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他已經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不需要鬧鐘,不需要人叫就會醒過來。
隔層間一片漆黑,氣味彌漫,金屬味兒,發霉了的爆米花味兒,質地不佳的棉制品上的油墨味兒,機油味兒,汗酸味兒,酒糟味兒,還有從下面衛生間返上來的下水道的氣味兒,這些混合的氣味兒讓他感覺到空氣不流通的憋悶。
他睜大眼睛,傾聽著街角菜市場傳來的車輛——貨車、電動車、摩托——和人群流動的聲音,這會兒是每天批菜的點兒,隱約聽到有人在吵架。批菜現場比他聽到的更為嘈雜。毗鄰的早點鋪卷閘門轟隆隆在開啟,聽得讓人心悸。哈樂超市自從門口安裝了監控攝像頭就再沒用卷閘門窗。
他貓腰起身,高度不夠,他已經碰了無數次頭。隔層間是哈樂超市的日雜區,擺放著拖把、掃帚、鍋具、殺蟲劑之類,不是日常的快銷貨,也堆放些陳年積壓的商品,無法兌換的殘次品。晚上關店他睡這里,早晨負責開店門,即使從前這里住兩三個外來的店員,他仍然要親自來開店門,門外上著鎖。那時有個年輕的店員發過這樣的疑問,萬一著火了地震了我們怎么出去?這個店員很快被辭退了,她的疑問仿佛是在詛咒,而一切商業活動的規則,解釋權在商家?,F在超市不再為店員提供住宿,除了考慮到那個店員所擔心的情況,更因為年輕的女性在哈樂具有一種隱秘的威脅性,這個解釋權在楊樂。楊樂是他妻子,越來越傾向于雇用四五十歲的婦女,目前超市最大年齡的五十二歲,上了點兒年紀,比年輕女孩子穩定,肯表現,也好管理。
開超市是楊樂的主意,快十年的光景,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附近有兩所成人高校和日資廠上萬的打工仔打工妹,超市的生意一直都不錯。
離開店門還早,他先要到菜市場轉一轉,補充些必要的蔬菜,他們賣的蔬菜利潤極低,比外面小販賣的還低。當初這片超市只有兩家,規模都不大,至今也沒有大超市,大商超所以不在此落戶,皆因為這是塊城市的邊緣之地,沒有大批流動客流,而小超市超過十家了,都在爭客源,哈樂算“老”店,攢了些顧客,刻意在一些商品的價格上明顯讓利,這也算是經營之道吧。
他在鋪子上摸到手機,打開手電筒,低頭從鐵樓梯上下來,樓梯發出哐哐的響聲,加上顫抖,他一直都恨這個樓梯,但楊樂不同意換木制梯或砌磚石梯,覺得沒必要再花費這筆錢。
天已大亮,但店內若不開照明燈,白天也暗乎乎的。他沒有馬上開門,坐到門口收銀臺前,一旁墻壁上吊著一本大日歷,今天應該是17號,他將16號這一頁翻上去,用一個大號鐵夾夾住,抬頭看看上方的一個監控鏡頭,身子盡量向后靠,伸手從臺面上一個雜物敞口盒子里找出簽字筆,在數字17中間點了個黑點兒,如果有人留意到這個點兒,也會以為是印刷的瑕疵。往回倒,三個月前的一天,他開始在日歷上點上一筆,黑點不在同一個位置,斷斷續續,間隔最長的是五天,那時他在醫院守護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父親,而父親終究沒有逃得過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日歷上的黑點兒,又往后翻了數張,呼出一口粗氣,將簽字筆重丟回盒子中。店門剛一開啟,就見那只黑色的大貓從臺階下的某個地方躥了上來,他一腳跨出去,貓在他腳邊轉著圈兒,蹭著叫著。他蹲下身子在貓身上胡嚕了幾下,回手從門邊袋子里抓出一把褐色如中藥片的貓糧放進臺階上的塑料餐盒里,還有一個餐盒用來盛水,也空了,他把收銀臺上不知道誰的水杯里有沒喝光的水倒進一點兒。
站在那兒,一直看著貓嚼光了“早餐”,又舔了幾下水,最后,仰著臉來又沖他喵,他吆喝一聲:“去,走吧。”貓懶洋洋地抻長了身子,接著,“嗖”地鉆進臺階下一叢綠植中。他的視線在貓消失的地方停留了幾秒鐘,用腳尖將餐盒踢到角落里。他到現在還奇怪為什么別的店員包括楊樂從來沒見過“警長”——他給大貓起的名兒,這只貓除尾巴尖那兒有一撮白毛,一身全黑。
幾個月前的一大早,警長出現在臺階上,大概是餓極,也不怕人了,沖著他齜牙叫喚,他去去了幾聲,又跺了幾下腳,貓仍然沖他叫。他尋思著給它點兒什么吃,有茶雞蛋,烤腸機上有冷香腸,他掐了截香腸丟到臺階下,不再理會。第二天,他一打開門,警長等在那里?!澳氵@是要訛上我了。”他說。貓不聲不響趴在他腳邊,仿佛他是個老熟人。他剝了一個茶雞蛋,但貓似乎對雞蛋不太感興趣。那天他去寵物店買了袋貓糧,準備了塑料餐盒,自此,風雨無阻,警長每天都來,不過,他在醫院守護父親的那幾天,楊樂或店長開店門并沒有見到他收養的貓兒子。
“你倒大方,買了那么一大袋子貓糧,夠吃一年的了?!睏顦氛f。
他心想,這比香腸成本要低得多。喂食警長近一個月的時間,一天,他蹲在臺階上看它嚼食,中藥片的玩意兒被吃得津津有味。他心頭一動,眉頭跟著凝重起來,這會兒他就是給警長毒藥它也照吃不誤。如果人可以這樣喂食就好了,他腦子里模模糊糊掠過些想法,之前也有過,都微不足道,或者說他不是在認真有目的性地思考。現在,他想動真格的了。計劃由此而起,之后,收銀臺墻壁上的日歷,出現了黑點兒,他的計劃開始實施了。
他不是每天都有必要去菜市場,超市商品不以蔬菜為主打,只為豐富和齊全。保鮮柜中確保有一定數量的蔬菜剩余,豆制品、蔥、姜、蒜、香菜和菌類都有人會送貨上門,超市大大小小的商品都有固定的商家送貨,一些老關系從哈樂開業就一直在合作。也不斷有拿著樣品的新的推銷員上門,楊樂會挑挑揀揀試著賣賣。當初,一家著名的連鎖集團邀請哈樂加盟,加盟后他們只管經營,商品這塊兒統一配貨,不好銷的還可以置換或返還,省心省力。楊樂不愿意,除了那筆加盟費,她連賣什么商品都要聽人家的,那她這個老板娘還有什么意義。她不怕操心,她愿意操心??倸w,她的超市她要說了算。
店長比店員提前到店,四五年的老店員,能干,話少,人長得白白凈凈,就是走路稍有點兒跛腳。楊樂對她挺滿意。他跟店長交代了幾句便回家吃早飯。早飯楊樂做,以前吃過早飯他送兒子上學,上初中后兒子就不用再接送了。午飯在超市跟店員一起吃,超市為店員提供一餐,大鍋飯,大鍋菜。沒有聘專門做飯的,楊樂家一個遠親在超市既當店員也兼做飯師傅。簡單,按一人一碗飯的量燜一鍋米飯,電飯煲方便快捷。菜都是時下季節大路菜,白菜豆腐居多,加一個小菜,十天半月的伙食改善,見魚有肉。多半店員認為楊樂這個老板娘還說得過去,店員要買店里的商品,楊樂不會給予批發價,但優惠幅度不小,沒賺多少,走了流量。年底時,每個店員都能分點兒東西,雖說都是些陳年積壓貨,但也是居家必備之物。店員買東西或其他事從不來問他,他雖是老板,可得聽楊樂的,新進店員只要不傻,沒幾天就能看出來誰才是哈樂真正的老板。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跟店員在一個級別上,司打更、采買之職。當然,他也有用武之地,如果發現了偷商品的賊——監控也擋不住小偷——所有的人都會喊他:“老板老板,抓小偷!”他若不在店里,楊樂會差人:“快去喊老板來,有賊了!我早就告訴過你……”后一句是她的口頭禪。
多數時候他就在店里,仰在隔層的鋪子上,無聊地看著手機,聽著下面店面的聲音,驗鈔機收銀機開開關關的咯咯嗒嗒,楊樂在跟什么人——也許是推銷員——說話,顧客在向店員詢問某件商品。街面上各種嘈雜也一一入耳,對面是一家眼鏡店和京東電器,門口聚集著等活兒的貨車、三輪車、摩托車車主,他們打撲克、下棋,說笑吹牛起哄。他曾跟著湊過熱鬧,但很快這些人就不愛帶他玩兒了,每當他坐下來加入牌局或棋局,楊樂就讓人喊老板干這干那,都不是要緊的事,楊樂看不慣那些人,閑得沒正事兒干。
這些人嘲笑他:“嚯,出來放風啊?!被蚴牵骸澳慵依习宀辉诩覇幔俊?/p>
他想回家待著也行不通,萬一店里有什么事需要他呢。他得在楊樂的視線范圍之內,即使什么都不干,躺在鋪子上睡大覺。就差被楊樂用一根繩子牽著了,仿佛她愛他,怕失了他。他心里清楚,哪里是什么愛,只是一種習慣的操縱罷了。
每當他被喊著抓賊時,總是一躍而起,而后,便因為被棚頂碰得昏頭漲腦,一步三搖地走下樓梯。小偷或賊多是上了年歲的老年人,既不能出手教訓,也犯不上送到派出所,威脅幾句推出門去。他充當保安的角色。他沒有工資,這幾年除了進貨的錢款,沒有私錢,他需要的楊樂都提前想到了,他和兒子的衣物由楊樂來添置,抽煙就在柜上取,一包煙能抽很久。平日不喝酒,到了年節家里有客或走親訪友時才喝上一點兒;過年送父母和親戚的禮物也是楊樂準備,楊樂對他父母不小氣,送的東西能把轎車后備廂塞滿,他爸媽也從來沒在這方面挑剔過。自然,楊樂娘家也不虧,但他不知道楊樂送了些什么給丈母娘,他不需要知道,就像他不需要錢一樣,他有錢也沒有花處。偶爾,他想關心一下超市的收入,但每回問必有矯情。楊樂說我早告訴過你,都在賬上不會自己看嗎。他哪里知道她記在哪本賬上,也看不懂她記的賬。他也會要求看銀行的存款,但清楚他看到的不是全部。他不免氣惱道:“我不應該知道嗎?”
“多少錢也都是你們馮家的,進不了我楊家,也進不了外姓人的口袋,我又沒小三兒要養?!彼钅畈煌谋撑?,而那卻不是事實,但他寧愿就是如此,不然他這輩子跟楊樂這一局里,也就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卒。
“不想想江山是誰打的!”這句話無數次地沖到嘴邊又讓他咽了回去。
他去日本務工兩年,拿回了二十萬,那時候兒子不到三歲,楊樂要上班還要照顧孩子,雙方老人都沒退休,幫不上忙,兩人都十分辛苦。原本他可以再干上一兩年,被楊樂召了回來,不干了,掙多少錢也不干了,除了辛苦,還有無法忍受的寂寞。
二十萬,對一個工薪家庭來講相當于巨款,存入銀行,留著辦大事,兒子上學和成家。他在裝修公司找了活兒,聽人吆喝看人臉色。他想自己干點兒什么,他喜歡開車,干脆買輛車跑出租,跟楊樂商量,楊樂一直不吐口,問急了就說出租車司機哪有什么好貨,嫖娼的都是他們。他也急了:“這都哪兒跟哪兒?”他是為了賺錢。那年他們去看一個親戚,在城鄉邊緣地帶居住,周邊正大興土木建樓房,推土機,腳手架,地基挖的深坑,沸騰的工地。親戚在村里有個小賣部,楊樂仿佛福至心靈般地想到了開小超市,他自然反對,親戚家的小賣部都半死不活地維持著,但楊樂堅持,女人堅持的事就一定要辦,而他堅持開出租就沒戲。或楊樂天生就具有經營頭腦,兌下一處新建樓盤一層六十多平方米的公建,超市在匆忙間就開業了。兩人從早盯到晚,白天他蹬著三輪去各批發市場找商品,晚上清點超市的貨物,天天如此,人就像旋轉的陀螺。問題是小偷小摸的人不斷,每天都要丟點兒東西,有一回,剛剛進的幾條香煙連紙箱都被偷了,兩人相互埋怨,他對楊樂大吵大嚷:“我早就告訴過你,不干了,不干了!”
睡了一夜的覺,睜開眼睛,從床上爬起來,還得干下去。他那時候覺得有點兒像行尸走肉,人若就是這個活法兒,還真就沒什么意思。幾年后,他們盤下了毗鄰的打印社,擴大經營面積,招聘店員,從一個店員到五六個店員,挑空打了隔層,正式命名為哈樂超市。他不忙了,閑了,也閑到了邊緣上,白天在店里或周圍盤桓,晚上在店里睡,細琢磨還是沒啥意思。
他們住香?;▓@小高層,五年前賣了舊房后購置的新居,距離超市步行二十分鐘。電梯一關,金屬廂門就像一面鏡子,他看見的是一個仿佛上了五十歲的未老先衰的男人,他苦笑一下,滿打滿算,他四十三歲。從前他可是個運動迷,踢足球、打乒乓、游泳,最喜歡的就是星期天去海邊垂釣,他能在海邊坐上一整天,有著莫大的樂趣。結婚之后,這些都離他而去,楊樂不好動,也不高興他像個活猴子?!袄侠蠈崒嵈谀抢锊缓脝??”她不高興時就像一塊生鐵板,又冷又硬,碰一下就能傷到自己。
他開了門,看一眼鞋架,知道兒子已經上學去了,一早就走,五六點才回,還沒上高中,據一些高中生的家長說,孩子沒在晚上八點之前回過家。為了一張文憑,也是真苦了孩子,他對兒子沒有更高的期望,只要將來能找份工作,能養家糊口就成。
楊樂還坐在飯桌前,顯然,她還沒有動筷子。聽到他的聲音,回過頭,捶了捶膝蓋以下的小腿,有氣無力道:“你自己盛飯吃吧?!?/p>
早飯是小米粥、煎蛋、幾片火腿,超市賣的小饅頭過油炸了,昨天晚上的剩菜。
他說:“你沒吃?”
“燒心?!?/p>
“藥吃了?”
“不頂事兒。”
“去醫院看看吧?這一氣你可是吃了不少藥,那東西不能胡亂吃的?!彼f。
“不住院不給報銷。”楊樂不喜歡去醫院,打生過孩子,幾乎就沒再去過,他父親生病住院時,她一拖再拖終究拖到不用再去醫院了。
“不報銷就不看病了?”他很響地喝了一口粥。
楊樂對著廚房玻璃拉門,遠遠地看著里面的自己:“我是不是瘦了?!?/p>
在他看來,她還是那一大坨。楊樂從來就不苗條,個子高,顯得壯實,與他理想中的小巧玲瓏相去甚遠。而楊樂的體積越來越大,好像她的身體跟年齡的增長成正比。收銀臺前忙時要有兩個人來收銀,如果楊樂在里面,她一個人就占據了所有的空間。她在店里走動時,就像一個龐大的黑壓壓的移動物體。跟所有發胖的人一樣,喜歡穿黑色的衣服,也不知道人們為什么有這樣的認識誤區,胖人穿黑色的顯瘦,而事實上,黑色更容易給人造成一種視覺上的壓力感。她又喜歡吃零食,坐著站著走著時,抓到什么吃什么,有些供應商投其所好,總額外給她帶些試吃品或新品,花樣層出不窮,都是些高糖的食物。這些年,她的臉沒怎么變,因為胖,臉上的肉撐得看不到一絲皺紋,但這并不意味著顯年輕,實際上胖女人都有一種宿命般的老氣橫秋。不知道為什么,或許跟楊樂的體型有關,從一開始他在她面前就不占上風,不敢肆意妄為,仿佛她隨時都能打他一樣。他一直都覺得他的婚姻是個意外,相親之后的第一次約會,他跟她就發生了性關系。說不上為什么要有第一次約會,相親時兩人對彼此都沒什么感覺,大概就是為了給介紹人一個不草率的交代。
他們約在一個公園,一個被地產商圈為下一個開發樓盤的廢棄公園。小時候他母親帶他來玩兒過,里面有個大荷花池,綠色的葉片像一個個蒲扇鋪滿了池塘。公園入口的地方停著一架飛機,游人買票可以上去參觀或喝茶,他母親說戀愛的人才允許上飛機。他戀愛了,飛機已經不見了,荷花池塘也干涸了,破舊的長椅散落在樹林各處,他們坐的那張長椅,四周看不見人影。他們說說兩人認識的介紹人,講講自己的父母、家人、親戚。他因為沒抱想法顯得輕松自在,還講了一兩個小笑話。楊樂在公交車上當售票員,她說剛工作時特別遭罪,得起早,夏季第一班車凌晨四點發車,她三點從家里走,末班車夜里十一點收車,她到家要零點。
他說:“喲,那你是披星戴月的勞動人民啊?!?/p>
他對那個擁抱沒有準備,也沒想擁抱她,坐久了,凌空伸出一只胳臂活動,她的頭恰好在他的臂膀下,順勢倒進他懷里。他聞到她身體上的一股氣味,有點兒像什么東西發酵或動物皮毛的氣味,對他的感官起到了刺激作用,他很難從這種氣味引起的欲望中自拔。他沒愛過她,沒問過楊樂是不是愛他,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飯,一次性生活,就有了身孕,結了婚,生了孩子,日子就是一日重復一日,沒有絲毫他在少年時憧憬過的浪漫,觀月看星聽風沐雨。上班,回家,吃飯,睡覺。兩年后,他去日本出勞務,他沒跟任何人提到過苦和累,那是一種解脫,但他沒逃出多遠。
他的記憶當中,十四年里,除了陪兒子看過一回老師強調必看的少兒電影,他和楊樂就沒進過電影院,更別說散步逛公園和旅行了。他們待在家里、店里、床上,再無去處。而未來還有好多年要繼續呢。
他發現楊樂斜視著他,想起了她的問題,說:“嗯,瘦不少呢?!?/p>
“要是病一場,瘦下來,就當減肥了?!睏顦酚萌^抵在胃口上,皺緊了眉頭。
“幾點了?”楊樂問,她每天吃過早飯后要去店里。
“你不舒服就休息一下?!彼f。
“我不去盯著,那幾個老娘們兒不玩兒活,能把房蓋掀了?!睏顦冯p手撐在桌子上,站起來,她一轉身,他就看見她后背已經被汗水浸透了,胖人愛出汗不假,一大早坐著不動也出汗就不正常了。他不免有些擔憂,楊樂平日愛夸大她的頭痛腦熱,小病小災,這兒不舒服,那兒不對勁兒,嘰嘰歪歪,并非真正病了,矯情罷。事實上,楊樂很關注自己的身體,超市一旁有家藥店,她時不時就去量量血壓或測測血糖,也讓坐堂的中醫把脈,所有的指標都偏高一點兒,但又都在正常范圍之內,無須過慮,除了她的體重?,F在,在他看來,楊樂的確生病了,或可能她自己沒察覺到,臉上的皮膚呈現的是土豆皮的顏色,三天兩頭患感冒,消化似乎也出了問題,有幾次吃過飯就吐了。在她第一次嘔吐時他還想到了別的方面:“不是你又……”
“我沒懷孕!”楊樂嚷。她很煩提及懷孕或生二胎的事,曾經她跟他母親討論過,而他沒發表過意見,如果問他,那一定是截然相反的說法。楊樂因為他的消極生過氣,她自己也慢慢打消了念頭,她聽從別人的勸告,那么胖的身子,又是“高齡”,再懷孕就是冒險。楊樂不想冒險。
“我早就告訴過你,不為你們馮家服務了?!?/p>
她越來越把馮家和楊家的界線拎得清楚,有時他想,會不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提出離婚,如果有理由的話,那就是她是楊家而他是馮家,在他馮家一天都是在為馮家服務。他倒是希望她能一腳把他踢出婚姻之外,而他自己不會考慮主動分開,牽扯到財產,房子車輛都不在他名頭下——他們有輛面包車,現在他若去批菜或給買大宗商品的顧客送貨,還是要蹬三輪。費那個油錢干嗎,錢被楊樂把得很緊,他都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錢。除非他一身豪氣,大不了男子漢從頭再來,他不具備這種豪氣。
“我就覺得是吃了什么不對的東西?!睏顦氛f。
也未必,他看得比她清楚,她身子重,以前走路每一步都踩得夯實,從家走到店也不過比他需要長一點兒的時間,而這會兒,這段路能讓她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人如果不是一下子被疾病擊倒,那它們來的時候就是一個緩慢的潛入過程,楊樂是不是像人們習慣于小病小痛一樣習慣她的胃痛、頭痛、喉嚨痛?
“為什么你不生???”那回楊樂吐過之后問他,他怔了怔,說出來又慢了半拍,像假話一樣:“我呀,我不說而已。”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先前忽略了些什么,偶爾,他需要跟楊樂在某一項上同頻道,時不時也不舒服那么一下子。
她搖晃著走到門口,他在后面問了一句:“晚上想吃什么?”
他負責做晚飯,也只有晚飯,一家三口才坐到一張桌上,兒子的午飯在學校食堂吃。他的廚藝不錯,每頓飯又都很用心,葷素搭配,色香味全,楊樂承認這一點,年節去丈母娘家也都是他下廚,他能照顧到眾人的口味。
“吃吃吃,就知道吃,天天吃也還是個瘦猴樣兒!我早就告訴過你!”楊樂的臉不知道是因為不舒服還是因為惱怒扭曲起來。她愛發脾氣,他已經習慣了,剛結婚時,他試著在他占理的事情上針鋒相對,據理力爭,但他從來沒贏過。有一回,兩人又為了點兒什么事吵架,楊樂突然拿出剪刀,他嚇得跳到一邊,楊樂坐在那里,不緊不慢將一副絲絨窗簾剪成布條條。他幾次想上前阻止,但不敢肯定楊樂不會向他揮舞剪刀。那個階段,楊樂還把他們睡的席夢思床墊剪碎,露出了里面的彈簧,床墊并沒丟掉,楊樂又翻個個兒,直到他們買了新房搬家時才換了新的。
他沒再跟楊樂吵,他人又瘦又矮,而楊樂龐大的身體在他面前就像座山一樣,有著壓倒一切的氣勢?;橐龈窬旨瘸?,他接受現實。
楊樂喘了口粗氣,大概想到了兒子,緩和了口氣,說:“什么方便做什么吧?!?/p>
“做個海鮮菇湯吧?!彼f。楊樂喜歡喝湯,雞蛋湯紫菜湯西紅柿湯,重口味,加胡椒加陳醋,喝得冒汗才好。
聽到門鎖咔嗒的撞擊,他擱下了筷子,身子矮了下去,好似一下子失去了食欲。
“老板娘呢?”他隨著店員這樣稱呼楊樂。沒見到楊樂,幾個店員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聊著,他的出現并沒有讓她們散開,楊樂在店里,要是有兩個店員湊一起交頭接耳,她就要罵人了。跟楊樂沾親的小顧在隔層間小窗口前做菜,洋蔥炒雞蛋——店里賣不出的碎蛋。
按輩分,小顧算楊樂的外甥女,年齡卻差不了幾歲,楊樂并沒有優待她,也別想從她嘴里探聽雇員背后講些什么。她干活兒總是慢慢吞吞,如果沒有那層親戚關系,楊樂早把她開了。
“老板娘上醫院了?!彼f話時不直接看人,心里有鬼似的,每當他跟楊樂待在一處時,這個外甥女就偷偷瞄著兩人,仿佛能從中窺到他們的不幸。他煩她,但不表露出來,他的喜怒哀樂都在心里面,別人也看不出來。
他意外的是楊樂去醫院沒有讓他開車送,平時,她就算頭痛也要折騰他幾番的。
“哪個醫院?”
“就說去醫院,不知道哪個。”
下面一個店員高聲說:“離著最近的海港醫院?!?/p>
“海港醫院有中醫嗎?老板娘相信中醫的。”店長說。
“那就不知道了?!?/p>
午后,他躺在鋪上看手機,聽到下面誰小聲說“回來了?!苯又昀锬挲g最小的叫鈴子的店員討好說:“老板娘回來了,看都出汗了?!?/p>
楊樂喘著說:“快快,給我捏捏脖子、后背,天!”
小顧說:“拿瓶冰鎮水?”
鈴子說:“要害死人啊?!?/p>
“我咋害人了?”
“我家一個鄰居小子跑比賽,一身大汗,有人給他冰水喝,喝了人就不行了,人在出汗時不能喝冷水?!?/p>
“小丫頭還挺懂的?!?/p>
“老板呢?”楊樂問。
“上面呢?!?/p>
他去關心一下還是繼續裝睡覺呢。電話響了,救了他,一個供貨商,想下個周末在哈樂搞洗化用品展銷——在門口顯眼的位置擺專柜。這顯然是新近接觸的供應商,老關系的一定不會找他,名義上他是超市老板,但沒有任何話語權,楊樂是全權負責人。他一邊對著電話說話一邊哐哐走下鐵樓梯。楊樂坐在收銀臺外的凳子上,比早上有精氣神兒。
他收起電話說:“看上了,怎么樣?”
“我現在就覺得中醫都是騙人的,什么腸胃呀,腸道呀,消化不良呀,我不是大夫都知道,要下胃鏡,你們不知道吧,要從鼻子里插管進去,嚇死人了,又開一大堆藥,我不傻,藥店買便宜多了,我早告訴過你?!?/p>
“哪個醫院?”
“先去海港,排老長的隊,估計能排到下午,就去了中醫診所?!?/p>
“現在看病的比上飯店吃飯的人多,怎么這么多有病的人?!扁徸诱f。
“等你長幾歲病了就知道了。”店長說。
“我呀,永遠都不會得病?!?/p>
楊樂斜了她一眼:“我以前嘴比你硬?!?/p>
鈴子又嘻嘻一笑:“老板娘這也不叫個病,誰還能不感個冒拉個肚子,沒事兒的?!?/p>
“你會說話,將來找個好婆家?!?/p>
楊樂說:“那就看你的命了,只是別當小三兒?!?/p>
“要當也得給馬云王健林那樣的大老板當?!?/p>
“等我給你算算,看你有沒有那命。”收銀臺那兒有副撲克牌,楊樂常用這副牌給自己或店員算命,她若抽到不好的牌就會重來一遍。她擺十二月,看看自己這一年十二個月當中哪個月會不順當,有時她連一個月也沒有翻開,于是,撲克牌被她摔得啪啪響,今天不是翻牌的日子。
“老板娘,現在就算唄?!?/p>
“不要臉!”楊樂難得這么好心情一起說說笑笑,有顧客來結賬,她一拍巴掌,“散了散了,干活!”
他轉身要走,楊樂突然問:“剛才誰電話?”
“老蔡,要搞個專柜。”
“讓他來看看哪兒還有地兒?你去哪兒?”
“拿點兒海鮮菇晚上做湯。”
晚上他煎了帶魚,肉片炒青椒,菇湯,湯里有蛋,還有一碟店里賣的朝鮮小菜。楊樂喝了一大碗湯,她的湯要加香菜和胡椒粉,而兒子對一切調料包括香菜都排斥。以前兒子挑食得厲害,楊樂不高興時會較勁,吃飯時將兒子最不愛吃的菜扣他碗里,不吃完不許吃別的。他同情眼淚汪汪的兒子,但也說不上什么來,或許她是對的,挑食不是好事情,兒子跟他一樣瘦瘦的。飯后他陪兒子寫作業,打小學開始就形成這習慣,他就坐在兒子一旁看著,有時會想想兒子的未來,也沒想更多,他很享受這會兒特有的清靜。
客廳里電視里的新聞聯播結束了,他要回店里,摸了摸兒子的頭,在門口換下拖鞋,聽楊樂說:“讓媛媛關門吧?!辨骆率堑觊L。這意味著這個晚上他要留在家里,睡在楊樂身邊,他們要有幾分的肌膚之親。有那么幾秒鐘,他還套著拖鞋的腳停在那兒,懸空,然后,他去衛生間洗澡,距上一次洗澡已經過去二十幾天了。
楊樂身上的氣味兒越發的濃重,不會引起他的欲望,只能讓他作嘔,他要依靠本能而非欲望,并在事先確定下想象的對象。一個久遠的記憶浮現在腦海里,中學時的一個假期,班上組織學生海上一日游活動,那是一艘白色的輪船,同學們都擠在甲板上,他緊貼船舷的欄桿,驚喜地發現挨在身邊的是一個他暗戀的女生。這個女生有雙細長的眼睛,瞪大眼睛時就像受到了驚嚇,他總能被她那副表情打動,也總有想保護她不受驚嚇的沖動。平時他不敢跟這個女生說話,但在這里他的膽子大起來:“面對大海你是不是也有心神激蕩的情緒!”他對著她的耳朵低聲說。女生扭過臉看他,瞪大眼睛,接著哈哈大笑起來:“你是在背詩嗎?”
他滿懷期待道:“就是詩,我作的?!?/p>
楊樂說了句什么,他沒聽清,停了動作。
“我大概是真的病了?!睏顦粪絿佒?,“總感冒,發燒不光頭痛,連嗓子都像著了火似的,感冒不會連腿都麻吧?!?/p>
他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干脆什么也不說。
“你是不是盼著我有???最好我死了?!?/p>
他感覺到自己的疲軟。
“我死了,你就能跟那個小妖精在一塊兒了,驢打江山馬坐殿,我不傻,我早告訴過你?!?/p>
他從楊樂龐大的肉身上翻下來,轉過身,背對著她說:“有病就好好看病,說這干什么。”
“我是得去好好查查,不看中醫了,他們只會讓你吃那些毫無用處的草根子,我去找專家。總不會是癌吧,我家沒有這病的基因,只要不是癌,就不會死?!彼龓缀鯉е耷弧?/p>
他第一次發現她的軟弱,與其說是軟弱,實則是害怕,怕死。他要不要安慰幾句?他沒動,盡量讓呼吸均勻,表明他在慢慢入睡,但耳朵卻支棱著,傾聽身后楊樂的喘息和動靜。
“睡了?”楊樂問。
他等著暴雨般的咒罵,可能楊樂會打他,但聽到她很困難地翻個身,也背向了他,一會兒,打起鼾來。他仍然不動一絲一毫,擔心她像他一樣是假睡,他努力有節奏地呼吸,仿佛熟睡的樣子,眼睛卻瞪得大大的。
春玉是個吉林女孩子,她跟黑龍江的小紋晚上留宿在店里。一張黑乎乎的圓臉,總穿一條緊繃繃的牛仔褲,走起路來小屁股一翹一翹,每次他看她都想著冒著風險去捏她一把掐她一下。春玉惱起來就威脅他要告訴老板娘,要么就挑著眼梢,以一種居高臨下嘲弄的神情看他,或表現出又煩又無奈的樣子。有一回,春玉到隔層拿顧客要的鐵勺,她撅著屁股在一堆鍋具里尋找,腰間裸露一大截白肉。他從鋪子上坐起來,伸手摸了她一下,春玉回過頭狠狠瞪他,接著,懶洋洋沖下面喊:“老板娘,我找不到那個鍋?!?/p>
“笨蛋,不是有型號嗎?”
“就是因為看不到那個型號的嘛?!?/p>
“你會吃不?讓老板找!”
“老板睡著了?!?/p>
“你沒長嘴,不會喊他!死人,晚上睡白天睡,這么大聲他也睡得著。”
春玉眼睛看著他,嘴里說:“有福呀,吃得下睡得著,老板是個有福的人?!?/p>
“那么多的廢話!”
他有點兒恨她,二十歲的丫頭,說出的話能戳痛他。那次他跟春玉還有另一個店員在鐵樓梯拐角處吃午飯,平時大家也都是錯峰用餐,有那么一陣那個店員被人叫走,而楊樂此時在店里的某個地方,不在他的視線內。他小聲說:“小紋再去她姑家你告訴我好吧?!毙〖y有個姑姑在這座城市里,偶爾去姑姑家住一晚。春玉挑了挑眼梢,挑釁道:“然后呢,我當你秘密情人?想得美。問一下,娶一個當媽似的老婆感想如何?!?/p>
“你以為我怕她?”
“也未必就是怕,你是習慣于一種奴役。”
“不跟她一般見識,沒有我的錢開店,她是個屁?!?/p>
春玉一聳肩:“你還是乖乖當兒子丈夫罷。”
他朝春玉突然伸出手,春玉向旁躲閃:“別動手動腳的?!?/p>
“我不光想動手動腳,還……”
他去掐春玉臉蛋,抬起的手沒落下,或許是感覺有人就在近處,他害怕了。果然,楊樂的聲音響起來:“鬼鬼祟祟干嗎呢?”楊樂就站在他和春玉面前,他空中的手落在頭發上抓撓了幾下,好險啊。
春玉說:“老板娘,沒有鬼鬼祟祟,吃飯呢?!?/p>
“不去亮堂地方吃?”
“問店長啊,她安排的呀,再說老板娘你也有話,不能當著顧客的面吃東西?!?/p>
“就你長張嘴,叭叭的?”
“你問我才說的呀?!?/p>
“閉上你的嘴吧。”楊樂在他和春玉的臉上來回脧著,還沒有哪個店員敢跟她這樣講話,她沒發作也是因為臨近春節,人手不夠,又一時招不來人。幾天后,商家送來一車的飲料啤酒,店員們都幫著卸貨,他和春玉同時去拖車斗里的一個紙箱,兩人的手碰到一起,他讓自己的手停在上面:“我聽小紋跟你說下班去她姑家吃餃子,晚上我過來?!?/p>
“你偷聽人家說話?”
“我不偷聽別人的,只偷聽你的?!?/p>
春玉一笑:“你是想挨揍是吧,她打過你吧,打臉還是打屁股?”
“你倆在干嗎?嘰嘰咕咕的。”楊樂的吼聲,她出現在店門口的臺階上,兩只眼睛盯著他們。
春玉說:“我在問老板,一個男人娶一個像媽似的老婆好呢,還是娶一個像女兒的老婆好,一個女孩子找個父親樣的男人好呢,還是找個弟弟樣的男人好。”
“吃飽了撐的!快干活!”
晚飯后他去鎖店門,故意將手機留在家里。最后一個店員離開后,他將燈關了,從店里能看到燈火通明的街,他在鐵樓梯那兒逮住春玉,春玉推開他,說:“老板,我同情你不假,但你不要誤會了意思?!?/p>
“我不誤會,如果這個超市和一切都是我一個人的,你會跟我在一起嗎?”
“你把我當孩子一樣單純了,承諾要是有用,我現在就是個白富美,我要的你給不了。”
“我能給你,你等著。”這句話他連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一個突如其來的什么念頭一掠而過,他心頭猛地一凜。
“你不過就是想出軌,報復你的老婆嘛,我可沒義務配合你?!?/p>
“我又不是沒出過軌。”這是事實,在他看來不算數,幾次行事匆匆的性交易而已。對于春玉,不光是肉體上的欲望,更是他要在精神上背叛楊樂的一個宣戰。他咬咬牙,豁出去,非干不可。撕扯,糾纏,抵抗,退讓,動作并不激烈,甚至有幾分打鬧的成分。
“有人來了?!贝河裢蝗徽f,兩人這會兒到了收銀臺近處,他一抬頭,看見門口燈影下站個人,他的兩腿一軟,腦子一片空白。
迷糊中,聽到春玉嘲諷的聲音:“不是你的老婆媽,是個臥底。”
是店長。他愣怔片刻,強作鎮定走到門口,拉開門,店長臉一下子紅了,結巴道:“老……老板,我我,老板娘讓我來的,你電話沒拿……”店長的家離這里很近,這也是她當店長的一個原因,楊樂可以招之即來。
他不知道說點兒什么,回頭望望立在昏暗中的春玉,三個人都不說話,一時沉寂。店長的電話鈴聲適時地響了,她剛剛松了口氣卻又緊張起來:“是老板娘的?!?/p>
他不作聲,盯著她,她會出賣他嗎?有一兩回,他發現她在注視自己,眼神有些許的內容,意識到被他看到后,尷尬了片刻?;蛟S她喜歡自己,要么就是同情,但他對她沒有期待,也沒有欲望,他只是不討厭她。
店長接通了電話:“老板娘啊,我到店了,門已經鎖上了,老板這會兒是不是在路上呢?!?/p>
這件事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正眼瞧店長。
黑暗中,他的眼睛依然瞪得大大的,他想,他的計劃早幾年前就已經深植于心底了。
鋅、鉛、苯、鎘、錳、磷、亞硝酸鹽、三聚氰胺、水銀、砒霜都是具有毒性的金屬元素,還有更多,超市賣的食品中的添加劑,只要過量都等同于毒藥,對于過敏的人來說,牛奶咖啡也有毒,番茄中的茄苷生物堿有毒,萬年青的汁液別名啞蔗,也有毒;氯氮平是精神類藥物,正常人大量服用后會造成深度昏迷;乙二醇進入人體三十分鐘,中樞神經系統損傷;一氧化碳中毒最典型的案例,一個練瑜伽的女子將一個充了一氧化碳的瑜珈球擱置在車內,由于球體呈緩慢漏氣狀態,女子因吸入過多的一氧化碳中毒而亡。
他那陣子刷手機主要搜索這方面的信息,效果毋庸置疑,但實際不好操作,很多毒性物質若進入體內很容易被檢測出來,與他處境不符,他需要一種悄然無息和不知不覺。
磷化鋅,成了他實驗操作的首選,無須去購買,任何一種滅鼠類藥物都含有磷化鋅,哈樂超市近一兩年才不見了老鼠的蹤跡,之前他每年都要買些滅鼠藥,在他睡覺的鋪子下面,還有剩余的毒鼠強。磷化鋅會腐蝕人的消化道,造成中樞神經和血液系統的損傷。只要不是超量食用,有相當一段時間的潛伏期,表現出來后,由于癥狀與胃病和消化不良相似,會引起誤診。
他最先想拿警長試驗,在它的“早餐”中加入些鼠藥,思量后,放棄了,他不得已而以身試毒。他把大約黃豆粒大小的“藥”拌進自己的飯碗里,第一口飯他在嘴里含了些時候,鼓起勇氣咽了下去,沒有特殊的氣味,也沒感覺到異樣,他搜索到的信息顯示,攝入毒素之后的一兩個小時,身體才會有反應。而對于中毒能否診斷出來呢?那得看長期攝入毒素的頻率如何,一個人就算中毒已久,但每次攝入量微弱,一時間想要診斷出來也不是很容易。
他在店里的鋪子上安靜地躺著,等待著。他說不清楚果真是藥性的發作,還是他心理的作用,總覺得想要吐,這一夜他幾乎就沒怎么睡覺。第二天回家吃早飯時,在電梯里,他看到自己蒼白的臉。楊樂狐疑地看了他又看,他知道她想問的話,這一宿你干嗎了?
“胃里不好受,一夜沒睡好。”
“你回店里又吃了什么東西吧?”
“口渴,也不知道收銀臺上的水杯是誰的,喝了?!?/p>
“要是茶的話就是媛媛的,隔夜茶不能喝。”
他心里大致有點兒譜,摻進楊樂湯里的鼠藥加到一顆黃豆粒兩倍的量,飯后一個小時,楊樂出現頭暈,也吐得一塌糊涂。她塊頭雖大,但消化功能比他要差得多,他的藥下得有點兒過猛。下一次,他使用數量減半,食用后的反應也拖了些時候,他覺得可行。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楊樂會反復出現這種情況,他并不知道這需要多久,但這是唯一的辦法。原本的計劃不是在家里,他想把藥混進楊樂吃的小食品中,反正她總是在吃,只是店里人多嘴雜,總不得手。他也有過其他的想法,也只是想法而已,嘗試著說服楊樂做一次旅行,途中發生這樣那樣的意外是有可能的。一對去泰國旅行的夫妻,在一座山上發生了妻子失足掉下去的悲劇,但丈夫被起訴了,在他將妻子推下去的時候,有目擊者。如果跟楊樂能夠成行,他在行動時,會多加小心。但他沒有機會,楊樂哪兒都不去,表面上是不放心把超市交給他人管理,無暇游山玩水,哪怕幾天。而實際上,他比誰都明白,她自身是一個招惹人注目的對象,她為此感到羞恥,一個人無法管理自己的身體本身就是一種羞恥。她知恥,她寧愿守在家里,守在超市,聽不到人們的嘲笑,看不到人們指指點點。她是超市的真正老板,可以頤指氣使,在家里是一方霸主,說一不二。她也從來沒給兒子開過家長會,就算他不方便時,楊樂也絕不出現在學校老師面前。她能做的就是把錢抓在手里,把他抓在手里。
早飯剛吃過,楊樂說去醫院,讓他把車庫里的面包車開出來,這倒出乎他的意料。這幾天很平靜,超市日歷上的黑點兒成了空白,他已經棄用了磷化鋅,癥狀來得太及時和明顯,問題的關鍵是楊樂的反應,她怕得要死,要么就是她潛意識中的一種警覺——她吃了什么不對的東西——她幾乎戒掉了吃小零食的嗜好,即使控制不住非吃不可,也要先看廠家——選擇大商家。她的變化讓他感到有些驚奇,他聽到她給一家游泳館打咨詢電話,似乎她有學游泳這方面的意愿,她大概是想起了他曾經的建議,游泳是最好的減肥方式。那時候他就想,如果她能跟他去海邊學游泳,他至少有機會跟他人痛苦地回憶他妻子不幸溺水的悲劇。
還是回到中毒的慢計劃當中來,他后悔一開始沒有選擇砒霜,02克的純砒霜就能致死,跟磷化鋅的區別是,只要控制好劑量,人攝入后身體反應不明顯,或只稍有不適,這種不適通常被認為是日常的不適,不會引起注意,是溫和的“毒藥”。
“你還愣著干嗎?”
他回過神來:“你,又不舒服了?”
“這幾天倒也沒有,就是去查查。”
“真的去醫院了?”
“你反對?”
“你最煩醫院,我是怕你挨不起那時間。”
“我要去,我得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我早就告訴過你?!?/p>
“海港醫院?”
“第一醫院。”
要去的是這座城市較有權威的大醫院。他不能再說什么了,會讓她起疑心。路上,他打開了車上的收音機,收聽交通臺的實時路況報告,現在是交通的高峰時段。
“知道今天去應該早點兒出門,還不知道怎么這么堵呢。”他似乎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廣播上,在一個轉彎地段,一輛摩托車徑直超他,他踩了下剎車,“該死!”
他暗自思忖,如果能巧妙地制造一起車禍,他體量輕,受創肯定比楊樂要樂觀很多,如果幸運的話……
楊樂的聲音,他扭過臉:“你說什么?”
“我說你怎么像個新手似的。”
“太長時間沒碰方向盤了?!?/p>
路況還沒那么糟,一個小時后,他們到了。
他問:“我是在這里等你還是你出來給我打電話?”
“你就不能陪著我?算了算了,你回去吧,完事給你打電話?!?/p>
他看著楊樂移動她巨大的身體走進醫院大門,感到些許的疲憊,也提心吊膽,究竟會查出什么結果來呢?他應該跟她一起,這樣的話第一時間就知道醫生怎么說了。他將車停在醫院后面一條僻靜的街邊,下車快步地走進醫院。大廳到處都是人,幾乎每個窗口,掛號、取藥、繳費,都排了一大隊的人,他在幾個掛號的隊伍里沒有發現楊樂,這倒有點兒奇怪了,想打電話問問,又怕太殷勤令她生疑。他踱出去,在醫院一側的臺階上坐下來,有幾個人坐那里,風塵仆仆,一看便是遠道而來的,也在等醫院里面的人。坐了會兒,索然無味,回到停在醫院后面的車上。
他一定是睡著了,電話鈴聲響到最后時才睜開眼睛,他把電話撥了回去,楊樂在那面火冒三丈:“你在哪兒?!”
“我沒走,就在附近?!?/p>
“聽不見電話響?”
他打個哈欠:“睡著了,這就去接你。”
“啥活兒不干,覺倒是多?!彼絿佒f,“還沒完呢,什么都讓你查,心電圖X光,光抽血就抽了五管兒,竟然連艾滋病都要查,這不快中午了,都吃飯去了?!?/p>
“你餓嗎?我給你買點兒什么東西吃?要不你過來,我們一起去吃碗餛飩?我看見這兒有家面館兒?!?/p>
楊樂從醫院的一條甬道拐過來,遠遠地,蹣跚而來。他盯著她,心里納悶,她是如何在十幾年的時間里一點點讓自己從一個相對壯實的女人成為了重量級“選手”的?他想起那天聽到的話。
“她應該去日本?”
“為啥去日本?”
“相撲啊,她可是重量級選手?!?/p>
春玉跟小紋低聲說話時,沒注意到他就蹲在鐵樓梯最上面,而收銀臺那里,楊樂不知道在為什么事吼。
“你信不,她的褲衩脫下來能縫床被子?!?/p>
“嘻嘻,你真能想?!?/p>
“一個人能讓自己如此之胖,不可思議,我不信她從一開始就這么胖?!?/p>
“老板那么瘦,他們一點兒都不般配?!?/p>
“一個家庭中,女人越來越胖,男人一定是越來越瘦的。”
“為啥?”
“你不會懂的?!?/p>
“你告訴我呀?!?/p>
“我胡亂說的,嘻嘻?!?/p>
春玉很快就被楊樂辭掉了,楊樂吩咐店長做的,既然她住在店里擔心火災地震,不如另謀高就。真實的理由自然雙方都心知肚明。沒幾天,小紋也因店里不再提供住宿自動辭了工,她姑姑家離得太遠,來回倒兩遍公交不方便。春玉被打發走時他不在店里,楊樂故意這么做的,他沒再見上她一面,氣得要命,采取了一個報復方式,到海邊坐了一整天,楊樂竟然也沒找他。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能怎么樣呢,他終歸還是要回到原來固有的生活節奏當中去。
春玉離開的某天,閉店時分,他留住店長,直截了當跟她要春玉的電話號碼,他知道她有。她略顯慌張,先說手機里沒存,又說在記事本上,記事本一時間又忘記擱在哪兒了。他奪過她的手機,查看上面的聯系人,的確沒找到。他低頭看手機時,聽店長輕輕說:“別找她,這些女孩子并不靠譜?!彼痤^,盯住她逐漸發紅的臉孔,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她回避他的視線一秒鐘,繼而,抬起眸子正視他,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掛著一絲笑容。她是在挑逗他嗎?或許是他的錯覺,他接下來的行動幾乎不由自主,他把她推到收銀臺上,扳過她的身體,他就像一個強奸犯,緊張,恐懼,又相當的笨拙。
他還沒離開她的身體時就后悔了,并產生了焦慮,說不定這是楊樂和她的一個圈套呢。她會以此作為一個威脅他的籌碼嗎?但他沒錢,什么都沒有,她想要什么?他以為她會在突然之間就換了副面孔,之前,沒有誰比她表現得更尊重他了,如果是假的,那她的表演就過于真實了。他錯了,再見她時,沒見半點兒異常,少言,任勞任怨。他甚至懷疑是不是真的發生了“強奸”事件。他太不了解女人。
他沒有給春玉打電話,他和她貌似的關系結束了——也真的說不上有關系,或許,他認為還沒到適當的時機,什么時候是適當的時機?他也說不準,他讓她等,他自己也在等。
睡在店里是他提的,也是有這樣的契機,那陣子接連發生幾起團伙盜竊商家店鋪的案件,從失竊店家的監控上已知是同一團伙,夜深人靜,三個黑衣蒙面人手法簡單粗暴,持鋼棍破窗破門而入,從入室到逃離現場,整個過程不超過五分鐘,有備而來。至今,這一盜竊團伙無一人歸案。他對楊樂渲染了一番,或可能盜賊對店里的油鹽醬醋不感冒,但有香煙,一盒十幾塊,整條的價格更加昂貴,丟失一條就損失上百塊。他算準了楊樂會同意,平日店里被人順手牽羊一個小物件她都會心疼,怎能不防范呢?但她疑心他一個人睡在店里會有貓兒膩,時不時半夜三更來一次突擊檢查,而他為了消除她的懷疑,隔幾天留在家里,完成一件男人的任務,慢慢地,幾天變成了十幾天,再由十幾天拉長到二十天,不能再長了,再長就不正常了。
楊樂爬到車上,喘著粗氣說:“讓人提前掛的號,還專家呢,沒有那些儀器什么都不是?!彼靼琢藶槭裁丛趻焯柕年犖槔餂]有見到楊樂。她今天化了妝,打了粉底,涂了口紅,畫了眉毛。現在,口紅花了,顏色也不對,發暗,襯著她的皮膚也更暗淡。他覺得她還是自然一點兒好。
“大夫說了什么?”
“他說我應該在有癥狀時來醫院,化驗出來的結果才準。”
“也對。”
“對個屁呀,上醫院跟上廁所一樣方便嗎?我早就告訴過你。”
“……”
“盡些廢話,結婚沒有?有孩子沒有?老公是干什么的?這跟病有關系嗎?”
“聊天唄,讓你放松?!?/p>
“問我是不是每次的癥狀都想吐或嗓子像著火了似的,又問當時吃了什么,家里誰做飯,有沒有別人也出現這種情況。我記得有一回你說胃口不好,臉色像死人一樣,嚇我一跳,不知道這算不算。”
他留意聽楊樂每一句話,有關于大夫說的話,內心隱隱不安,大夫是不是意識到了什么,也幸而他及時棄用了磷化鋅。
“大夫說再發病不能及時上醫院,就記下是不是在飯后,吃了什么東西,有沒有跟人生氣吵架什么的?!?/p>
他清了清喉嚨:“該查得查,該花的錢得花,但聽大夫的話,我覺得沒大問題?!?/p>
楊樂停會兒:“吃飯去?!?/p>
“面館在那邊?!?/p>
“去酒店,把錢花在醫院不如吃進肚子里。”
他是第二次來好運大酒店,幾年前,一個親戚結婚在酒店辦的婚宴,是他進過的高級酒店。門口的服務員熱情地打招呼:“歡迎光臨,請問先生幾位?”
他示意一下身后的楊樂,服務員便把他們引到一個臨窗的二人位置。雖說臨窗,但是一個斜面,一個座位背對窗戶。他明白服務員為什么把他們安排在這地方,大廳里都是四人以上的桌,服務員不希望兩個人占據更大的空間。他坐下來后,發現楊樂一側的立式空調正沖著她,于是,跟她調換了座位,似體貼道:“別讓空調直接吹到身上?!睏顦房此难凵駧缀醴Q得上溫柔,他大感不適,他跟她調座位,不過是想讓她在角落里隱身一些,別招來那么多的注目。他低頭看服務員遞上來的菜譜,看幾眼,推給楊樂。
楊樂說:“你記不記得上回大林結婚我們吃的那道菜,純肉,上面澆了是糖水什么的,反正挺好吃?!?/p>
服務員接過去:“您說的是我家的招牌菜蜜制五花吧。”
楊樂說:“那你就再推薦兩個菜,別太貴了。”
服務員說:“兩位要什么酒水?”
楊樂說:“你喝點兒酒吧?”
他搖頭:“開車?!?/p>
“也沒關系,大不了不開了,擱這兒?!?/p>
他說:“那就來一瓶啤酒吧。”
楊樂說:“兩瓶,我也喝點兒?!?/p>
“你不是要去醫院嗎?”
“也許就不去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庇终f,“除了化驗,其他項目不過就是要你的錢,上回我姨住院治眼睛,護士給翻翻眼皮都要付費,這幫玩意兒?!?/p>
他心不在焉,也沒有食欲,酒精倒是可以用來麻醉的。他一抬頭就能看見窗外的街,對面玻璃幕墻不時變換著房地產和車輛的廣告,美女靚車,樓堂館所,富麗堂皇。兩三米外是個公交車站,車來了,一些人離開,一些人繼續等候。
“哎,你說大夫問那話是什么意思?”
“問什么?”
“問我夫妻關系好不好?說我一看就脾氣不好,在家里肯定是第一個發火的人,我得改改了,發火對肝不好。大夫說,肝要是不好,膽也受影響,肝膽相照就這個意思。”
“嗯,大夫說得對?!?/p>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回答大夫的?”
他不會主動問的。
“你……”
“我猶豫來著,好還是不好呢,反正不是不好,對吧,我們沒動過手打架,沒鬧過離婚,吵嘴誰家不吵?要是問你,你咋說?”
“我們沒問題呀?!?/p>
“什么叫沒問題,好還是不好?”
“沒問題應該就是……”他略一頓,“還好吧。”
“我也是這么說的,剛才在路上還想來著,我跟著你吧,雖然沒享過大富大貴,但也沒遭過啥罪,你也不像別的男人花天酒地的,在外面胡搞亂來。上次回家我媽還勸我,對你別像對孩子似的呼來喝去的,現在能安分守己的男人不多了,我當時還頂她,要不是我把錢把得緊,你再看。有的人就算是手里沒錢也能胡作非為,說真的,如果不是你去日本出勞務掙了錢,我們哪能開得起超市。來,喝吧,你太瘦了,你得多吃點兒?!?/p>
她現在說什么都改變不了她的命運,他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啤酒,白色的泡沫溢出杯子,他一口氣喝了多半杯。
“以前你問過我咱家有多少錢,我沒說,你現在想知道嗎?”
他心里一動,臉上卻淡淡的:“你不是說了嘛,多少錢也都是馮家的,咱兒子的?!?/p>
“都給他?那將來不都成外人的了,兒子都一個樣兒,娶了媳婦兒忘了爹娘。給他套房,買輛車,幫他成了家,也夠意思了。我合計著再干幾年,咱也退休,到時候咱也去海外游。大林跟他媳婦兒帶兩邊老人去了……那是哪兒啊,反正國外,好幾個國家。反正不是新馬泰,說新馬泰過時了,人家真沒白活。”
他的視線落在公交車站,一定是一對情侶,站在那兒,因為有廣告牌的遮擋,只露出大腿,兩人都穿著牛仔褲,男的褲子上全是洞,女的牛仔褲緊繃著小腿,兩人你抬腳踢我一下,我抬腿撞你一下,來來回回的好似充滿了樂趣。
楊樂敲了敲杯子:“想什么呢?”
“去新馬泰怎么就過時了呢,好多人都還沒去呢。”
“我是讓你猜猜咱家有多少錢?!?/p>
“猜不著。”
“你心里一點兒數都沒有?”
“你心里有數就行?!?/p>
“你這一點兒吧,挺讓我放心,我媽也說了,有幾個男人能把錢全交給女人的,我告訴你吧,能買兩三套大房子。”
他夾了口菜,心里算計,大房子意味著八十平米以上的,一處就一百來萬,楊樂一定還有保留,那也就是說將來他會有幾百萬的財產。
“過年給你買塊表,男人戴表很像樣子,也不能買太貴了,我媽鄰居那誰買塊表二十萬,我的天哪,咱別跟人家比,人家是從國外回來的,就買塊一兩萬的,行吧?”
她像一些家長對提要求的孩子的口吻,不聽話就別想。
“我家那幫人還給我出主意,讓我買股票,炒黃金外匯什么的,我才不聽呢,就存銀行吃利息,安全?!?/p>
“做得好?!彼舐曊f,又一口喝了大半杯酒。
公交車站那對情侶轉過了廣告牌,出現在他的視線里,男孩子又高又瘦,T恤衫前胸印著一顆狼頭,他幾乎能看見男孩子臉上的粉刺。女孩子頭發剪得像男孩子一樣短,一張圓臉,黑乎乎的,他的心一跳,竟然是春玉,這丫頭!
春玉抬手一指,讓男孩子看酒店的金字招牌,一邊朝他這扇大玻璃窗走過來。她扭動著屁股,在鏡子一般的玻璃窗上照了又照,扮著鬼臉。突然,她挨近,將額頭頂在玻璃上,雙手護在眼睛四周,并無目的地朝里看,就像在玩兒一個把戲。接著,她渙散的眼神集中起來,看見了他,四目相對,那么近,一道玻璃窗的距離。她先是想了一下,挑了挑眉毛,繼而,臉上流露出驚奇和嘲弄的笑容。她揚起一只手,似乎要跟他打招呼,她身后的男孩子抓住她的脖領子拖她往車站走,她縮著脖子,后退著,兩手比出一個氣球的形狀,氣球在她手上膨脹,放大?!芭?!”氣球爆炸了,她哈哈大笑起來。
他居然看懂了,也情不自禁笑出來,這是春玉,她就是這個樣子,他愛她。他愛她!被十幾年婚姻磨礪得只剩下一個爸爸的頭銜,其他都變麻木的他,居然還可以愛,這意識強烈到讓他的腦子一陣眩暈。
“笑啥?”
他仰臉看看天花板、墻壁,他有點兒不在乎楊樂的問話,多久沒這么由衷地笑過了?公交車駛過來,他看到春玉和男孩子上了車。他收斂笑容:“想起一件好笑的事,中學有個同學參加游泳比賽,他游得特別快,褲衩掉了都不知道,哈哈哈!褲衩都追不上他的速度?!?/p>
“這也好笑?”
“服務員,再來瓶啤酒,真爽!要冰的!”不能再等了,等待一種毒藥在一個人身體中緩慢發揮作用,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不,他現在就要自由,他有房有車,幾百萬的錢財,這些錢足可以讓春玉實現她成為一個白富美的夢想。
那年他十五歲,跟父母去奶奶家過節,姑姑姑父,叔叔嬸嬸,幾個跟他一般大的表兄弟,十幾口人熱熱鬧鬧吃著團圓飯。飯后一起聊天時,姑姑突然就感覺到不適,頭暈,冒虛汗,嘴唇發麻。家里一個學醫的表哥說這是中毒跡象,趕快催吐。是一盒變質后又加熱了的食品罐頭惹的禍,表哥說姑姑肝不好,排毒功能弱,導致別人吃同樣的食物沒事而只有她一個人有反應。多年前姑姑的癥狀跟楊樂后來反復出現的情況相似,他驀地就靈機一動,慢計劃提速,如果他做得恰到好處,一次就能一勞永逸。
下個星期二,楊樂過生日,他要在這一天送她走,對春玉則是一份大禮。他忽然想,處心積慮要除掉楊樂原來是為了春玉,不管這是不是最初的動因——他不再想其他,這樣那樣的說辭都不如這個理由重要,所有的計劃都不是白費的,曾經的那些想法,諸如車禍、溺水、墜崖只是一些糟糕的突發奇想罷。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就在此一舉。計劃提速!
他要不要打電話給春玉,告訴她將要成為哈樂的老板娘?不再聽他人吆喝,看他人臉色?她的電話始終在他的手機里,為防備楊樂查看手機,他用了一個假名字,春見,看上去像男人的名字。有幾次,他用公用電話打給她,只為確定她沒有換號碼,是她,她的聲音。他要告訴她以后哈樂不再了,改名字,春玉超市?或用他們兩人名字中的一個字,慶春?慶玉?由她來選。她會被這消息嚇到吧,還是別嚇她,等他自由的那一天再宣布不遲,至于那個又高又瘦的男孩子算不了什么,無法跟他對抗,除了年輕,褲子上過多的破洞。
只有六天,過去之后,那根無形的拴在他身上的繩子就自行解除了。他一下子變得快樂起來,當他在鋪子上刷手機時,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他本該現在就著手準備星期二的事,但他不能太匆忙而讓楊樂察覺出異樣。
“第一次聽老板唱歌,居然會唱周杰倫的歌兒?!?/p>
“把他閑的?!?/p>
“老板娘,有喜事吧?”
“出門也沒撿到錢包,啥喜事。”
“有二胎了吧?!?/p>
“胡說?!?/p>
他屏住呼吸,心里責怪自己太大意了,他已經感覺到楊樂的疑惑和好奇了,只是她還沒來得及問他。他得行動了,這幾天商貿大廈正在舉辦一年一度全國小食品展銷會,他要去轉一轉,看看有什么新品,接觸接觸銷售商,尋找價格更誘人的商品,日常商品的價格永遠是平頭百姓最關心的。楊樂沒法兒反對,她不能跟著去,她不想出現在人多的地方。
“啥時候回來?”
逛展廳不是一兩個小時的事,可能要花上一整天。
“看情況唄,聽說今年參展廠家比去年要多?!?/p>
他在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的展覽大廳馬不停蹄,從一個展臺到另一個展臺,他不看商品,也不與人交流,只收集名片和宣傳冊。很快他就退出了展廳,開始干正事兒了。他用幾個小時輾轉城市周邊的農村,專去村里尚存的小賣部,尋找他要的東西。那些曾經興隆和風光一時的小賣部,如今風燭殘年般被遺忘在各個角落,破敗又陰暗,有的小賣部窗上寫著發黃而又模糊的字,需要仔細辨認才看得出寫的是什么。到黃昏開車往回走時,車里多了各種罐頭食品、膨化食品、小零食。魚罐頭、肉罐頭、鮮蘑罐頭、水果罐頭;蝦條、烤魚片、棉花糖、酒心巧克力、酸梅粉、牛肉干、大大泡泡糖、小浣熊干脆面、果丹皮。這些東西都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罐頭有鐵皮和玻璃瓶包裝,鐵皮盒銹跡斑斑,玻璃瓶蒙上一層污垢,標簽上的生產日期噴碼都看不見了,要么原本就沒有。當天晚上,他將一瓶鮮蘑罐頭和茄汁魚罐頭留在家里,放進抽油煙機上面的櫥柜里,楊樂不會開這個柜門。其余的都送到超市隔層間,與積壓商品堆在一處,幾包老鼠藥也混入其中,他得為日后事發做鋪墊。
五天,四天,三天……往年,除了兒子的生日有幾分像樣的儀式,楊樂的生日只象征性地添加一碗長壽面,而他在結婚后,壓根兒就沒過過生日。原本想打發兒子去奶奶那里,又一思忖,顯得有點兒刻意,兒子在家里發生了楊樂和他的中毒事故,更像是出自意外和偶然,他自然知道如何讓兒子避開危險。
他要在那碗長壽面里做文章。他比往常做晚飯時間提早了些,就在他點燃煤氣的那一瞬,心突然就跳得厲害起來,感覺到汗出,他用手抹了一下額頭,發現自己的手冰冷。把煤氣又關上,他走到窗前,看到兒子和鄰居家男生背著書包遠遠地朝家這邊來,再過會兒,楊樂也該到家了。
蒜香排骨、炸雞翅,這兩樣兒子最愛。涼拌木耳、豬肚炒青椒、煮海螺,這是楊樂愛吃的。長壽面最后上桌,櫥柜里的兩瓶罐頭都要派上用場,茄汁魚剁爛加雞蛋、淀粉、調料汆了幾個丸子,加上玻璃瓶中的鮮蘑直接放入湯面之中,香菜、胡椒粉、醋——他料定兒子不肯吃。他留心將空出來的罐頭盒和罐頭瓶用清水沖洗了一下,丟進垃圾桶。兩碗面,他和楊樂各一碗,備好的磷化鋅粉末倒了進去,自己碗里的量比楊樂少得多,屆時兩人會同時中毒,但他會因攝入量少而逃過一劫。
他端面上桌時,腦海里浮現出一幅畫面,他在醫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醫生護士站在那里仿佛在憑吊:“馮先生,你妻子中毒太深,自身免疫力又弱,我們沒能搶救過來,很不幸,也請你節哀。”
他要怎么哀?放聲痛哭?歇斯底里喊叫?過了,掩面而泣吧,既掩飾他流不出眼淚的尷尬,也能體現一個男人在悲傷時刻的理智。當然,沒完,接下來才是他接受考驗的真正時刻,醫生的后面是“相關”部門的人,這是一起中毒事件,死者和活著的人體內發現了毒藥,在他們吃的食物中也發現了同一種帶有毒性的物質,是被下毒還是另有隱情?
他會如實“供述”,沒有人下毒,他們夫妻二人沒有仇人,禍首大概是過期罐頭,超市這類積壓的食物還有點兒,丟掉怪可惜的,之前也吃過,沒有問題。他打開罐頭時還特意聞了聞,沒有異味,而且里面食物的形狀也沒發生改變,沒想到會惹出大禍。
相關部門的人不會那么好糊弄,但懷疑歸懷疑,只要他咬定,治不了他的罪。他在手機上搜索這類案件時,發現最終被定罪的大多投毒人因為心虛自亂了方寸,經不起盤問,還有在買毒藥時無論如何都會留下蛛絲馬跡。他沒有這樣的顧慮,那東西就在那里,他有合理的解釋。
一碗面擺在楊樂面前,一碗面留給自己。
“這面看著就好吃?!睏顦氛f。
兒子啃著排骨,滿手滿嘴油亮亮的,說:“又是香菜,那是毒菜。”
“我早就說過,兒子,你不能再挑三揀四的了,看你們爺兒倆,就好像我虐待了你們?!?/p>
他看著楊樂挑起一筷子的面送進嘴里:“在家里慣著你,以后你到社會上去,誰慣你?再以后,你結婚了,你娶個……”
他這會兒迫切地想抽支煙。他沒有煙癮,只有在極度無所適從時才會抽上一支。他記得還有半盒擱在抽屜里,到處找,楊樂問他找什么,他說煙。楊樂說吃著飯抽什么煙啊。兒子說煙在他屋里。他指點了一下兒子,你抽煙了?他用口形說話。兒子否認,說同學來時看見煙就拿進去抽了一支。他不會責備兒子,十四五歲的年紀,什么都想嘗試。
他在廚房里點燃了煙,夾煙的手指在顫抖,嘴唇也顫抖,嗓子越發地干,他把咳嗽壓了下去,掐滅煙頭時手又抖了一下。邁出廚房,一抬頭,看見飯桌上的情形,楊樂的那碗面到了兒子的面前,她既鼓勵又似脅迫:“我早就告訴過你,吃了死不了人,將來你到了社會上……”兒子雖然眉頭皺得緊緊的,但也努力無奈地大口地吞下他不想吃的東西。
楊樂扭臉瞥他一眼,有得意和贏了的意味:“我早就告訴過你……”
他腦子霎時一片空白,一支煙的工夫發生了什么事?他盯著兒子,盯著那碗面,渾身的血都凝固了。此時此刻,他應該撲過去奪下那只碗,打落在地。但一切都晚了。
……攝入毒素一兩個小時后開始有反應,疼痛,嘔吐,腹瀉,嗓子極度干渴……
他拉起飯桌前的兒子,就沖了出去他連聽也不要聽楊樂在說什么,他什么都聽不見。他不停地捶擊著電梯廂壁,感到電梯速度是如此地慢……突然,他看到電梯廂壁映出來那張蒼白的未老先衰的面孔,牙關緊咬,眼神冷酷,他盯著“他”,直到那張面頰上流下一行淚水……
責任編輯/張小紅
插圖/張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