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長篇小說《貝爾蒙特公園》暗合于日本“私小說”傳統,旨在真切描摹表現個體生存苦境。小說有三條值得注意的線索:首先是那位深度介入故事之中,或者干脆可以被看作是小說一號主人公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特別設定。其次,是“我”在家庭內部遭遇了一位很是有一點奇葩色彩的“謊言”丈夫。最后,是發生在貝爾蒙特公園里的“我”和斑嘴鴨之間的故事。通讀全文,可以發現《貝爾蒙特公園》貫穿了自我批判和審視這一潛隱主題,并在結尾處明顯傳達了對自我精神的救贖和超越。
關鍵詞:黑孩" 《貝爾蒙特公園》" 自我批判" 精神超越
自打1992年去國并最終在日本定居,作家黑孩在這個可謂是一衣帶水的鄰邦已經生活了將近三十年時間。期間,在經歷各種生存艱難的同時,也肯定會受到日本文學的深切浸染。這其中,無論如何都不容忽視的一點,恐怕就是日本的“私小說”。根據我們的閱讀體會,參照相關論述,所謂“私小說”,大約分為廣義和狹義兩種。廣義上,舉凡運用第一人稱敘述方式的小說都可以被看作是“私小說”。但公眾卻更多地是在狹義的層面上,把“私小說”理解為在脫離時代背景與社會生活的情況下,以單刀直入的方式孤立地描寫表現個人的日常生活瑣事與心理活動的一種小說作品。借用日本小說家久米正雄的說法,也就是一種作者把自己直截了當地暴露出來的小說。更進一步說,“私小說”一般會體現出以下三個方面的特點。首先,是視野的收縮性。因為“私小說”的故事背景一般都會局限于個人或者家庭,其主要內容也大都聚焦于個人情感世界的緣故,所以作品的視野往往會顯得相對狹小,遠離看起來更為闊大的社會與國家。其次,是描寫內容的私密性。或許因為“私小說”與作家自我之間存在著緊密的內在關聯,作品多帶有突出的“自敘傳”色彩,甚至往往會把作者內心世界中丑惡與絕望的一面,都無所顧忌地袒露在廣大讀者面前。也因之,一種自我懺悔色彩的具備,也屬題中應有之義。再次,是基調的感傷性。因為這些作品不僅集中關注人物的私人情感世界,而且更多地會以柔弱的筆調聚焦于其中的不安與茫然一面,這樣一來,自然也就會滋生出一種生命的感傷色彩。由以上三方面的特點可見,同樣是一種現代的重要文學類別,日本與中國的情況卻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區別。如果說日本的“私小說”更多地意味著對人物主體內在精神世界的深入挖掘的話,那么中國所謂的“現實主義小說”就更明確地意味著對外部世界與現實社會的關切和表現。在一向強調文學的社會與教化作用的中國,一部小說作品,似乎只有在密切地建立與社會和國家之間的關系之后,方才具有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而這,很顯然與日本“私小說”的狀況形成了某種極端的對照。也因此,深受日本“私小說”傳統影響的黑孩的長篇小說,近期能夠接二連三地登上如同《收獲》這樣的中國文學高地,其實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說,因為黑孩近期的小說創作與日本“私小說”之間存在著絕對不容剝離的內在關聯,所以我們只能從這個角度來切入對黑孩小說作品的理解與闡釋。
盡管我們對于黑孩的日本經歷一無所知,但在長篇小說《貝爾蒙特公園》(載《收獲》長篇專號2020年夏卷)中,暗合于日本“私小說”傳統的一點,首先是那位深度介入故事之中,或者干脆可以被看作是小說一號主人公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特別設定。按照文本的交代,“我”是一位已經在日本工作、生活多年的中國人。不僅和自己的日本丈夫黎本育有一子,而且在故事開始的時候,正供職于日本東京的一個役所:“日本的新年度不是九月,是四月。新生入學,新社會人就職報到,都在四月一日。從三月中旬開始,一大批人因為遷徙而不得不去役所辦理搬遷手續。我工作的部署是區民部戶籍科住民記錄系,工作內容正與這些手續有關。”從藝術結構的角度來說,黑孩圍繞身兼第一人稱敘述者功能的“我”,分別設定了三條不同但卻互有交叉的故事線索。第一條,是“我”在住民記錄系頗有些“驚心動魄”的職場經歷。質言之,在這一部分,作家所集中書寫的,乃是“我”所經歷的那些看似尋常實則“波瀾壯闊”的職場暴力。或許與職場暴力乃是這部長篇小說意欲關注表現的核心事物之一有關,小說中曾經專門介紹過日本官方對職場暴力給出的定義:“所謂職場暴力,就是‘利用自身在職務上以及人際關系上的有利性,對同事施加超過業務范圍的精神性及肉體性的痛苦的行為’。”更加具體的內容是:“損害對方的人際關系及職場環境。無視對方,將其隔離,或是聯合其他人將對方孤立等行為。不教給對方工作所需要的內容,將對方的席位隔離開等幼稚的行為也包含在內。要求過大:交給對方明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量,并且在對方沒有完成的情況下大聲呵斥或毆打對方。要求過小:只交給對方無關緊要的工作內容。等等。”具體來說,在“我”所供職的那個役所的住民記錄系,以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對初來乍到的“我”行使職場暴力的,主要是同為中國人的劉燕燕。更進一步說,也包括與劉燕燕儼然形成某種結盟態勢的坂本。
其實,早在“我”親身體驗來自劉燕燕的職場暴力之前,她的同事山崎已經有過相當慘痛的前車之鑒。這個前車之鑒,具體體現為所謂的“山崎事件”。說來事情也比較簡單,一次,山崎因為正在和劉燕燕說話,所以,在有一個客人到窗口辦事的時候,便下意識地要求坂本前去接待這個客人。沒想到,僅僅是如此一樁其實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發酵出了對山崎來說相當嚴重的后果:“沒過多久,山崎在工作的時候喜歡聊天,能力很差,經常出錯給系長添麻煩等壞印象,便在很多人的意識里固定下來。”如果不是作為同期的“我”對山崎有著相對深入的了解,恐怕也會如同其他的很多人一樣,道聽途說或者以訛傳訛地對山崎形成相當糟糕的印象。正因為“山崎事件”的發酵成型與性格特別慣于頤指氣使的坂本緊密相關,所以,“我”才會對她們倆形成這樣的一種理解與看法:“如果說坂本是群里的一只狼,那么山崎就是群里的一只羊。”也因此,雖然只是“跟坂本一起工作了半年而已,山崎就病了。她老是覺得心悸,嚴重的時候還會喘不上氣。”雖然貌似連同生理上都有了反應,但她實際上所罹患的,不過是一種心理疾病,用中文來表達,就叫作“恐慌障礙”,或者“驚恐障礙”,或者“恐慌發作”。到最后,自覺實在難以繼續支撐的山崎,只好萬般無奈地決定辭職。作為旁觀者的“我”,對山崎的如此一種人生選擇,曾經一度大感困惑不解。一直到自己后來也感同身受地“落到跟山崎一樣的處境才理解了她的選擇是正確的”。正所謂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我”到后來之所以會不幸地落到如同山崎一樣的境地,乃因為自己竟然陰差陽錯地成為了山崎的繼任者:“我那時根本沒有想到,她所經歷的一切,我在之后都要經歷。正是因為她的辭職,我被陰差陽錯地移動到記錄系。”關鍵的問題是,雖然從表面上看,發生沖突的雙方似乎是山崎和坂本,但幕后的真正推手,實際上卻是劉燕燕。這一方面的一個突出標志就是,一貫強勢的坂本,在劉燕燕面前竟然會表現得那樣畢恭畢敬,正所謂“強中自有強中手”或者說“一物降一物”,一貫強勢的坂本在劉燕燕面前的服服帖帖,所充分說明的,只能是劉燕燕的更加強勢。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在一次和“我”的交談過程中,坂本才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跟劉燕燕過不去的話,等于用雞蛋撞石頭,是找死。”那么,劉燕燕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人?為什么和她過不去就等于是用雞蛋碰石頭?又或者,看起來“聰慧文靜”的山崎,在記錄系到底遭遇了什么,到最后竟至于在罹患心理病癥后被迫辭職?所有的這一切疑問,都只有在“我”進入記錄系之后的一系列遭遇中才能夠找到確切的答案。
但就在“我”即將正式進入記錄系,和劉燕燕成為同事之前,卻不僅與劉燕燕有過一次不期而遇的機會,而且還初次親身領教了劉燕燕的兩面三刀手段。那一次,在和劉燕燕偶遇的時候,“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談起了“山崎事件”:“我鼓足勇氣說出了我的看法。坂本的確聰明并且優秀,在集團里有很強的存在感。但山崎屬內向性格,尤其跟坂本的關系較為險惡,工作的時候難免有壓力。”尤其不容忽視的一點是,“我”在談話時居然為山崎打抱不平:“問題被發現后,只山崎一人受‘譴責’,我覺得不公平。”沒想到的是,事后不久,劉燕燕就把她們倆之間的對話內容全都分別“出賣”給了山崎和坂本她們兩位。雖然“我”不太喜歡劉燕燕的這種背后傳話行徑,但卻也不得不面對這種背后“翻閑話”行為所導致的嚴重后果,尤其是來自坂本的敵視反應。此后不久,在一次中午吃飯的時候,坂本和其他幾個人有說有笑,唯獨對“我”,既不正眼相看,也拒絕說話:“我察覺到,劉燕燕把我跟她之間的對話也傳給了坂本,心里覺得很別扭。”盡管說“我”在背后談論山崎與坂本的確是一種無可否認的客觀事實,但劉燕燕卻也不應該出于一種挑撥離間的心理,把這些既告訴山崎,也告訴坂本。因為這樣一來,“我”最起碼在坂本面前已經很難做人了。也因此,如果說“山崎事件”可以被看作是“我”一種鏡像式的前史,那么,“我”這次對劉燕燕兩面三刀手段的親身領教,就毫無疑問有著格外明顯的下馬威意味。問題在于,雖然說“我”已經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已經明確意識到,“從那天開始,為了我自己好,我決定跟劉燕燕,跟坂本,跟山崎,都保持同樣的距離”,但等“我”真正入職記錄系之后,卻還是無可避免地遭遇到了尤其是來自劉燕燕那一系列簡直就是不動聲色的職場暴力。
“我”第一天到記錄系上班,就因為不小心打錯一個字而遭到了劉燕燕的無端指責與非難。先是劉燕燕氣洶洶地指責“我”打錯了一個字,但就在“我”覺得很抱歉,正準備說“對不起”的時候,劉燕燕卻去窗口接待一個突然出現的客人。這樣一來,“我”就失去了道歉的機會。原本只是無意間的一次失誤,但劉燕燕卻如此小題大做,她的這種行為使我感到很難過:“從原則上說,明明是我打錯了一個字,校對的職員應該對我本人說,而不是通過劉燕燕傳達給我。”沒想到的是,劉燕燕竟然會不依不饒地繼續抓住這件事大做文章。面對著她那咄咄逼人的氣勢,“我”一時氣急:“我覺得血液往腦門上沖,那口氣終于憋不住了。我不記得是怎樣站起來的,也不記得是怎樣摘下眼鏡的。我把眼鏡摔到了寫字臺上。這一瞬發生得迅速而且自然。事情發生后,我有點兒昏頭昏腦的,神智不是很清楚。”但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的激烈反應所引發的,肯定是劉燕燕更加激烈的反應:“劉燕燕優雅地站在我眼前,輕聲地對我說:‘黎本,有話說話,摔東西不好,顯得你沒有教養。有沒有教養,能看出一個人的水準。比如你剛才打錯了一個字,有教養的話就會道一聲歉。你連道歉都不會。”就這樣,雖然只是不經意間打錯了一個字,但劉燕燕卻硬是借此而使“我”在記錄系的名聲大大受損:“我想起之前聽到過的關于劉燕燕的一些傳言。她真的很厲害,只花費最小的力氣便讓我失去了理性和思考的能力。沒有動用一根手指,就制造了她優我劣的局面。”究其根本,同樣身為中國人的劉燕燕,之所以會對“我”采取如此一種不友好的方式,恐怕還是因為“我”此前在她指責山崎時曾經本能地替山崎有所辯護的緣故。
然而,正如“我”所強烈預感到的,在記錄系第一天的遭遇,僅僅只是自己職場暴力的一個開端。此后等待著她的,竟然是一次又一次的類似遭遇。盡管說沖突發生后的第二天,“我”和劉燕燕就在系長的主持下以互致歉意的方式,貌似原諒了對方,但實際上,沖突雙方的表現都是在演戲,因為根本的矛盾并沒有得到解決。“有一句話叫覆水難收。我跟劉燕燕一整天都沒有說話。”緊接著,一場無聲的對抗或者說悲劇也就發生了:“噩夢開始以他人看不見的方式降臨了。以后的幾天,劉燕燕以我是新人為借口,每天都安排我做同一樣工作,就是往電腦里輸入申告書。客人來的時候,她打發坂本去窗口,而自己寸步不離地坐在我的身邊。這一招真可怕,我徹底失去了能夠自由喘息的空間,情緒也很混亂。”事實上,寸步不離地坐在“我”身邊的劉燕燕,客觀起到的既是一種監督的作用,更是一種干擾的作用。面對如此一種監督加干擾,原本心境就非常糟糕的“我”,心境只能更加糟糕。這樣一來,出錯的幾率也就大大增加。而劉燕燕,則正好借此機會不斷地告訴其他在場職員,讓“大家覺得我是一個不斷出錯的人”。與此同時,心機很深的劉燕燕,還會不時地向“我”發出詢問:“我不說話,她就進一步地問我:‘你沒有什么要問的地方嗎?你什么都懂嗎?’”劉燕燕的如此一種行為,所直接導致的后果就是,在其他人眼里,“我”只能“是一個不懂又不虛心請教的人”。更進一步說,劉燕燕雙管齊下行為的嚴重后果,就是“我”在職場的被疏遠與被孤立:“本來只是我跟她單槍匹馬地斗,但一個星期后,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我說不清哪里不對勁兒,反正是職場的氣氛漸漸地變了。我常常覺得是一群人的目光和神情使我難受。”質言之,類同于“我”的這樣一種糟糕處境,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魯迅先生的所謂“無物之陣”。除了身為始作俑者的劉燕燕之外,“我”在職場雖然感覺到周圍充滿了敵意,但細細地打量一番,卻又找不到一個具體的敵人或對手。事實上,也正是如此一種情形,才致使“我”生出這樣的一種感覺:“但在我的感覺里,記錄系簡直是她的帝國。她被賦予了某一種力量,一種任意支使周圍的力量。而這力量又好像一盞燈照著周圍的那群人。燈照亮哪里,那群人就看哪里。”之所以會形成如此一種情形,一方面固然與劉燕燕“像一顆釘子似的釘在戶籍住民課的記錄系”長達十幾年之久有關,另一方面更與劉燕燕那樣一種長袖善舞的性格特征緊密相關。不管怎么說,這種狀況將會對“我”的精神世界產生致命的負面影響,乃是無可置疑的一種客觀事實。
說到劉燕燕對“我”所實施的那種看似不動聲色實則犀利無比的職場暴力,一個典型的案例,就是所謂“筆頭事件”。那是在坂本要求“我”先學習畫地籍圖的時候:“坂本給了我兩支專用筆,說這種筆很貴,使用的時候一定要小心一點兒。”但就在“我”畫圖的過程中,因午飯時間已到,劉燕燕便指使“我”先去吃午飯。沒想到,等到“我”吃完午飯在十二點準時回到記錄系的時候,劉燕燕卻指責“我”不小心把筆頭給弄斷了。再度面對劉燕燕的盛氣凌人,“我”又一次陷入到了簡直就是百口莫辯的狀態之中:“我覺得更加難過了,不僅沒有辦法說明不是自己搞斷了筆頭,反而被坂本提示的一個事實(坂本說,今天上午只有‘我’一個人使用過圖筆)搞得更加被動。這樣的事情簡直就是災難。我又覺得渾身涼颼颼的了。說真的,我感到劉燕燕非常恐怖,在她異想天開的行為里,有一種原封不動的非常堅固的東西。”具體來說,劉燕燕的恐怖就在于不露痕跡地“殺人”于無形之中:“比如筆頭這件事吧,她把每一步都安排好了,既抓不到兇手,也沒有物證。一切都是真的,一切又都不是真的。只有輿論如鐵證,鐵證如山。”盡管小說中并沒有作出明確的交代,但在我個人的閱讀感覺中,卻總覺得所謂的“筆頭事件”其實就是劉燕燕專門設的一個陷害“我”的惡局。依照文本的一些蛛絲馬跡來推斷,筆頭的破壞者極有可能就是劉燕燕本人。一方面利用午飯之機故意搞斷了筆頭,另一方面卻又以賊喊捉賊的方式嫁禍于原本無辜的“我”,劉燕燕用心之險惡,于此即可見一斑。也正因此,置身于劉燕燕已然一手遮天的記錄系中,“我”的心境才會越來越灰暗:“有一陣我什么都干不下去,感覺自己身處的地方跟牢房差不多。”“太陽開始西逝,我的心情越來越灰暗,甚至可以說越來越黑暗了,已經看不見心的輪廓了。”盡管坂本后來也曾經安慰說第一次畫地籍圖,出錯是難免的,但我還是“覺得時間似乎停止了運轉。我的腦子里是一大片的空白。”
正如你已經預料到的,如此一種不斷承受職場暴力的結果,就是“我”如同山崎一樣地最終被迫罹患精神病征:“我去了醫院,因為我說心忒忒得厲害,醫生為我安排了心電圖測量,但是從圖上沒有看出物理性的病變。”但盡管如此,劉燕燕所施加于“我”的職場暴力卻依然沒有停止。沒多久,就又發生了一場莫須有的資料丟失事件。因為役所明確規定,如果有相關資料丟失,一直到找到為止,所有職員都不能回家,所以大家對“我”的怨聲載道,也就自在情理之中。就這樣,一直等到課長認定資料的丟失不是人為的,大家方才得以按時下班。事情雖然沒有釀成什么嚴重的后果,但“我”內心里的疑惑卻無論如何都難以消除:“我老是會把今天的事跟筆頭聯系起來。兩件事發生的時間真是挨得太近了。我模模糊糊地覺得劉燕燕是兇手。她演得干凈利落。但這樣想的時候,我又覺得自己的心地不干凈,像一個小人。”尤其是,到后來,“我忽然意識到,雖然所有人找得翻天覆地,但劉燕燕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把劉燕燕的如此一種表現,與資料丟失事件聯系在一起,“我”上述推斷合理性的存在,就是顯而易見的一種事實。也因此,盡管從表面上看起來,劉燕燕的所作所為都很難找到可挑剔之處,但細細想來,只有她,恐怕卻是“我”所遭逢的一切職場暴力的幕后推手,或者說始作俑者。劉燕燕手段的如此“高明”,甚至連同“我”這樣的受害者,也會生出“佩服不已”的感覺。設身處地地想一想,身為受害者的“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去贊美劉燕燕這樣一位“惡魔”式的存在。倘若一定要說是“贊美”,那這“贊美”也肯定帶有強烈的反諷意味。但如果我們從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角度跳脫而出,單單從小說藝術的角度來切入理解,那么,這位看上去“十惡不赦”,甚至能夠在很大程度上讓我們聯想到王熙鳳的劉燕燕,其實正是黑孩這部長篇小說中刻畫塑造最為成功的最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之一。
第二條,是“我”在家庭內部遭遇了一位很是有一點奇葩色彩的“謊言”丈夫。盡管小說開始的時候,“我”已經是一位日本公民,但由于血統、民族的緣故,“我”和丈夫黎本之間的婚姻,卻仍然會給人一種跨國婚姻的突出感覺。盡管“我”們之間的婚姻已經持續了十年多的時間,但“我”最早意識到丈夫撒謊,卻是因為接到了丈夫妹妹一個出人意料的電話。那一次,在電話里,妹妹突然問了“我”兩個問題:“哥哥的出版社有沒有好轉?還有,哥哥借的一百萬什么時候能夠還給我?”面對著毫無回應的“我”,妹妹進一步說:“哥哥說等銀行的貸款到手,出版社就會歸還給他。過了這么久,我想銀行的貸款應該到手了,出版社也應該歸還給他了。”正是這個不期而至的電話,揭開了丈夫黎本一貫撒謊的本來面目。一方面,“我”打小就討厭跟人家借錢,另一方面,“我”更無法接受丈夫的撒謊欺騙行為。兩方面結合在一起,更令“我”氣不打一處來。既如此,“我”便對丈夫大聲斥責:“你是在逃避嗎?因為你跟我撒了謊,因為你背著我跟你妹妹借了錢,因為出版社出現了問題。”盡管丈夫一方面向“我”道歉,說不應該隱瞞這些事實,另一方面也強調自己的隱瞞行為不過是為了避免增加一個因了解真相而不安的人,但“我”卻仍然無法接受他的撒謊欺騙行為:“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被蒙在鼓里面的感覺,跟受到欺騙的感覺是相同的。我們結婚已經有十年多了,一直像兩條平行線,從來沒有碰撞過。說白了,就是從來都沒有吵過架。究其原因,也許是我們之間的關系過于客氣了。但今天,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兩條平行線突然間糾纏到一起了。我說的是糾纏,不是交結。所以我覺得很煩。”從公共道德的層面上說,一個人原本就不應該撒謊欺騙,更何況,丈夫黎本撒謊欺騙的對象,竟然是和自己朝夕共處的妻子。他的這種行為,對“我”自然造成了不小的傷害:“自發現丈夫撒謊騙我,我開始意識到他身上潛在的危險性。怎么說呢?他明明知道自己說的是謊話,卻當真的說給我聽。我很受傷。”事實上,也正是因為發現了丈夫的撒謊行為,所以,“我”連同兒子雄大一起,才會以一種輕蔑的口氣把丈夫(爸爸)干脆稱之為“那個人”。事實上,也只有到這個時候,“我”才不僅意識到丈夫以前其實已有類似的行為存在,而且還回憶起了當年決定與丈夫結婚時朋友的“話里有話”。前者的具體情況是,早在兩年前,丈夫去大阪出差,本來住在媽媽家,結果卻在電話里謊稱自己住在旅館里。因為“我”不僅和丈夫是面對面坐了六年的出版社同事,而且“我”們倆還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名叫小原,所以,后者的具體情況就是:“我決定跟丈夫結婚的時候,跟小原匯報。小原不說祝福的話,反而問我:‘為什么呢?為什么你會選擇黎本這個人呢?’”“我意識到她的話里有話,她不解釋,我也沒好意思追問。但這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原跟丈夫做過十幾年的同事,應該很了解他。”按照小說中的描述,“我”和小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生活中一旦遇到什么重大的事情,“我”都會在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小原。甚至,當“我”產生自殺輕生的念頭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兒子雄大的托付對象,竟然也是小原。既然如此,她們倆之間就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尤其是在“我”決定和丈夫黎本結婚的時候,依照常理,既然小原對黎本有看法,就應該堅決反對并設法阻止。也因此,盡管黑孩也已試圖用所謂的“話里有話”“沒好意思追問”給予一定程度的解釋,但在“我”的理解中,小原的曖昧態度與她們倆之間友情之間的不相稱,卻是無法被否認的一種客觀事實。而這,或許可以被看作是黑孩小說一個小小的敘事破綻。
但不管怎么說,“我”和丈夫黎本的婚姻已經是一種既成事實。在這種情況下,丈夫黎本的撒謊欺騙行為,就不僅僅事關道德精神,而且更是直接關系到了“我”們一家的家庭生計。當“我”進一步追問丈夫黎本到底把從妹妹那里借來的錢花到什么地方的時候,黎本給出的回答,竟然是“錢全部在你手里”。原來,從妹妹那里借來的錢,全都被黎本用來彌補工資被減少后留下的空檔了。面對如此一種出乎意料的狀況:“我呆住了。這一刻,除了恐懼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的工資是生活的基礎和保障,工資出問題的話,我們的生活就有了一個很大的漏洞,恐懼盤踞在漏洞里。”盡管說丈夫黎本曾經信誓旦旦地強調不僅出版社已經拿回來了,而且工資也不會有問題,但等到“我”去查證的時候,結果卻非常糟糕:“但結果很糟糕。發工資的日子去銀行,證明了我的擔心是對的。丈夫的工資只有二十五萬。事實比什么都能說明問題。從銀行出來后,我的心一直忒忒,幾乎沒有間歇。晚上他有意回來得比較晚,等他的時間里我倍感焦慮。恐懼揮之不去,仿佛現在的生活隨時都會崩潰。”由以上情況判斷,丈夫黎本毫無疑問已經是一位“撒謊成性”的人。問題在于,黎本到底為什么一定要撒謊呢?對此,作家借助于雄大在網上找到的一篇文章給出了相應的解釋:“他說看了網上的這篇文章,也許就不會生‘那個人’的氣了。文章講述的是一種叫‘謊言癖’的病。癥狀是說謊成癮,即使在不需要說謊的時候也會說謊,是怪癖型人格障礙中的一種特定類型。專家分析出七大動機。”具體到黎本這里,依照雄大的分析,“那個人的動機就是為了逃避某種責任,保護自己免受痛苦,屬于自衛行為。”進一步說,丈夫黎本到底為什么要企圖逃避某種責任,他的如此一種逃避行為,是否與他成長過程中所遭受的精神傷害有關,所有這一切,雖然由于與作品題旨關系不大,黑孩并沒有做更深入的探究,但如果祥加推斷,相關結論的得出,恐怕也是必然的。
事實上,丈夫黎本的撒謊成性,既對“我”們的家庭生活,更對“我”自己的精神世界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但丈夫出事以后,這些美好的日常被打破了。除了家長會,我幾乎不參加其他的活動。觀摩教學、運動會、文化節,因為成了情緒上的負擔,我全部逃避了。所謂黑暗的日子,我想把它定義為精神和物質同處于貧瘠的一種狀態。歸根結底,我失去了安全感。我老是做著相同的夢,總是房子馬上就傾倒了,或者雨水順著墻壁的裂紋已經滲透到家里。”問題是,雖然“我”的精神境況已經如此糟糕,但丈夫黎本的撒謊成性行為,卻依然在變本加厲不管不顧地延續并施行著:“最近我發現,他每次說謊都說得有鼻子有眼,跟真格兒似的。他的樣子看起來很真誠。”尤其令人不可思議的一點是,在“我”感到實在無法在劉燕燕所統治的記錄系無法繼續工作下去,滋生出一種辭職心理的時候,曾經一再從丈夫黎本那里追問確證自己是否可以辭職。“我”問他:“再確認一次,我真的可以去出版社工作嗎?那份契約書是真的嗎?”黎本的回答是“真的”。“我”再次追問:“我真的可以辭去現在的工作嗎?”黎本的回答是“可以”。如此一再反復之后,“我”說:“如果我現在就去找課長說辭職的事呢?”黎本的回答,依然是一種貌似成竹在胸的“那也沒有關系。你就去吧。”結果沒想到,在“我”已經明確向課長提出辭職的請求之后,事實卻又一次充分證明,丈夫黎本此前信誓旦旦所承諾的一切,都屬子虛烏有。但請注意,就在“我”因他的撒謊成性而對丈夫黎本徹底失望的同時,卻也對自己的精神世界進行了一番不失嚴苛的自我批判和審視。一方面,雖然“我”在當年曾經公開表示自己之所以會選擇丈夫黎本結婚,乃主要因為覺得他“忠厚和老實”,但實際的情況卻是:“那時候我獨身一人在日本,經常生病,身心都十分脆弱。我愿意如他所希望的,把自己像一只寵物似的交給他。”但另一方面,也正是在丈夫黎本的撒謊欺騙行為中,“我”才進一步洞察到了自身某種心理痼疾的存在:“好久之后我才意識到,我之所以這樣被他騙了又騙,相當大程度是我自愿的。對于我來說,他的謊言一直隨帶著副產品。他的謊言似未來的憧憬,總是給我希望,讓我覺得可以逃離眼前的苦海。”原來,正所謂“打的愿打,挨的愿挨”,丈夫黎本之所以能夠一次又一次行騙成功,乃是因為有“我”一次又一次的相信。倘若缺少了“我”的“積極配合”,那黎本在撒謊成性,也不可能擁有成功表演的舞臺。也因此,如果說丈夫黎本的撒謊成性是一種難以根治的精神病癥的話,“我”的“受虐成性”,也應該被看作是某種精神病癥。由此,作家黑孩自然也就觸及到了所謂自我批判和審視的命題。而自我批判和審視,實際上也是這部《貝爾蒙特公園》的潛隱主題之一。其實,早在小說開始不久,一種自我批判與審視的意味就已經非常明顯了。我們注意到,在談到兒子雄大性格特點的時候,作家寫道:“我一向感情用事。丈夫目光短淺,看待事物缺乏宏觀上把握。而他小小的年紀卻非常理性,比如他考慮事情的時候先從后果著想,從后果一步步往前推,下象棋似的。他會瞻前顧后。”看似表揚兒子,其實自我批判的味道十足。毫無疑問,如果不是“我”習慣于感情用事,就不僅不會有她那百孔千瘡的婚姻,而且也不會有對丈夫黎本撒謊成性行為的一再忍讓。到后來,在與大出比較的過程中,“我”對自己進一步有所反省:“我覺得很佩服她。因為她拿得起放得下。而我過于感情用事。就因為這個原因,我的生活總是亂糟糟的。已經活了幾十年了,看到許多人無憂無慮地活著,而自己連所謂的穩定期都沒有嘗試過。”事實上,也正如“我”所明確意識到的,自己的工作與生活狀況之所以總是亂糟糟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不幸遭遇了劉燕燕和丈夫黎本這樣一些人物的緣故,但在另一方面,卻也與“我”個人諸如過于感情用事這樣一些性格缺陷有著不容忽視的內在關聯。
就這樣,一方面是記錄系里來自“惡魔式”人物劉燕燕的職場暴力,另一方面又是家里一位撒謊成性的不靠譜丈夫,再加上自己的過于感情用事,“我”的日常生活境況的確稱得上是一團糟,是一敗涂地。對于這樣一種其實既與時代無關,也與社會無關的個人生存境況,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只能借用所謂“五蘊皆苦”的說法來加以形容。既然除了兒子雄大之外,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充滿了難耐的苦澀意味,那也只能被稱作是“五蘊皆苦”了。關鍵的問題是,面對著如此一種生命存在的苦境,看似早已束手無策的“我”,到底該怎么辦?小說中的第三條故事結構線索,這就有了其英雄用武之處。具體來說,所謂的第三條結構線索,就是指發生在貝爾蒙特公園里的“我”和斑嘴鴨之間的故事。所謂“貝爾蒙特公園”,是位于東京足里區一個城市公園的名稱:“東京的足里區跟澳大利亞的貝爾蒙特市是姐妹都市。作為友好的象征,貝爾蒙特市跟足里區共同建造了貝爾蒙特公園。”小說的標題之所以要取名于此,正因為文本中的這一部分內容,既暗合于當下時代所普遍流行的生態文學主題,更昭示了一種自我精神救贖與超越的希望。這一點,在小說的敘事話語中已經有明確的揭示。按照文本的交代,或許與某種神秘的生理遺傳有關,“我”早在十九歲的時候,就罹患了憂郁癥,總是想死。這么多年來,之所以還茍活于人世間,其實與貝爾蒙特公園緊密相關:“因為去貝爾蒙特公園走走的時候,會看到藍的天、白的云、綠色的樹葉、池塘里的金魚和燦爛的陽光。我自己也說不明白,這時的我為什么會化繭為蝶,一下子飛出內里的那片黑暗。我總覺得我身體里有另外的一個人,她與我的距離好像白天與黑夜的距離。”
具而言之,在小說中,“我”與貝爾蒙特公園的緊密關聯,乃集中體現在一群頗受市民喜愛的斑嘴鴨身上。更進一步說,真正與“我”的內在精神世界產生了共振的,又是其中的小不點兒和貝爾它們母子倆。由于“我”的心總是要忒忒,卻又查不出什么物理性的病變來,所以醫生便建議“我”一定要多去公園里走走。“跟醫生的建議有關,跟小不點兒正在孵蛋有關,我在公園待的時間明顯多了起來,心思也慢慢地轉移到小不點兒身上。”具體來說,小不點兒乃是去年貝爾蒙特公園里出生的一只斑嘴鴨。去年的五月十六日晚上,鴨媽媽一共孵出了十只模樣可愛的鴨寶寶。小不點兒是其中成長最慢,也是最后才離開了貝爾蒙特公園的一只鴨寶寶:“鴨媽媽最早帶走了兩只寶寶,第二次帶走了四只寶寶。小不點兒途中受了傷,成長比其他的寶寶慢。其他的寶寶都飛走了,小不點兒才開始練習飛。”這之后,為了幫助小不點兒早日成長為一只成年斑嘴鴨,它的兩個兄弟曾經數次跑回公園來帶著他學習長途飛翔的本領。過了不久,三只斑嘴鴨終于同時飛離水面,一溜煙地消逝在遙遠的天空里:“就這樣,小不點兒也離開貝爾蒙特公園了。那個瞬間,我的心里充滿了安篤和謝意。小不點兒終于跟家族在一起了。”沒想到的是,到了故事發生的今年,一直為“我”所牽掛不已的小不點兒竟然自己也成為了媽媽,在比去年的時間提前了兩個星期的情況下,竟然一下子就孵出了十三只斑嘴鴨,比去年還多了三只。如此一種情形,自然會令那些特別喜歡斑嘴鴨的市民們欣喜若狂:“三個人(指‘我’、大出以及大島)一同驚喜起來。我說小不點兒這么小,想不到會生這么多的鴨寶寶。”這么多鴨寶寶的出生,一下子就使得公園里熱鬧了起來。在眾多市民的圍觀下,小不點兒帶著十三只鴨寶寶在水里游來游去:“十二只鴨寶寶作秀似的,毛茸茸地排成‘一’字,剩下的一只孤單單地趴在‘一’字的外邊,看上去像一個句號。陽光燦爛,池水亮晶晶的,鴨寶寶萌得讓人受不了。我感到心在融化。啊,這個瞬間,如果能持續一輩子就好了。”關鍵的問題是,“我”的這種良好愿望在殘酷的現實世界中根本就不可能實現。對此,作家曾經借敘述者“我”之口吻而有所談論和暗示:“大出說斑嘴鴨出生后的生存率相當小,只有百分之二十。所以我覺得,是人對生命的敬畏和愛,維系并發展了斑嘴鴨一家的生命。所謂對生命的敬畏,乃是一個過于龐大的主題,涉及生命觀以及生命倫理,我根本說不明白。不說也罷。”事實上,正如你已經預料到的那樣,很快地,各種各樣的災難就降臨到了這群剛剛出生不久的鴨寶寶們身上。沒過了多久,十三只鴨寶寶里竟然只剩下了貝爾這一只鴨寶寶。貝爾,是一個名叫惠子的女性給這只碩果僅存的鴨寶寶起的名字:“問她為什么起了個‘貝爾’的名字,她解釋說,這里是貝爾蒙特公園,取公園名字的前兩個字。還有,英語‘貝爾’的讀音是熊,希望鴨寶寶能夠長得跟熊那么大。想到熊是龐然大物,我為惠子的愿望所感動,內心涌過一種沖動,有點兒迷迷糊糊的了。”在小說中,無意間真正對“我”的精神世界產生了根本影響的,正是這只被寄予了巨大希望的貝爾。具體來說,那是在一個暴風雨肆虐的夜晚。就在“我”們為貝爾擔心不已的時候,貝爾卻在不經意間表現出了特別的智慧:“風雨從西南方向吹來,而貝爾蹲在東北方向的石墩上。風雨被木墩阻攔,貝爾既吹不著風,也淋不著雨。大島望著我,笑嘻嘻地說:‘這只鴨寶寶不愧是十三分之一。因為它有這樣的智慧,所以才能夠活下來。’”貝爾的如此一種智慧之舉,一下子便擊中了“我”的內心世界:“淚水涌上了我的眼眶。只有我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感動。我覺得貝爾比我偉大很多。大島跟我說了一句話,但淹沒在風雨聲里。我讓他再說一次,他大聲地說:‘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鴨寶寶這個樣子,覺得自己其實挺幸福的。忽然想加油,想好好地活下去。’”大島根本不知道,他這個時候道出的,也正是“我”的心聲。毫無疑問,“我”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從貝爾這里獲取了人生的重要啟示:“好幾次,我的心里閃過亮晶晶的線,像閃電,像裂口,像萬家燈火的一個窗口。”事實上,也正是在目睹了貝爾的這種智慧舉動后的某一個瞬間,“我”做出了人生的一個重大決定:“說真的,就在這個瞬間,我突然決定辭職了。是決定,不是打算。”自此之后,雖然貝爾也并非一帆風順,但它在暴風雨中的生存智慧對“我”所形成的決定性影響卻再也沒有被真正撼動過:“說真的,最近的我,無論家里還是家外,可以說是一敗涂地。貝爾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在我覺得逐漸失去很多東西的時候,唯一沒有被摧毀的是生存下去的欲望。臺風那天貝爾躲在木樽下面的情景一直印在我的腦子里,就像發動機給我輸送著源源不斷的動力。如果說我的人生是一個混合著污穢的故事,而貝爾便是故事中唯一的景色,就像腳下明媚的草地。”很大程度上,正是貝爾的存在,促使一貫感情用事的“我”開始以勇敢的態度面對包括職場與家庭里的那些風風雨雨了。
既然小說被命名為“貝爾蒙特公園”,那不僅從貝爾蒙特公園始,而且從貝爾蒙特公園終,也就自是題中應有之義。到了小說的結尾處,作家寫道:“貝爾蒙特公園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從春天到夏天我一直在追逐貝爾。追逐貝爾,本來是我忘卻現實和擺脫恐懼的一種手段,但貝爾為我展示的,卻是一場又一場的試煉。一只小小的斑嘴鴨,活下去的意志和力量,遠遠地超出了我的想象,令我在危機中感受到一種永恒的存在之力。”在這里,作家所特別強調的,依然是斑嘴鴨貝爾給予“我”的那種積極面對生活苦難的生存啟示。這一方面,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就是,在辭職之后重新面對役所的時候,“我”的心再也不會忒忒個不停:“我說的是真的。我真的覺得無所謂了。下一次我走進役所大樓的時候,是一個克服了心忒忒的普通的客人。”不僅如此,“我”也還有了一個新的生活目標:那就是,等到“哪一天我回家的時候,或者雄大回家的時候,或者在家的時候,能夠聽見雄大自自然然地叫我一聲‘媽媽’。”一部深受日本“私小說”傳統影響的,旨在真切描摹表現個體生存苦境的現代長篇小說,能夠在結尾處以這樣一種方式實現自我精神的救贖和超越,無論如何都應該得到我們的充分肯定與高度評價。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