銜對自己的妻子看似了解,實際上卻不了解,洛珈是有多處的房產,是商業大王。這樣一個情節的設計是比較有想象力的,是超越現實的設計,可以和美國作家霍桑的《威克菲爾德》的情節設置相媲美。《威克菲爾德》里面的那個丈夫,離家出走幾十年,但是卻從來沒有離開這個家,就在附近。這些都是非常極致化的設計,張煒先生就是要通過這樣一些想象性的設計,表達出生活的多種可能性。第二個關鍵詞是“話語”。《河灣》讓我感受到一種話語的力量,小說的語言有一種誘惑力,吸引著讀者進入到虛構的藝術世界,進入到小說的核心理想之地,也就是河灣。第三個關鍵詞是“經驗”。我認為《河灣》是一部反常規化的作品,是一種反公共經驗的寫作。小說中所虛構出來的河灣,是一個遠離世俗、極具世外桃源特性、有孤獨氣質的地方。《河灣》拋開了常規化的、夫妻相處之道的經驗化寫作,以獨特的視角,把夫妻之間這種婚戀生活帶入一種極致的狀態,把存在追問到底,把人類的困惑表達出來。所以,我認為張煒先生是一種更高級的現實主義寫作。
王志彬(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煒先生是當代文壇的一棵參天大樹,每一次結的果實都一樣的芳香。《河灣》通過傅亦銜的歷史、婚姻、工作和交往書寫,再現了一個知識分子迷茫孤獨的成長史和心靈史。小說傳遞出作家對現代社會的反思,對黑暗人性的撻伐,對歷史的追問與審判,以及對人文精神的守望、對理想的追求。閱讀《河灣》,我突出的感受是:第一,河灣是誰的河灣?第二河灣是不是最好的歸宿?河灣是要用生命為代價去追求的,也是主人公傅亦銜放棄一切義無反顧去追尋的一種理想,理想是一種精神,一種詩意和遠方。然而,今天中國的舞臺上的主角,我覺得不是傅亦銜的這一代,而是小說中“生生”的這一代,也就是80、90、00后這一代,他們的生活是高度的同質化,這就注定了他們對待現代社會除了向往,沒有追憶,因此他們的理想是不是河灣?其實我更想知道,是不是傅亦銜去了這處河灣以后,“生生”這一代人是否也會去河灣。我的疑惑,也許正是張煒先生的深刻之處。我相信,《河灣》注定會以一種經典的姿態注入中國文學的長河之中。
吳鵾(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我主要是想從空間敘事的角度來討論一下這部小說,因為時間關系,只談其中一個方面。我們不難發現,小說很多不同的空間想象,它們形成了一種空間集合或關系集合,寄予著作家的一種審美之思或情感訴求。我認為這種空間敘事是《河灣》獨特的敘事方式。在列斐伏爾的空間三元論中,空間實踐是指具體的社會實踐活動所存在的空間形態,以及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自然延伸。在這個空間形態當中,各色人等都處在一種在場的狀態。《河灣》中,帶有這樣一個空間特征的典型形態有兩處,一個是辦公室空間,一個是獨棟樓房空間。辦公室空間在人們的傳統認知中是體現制度文化優勢或精神文化優勢的空間,但是在小說中,這種空間屬性被做了置換,成為一種價值旁落和規范失卻的表征。相對于辦公室空間的現實性,獨棟樓房更像是洛珈的一種歷史性空間。這空間的存在就造成了洛珈的性格特征,并最終決定了她的人生選擇。這個獨棟樓房是母親再婚之后嫁給了一個位高權重的領導后搬入的,表面上是母女二人迎來了命運的轉折,但實際上,這個空間隱藏著洛珈激烈的情感掙扎與認同危機。除此之外,在獨棟樓房的空間中,洛珈還表現出對歷史事件的探求和對于家族史的回憶,對于戰爭帶來的人性裂變的追問,以及對于命運悲劇的思考。繼父離世了,洛珈心中一些歷史迷霧最終沒能撥開,但她要做現實世界的“女王”。桑斯坦在《恐懼的規則》中提出恐懼是一種預防原則,洛珈這種人生道路的選擇,我恰恰認為它是一種恐懼心理在做支撐。對于她而言,就要追求更多的物的占有才能實現自我拯救,所以這就從心理和性格層面決定了她對權力的追逐、對物質的渴望以及對“我”的控制。
田振華(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我首先想通過對張煒老師上一部長篇《艾約堡秘史》和這部《河灣》中最主要的兩個人物比較,探索在時代快速發展和劇烈變遷的背景下,主人公心靈和精神的變遷。那么為什么要比較這兩部小說呢?這是因為,這兩部小說都關注了當下正在發生的社會現實對人的生活、精神和心靈的巨大影響。《艾約堡秘史》發表于2018年,主人公在改革開放中成為巨富,他回顧了自己數十年來的奮斗歷程,以及成功之后的心靈異化和自我救贖。五年之后,張煒老師潛心寫出了《河灣》,主人公傅亦銜處于地位較為優越的中上層階級。面對外在世界的深刻變遷以及身邊人不同樣態的生活方式和價值選擇,他開始思考自我的精神世界向何處去的問題。這兩部小說中年的兩個主人公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呈現著時代發展背景下人物精神的暗流涌動和發展變遷,也折射出作家內心世界的執著、堅守以及藝術審美的流變。
此外,我注意到,張煒筆下的主人公總是在“觀看”之中,在觀看他者和被他者觀看中。傅亦銜、洛珈、蘇步慧等人在與他人交往對話和心靈感應的過程中,形成了非常典型的形象。同時,主人公總能在人生拐角之處和面臨艱難抉擇之時,找到指引自我走向前路的精神之光。很多讀者可能會說《河灣》中同樣展現了張煒的這種道德理想主義,但是我想強調的是,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我們有必要重新評價這種道德理想主義。1980年代人文思想高揚的這種時代,張煒寫出來就有道德理想主義,1990年代到新世紀初的市場經濟和全球化時代,張煒同樣寫出了具有道德理想主義的《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在今天世界格局呈現保守主義和逆全球化的時代,張煒還是寫出了具有道德理想主義色彩的《艾約堡秘史》和《河灣》。也就是說,無論時代如何變幻,張煒始終堅守著這個日漸缺稀的道德理想,這是多么令人感動和震撼。也許再過50年、100年甚至200年,當我們提到這段相對缺少理想和情懷的歷史時段,或許更能理解張煒的這種道德理想主義的彌足珍貴及其文學史的價值和意義。
范伊寧(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我今天主要想談一下《河灣》言說的必要以及它的限度,即關于張煒在該部小說中對于語言本體的關注和思考。第一是言說的必要性,可以從追問自我、追尋歷史和實現自我療愈三個層面來理解。傅亦銜對于個人歷史以及家族歷史的追尋、追溯過程,其實也是自我療愈的過程,也可視為整篇小說的一個敘事動力。第二是言說的難度與限度。小說中出現比較多的詞匯,就是“無言”,呈現相對無言、寂靜無言、沉默無語等等失語和無言的狀態。從個人層面來講,這是一種心理障礙,比如傅亦銜,由于一些變故他變得不愛說話了。同時,這種無言也是受制于歷史現實的難度,我們看到區長寫了幾百萬字的申訴書都石沉大海。同時,小說還對當下的網絡社會進行反思,比如網絡狂歡的語言爆炸性對人的言說也增加了很大的難度。第三,張煒是具有高度語言自覺的一位作家。張煒從言說入手,挖掘現代人內心的隱秘以及民族社會的歷史,展現了現代人在追尋歷史、追問自我、情感波動以及精神變遷的狀況。
葉祝弟(《探索與爭鳴》主編):以上各位專家已經對張煒先生的這部鴻著做了非常精到、全面的解讀,我談一下自己的一個學習體會。這部小說是由題詞與主體構成,我覺得剛才吳主席講得很好,這部小說外在兩部分構成了互文的關系,而小說的內部又是眾聲喧嘩。題詞與主體是獨白式對話,是理想主義者向另外一個理想主義者作別的獻詞,更是自我的拷問,自我的反芻,自我的靈魂清洗。“在即將耗盡的長夜,在黎明前,作最后的長談”,當然,這也可能是獨行者的個人囈語,是徒勞的陳詞,因為對話者“或已經失去傾聽的耐心”。這份獻詞很容易讓人想起魯迅的《野草》。這樣一個題詞里面充滿了一種含混詞語矛盾,比如,這里面何為十分困難的時刻,何為精神和心靈的一個關口,何為關于對話的繼續與懷疑講述的意義,我覺得都值得仔細辯駁。這些問題可以放在一個大的現實里面,放在張煒寫作的歷史脈絡里面,同時也可以放在100年文學史里面來進行闡述。
這部小說具體敘寫了以傅亦銜夫妻的厭倦為代表的一種現代性危機以及解決的方案。厭倦是一種現代性的病癥,在小說中體現為按部就班、機心算計、平庸婚姻、人生模式化等,生活表面看是形式多樣的,實質是偽個性的庸俗魔法。厭倦是每天生活在語言的固定搭配中,如果說這種日子是在考驗人的耐心,還不如說在正在考驗道德。當然厭倦的原因是復雜的,過分的接近和重復,無法前進和更新的停滯,都可能引起厭倦。如何來對抗這種厭倦的生活?男女主人公發明了一種生活和一套書面語的話語系統。這種兩性之間的實驗,包括愛情的保鮮法,比如說分開、彼此獨立、和而不同、相敬如賓、具有自己獨立的空間、見面的儀式感等,但這樣一種偉大的實驗最終淪為滑稽的表演和拙劣的模仿,也就是小說中所說的讓距離摧毀距離,用羞澀忌諱羞澀。這種實驗本質上是一種躍進和冒險,是學虎不成反類犬。小說戳穿了浪漫主義愛情的兩面性,可以看成是啟蒙時代的浪漫實驗室里的戀愛悲劇,洛珈和“我”仿佛是對《傷逝》的一種逆襲,是一場關于浪漫主義愛情美的滑稽劇。今天,在一個電子時代的后現代社會,浪漫主義的根基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把浪漫作為絕對的價值,只會緣木求魚,注定會走向一種假面和虛偽,表面表演式的浪漫主義本身就是虛假和欺騙的一種枷鎖。
小說還多次寫到了“高人”。高人及其所表達的山水系統,即為古代文明的象征,也是人類精神危機的解決。古代高人是漁樵山水,像是一個高山流水、一塵不染的世界。然而,這種環境在現代社會系統中已經坍塌,高人的生產方式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對現代高人的追認是通過尋訪辨識,揭示其偽裝的系統,讓事實本身得以呈現。古代高人是逃離權力院所的人,而現在的高人就是與厭煩與平庸、無聊與空虛、重復與疏離、妄語偽裝的現代性危機的對抗者。所謂的現代高人其實是去偽存真、良知之人,“訪高圖”訪的是電子時代的良知和良心。我覺得這也是張煒小說一以貫之的主題。
河灣代表的是什么呢?這個問題可以上溯到桃花源的一套復雜的文化系統。在小說中,河灣其實是一個現代性的產物,也是現代性危機的一種解決方案,是一個不斷往返的桃源;同時它又歸于大海,是一個更大的山水天地間。消除了城市的伏念,才是山水最真的世界,是心靈的歸宿。所以在這個維度上,小說以河灣這樣一個意象,作為文本的解決方案,我覺得值得特別的分析。
張麗軍(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讀完《河灣》之后,我有很多驚喜,張煒老師的創作有很多新的變化、新的探索。一是《河灣》從愛的書寫轉向對生活的書寫。其實這是最難的,我們說愛是很容易寫好的,但是從愛到生活是很難的。我們在小說中看到“厭倦”這個主題,愛情如何保鮮,是一個很難的東西,對作家的創作來講同樣很難,但我覺得張煒老師在這方面做出了新的書寫。二是《河灣》中的人物也具有創新的特征。張煒老師以往作品中的人物有一種血統論的東西,如一個壓迫者有血海深仇,他肯定就要成為一個反抗者,但《河灣》有所不同。為什么洛珈在追問歷史罪惡的同時,卻成為一個新的“女王”,成為一個新的壓迫者?這是非常讓人深思的東西。這讓我們思考為什么會成為這樣,如何回到內心,如何擺脫貪婪等等,而這都與新的時代焦慮和病癥問題有關。
小說也提供了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回歸自然。我覺得這種回歸不是簡單的回歸。在消費社會里,我們面臨很多的誘惑和刺激,如何回到本真的生活,回到內心的生活,這需要勇敢的選擇。我覺得小說中的河灣不是簡單的河灣,簡單的自然我們肯定回不去,但是我們可以擁有一片精神的河灣,一個新鮮的遠方和空間,以便可以凝望天空的方式來呈現內心,可以用一個新生的河灣來保持心靈的澄明,我覺得這是小說提供的擺脫貪婪的壓迫和呆滯的一種可能性。
劉永春(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我個人認為,這是張煒長篇創作史上的一部集大成之作,也將是特殊時代背景下留給文學史的一檔豐富的文化證言。以張煒長達50年的創作歷程作為背景,我認為《河灣》具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美學意義,完成了三個方面的突破。
其一是敘事姿態的調整。張煒之前創作有一種面向自然、面向大海、背對內陸的半島文化姿態,曾經有學者把這樣的一種姿態稱為半島哈姆雷特式的敘事,那么到了《河灣》,小說開始轉向對內陸生活的聚焦。作家沒有命名的河灣成為了詩和遠方,而不再是小說敘事的一個近景,那么我想這是張煒長篇小說創作歷程中比較重要的調整,這種調整其實從敘事的主題、姿態以及美學取向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其二,小說題材上的轉變。《河灣》包含著兩個極為重要的特征,一是愛情書寫成為了小說敘事的主場景,二是城市生活成為小說敘事的主舞臺。兩個特征使得小說中理想與現實的距離和張力得到了很好的處理。在縱向的時間維度上,傅亦銜和洛珈的家族往事、個人經歷與當下網絡化的物質主義社會形成對照;在橫向的空間維度,城市與鄉村在周遭景觀、生活方式、人際關系、精神質地等層面都構成鮮明的對照。河灣所具有的廣大時空結構,為人物性格提供了寬廣的背景,既可以為人物的整個生命提供足夠的長度,也為其精神深處的每一絲波瀾提供了恰切的情感邏輯。總體上,《河灣》對生命歷程的宏觀敘事與對性格特征的精細刻畫完美結合,產生出多層、多元、多向的思想主題,也塑造出具有歷史厚度與現實深度的雙重特征的人物形象。因此,小說的敘事是恢弘大氣的,它的主題是幽邈深遠的。其三,《河灣》在敘事形態上的創新與突破也是非常顯著的,這一點使得《河灣》在張煒整個長篇的創作歷程中會具有越來越重要的位置。
我也嘗試著對河灣這部長篇的敘事密度進行了一些思考,把敘事密度分為內外兩個層面。在文本之內,河灣的語言密度、時空密度、主題密度都是非常明顯的。在語言密度方面,小說大量采用了內心獨白,采用了詩化語言,使得敘述語言和人物語言都呈現出非常高的密度,尤其是帶有詩性的密度,形成一種籠罩式的敘事形態。我覺得這一點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河灣》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個案。就時空密度而言,《河灣》把幾代人的人生經歷,從半島到內陸,不同的時空、空間都折疊在一起,采用了倒敘與順序結合的方式。在主題密度方面,這部小說可以延伸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延伸到人的精神深處。我們往長篇小說所可能設計的各個方向去思考的時候,就會發現《河灣》都走得很遠,都走得很深,同時也思考得非常成熟、完整、豐富、立體。
《河灣》在張煒本人的創作歷程中是一個承上啟下的地位,總結了以往張煒創作的藝術經驗,開創了未來新的方向,或者說一種可能性,一種路徑,也是新世紀文學走向成熟的標志。小說的大氣、綜合、沉穩、深入等特征,都標志著新世紀文學在尖銳的歷史反思與現實反思的同時,具有了非常圓融成熟的美學風格。
顏水生(貴州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我一直把張煒小說視為聲音敘事或者聽覺敘事的典型作品。我在閱讀《古船》時有個深刻的印象,小說中那種河水的聲音,還有骨膜的聲音一直在流淌著。從《古船》到《河灣》,張煒對聲音或者對聽覺的這種摹寫一直都在堅持著。在《河灣》這部小說中,開頭就提到了講述與傾聽的關系,這種敘述可以說是繼承了中國傳統小說講故事的方式。這種講故事的方式,在小說中具體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傅亦銜在講故事,小說以第一人稱在講故事,但其中還包括了另一種敘述,就是洛珈向傅亦銜講故事,這就是出現了兩層講故事的形式,呈現出“講述”與“傾聽”的復雜關系。
小說在結尾的時候,還寫了一種復雜的聲音,它呈現出一種寂靜與喧囂的關系,能夠使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更為深刻,比如說我們只有在喧囂當中才能夠體會到寂靜的意義,也可能只有在寂靜當中才能夠感受到喧囂。
葉煒(浙江傳媒學院創意寫作中心主任、副教授):我的發言題目是《張煒老師的變與不變——從〈古船〉到〈河灣〉》。因為《古船》對我對創作的影響比較大,那么《河灣》能不能像當年的《古船》那樣,也給我們帶來一些創作上的啟發呢?我從這部作品中,發覺了張煒老師創作的一些變化。我首先感覺張煒創作的變化就是與生活進行了某種和解。從《古船》的生活剛硬,到《河灣》的生活柔光,這個變化我覺得還是很大的。另一個變化就是張煒現在已經進入到一種化境寫作。所有的素材,所有的人和物,包括那些動物,到他的筆下都與其他作家的筆下不一樣了。他到了這個年齡,一個經典作家寫到這個程度,對生活已經看透,不像《古船》的時候那么硬。當然,也有不變的東西,比如說他對理想的追求,作品里面還是洋溢著道德理想主義。當然這個詞語不足以概括他,但是大家比較接受這個詞;還有一個詩性的語言,他一直沒變,當然同時還有他不變的清潔精神。
文紅霞(河南理工大學文學傳媒學院副教授):在《河灣》中,張煒實現了新的突破和跨越,在講述一段致命誘惑的愛情故事的同時,對時代痛點進行了犀利的審視和破解,同時也有關于生態的憂思、人性的探尋、歷史的探秘、文化病癥的批判,再次凸顯出張煒作為詩人和思想者的特質。
小說精準把握了時代的痛點。小說涉及到現代人生存中的許多問題,比如人生被各種虛妄的目標指引著,生命就浪費在這樣一些目標中。因此,小說提出了一個生命的命題,一個難題,就是如何讓激情和興致持續下去。同時,小說提出了一個 “異人”的概念來抵抗這樣的時代。異人是什么呢?小說中異人不是消極避世的,他們往往主動選擇,選擇與天地萬物同為一體。我認為小說在這個“異人”的這個概念里喚醒了三種力量:柔性的力量、生長的力量和堅韌的力量。
田崇雪(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我發言的題目是這樣三個關鍵詞:田園、野地、河灣,副標題是:張煒的長與短,《河灣》的寬與窄。首先就這部小說做一個總體的概括:這是一部對愛情婚姻絕望,對現代科技理性絕望,而主張退守,主張回到河灣,回歸自然,回到烏托邦的故事。
張煒的長處和寬處體現在歷史敘事的超越意識。在這部小說中,張煒的歷史意識是超越的,對現實的憂患意識也很明顯的。小說的形式追求非常濃烈的象征手法,從局部到整體都呈現出非常強烈的象征意識,毫無疑問河灣是最大的象征。我對張煒散文讀的比較多,所以對他的散文的熟悉程度遠大于他的小說,我甚至認為他的散文可以用來注釋他的小說。對于張煒這樣的作家,我們更應該著眼于他的思想有沒有新變,有沒有突破。我認為,張煒作為當代非常著名的作家,在當代文壇上有著卓越的地位,他的道德理想主義是被我們所公認的,但是也恰恰在這個地方,他沒有突破,沒有一個蛻變,沒有蝶變,我個人認為這是他的短處。作為任何一個身處現代社會,特別是現代都市的一個人來講,是否要重構一個烏托邦是值得懷疑的。當然,我承認作為一個作家,張煒先生的詩情氣質、浪漫主義情懷是非常值得肯定的,現在依然堅持這種激情澎湃的創作讓我很感慨,一個作家能這樣真的不容易。
宋紅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我今天主要想談《河灣》人物的塑造,尤其是這個女主人公洛珈的形象塑造。主人公傅亦銜是隋抱樸式的人物,他的性格是閑散的,容易置身事外的,但是到了小說的結尾,他經歷了一系列的變故之后,尤其是知道妻子洛珈的所作所為之后,辭去了機關職務,從朋友手里接過河灣,繼續進行這種理想精神田園的改造和建設。這個結尾與《古船》中隋抱樸最后走出磨坊、出任粉絲公司總經理的情節有某種相似之處。我想這里面其實是一脈相承的,我們能夠看到一個倔強的、不屈的知識分子形象。這個形象讓我想起《滄浪之水》中同流合污的主人公池大為,還有《應物兄》中的知識分子形象。與這樣的知識分子相比,傅亦銜保持了知識分子的操守和氣節,維護著一種人格上的自由,這是很令人感動的,因此這個人物的塑造是非常成功的。其他的一些人物,比如說女上司、圓圓、老科長等等,也都是比較豐滿的。但是,我個人感覺女主人公洛珈的塑造是有些遺憾的。小說一開場對洛珈的塑造還是比較成功的,她和繼父之間的書信往來這部分讀來讓人蕩氣回腸。那么,面對洛珈的兩種性格和身份,我不禁產生了一種疑問,就是這個不斷追求真相,要替祖父母和舅舅討回公道的洛珈與后來那個操縱媒體的資本幫兇之間,是如何建立起必然的因果聯系的呢?在我看來,小說沒有一個很好的解釋。而作為丈夫的傅亦銜,他甚至沒有親自去問一問妻子的想法,要聽一聽她的解釋,這種情節的設置我覺得是難以理解的。
溫德朝(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河灣既是地理空間的一個存在,也是文化空間的一個存在,具有多重的價值功能。第一,河灣首先是一個自然地理的空間,水面寬闊,景色秀美,類似于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可以成為生態美學關注和審視的一個對象。第二,河灣更重要的是文本敘事的一個空間。《河灣》一共15節,河灣第一次出現是在第七節,此后整個敘事都是圍繞河灣展開的。第三,河灣也是一個心理空間。在時代的病癥中,河灣無疑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理想的心靈棲居地。作家在敘述中,否定了河灣旅游開發的模式,而是選擇守護河灣的一方平靜。主人公走向河灣,則是一種追尋,是生命的一種超越。
劉濤(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我從上大學時開始讀張煒先生的作品,從《古船》到今天《河灣》,我覺得張煒先生的創作有一個最重要的特征:“臨水寫作”。也就是說,張煒先生在創作中從來不在水中,但是也不離開水,是臨水的狀態,如在《古船》《河灣》等小說中,我們都能看到這種特征。這可能是他的一種無意識的狀態,而這可以作為一個起點,作為文本的一個起點,由此開始,許多人物都離水而來,最后又逐水而居。而這種臨水的狀態在小說中又體現出怎樣的內涵,或者說敘事目的是什么?我覺得“臨水”不僅是一個物理空間,也不僅是一個精神空間,同時也是一種敘事的角度。還有一個問題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張煒是一個非常自覺關注繪畫的作家,《河灣》的開頭從討論繪畫開始,還有在洛珈與傅亦銜的愛情敘述中,小說提到法國名畫《看管得很好的奶牛》,很有意味。所以,張煒是一位非常注重繪畫與文學關系的作家。
張光芒(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教授):就這次研討會的整體情況,我談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這次會議可以說是譜系性地發現并挖掘了張煒《河灣》全新的思想與審美追求。今天的發言學者,一方面把這個長篇小說放在張煒50余年的文學創作史中去討論,但是大家也都不約而同地更加重視、關注今天張煒的長篇小說到底提供了怎樣的新的經驗、新的思考?今天的張煒表現了怎樣的美學精神的新追求、新境界?就這些問題,大家都得出了一系列新的結論,譬如現代性反思、全新的愛情書寫、精準把握時代痛點、對于公共經驗的超越、浪漫主義的反思以及所體現出的從硬剛到柔剛的變化等等。這一系列的觀點非常發人深思,這可以說是今天的研討會特別重要的成果。
第二個方面,今天的會議在開闊的文化視野與深刻的理論視角下,對《河灣》展開了精辟、獨到、深刻、多元的闡釋。這也說明,張煒的新作《河灣》成功地激發了評論家們理論闡釋的熱情和沖動。從空間敘事、聲音敘事、聽覺敘事、敘事的密度、敘事的姿態、生態的美學等角度,到人物透視法;從關鍵詞解讀、語言言說的難度、小說中的人物取名、古典意象的運用、作家的個性心理、寫作的臨水狀態,到張煒是否對于網絡社會有所誤解、洛珈這個人物的性格邏輯等等,這些角度、視野以及得出來的結論,讓我們深切體會到今天的學術會議是一場文學評論現場的具有思想鋒芒的觀點交鋒。總之,我認為這次學術會議作為第一場《河灣》的學術研討會,可以說已經是開啟了一條關于《河灣》的波瀾壯闊的長江大河,必將是張煒研究史上的一次盛會和峰會。
黃德志(江蘇作協書記處書記、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今天我們討論的這部《河灣》,主題豐富,思想深邃,我在讀作品的過程中主要有兩個方面的思考:一是歷史的真實性和荒誕性問題。小說通過傅亦銜和洛珈的家族史,表達了國家、民族的災難,具有真實性的一面,同時又具有荒誕性的一面。洛珈的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被殺,被誰殺的?小說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洛珈對歷史的考證,對繼父的一再追問,是通過寫信的方式,不是面對面來談的,這很值得玩味。這種真實性和荒誕性,增加了歷史的悲劇性。二是精神家園的問題。小說寫了許多疑惑,描寫了當下生存困境的問題。《河灣》無疑是傅亦銜、蘇步慧夫婦等人的精神家園,但是這樣的詩意棲居之地,毫無疑問在當下的存在是困難的。小說里蘇步慧的死亡、余之鍔的離開,應該是一個隱喻的意義。小說最后傅亦銜放棄機關生活、到河灣生活,但是結局會如何,小說同樣沒有給我們答案,這也增加了小說的意蘊。總之,我相信這部長篇小說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必將占有一席之地,我們這次學術研討會也必將在學術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河灣》是5月10日出版的,一個月之后我們就召開了研討會,應該說這種時效性是非常強的。
葛大偉(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黨委書記、博士):研討一部好的作品,進行一場好的討論,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相信各位專家還言猶未盡。我們的這種共同感覺,實際上也構成了對張煒老師這部充滿著解讀和討論空間的作品的最好致敬。愛默生說,好的作家總會給人一種長期以來的想法和感受被他一語道破的感覺,想必大家對張煒老師都會有這樣一個評價,他就是這樣一個能夠一語道破我們日常經驗的語言魔術師。因此我提議,讓我們再次把熱烈的掌聲送給張煒老師。
以“訪高圖”開篇,又以“訪高圖”結尾,冥冥之中也預示了我們這次研討會的主題。在疫情造成諸多不便的情況下,各位專家老師能夠克服各種困難,通過線上線下相結合的方式,實現高朋滿座,研究高深文本,進行闊步高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構成了一幅文學現場批評的“訪高圖”。
作為《河灣》首場研討會的主辦方,我們深知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組織這樣一場高水平的研討會,難免有考慮不周、力不從心的地方,也非常感謝各位專家能夠屈高就下,對江蘇師范大學,對我們文學院高看一眼,我提議,我們也把熱烈的掌聲送給今天參會的各位專家老師們。看了《河灣》之后,我也對人生是一條河,到時候就得拐彎兒這句話有一些自己的理解。大家都應該有這樣的生活經驗,不是每一條河流到時候都會轉彎的,比如徐州歷史上就曾經是黃泛區,暴怒的河水是不會轉彎的,它是要奪淮入海的,是要水漫金山的。會拐彎兒的河,是柔軟的,是妥協的,也是理性的。我不知道張煒老師用這個隱喻,是不是也暗含著一種對歷史理性或者說生活理性的妥協?傅亦銜最終選擇河灣為歸宿,其實也是一種妥協與回歸。最后再次感謝大家的參與,期待疫情結束之后能夠在美麗的徐州,在江蘇師大接待大家。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