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盈旭
手帕子,初遇在《紅樓夢》。
少年時看電視劇《紅樓夢》,大觀園的女孩兒,個個有手帕,隔著屏都能感覺到它們輕柔薄滑,如一團軟風。
紅樓夢里女孩兒們的手帕子,素日里,或白筍般的指尖挑著,掩面低眉含羞笑;或玉手里拎著曳曳走,細腰處一點嫵媚春風搖,她們是早春里的綠柳條;或紅嫣淡綠地握在掌心里,恰使一顆女兒心,像被白月亮舔了一口的梨花瓣,水潤潤的涼軟。
她們就是又美又軟的手帕子。
手帕子,是愛情的香信物,大多是這樣的身份。
手帕子,它的人間模樣,跟扇子一樣,是很私密的東西。
但比起扇子來,手帕不僅僅限于貴族女子,它很親民,幾乎所有的女子都有自己的手帕子,連寶玉的奶媽李奶奶都有。她的可能是用來擦鼻涕的吧。
還是喜愛《紅樓夢》里的手帕。它關乎愛情。
小紅和賈蕓之間就有一方愛情的手帕:怡紅院的丫頭小紅丟了手帕,急得小臉都紅了,若是被登徒子撿了去,再胡言亂語,豈不是毀了女兒的清譽?若是這些渾話再被心心念念的蕓哥兒聽到了,那可是要了命了呀!哎,偏偏這手帕被喜相的月老送給了女孩心上的人,蕓哥撿了小紅的手帕!美少年賈蕓對美貌可人的小紅早已是郎有意,借機把自己的手帕還給了小紅。
一來二去,一段姻緣就此形成。手帕充當了表情達意的愛情媒介。妙用!
“一方素帕寄心知,橫也絲來豎也絲”。
紅樓夢中隨處可見手帕的影子。姑娘的,丫頭的,夫人的,公子的,仆婦的,它們像一尾小狐貍,蹦蹦跳跳,和主人如影相隨,探頭探腦。
林妹妹的手帕一定是最多的,也是不離手的?!跋胙壑心苡卸嗌贉I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某一日,晴雯撞見瀟湘館的丫頭春纖晾了一欄桿的手帕呢!
林黛玉的手帕憐香惜玉,比寶玉還貼心。它和林姑娘一起不僅花氣襲人知驟暖,也知世態涼呢!
手帕是林黛玉表達心情的小道具。嘴里咬著手帕的嬌俏,手指絞扯著手帕的嗔惱,粉帕遮面假寐的嫵媚,水綠帕子擦拭眼淚的梨花帶雨.......
一顰一笑,千回百轉,嬌喘微微,閑花照水,弱柳扶風,一部紅樓里,林黛玉明明白白是絳珠小仙,手帕就是她形影不離隱身的小白狐,古靈精怪,可心可意的貼心,善解人意的萬種姿態。
寶黛愛情的見證和信物,就是兩方舊手帕。
多少稀罕物,寶玉送給黛玉,反而被靈魂極清貴的黛玉斥之為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而寶玉被賈政痛打后,恐哭壞了疼壞了那個水晶人兒,派晴雯送過去兩條舊絲絹手帕,晴丫頭不解其意,擔心黛玉惱了,寶玉卻深知黛玉必知其意,果然,黛玉見了舊手帕,動容了,寫下傳世絕唱: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紅樓夢里的手帕,既有絲綢的圓潤與薄涼,又有愛情的溫婉細膩與幽香。紅樓里的青春是熱鬧而奢華的,無邊的香氣從手帕里飄出來,在大觀園里蠻夷著,那是綺羅香,體香,詩香和愛情味兒。最終呢,收足了女兒淚,到底也逃不過花落人亡的荒涼。
手帕,尤其在古代,那是每個人隨身所帶的小物件,也是文人雅士題詩作畫的心情之物,更有那蘭心蕙質、含情脈脈的小女子,在上面繡了紅梅繡白荷,委婉含蓄地把自己的閨名隱示于帕,等到春風起,桃花開,柴扉被小扣時,走進翩翩美少年,崔護般討水喝,女子故意把繡了花的手帕遺落在他眼前。美了姻緣。
因為手帕的萬種風情,少年時做各種美夢,愿自己就是那帶一股子清氣,有幾分清姿的唐宋女子,可以在青檐紅窗的廊下繡花,在白綢緞的帕子上繡詩句,繡鳥魚,繡綠的黃的紅的梅,梅花月里出生的我,把繡了各個花色的梅手帕,送給那個白錦袍的如玉公子。
可我出生在沒有半株梅花的窮村子。杏花倒是村里村外地開,不矜貴。我只能坐在杏花下做手帕,把娘的舊毛藍頭巾剪成一方方手帕,偷了堂姐做新嫁鞋的一團粉絲線,給每一塊藍手帕都繡上粉杏花?;孟胫汲悄锨f桃花開,崔護般的少年打馬討水來,愛上一朵涼幽的小杏花。丫頭身子小姐病。
春風一場,飄落在發間和肩頭幾片落花。我是貧瘠的小杏花,癡心妄想著奢華浪漫的愛情。灰姑娘的南瓜車,是鄉下少年黑夜里明亮的童話。
我雖是深巷里的小杏花,可我不自怨自艾,也不孤傲清絕,卻像一只鄉間綠林里野生的小蜜蜂,勤謹努力地熱愛那瘦瘠的少年光陰,飽飽地嘬花粉,釀花蜜,踏踏實實地欣悅,歡脫脫地豐實。
十四歲讀書時,我得了一方手帕子。我們彼時叫它手絹。
其實,我得的這方手帕,無論料子還是做工,哪里抵得上大觀園里手帕子萬分之一的清貴!它們那一眼就能看出是綢緞子的料,水月亮一樣的多情繾綣,小姐腰肢一樣的又軟又滑,握在掌心里,像汪著一團春水,幽香又薄涼。
而我的這個雖然叫手絹,聽起來這名字似乎是端麗的大家閨秀,其實是小門小戶的村姑,即便是素衣襟上給戴朵花,也掩不住手指粗糙且刺人。
它是班上那個唯一穿白襯衫的少年,某一日早讀時,突兀地放到我面前的,這一定是蓄謀已久的,他彼時彼刻一定是鼓足了勇氣,白凈的臉紅漲得如一塊紅帕子。那是一塊滌綸加絲的白手帕,上面有一朵綠梅花,不是手工繡上去的,倒像是縫紉機粗針大麻線走上去的,皺巴巴的梅枝,像女子愁眉不展的臉。
彼時彼刻,班上女孩們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手絹上,妒火欲燃。
我方方正正地疊起得來的手絹,把綠綠的梅花展在明面,女孩子的那點子小虛榮小傲嬌,鬼使神差地讓我把它放在脫漆舊課桌的顯眼處。
果然,收攏夠了足足的嫉恨!那群鄉下女孩子把作業本不約而同撂向我,砸得我和手絹都衣衫不整、羞惱不堪。我是一截不懂愛情的青竹竿,又直又澀。只有小小的虛榮心在作怪。
彼時的我是收作業的語文課代表,在班里是有一點點可憐的小威力的,可是就因為那塊手絹,好長一段日子,我都伶仃無力。
我的無辜和委屈是一顆熟透的紅櫻桃,彈指即破,流出了紅漿汁,卻是披著紅外衣的苦澀。那天,也是早讀課,我裝著一副月白風清的幽淡樣子,當眾還回了那個白衣少年送給的手絹,并且冷心冷口,看著他熱情的目光漸漸暗淡、羞慚、失望,整個人成了一塊沸水里翻煮的手帕子。年少輕狂,傷了一顆白襯衫的心。
從此,班里那些大齡的初三女孩子們,看我時帶刺的目光,都軟和成了月白緞子的手帕子。我不再是她們的情敵。我原本就不是?我不敢口問心,有幾次暗夜里閃過他星星般清澈的眼眸,遙遙地記起,再心疼著。
相思無用!永遠失去了一方綠梅花的手帕子。少年的心,悵然若失,那年春天過早的霜意重重了。
時過小半生。想起少年時冷落過的那方手帕那個少年,禁不住心下悵然。柴米油鹽重重疊疊的千山萬水里,那方綠梅帕,也許早已被丟棄在風里,但愿它有個好去處。
也許是被他新婚的婦人,從他晾干的衣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一團,狐疑、嫌棄、發恨地丟進濁氣萬重的垃圾房里?希望它有一個矯情地告別儀式:最好是夾在一本多年不動的泛黃古書里,或者是匆匆丟進花重鳥茂的春光里,無須憂傷,舊物初人和初情,都薄薄斂進手帕子一樣輕軟的白月光里了。
清氣的少年,初開的情竇,花明月凈初為人帕似的新奇,滿心滿眼,很清貴,很嬌氣,那塊少年的手帕是雨前的杏花,唐詩里的杏花。
如今,那方綠梅花手帕,最好是被收進書架上,做了微微蒙塵的一部古書的一枚書簽。經年后,翻出,兩鬢微霜的中年男子唇邊會有一縷老氣涼幽的笑意:不蕩漾,只慈和地想起那個青澀任性的少女。
翻古書,影影綽綽,那群甩著手帕的小丫頭們一起浮出來,唱著“開辟鴻蒙,誰為情種.”一團歡喜一團悲戚地上演著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回頭看,少年杏花樹下做手帕,嫩嫩的情竇浮在雨氣里,初洇開,彼時的故鄉是一塊古舊的黃手帕,從母親粗糙的手里抽出來,柔柔鋪開來,少年們在上面繡綿綿春雨繽紛下,不知朝暮;繡白白杏花碎碎開,未解人意;繡灰灰檐下讀書郎,野心勃勃……
手帕,仿佛去了遠古,紙巾是隨身小新寵。那份優雅那些故事呢?它在我心里,細水長流,是香息裊裊的生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