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意達的花

窗外夕陽的余暉灑進來,我和父親身上披著一層金色的光,將我們定格成時光相機里最溫馨的老照片。
我只想擺脫他的控制
人們都說,投胎是門技術活兒。在這件事上,我的技能差不多點滿了。
我出生時,父親在縣城組建了一家小公司做工程。幾年后,房地產行業迎來黃金時期,父親的小公司幾經發展壯大,成為當地的龍頭企業。白手起家的父親成為傳奇人物,作為他的獨子,我從小便收獲無數人艷羨的目光。
可是沒有人知道,我這個富二代只是表面風光,日子過得并不逍遙快樂。父親對我和母親極為嚴苛,而且這種嚴苛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一直奉行“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教育理念。為了避免我將來敗光他的基業,他制造各種困難讓我多吃苦:夏天不準開空調,冬天不能開暖氣;沒有客人來,一頓飯不能超過三道菜;寒暑假,到農村老家接受勞動教育。父親還會定期審核我的信用卡賬單,動不動就對我進行經濟制裁……而對于家里的所有事情,作為家庭主婦的母親沒有半點兒話語權。
在學習上,父親對我的管教更加嚴厲。但很可惜,我沒有如他期待的那樣出類拔萃,這似乎讓他感到挫敗、惱怒,然后更加嚴厲地管教我。這種讓人窒息的親子關系給我的童年留下很大陰影。人們都說父愛如山,但正是父親這座大山,壓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
擺脫父親的控制,成為我整個青春期最強烈的愿望。他越成功,越覺得我這個兒子“拿不出手”,對我也越失望。漸漸地,他頻繁出差,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母親愁眉不展的臉上滿是焦慮,我知道,外面那些關于父親的流言蜚語終是傳進了她的耳朵。
高考,成為我擺脫父親控制的唯一機會。填報志愿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填報了自己最喜歡的漢語言文學專業,而不是父親希望的工商管理。這個舉動遭到父親強烈反對,但已滿18歲的我,決定不再做他手上的提線木偶。
因為高考超常發揮,我意外被一所重點大學錄取了。父親欣喜若狂,似乎那些年因我丟過的臉全都撿了回來。高考結束后,父親回家吃飯的次數開始多起來。我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飯、聊天,沒有呵斥,也沒有苛責。
那個暑假,我們甚至開心地一起去海南旅行。早年,父母在海南買了一套度假房,過去住也比較方便。到了目的地,我和母親開心地搬運行李,整理房間。母親去衛生間拿拖把,突然看到垃圾簍里躺著一片衛生巾,空氣就此凝固。
父親解釋說,曾把房子借給朋友小住,他在外面沒有女人。但回想前些日子,他頻繁出差,再加上平日里的那些風言風語,他的這個解釋顯得蒼白無力。我不信,母親更是被氣得雙手發抖,多年隱忍在一剎那爆發了。
那天,父母進行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撕扯之中,母親不小心滑倒在地。看到這一幕,我感到憤怒在每一根血管里翻滾奔騰,一拳將父親打倒在地!
我原本期待的愉快旅行,像一堆美好的泡沫轉瞬即逝,最后以我們父子的徹底反目告終。
我們依然可以好好愛
那場家庭風暴之后,我和父親一年沒有聯系過,春節都沒有回家。其間,父母幾度鬧到要離婚,但中年人的婚姻牽扯太多利益紛爭,最后,他們沒有離成。
大二那年暑假,我照例沒有回家,窩在宿舍里瀏覽兼職信息。突然,母親急匆匆地打來電話,一邊哭一邊說,父親生病了,現在急需手術,讓我快點兒回家。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以往對他的埋怨、憤恨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整個暑假,我和母親一直在醫院照顧父親。他的手術很成功,康復得也比較快。我們父子之間的關系,也在這朝夕相處的一個多月里,慢慢變得融洽自然許多。父親的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笑容。
那一年寒假回家,我用自己兼職賺來的2000元錢,給父親買了一件羽絨服。父親把羽絨服拿在手里,眼圈紅了。我第一次看到,淚水在他滿是魚尾紋的眼角縱橫流淌,突然覺得,眼前的父親和兒時的那座大山已經完全不同了。時光磨去了大山的尖銳棱角,磨去了父親身上的驕傲自負和不可一世,讓他變得溫潤和慈祥起來。我也變得更愿意親近他。
大學畢業前夕,我談戀愛了。我開開心心地把女朋友領回家,父親卻當場黑臉,一點兒面子都不給。他反對的理由很現實:女朋友是外地人,長相平平,家境普通。他認為娶一個這樣的兒媳婦,對我的個人發展以及我們家族沒有任何幫助。
父親在這件事上,將商人本性暴露無遺。他的權衡利弊讓我打心眼里反感。我承認,自己胸無大志,只想過普普通通的生活。有一份糊口的工作,有溫柔相伴的妻子,有可愛的孩子就夠了。父親野心勃勃,事業有成,但我不認為他過得幸福。
工作一年多后,我通知父親自己準備結婚。怒不可遏的他將我趕出家門,我們的關系又一次決裂了。
但結婚的決定并沒有因為父親的暴怒而改變。我找到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在母親的接濟下貸款買了房子。我和妻子舉辦了簡樸的婚禮。婚禮當天,父親沒有出席。
一年后,我的兒子出生了。正當我沉浸在初為人父的喜悅中,父親卻再次進了手術室,醫生說他的心臟血管被堵了2/3,手術風險很大。母親和父親撕扯了大半輩子,但那天站在手術室外卻哭成淚人兒。我知道,躺在手術臺上的這個男人算不上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多好的父親。但那一刻,我和母親都異常害怕會失去他。
還好,最后手術進展順利。但是,相比于上次手術,已經上了年紀的父親恢復起來極其緩慢。那段時間,母親一直在旁悉心照料。我每天下班后也會和妻子一起,帶上兒子去醫院看望他。看著我懷里軟軟糯糯的小家伙,父親的眼神終于柔和下來,小聲說:“你小時候也長這個樣子。” 彼時,窗外夕陽的余暉灑進來,我和父親身上罩著一層金色的光,將我們定格成時光相機里最溫馨的老照片。
今年寒假,我做度假行程時,兒子吵著鬧著要去海南,因為他最好的朋友會去海南。兩個小家伙約好了要在那里一起潛水。于是,我們全家去了海南,但沒有住那個已經空置多年的度假房。
在酒店大堂辦理入住手續時,我們遇到了父親舊時的生意伙伴老李。兩位老人熱情寒暄之后,老李提起多年前父親曾在這里熱情款待他和女友,還把自家的度假房借給他住,又是一番感謝。
他的話,證明了父親的清白。一旁的我,心里卻是五味雜陳。想起當年打在父親臉上的重重一拳,心里愧疚無比。
既然自己是清白的,當年他為什么和母親鬧到要離婚的地步,也不肯請老李出面作證呢?或許是他覺得哪怕請來老李,我和母親也不會信他;或許是他愛面子,不肯讓家丑外揚;也或許是驕傲自負的他,不屑于向我們多說什么……
無論父親是如何想的,我只是后悔,為什么就不能多信任他一點兒?是不是在潛意識里,青春期的我迫不及待地想把高高在上的父親打倒在地,徹底摧毀他的權威?
老李走后,我轉頭,看到兒子依偎在父親身旁,正一本正經地教他玩抖音。父親扶著老花眼鏡,有些費解地問:“什么叫濾鏡哦?”
兒子耐心地解釋:“濾鏡會讓爺爺看起來更好看呀。”
我湊過去,看到濾鏡下的父親變得容光煥發,仿佛回到年輕的時候。突然想到,我們父子這一路跌跌撞撞走來,有過埋怨,有過誤解,但其實,愛和感動也一直摻雜其中。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完美的父親,也沒有完美的子女。如果我們相處時,自帶濾鏡效果去看對方,或許,我們會相處得更輕松、愉快。
好在,時光未老,我們現在依然可以好好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