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妝束：女冠的“女仙”表征

在唐代，詞從民間曲子詞發展到文人詞。晚唐五代時期，唐詩漸衰，文人詞興起。五代十國時期，社會動蕩，戰火不斷，只有西蜀相對安定﹐而政治偏安和物產豐饒也造就了西蜀的奢靡之風，正如歐陽炯在我國第一部文人詞選集——《花間集》序中所說：

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娼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

唐五代的時代背景對當時詞作的內容題材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因此，唐五代詞有相當一部分以戀情為主題。而“女冠”作為唐五代不容忽視的一個群體，同樣也作為主題出現在不少詞作中。

本文將從唐五代以“女冠子”作為詞牌名的詞作出發，以文本為本，以“女冠子”詞中所刻畫的女冠形象為切入點，對比古代經書中的女仙形象，分析歸納唐五代文人筆下女冠的“女仙”表征，并挖掘和剖析文人將女冠形象“女仙化”的原因，試圖對唐五代女冠群體以及當時文人的寫作心理有進一步的了解和認識。

一、唐代女性與道教

唐繼承了隋為了國家統一而采取的儒、釋、道三教并舉的策略，但與隋偏重儒學不同，唐更尊崇道教。唐代通過律令﹑制度等形式來鞏固道教的地位，例如唐高祖“今可老先，次孔，末后釋宗”，唐太宗以道家的“清凈之旨”作為治國務實之“要本”，而武則天雖然強調佛教的地位，但在有僧人提出毀棄《老子化胡經》時也極力維護，不容僧輩“妄請削除”。唐代對于道教的推崇還表現在興建道觀一舉，正如《大唐六典》中記載：“凡天下觀，總一千六百八十七所”?？梢哉f，在唐代，道教和道家文化在朝廷的重視和推崇下，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接受，崇道之風盛行。

道教在唐代的繁榮發展更是體現在女子入道這一現象中，當時興盛的女冠現象可謂空前絕后?！缎绿茣分杏涊d：“天下觀一千六百八十七，道士七百七十六，女官九百八十八?！笨梢娕谠谔拼鷶盗恐?。而唐代女子入道的群體范圍很廣，從后妃（我國歷史上只有楊玉環一人）、公主、官女、宮女等皇家女子，到其她平民女子，均樂于入道。且根據史實，當時的女冠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可?！兜朗颗谠谏嶂显t》曰：“自今以后，齋貢行法，至于稱謂，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唐會要》中也記載：“貞觀十一年正月十五日，詔道士、女冠宜在僧尼之前?！笨梢姰敃r“女冠”這一稱呼已普遍使用，女冠群體也受到統治者的重視，因而女冠的人數日益增長。

隨著女冠群體的擴大，其對于詩詞、筆記小說等文學作品自然會產生影響。毛先舒在《填詞名解》中提出：“《女冠子》……以詞詠女冠，故名。”“女冠”即女道士，子者，曲也。因此，《女冠子》是歌詠女道士的小曲。故通過唐五代以“女冠子”為詞牌名的詞，能夠對當時女冠群體的生活情態進行一定了解。

二、從《女冠子》看女冠的“女仙”表征

在唐五代的《女冠子》詞作中，文人喜好描述女冠的容貌和生活情境，而他們在描寫女冠形象時樂于將其“女仙化”，通過絕美嬌艷的樣貌、輕柔飄逸的衣著、華貴高雅的配飾以及馥芬繚繞的生活習慣四個方面表現出她們的“女仙”表征。

（一）樣貌——絕美嬌艷

唐五代時期的詞人在刻畫女冠形象時，注重對其容貌的描述，例如﹐“綠云高髻。點翠勻紅時世﹐月如眉。淺笑含雙靨，低聲唱小詞”（牛嶠），“修蛾慢臉。不語檀心一點﹐小山妝”（毛熙震）?？梢?，女冠的妝容非常精致，詞人從眉毛（點翠、月如眉、修蛾）﹑嘴唇（勻紅）到額頭（檀心）﹑臉頰（勻紅、慢臉）的具體刻畫，將“仙容似雪”的女冠畫像呈現在讀者眼前。

而《真誥》中對女仙形象的描寫也同樣強調容貌。愕綠華“年可二十……顏色絕整”，神女“整頓絕倫……視之年可十三四許”，且“二侍女年可堪十七八許，整飾非常”，“神女及侍者顏容瑩朗，鮮徹如玉”。顯然，女仙多為明艷動人的少女形象。但有關女仙妝容方面，只有南岳夫人的“朱唇”這一類簡單的描述。

對比女冠和女仙二者，《女冠子》詞中對于女冠的樣貌刻畫更為具體、細膩，通過動作的細節描寫和比喻的寫作手法，將女冠的妝容樣貌呈現在讀者眼前。而女冠和女仙群體的共性則首先體現在絕美嬌艷的樣貌這一表征中。

（二）衣著——輕柔飄逸

在《女冠子》詞中，有多處對女冠衣著的描寫，如“寒玉簪秋水，輕紗卷碧煙”（溫庭筠），“步虛壇上。絳節霓旌相向﹐引真仙……露濃霜簡濕，風緊羽衣偏”（鹿虔扆），“翠鬟冠玉葉，霓袖捧瑤琴”“蟬鬢低含綠，羅衣淡拂黃”（毛熙震），“細霧垂珠佩，輕煙曳翠裾”（李珣），“碧紗籠絳節，黃藕冠濃云”（孫光憲）?？梢?，女冠的服飾多以比較輕薄的輕紗、羽衣為主，而顏色多為碧、翠、黃、紅，并且會加少許裝飾。

在《真誥》中，愕綠華“上下青衣”，神女“著云錦襡，上丹下青，文彩光鮮……衣服鰷鰷，有光照朗室內”，其一侍女“著朱衣”﹔有一人“著朱衣，以白珠綴衣縫，帶劍”?？梢娕傻囊轮且郧嗌椭焐珵橹?，但對于衣服裝飾則提及較少。

對比女冠與女仙的衣著，可以看出二者的衣服顏色并不豐富，可以說較為單一素雅，但女冠服飾上的裝飾卻略多一些。而女冠穿著“輕紗”一類的服飾，則可以制造出一種如天上的女仙般虛幻縹緲的感覺。

另外引人關注的一點是“霞帔”，溫庭筠、牛嶠、尹鶚三人均在詞作中有所提及?！班币卜Q帔帛，是指古代婦女披搭在肩上，并旋繞于兩臂之間的一種服飾，略長。披之于兩臂，舞之于前后的帔在唐代最為興盛，多以薄羅衫制成。而“霞帔”是因文有霞彩，故曰霞帔。霞帔始于唐，多為仙人所著。因此，可以說輕柔飄逸的霞帔也是女冠的“女仙”表征之一。

（三）配飾——華貴高雅

在唐五代，文人在詞中刻畫女冠形象時，非常注重對于首飾的描述。例如有女冠“玉佩搖蟾影”﹐也有的“細霧垂珠佩”“佩瓊文”“佩丁當”。而《女冠子》詞中，尤其強調發飾，例如金篦、碧玉篸、明翠等等?？梢姡瑥膾旒桨l飾，女冠的配飾多以金、玉等上品材質為主，可見其配飾華麗又不失優雅。

《真誥》中的女仙形象也同樣配飾繁多，例如愕綠華有“金玉條脫各一枚”，神女則：

腰中有綠繡帶，帶系十余小鈴。鈴青色、黃色更相參差。左帶玉佩﹐佩亦如世間佩，但幾小耳……指著金環，白珠約臂……

可見，女仙配有金、玉所制的飾品，且這些飾品精致非常，是世間少有的珍品。

對比女冠和女仙的形象，除了二者都配有華貴典雅的飾品以襯托氣質之外，細觀文本，可以發現文人在描寫女冠時，頻繁突出“冠”這一種首飾，在唐五代22首《女冠子》詞中就出現了6次：“霧卷黃羅帔，云雕白玉冠”“髻綰青絲發，冠抽碧玉簪”（薛昭蘊），“星冠霞帔﹐住在蕊珠宮里。佩丁當”（牛嶠），“霞帔金絲薄，花冠玉葉危”（尹鶚），“翠鬟冠玉葉，霓袖捧瑤琴”（毛熙震），“碧紗籠絳節，黃藕冠濃云”（孫光憲）。

冠是古代的一種頭飾，是古代衣冠禮制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蘊含豐富的社會文化含義?！洞蟠鞫Y記》中所列出的九禮，以冠禮為諸禮之首：“冠、婚、朝、聘、喪、祭、賓主、鄉飲酒、軍旅，此之謂九禮也?！惫诙Y就是指戴冠束發之禮，即古代男子弱冠之時所行的成人禮。早在夏代就有冠禮制度，到了周代更為完備，冠無論在年齡、性別還是身份地位上都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

從儒家傳統禮制來看，女子與冠無緣。從馬縞的《中華古今注》來看，冠僅是夫人的一種發飾。從道教歷史看，較早對女仙戴冠形象進行描述的是《漢武帝內傳》，其中，西王母“頭上大華結，戴太真晨嬰之冠”，而上元夫人則“頭作三角髻，余發散垂之至腰，戴九靈夜光之冠”。女仙為仙界女官，有不同的等級，而女仙戴冠也承續了“冠”對于等級的象征意義。

至于入道女子何時開始戴冠，據《太平御覽·道部·冠》的描述“女真己笄者亦戴冠”，可知南北朝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女性入道修仙者戴冠的形象，戴冠已不再是成年男子獨有的特權。從唐代開始，女道士皆要戴冠，且戴冠是她們非常重要的一個身份特征。因此也不難理解詞人在描寫女冠華貴高雅的配飾時亦不斷強調“冠”的意蘊了。

（四）生活習慣——馥芬繚繞

在《女冠子》詞中，詞人在對女冠的生活場景進行描寫時往往伴隨著“香氣”這一特質。例如，“貌減潛銷玉，香殘尚惹襟”（張泌），“香暖熏鶯語，風清引鶴音”“纖手輕輕整，玉爐香”（毛熙震），“蕙風芝露﹐壇際殘香輕度﹐蕊珠宮”“瑞露通宵貯，幽香盡日焚”（孫光憲）。而通過上述的詞句可以推測，女冠有著燒香、熏香的生活習慣，這一習慣在《女冠子》詞中也有所記載：“寒玉簪秋水，輕紗卷碧煙”（溫庭筠），“玉佩搖蟾影，金爐裊麝煙”（鹿虔扆），“細霧垂珠佩，輕煙曳翠裾”（李珣）。女冠常常通過燒香、熏香來使自己的生活環境芬芳，而她們獲得香氣的方式也使得她們的周圍常常香氣裊裊。

在《真誥》中的女仙的形象也通常帶有清香繚繞的意蘊，例如在描寫神女及其侍女時，形容她們“五香馥芬，如燒香嬰氣者也”?？梢姡杜谧印吩~中的女冠如同女仙一般香氣裊裊，馥芬繚繞。

《洞真太一帝君太丹隱書洞真玄經》中有對香的描述：“辟惡氣，檢魂魄，制鬼煙，致靈跡”。道教對于香的應用，實是溯源于古禮祭祀之說，如元朝的《道書援神契》對于香的解釋即是引述《禮記》中的祭禮。而道教的“祝香神咒”指：“道由心學，心假香傳。香爇玉爐，心存帝前。真靈下盼，仙旆臨軒。令臣關告，徑達九天?！蓖高^香的燃燒，將心中所求所愿傳達到天界仙真的面前。

因此，女冠在生活習慣上有馥芬繚繞這一女仙表征。

三、女冠形象“女仙化”的原因

通過《女冠子》詞中女冠形象和《真誥》中女仙形象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出唐五代時期的文人在刻畫女冠形象時，不論是樣貌、衣著，還是配飾、生活習慣，都體現出了“女仙”表征這一特質。文人以“神仙妝束”將女冠形象“女仙化”的原因有以下幾點。

（一）社會文化的向仙之風

自唐太宗因疾病而服食丹藥以求長生起，向仙風氣開始盛行。朝廷也在廣納民間神藝之人，如南海盧眉娘因工巧無比被賜謂“神姑”等。在統治階層的帶領下，從官僚士大夫、皇親國戚到普通平民百姓，到處彌漫著求仙問道之風?？梢娞拼⒌倪@種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包括女冠在內的女性的“女仙化”。

以《女冠子》為詞牌名進行創作的文人多為西蜀詞人，是唐五代詞的主流﹐而巴蜀文化的獨特性造就了文學作品的“女仙化”傾向。首先，巴蜀地區社會經濟相對穩定，上至文臣武將，下至里巷平民，安享富貴蔚然成風，并且大一統格局在五代割據動亂局面下遭到破壞，儒家傳統的約束力削減，從而使社會文化以娛樂消遣為中心，呈現艷化的趨勢。其次，巴蜀地域歷來注重藝術的精細、優美和婉約的傳統文化特色，所以當時的詞作也呈現出雅化的傾向。因此，艷化、雅化的世俗文化特色加上當時的道教文化傾向，“女仙”顯然最符合世人的審美情趣和文化取向，而女冠形象的“女仙化”實質上也是社會對于“白日升仙”愿望的一種寄托。

（二）文人與女冠的凡道之交

晚唐五代的政治大環境是混亂且危殆不安的，但是在西蜀這個小環境中，由于地勢的天然得利和物資的豐饒，卻造成了他們的偏安和升平。但是，他們的偏安只是暫時性的逃避，心態上難以得到真正的安寧。在如此不景氣的時代，雖也不乏才華橫溢、心懷大志的文人學士，但他們大多對社會和國家失去了信心。卷入朋黨之爭的人，失敗者倍遭排擠、抑郁終生，而勝利者也在驕奢淫逸中將國家興亡置于腦后。因此，唐五代文人的詞作，在內容上偏向女兒家的閨閣生活，而藝術上的追求則主要趨于柔媚、輕艷。

道教在唐代繁榮興盛，女子入道的現象非常普遍，而在女冠群體中更是有大量貴族女子、宮人和藝伎，這使得女冠在人數增加的同時，文化水平和藝術修養也有所提升。當時的一部分女冠入道的目的是追求自由、無拘無束的生活，而非擁有堅定的修道之心，因此，這些女冠難免還存俗情，向往愛情。而從前文提到的女冠的盛服濃妝也可以看出她們的風流嬌艷。

在唐代，女冠與文人之間有所交往，從唐德宗關于禁止宿客居住州府寺觀的規定也驗證了當時道門和世俗之間往來頻繁。對于文人士大夫來說，道教的意義就在于此——在人間享受“仙界”的超越，在“仙界”尋求人間的歡娛，求仙與艷情兼而有之。正如葛兆光先生的觀點，在動蕩不安的晚唐五代，當郁郁不得志、精神寡歡的文人遇上嬌容美貌、風流艷麗的女冠，難免互相欣賞、彼此吸引。

根據上述，筆者認為文人們通過女冠形象的“女仙化”以滿足自我需求，一方面從女冠的仙道衣著和宮觀環境使他們在人間尋求“仙界”超越的虛幻心理得到滿足，另一方面則通過女冠絕美的容貌與風流的心性來滿足他們在“仙界”享受人間世俗情欲的愿望。

（三）傳統文本的艷情之勢

一個時期的文學創作不免受到前期文學的影響。在唐以前，有關神仙的傳統文本以仙話為代表，屬小說范疇。

漢晉時期是道教的形成期，其核心思想之一即神仙學說。其時，無論學術還是社會習俗，無一例外都沉浸在神仙方術之中，文學界亦是如此。首先，方術士參與到了小說的創作中，例如《漢書·藝文志》1380篇小說中有相當一部分出自他們之手，僅虞初《周說》就有943篇;其次，神仙小說成為宗教的教科書;再次，出現了專門的仙人傳記，如《列仙傳》《神仙傳》等;最后是專寫仙山仙島的地理博物志小說的崛起和游仙詩的風行。

在漢魏六朝時期的神仙小說中，有眾多女仙介入，雖然這些女仙只是宗教的使者、修道的化身，但當時人們對于仙術的崇拜和美好仙界的向往，也同樣使傳統文學作品更強調神仙形象的刻畫，其中也包括了女仙。

唐前期社會安定、繁榮富足，社會文化開放，同時女性的地位也有一定的提高，從而使人們崇道慕仙的心理更加強烈，對于女仙的崇拜也隨之更進一籌。唐代是艷體詩高速發展的時代，文人通過作品來描寫女性或男女之間的艷情。而到了晚唐五代時期，詩雖逐漸衰退，但詞的流行也延續了前期詩歌的艷體，再加以當時最為推崇道教，女仙自然就成了文人最向往的群體，因而也就不難理解女冠形象在其詞作中的“女仙化”現象了。

四、結語

晚唐五代是道教發展的黃金時期，也是文人詞興起和發展的時期，唐五代詞也自然有了道教的韻味，文人為歌詠女冠群體而作的《女冠子》詞便是典型的代表。詞人們在刻畫女冠形象時賦予了其神仙妝束，使女冠呈現出“女仙”表征。本文以樣貌、衣著、配飾、生活習慣四個方面為切入點，通過《女冠子》詞和《真誥》中對于女冠形象和女仙形象的描寫的對比，歸納分析出女冠形象的“女仙”表征，即絕美嬌艷的樣貌、輕柔飄逸的衣著、華貴典雅的配飾以及馥芬繚繞的生活習慣。

而詞人筆下的女冠形象“女仙化”必有其背后的原因。結合晚唐五代時期的社會背景，從社會、個人以及文學的角度出發，探其成因有三點：其一，社會文化的向仙風氣之盛;其二，文人與女冠的凡道頻密之交;其三，傳統文本的艷情文體之勢。

當然，由于筆者才疏學淺，對于本話題的研究尚有改進和不足之處，望在日后的學習研究中和前輩的指導下能繼續加以探討。

[作者簡介]柳佳汝，女，漢族，浙江溫州人，浙江安防職業技術學院研究實習員，碩士，研究方向為文學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