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雞榮譽墻:1985年,拍攝《黃土地》獲金雞獎最佳攝影
1988年,主演《老井》獲金雞獎最佳男主角
1988年,執導《紅高粱》獲金雞獎最佳故事片
1993年,執導《秋菊打官司》獲金雞獎最佳故事片
1999年,執導《一個都不能少》獲金雞獎最佳導演
2000年,執導《我的父親母親》獲金雞獎最佳故事片、最佳導演
2003年,執導《英雄》獲金雞獎最佳合拍片、最佳導演
2021年,執導《懸崖之上》獲金雞獎最佳導演
電影是我們的事業,我們畢生追求一部好電影,就像《一秒鐘》中呈現的情懷一樣。如今的數字化已經使膠片電影退出歷史舞臺,今天的短視頻、抖音和各種通訊工具的發展,讓影像記錄和影像講述全民化了,可以說人人都是導演,都能拍出他想要的東西來。但是拍好、感動人、打動人非常難,所以這是我們畢生努力的目標。——張藝謀
誰是金雞獎的最高紀錄保持者?答案:張藝謀。在第34屆金雞獎尚未頒獎的這次采訪中,他九次抱得金雞獎的榮光,回想起來,太過閃耀。金雞獎1981年創辦,張藝謀1982年從影,40年來一路同行,拿到最佳攝影、最佳男主角、最佳故事片、最佳導演、最佳合拍片……極有天賦,又極勤奮的張藝謀,趟過世界影壇的大江大河,以一個全能電影人的身份,成為中國電影的見證者、金雞獎的見證者。雖已過古稀之年,卻不忘用赤子般的雙手溫柔觸摸與光影交匯的每一秒,電影蘊藏的這一團火仍舊在他心中熊熊燃燒。光影歲月,步履不停,抱持對電影的敬畏之心,他不斷尋求突破,并以向世界講好中國故事、弘揚中國優秀文化,作為畢生追求的目標。
張藝謀自述
沒想到金雞獎來得這么快
金雞獎,對我來說意義最重要的還是第一次憑《黃土地》拿最佳攝影。那時第五代剛出來,初生牛犢,知道自己得金雞獎很驚訝,啊?這么早,這么快。那時沒多想,就幾個學生拍的作品嘛。
《黃土地》的重點是四個字——高天厚土,簡單說就稍微破了一下黃金比例和分割線,產生一些視覺效果。拍土時往上放,畫面中五分之四都是土地。拍天時再搖起來,五分之四都是天。人物主要靠打光,用很多側景光,讓人物顯得比較豐富,還用兩極鏡頭——大近景和大全景。我還寫過一篇很有學生腔的攝影闡述發給全組,說攝影要體現大自然、黃土地的偉大,人要么放得小小的,要么用大近景探討人物心理。我們是青年攝制組,那時制片廠也讓寫,要從闡述上看把控電影的能力,這個很有趣。導演陳凱歌寫導演闡述,我寫攝影闡述。
知道獲金雞獎是在一個會議上,影協的朋友羅雪瑩悄悄走到我旁邊,偷偷告訴我說得金雞獎最佳攝影了。我當時很激動、興奮,心跳加速,還要假裝不知道。我相信對年輕人來說,第一個獎項都非常有意義。在那之前,金雞獎離我們比較遠,我們是剛出道的一批年輕學生,算第一批青年攝制組。金雞獎似乎屬于上一代功成名就的電影人,或師兄輩的,是對他們的一種表彰。拿到之后,也覺得對青年電影人是一種特別好的鼓舞。
不是演員那塊料
第一座獎杯是最佳攝影獎,第二座獎杯就是憑《老井》拿到最佳男主角,這也是個偶然。吳天明導演很想破舊立新,幾個第五代的人都在他那兒干活。后來我們跟他說能不能打破常規,不要在演員當中選孫旺泉,到全國的老百姓當中選個像農民的。那時膽子很大,很少有這么選演員的。就分幾個組去全國各地,我領的隊伍在山西登報選,每天見各種來應聘的人,總跟人握手,回來以后洗手,盆里的水都是黑的。那時有個標準,要精干、瘦,還要有點顴骨,像誰呢?就拿我做例子。說著說著,好像陳凱歌在西影廠時給天明比劃我,有點起哄,說干脆讓藝謀演吧。天明轉念一想,覺得也可以。一屋子人都開始看我,因為是朋友嘛,突然變了眼光看我,我特別不自在。馬上說不行不行,這絕對是個玩笑。天明后來認真跟我談了一次,也確實找不著合適人選,他又非常想推陳出新。我問你真打算讓我演?我不是表演系的,是給《老井》做攝影師的。他說再找一個攝影師,你們倆聯合,你不掌機時,就讓他拍。我就答應了。現在想來,就是膽子大嘛。其實我不是當演員的料,到今天都不是。我給徐崢客串《我和我的父輩》,也跟他說我不合適。
當時天明說我很認真,有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那種精神。但我答應之后,后悔了很多次,怕把這事耽誤了。當然也很努力,正因為自己不是這塊料,只能用勤奮去補。沒有演技,就拼命把自己扮得像農民。那時很下工夫,去太行山的石玉焦村體驗生活三個月,那個村真沒有水,每天就一茶缸水,洗臉也沒有水。我晚上跟團支書睡一個炕,一看他腳底板全是黑的。我說怎么這么黑啊?他說哎呀,結婚的時候再洗吧。晚上我們睡在炕上聊天,半夜經常有老鼠從臉上爬過去,老鼠的肚皮特別冰,能把人冰醒。在那兒體驗生活時,天天曬太陽、背石板,把自己活得像農民。我印象中一開會就拿土搓手,要讓手糙一點嘛。因為跟農村的年輕人待久了,氣質、感覺方方面面都很像農民。我又不會演戲,全靠天明教我。當然,我因為懂鏡頭,所以表演更有雜念,一邊演一邊想這時鏡頭該推了吧,還操心這事。
印象最深的是拍奄奄一息那場戲時,為達到狀態,三天三夜沒吃飯。其實說心里話,優秀演員演饑餓感都演得很像,不用把自己餓三、五天,那樣對身體不好。可當時我不會演,又想找那個感覺,還怕找不準,就只能下笨工夫。演完《老井》很多年,我都再沒看過。現在偶爾看一下,雖然餓了三天還是不太像。拍完那場戲,路不好走,身體也比較弱,還是大家把我扶出來的。
拍《老井》時,跟我搭檔的是西影廠老攝影陳萬才。一些大場面的鏡頭,會多機拍,我就掌機拍一些東西。當年攝影師必須掌機,只有扶著攝影機才覺得你是攝影師。現在攝影指導不掌機了,主要是把控、打光、看監視器。我演戲時,就他掌機,凡是我不演時,我就掌機。這部電影獲得金雞獎最佳男主角,對我來說,完全是意料之外。
金雞軼事:得知拿金雞獎最佳男主角時,張藝謀正在寧夏拍《紅高粱》,演員打著赤膊,晚上點篝火拍九月九釀新酒那場戲。接近午夜,制片主任突然跑過來,臉上表情有點怪,看到劇組正在拍戲,也不敢大聲喊。直到拍完一個鏡頭,他當著全組的面喊,藝謀你知道嗎?你得了最佳男主角。全劇組嘩然,姜文等演員說,那我們別演了吧,還演啥?導演自己上唄。大家高興地開始起哄。
金雞獎是全世界最難拿的獎
我從1988年憑《紅高粱》拿到最佳故事片,過了11年,到1999年,才通過《一個都不能少》拿到最佳導演,金雞獎很難拿的,所以拿到我也很自豪。我想起黑澤明曾經說過一句話,你可以征服全世界,但征服不了你的家鄉。指的也是這個意思,要獲得家鄉人的認可,才是真正的認可。
我拿金雞獎算很多了,才9個。你們看,我拿外國的獎多少個?這一對比,就知道了。我認為金雞獎確實是全世界最難拿的獎,為啥呢?因為它在中國電影工作者當中是專業獎項。中國人評獎常常比國外更嚴。因為大家在一個平臺上,知根知底,都是這塊土地上的電影人,所以很了解,獎很難拿。
我常常把金雞獎看作是最高榮譽,坦率說,就因為很難拿。它不像國外電影節,國外有時候憑著名氣,或者標新立異,加上文化差異、獵奇、風向標等方方面面,有時得獎相對容易。金雞不太容易,每一次都是中國電影薈萃,電影人在一起專業地評,提名者常常都很優秀,要打動評委,必須是最好的才行。因為每個人的毛病看得很清楚,每個作品的長項也很了解,互相之間取長補短來評價,也很嚴謹。反倒不容易拿獎。
當年謝晉導演、李行導演、滕文驥導演、霍建起導演和我一起提名。這些都是很好的導演,前兩位大導演都已經不在了,霍建起是我同學,他是美術系的,所以這個最佳導演非常難拿。拿到獎后,很多朋友都打電話過來恭喜,我記得也沒有特別慶祝。
我可是偷拍大師
《一個都不能少》不僅僅全是素人演員,還要求跟本人從事職業完全一致,對導演來說難度很大。比如說找演村長的人,就在河北赤城縣跑遍村委會,去找真正當過村長的來演。縣教育局的人跟著副導演一個個村跑,直接在田間地頭試戲。演村長的是真村長,演鄉村教師的是真老師,學生是真學生,署名都是他們本人,魏敏芝就是魏敏芝,全都符合。這恐怕在世界電影史上也很少見,又不是紀錄片對吧?一部劇情片,全部一致,很有趣。我當年也很大膽,用八個月來選演員。當時的很多副導演,現在也都當導演,很有成就。我用紀錄片寫實的筆觸、逼真的描寫,用樸實無華的鏡頭語言展現純樸感,讓電影極其接地氣。這是當年定好的美學方式,對我來說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拍素人演員,只能從第一場開始順著拍。因為他們不懂表演,只讓他們熟知攝影機、別看鏡頭就行,慢慢他們就習慣了。他們始終認為我們拍的是一件真事。我跟魏敏芝講,昨天你到這里了,今天接著往下拍,這個同學還是不同意上學,你應該跟她怎么說?你平常給她怎么做工作?就用你自己的話,當臺詞說。每天啟發、帶領他們,按照真人真事的節奏來演。他們不覺得那是表演,認為就是生活,只是現在通過攝影機,讓他們重現。
一部分鏡頭這樣拍,還有一部分鏡頭要在街上偷拍。《秋菊打官司》之后我成偷拍大師了,把他們放到大街上、群眾中去偷拍,要想方設法把攝影機藏到車里、箱子里、家具里,錄音設備也藏起來,半夜把線拉好。我們很有偷拍經驗,讓他們在生活氛圍中講話做事。《一個都不能少》與《秋菊打官司》呈現出樸實的感覺很像,但《一個都不能少》更寫實,《秋菊打官司》還是專業演員演,只是用偷拍的方法。
我覺得像紀錄片不難,但如果鏡頭跟監視器一樣,拍出來的也不好看。雖然像紀錄片,但要把戲劇沖突、故事節奏、幽默放進去,就很難。總體來說,我做得還可以,讓它有節奏、觀賞性和趣味,時不時還有幽默,全在考導演的功課。
一度忌諱用紅色
《一個都不能少》為我贏得第一座金雞獎最佳導演,第二座是《我的父親母親》,第三座是《英雄》。梳理起來,大家可能覺得我特別擅長拍一根筋的女性。因為我是陜西人,陜西人就一根筋,我只是把這個性格放大。講故事要從人物性格入手,但通常性格很多,把其中一種放大,執著地一直走下去,就容易產生戲劇性,這是講故事的主要方式。我的好幾部電影談女性命運、生活、喜怒哀樂,通常就把女性性格放大,像秋菊、魏敏芝、招娣,都不屈不撓把一件事情一直做下去,人物容易有光彩,也產生有趣的幽默感和戲劇性。
另外,我的電影中特別顯著的符號是色彩,大家都說我愛用紅色。這是因為陜西人受很多民間藝術影響,黑、白、紅在陜西叫老三色,所以紅色一度成為我的標志。全世界都知道我愛用紅色,導致后來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時,我說堅決不用紅燈籠,不能讓大家覺得我不思進取、沒有變化。我真的一度忌諱用紅色,這不能成為一個老標簽,到今天用色彩時對紅色我都很慎重。拍電影初期,對色彩肆意揮灑,非常強烈,因為陜西民間藝術自帶一種風格,就是設色濃重。當然,用色只是一種方式,不該成為負擔。設色濃重,還是清淡,要看故事主題,看整體美學風格,形式要為內容服務。我現在更多的是從內容出發考慮一部電影的色彩搭配。
希望《懸崖之上》有好收成
《懸崖之上》在金雞獎斬獲6項提名,也是時隔17年之后,我又一次提名金雞獎最佳導演,很榮幸,希望有好收成。另外,張譯和于和偉都提名最佳男主角。在我眼里,他們倆不分伯仲,都是非常好的演員。今天談演藝圈的清朗風氣,談做人,談演戲,這兩位都是標桿。首先演技精湛,高度敬業,塑造每一個人物都用心,沒有壞毛病,做人也非常好,是年輕演員的榜樣。兩位演員正值風華正茂,都處在演藝生涯最好的階段,很希望兩位都得獎。
《懸崖之上》的“雪一直下”,聽起來很有詩意,其實也是一種色彩表達。我希望在酷寒中,體現炙熱情懷。革命先輩為信仰出生入死的大愛、執著、堅忍不拔,放在雪一直下的凜冽當中,產生非常大的反差。雪一直下不僅是外部形態,也體現一種美學追求。其實拍起來很難,大部分時間要用真雪,得在非常冷的雪鄉拍。然而,總不能一直下雪。現在人工降雪拍戲也很講究,用環保材料,落到身上、衣服上比較像,但很費勁。我們是多機拍攝,四五個降雪機要下得很均勻。在極寒天氣下,演員穿得很厚,臉蛋上、眉毛上、以及呼出的哈氣,我都要求是真的,這些難度也都很大,挑戰自我的決心不能停。
幕后花絮:《懸崖之上》里的哈爾濱中央大街,其實是在山西大同1:1搭建的。真正的老哈爾濱街道都發展旅游或保護起來,而且是鬧市區,已不符合拍攝需要。為了還原當時的氛圍,劇組美術師很下工夫,連張譯這個老哈爾濱人都信以為真。
對電影越來越敬畏
我們經歷很多重要的歷史時刻,從改革開放開始到商業大潮,再到新時代,最可貴的是我們一直在前進、在進步、在努力。尤其現在,把電影市場、中國電影做好,向世界講出中國故事,需要一代代電影人的努力。
剛剛開完文代會,總書記對電影工作者、對文藝工作者提出幾點重要的希望,講得非常好,語重心長,我們在現場聽,真的很感動。最根本的要求就是我們平常說的先做人再演戲,做一個好的文藝工作者,要符合人民的期望,也要有好的作品。一代代電影人最后留下的都是作品,人們能記住的都是最好的作品。好作品有持久的生命力,但創作者有好作品不容易。
我從影40年了,在大家心目中成老導演了,但我覺得電影不是越來越好拍,而是越來越難拍。因為拍一部大家都喜歡的作品,實在太難了。這要求我們下工夫,活到老學到老,磨煉技藝,端正態度,對世界講出中國故事。講中國故事不難,但講好很難。光講中國故事不頂用,可能沒人聽、沒人看。只有好故事才吸引人家,才能打動人。好故事就像金雞獎的標準一樣,我們一生都在講好故事,講好故事何其難?拍了好多電影,真正留在心中的好電影還是寥寥無幾,所以要學習、進步。我越來越敬畏這個行業,好故事很難達到,天時地利人和、個人努力等加在一起,可能有一天我終于拍到一個好故事,那種興奮能持續很長時間。我認為講好中國故事,就要向世界展現一個可親、可愛、可敬的中國的形象。
金雞軼事:張藝謀是金雞獎獲獎最多的紀錄保持者,一共獲得九座金雞獎。從影40年的張藝謀調侃說跟這些獎杯一起接受采訪,就像坐在“雞窩”里。他并不知道自己是獲得金雞獎最多的人,還反復跟記者確認。能在金雞榮譽墻上超越張藝謀的,就是他自己。
寄語金雞獎
張藝謀:“金雞獎已經40年,我從1982年畢業到現在也伴隨金雞獎快40年了。我和金雞獎共同走過這40年,見證我們偉大祖國的發展、進步,見證人民的幸福生活進一步提高,也看到中國文化在世界上影響力越來越大。所以希望我們的金雞獎越辦越好,要伴隨著好作品,讓我們的中國故事越講越精彩。”(采訪 藍羽、溫春林、霍藝楠;整理 小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