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陽
彩繪散樂浮雕,出土于河北省曲陽縣西燕川村五代時期墓葬,墓主人王處直曾任后梁義武軍節度使,公元924年葬于曲陽仰盤山。浮雕長136厘米,高82厘米,由一整塊漢白玉雕刻而成。散樂,指散于四方之樂,是民間歌舞技藝的總稱。故此浮雕表現的是樂隊吹奏表演的熱鬧場面:由15人組成,右邊第一人為女性,穿男裝,頭戴黑色幞頭,身穿褐色圓領長袍,雙手交叉于胸前,手中橫握一棒,棒上有雙環絲帶,似為樂隊指揮。右下角2名男性頭纏布帶,好像在進行表演或在隊前導引。12名演奏者均為女子,分為前后兩排,分別持有箜篌、箏、琵琶等樂器。(圖1)浮雕技藝嫻熟,具有獨特的歷史文化價值和藝術價值。本文擬對其做粗淺探析。

圖1 五代彩繪散樂浮雕
梁思成先生早年在東北大學講述“中國雕塑史”時的開篇之語為:“藝術之始,雕塑為先……故雕塑之本,實始于石器時代,藝術之最古者也。”中國雕塑藝術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彩繪散樂浮雕,是我國傳統雕塑藝術的杰出代表,具有其獨特的美學內涵。
《曲陽縣志》有載:“黃山自古出白石,可為碑志諸物,故環山諸村多石工。”河北曲陽盛產白石,謂之“漢白玉”,石質潔白晶瑩,堅韌細膩,經久耐磨,不易風化,是石雕的最佳材料。用漢白玉雕琢的作品,“如白瓷之釉色,如玉器之滑潤”。曲陽最早從西漢時期就有石雕工藝,魏晉南北朝時,石雕工藝迅速發展,成為北方石雕工藝的典型代表之一,隋唐時期逐漸繁榮鼎盛,歷朝歷代均有精品,至今仍是著名的雕刻之鄉。王處直葬于曲陽仰盤山,墓中出土的彩繪散樂浮雕使用的石材正是曲陽的漢白玉。以曲陽白石為材質,不僅使整件浮雕作品觸手溫涼、細膩如玉,也讓曲陽工匠多年傳承發展的雕刻工藝得以完美呈現,并在千年時光的磨礪中更加圓融自然。同時,晶瑩潔白的石質,也將彩繪渲染得更加淋漓盡致,呈現了以石為紙、敷彩入畫的藝術效果。
“文物是人類在歷史發展過程中遺留下來的遺物、遺跡”(《中國大百科全書·文物博物館卷》1993年版),凝聚著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化、社會生活信息。彩繪散樂浮雕作為塑形的雕塑藝術,以最直觀的方式呈現了五代時期的社會生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數演奏者手中所執的樂器,種類豐富、雕刻精致,仿佛仙樂妙曲,余音不絕。
后排右起第一位演奏者正在敲擊方響。據《舊唐書·音樂志》記載:“方響,以鐵為之……架如磬而不設業,倚于架上以代鐘磬。”唐人牛殳的《方響歌》中,有“長短參差十六片,敲擊宮商無不遍”的詩句。可見,當時的方響由大小不一的16塊鐵片組成,懸于架上,用小槌擊奏,其聲“鏗鏗鐺鐺寒重重,盤渦蹙派鳴蛟龍”。唐時主要用于宮廷宴樂,宋之后使用漸少,以至瀕臨失傳。后排右起第三、第四位演奏者正在吹奏篳篥。《北史·高麗傳》記載:“樂有五弦、琴、箏、篳篥、橫吹、簫、鼓之屬,吹蘆以和曲。”唐代段安節《樂府雜錄》中說:“篳篥者,本龜茲國樂也。亦名悲篥,有類于笳。”篳篥歷史悠久,音色或高亢清脆,或哀婉悲涼,質感鮮明,有“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之感。前排左起第三位演奏者,右手執撥子,正在彈奏琵琶。這件琵琶,頸后彎曲近直角,應為曲頸琵琶。南北朝時,曲頸琵琶經由絲綢之路傳入我國,隋唐時發展至高峰,在樂隊處于領奏地位。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其名篇《琵琶行》中,有“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描寫,可謂以聲入情,恰如其分。此外,浮雕還刻畫了“形寫歌鸞翼,聲隨舞鳳哀”的笙(前排右二),節奏感、律動性極強的羯鼓(后排右二),“響遏行云橫碧落,清和冷月到簾櫳”的橫笛(后排左一、左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的箜篌(前排右三),“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的箏(前排右四),節奏明快的伴奏樂器拍板(前排左二),“聲振百里,動蕩山谷”的座鼓(前排左一)。(圖2)豐富多樣的樂器,讓人不禁暢想樂隊演奏之時,當是怎樣的精彩紛呈、聲入人心。同時,這些珍貴的樂器形象,也為后世了解、研究我國傳統的音樂藝術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圖2 五代彩繪散樂浮雕中的樂器
優秀的雕塑作品,離不開精湛的雕刻工藝。彩繪散樂浮雕大繁至簡,體現了五代時期河北曲陽工匠卓越的創造力和純熟的雕刻技藝。
1.純熟的技法。所謂雕刻技法,是指創作過程中作者對于形象和空間的處理手法,主要體現在削減意義上的雕與刻,有“脫殼而出”的效果。曲陽石雕歷史悠久,歷經千年而不斷絕,技法不斷豐富發展,線刻、圓雕、鏤雕、浮雕等工藝精湛自如。彩繪散樂浮雕,以浮雕工藝為主,兼以線刻,將多種技法融會貫通。畫面中的人物,為多層次造像,雕刻方式趨于高浮雕,如演奏者濃密柔美的鬢發、圓潤白皙的臉龐、豐滿婀娜的身材,刻畫得流暢自然,富有立體感。浮雕工藝之上,又以精致的線刻體現人物五官、衣裙紋理、樂器結構等細節,讓畫面內容更加豐富生動,躍然欲出。尤其是古箏、琵琶、箜篌等樂器的絲弦,流暢自然。
2.合理的布局。彩繪散樂浮雕內容豐富,布局合理,15個人物形象層次分明,主題突出,有滿而不亂之感。樂隊中負責導引的兩名男性形象,位于畫面的右下角,比例稍小,既符合人物的身份與作用,填補了畫面空白,又不影響整件作品的主體表達。13名主要人物分為前后兩排,雖相互之間有所掩映,卻突出了每個人的動作及演奏的樂器,緊扣“散樂”主題。演奏者們或傾或側,或挺或俯,體態各異,避免了畫面的單調呆板,增強了作品的層次性。
3.色彩的暈染。彩繪散樂浮雕,區別于一般的曲陽白石作品,其上滿施彩繪,使整塊浮雕“層層渲染,剛徹入微”。人物的服飾施以紅、白、褐色彩,色調柔和淡雅,配色勻稱自然。人物的發飾、花鈿,以紅、白兩色加以渲染,與烏黑的云鬢形成對比,更顯發髻精致、妝容婉約。整體觀之,樂隊的指揮者與兩名導引者的服飾以黑、褐色為主,而12名演奏者的服飾以紅、白色為主,手中所持樂器也以相應的淺色調加以呈現,使畫面內容形成對比,讓主題更加明確突出。千年的時光雖然讓豐富的色彩有所斑駁,但仍不掩其濃淡渲染、光彩奪目的藝術美。
東晉顧愷之在《摹拓妙法》中曾提出“以形寫神”,自此之后,“形”與“神”相輔相成便成為中國畫創作的原則之一。曲陽雕塑藝術博采眾長,將“以形寫神”的繪畫藝術融入雕塑創作,使得彩繪散樂浮雕形神兼備、身隨意動,具有酣暢如畫的美學意蘊。
1.富于動感。彩繪散樂浮雕表現的是樂隊吹奏表演的熱鬧場景,整幅畫面不論是整體還是細節,都呈現出鮮明的動感。從整體上看,樂隊仿佛是在行進狀態:右下角兩名引導者弓腰屈膝,似在引導隊伍前行;指揮者雖正面朝向觀眾,足尖卻指向畫面右方;12名演奏者均是身體朝向畫面右側,樂器也置于右側(身體左側),給人以緩緩行進的動感。在細節上,演奏者的動作恰如其分,剛好體現出不同樂器的演奏特點。座鼓演奏者右臂高舉,身體側傾,仿佛全力敲擊方能令座鼓之聲“撼如雷霆”;琵琶演奏者右手執撥自上而下撥動,似有碎玉之聲傾瀉而出;古箏演奏者左手按弦,右手兩指微翹、三指撥弦,動作嫻熟、姿態優雅;箜篌演奏者刻畫得尤為精妙,透過纖細的箜篌絲弦,隱約可見其左手正在扣弦,即將彈奏出美妙的音符。(圖3)這些巧妙的處理方式,給人以無限遐想,仿佛整支樂隊從浮雕上行進而來,人還未至,樂已先達。

圖3 箜篌演奏者
2.生動傳神。東漢王充的《論衡》有云:“形維氣而成,氣須形而知。”形體依靠精氣來煥發生機,精氣需要借助于形體來顯現。這一觀點,放之于藝術創作亦可為準繩。彩繪散樂浮雕技藝精湛,講究神形合一、氣韻生動,賦予每個人物以真實靈動的鮮活感,仿佛將千年前發生的景象復刻于石上。浮雕中的演奏者們,雖皆身著抹胸、短襦、長裙、半臂衫、帔巾等服裳,頭梳發髻,簪花帶梳,但每個人的服飾搭配、發髻形式、整體配色等又都有所區別,于統一中各有變化,體現出每個人物的個性特點。演奏者們的肢體形態各不相同,有的傾盡全力,有的優雅從容,有的胸有成竹,有的鎮靜自若……盡管演奏者體態各有不同,但所有人的眼眸均似閉似睜,在變化中又統一于醉情演奏,通過音樂的感染力,沉浸自己,陶醉觀眾。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看到演奏者脖頸處勾勒出細微的褶紋,這樣細膩的處理方式,讓女子的體態更加豐滿圓潤,于緊張的樂隊演奏中透露出一種慵懶閑適,一張一弛,和諧統一。彩繪散樂浮雕以形寫神,將人物故事的神韻通過徐徐雕琢的刻刀、層層渲染的畫筆,凝聚于生動鮮活的人物之上,讓人觀之有形,聽之有聲,意隨心動,溯回千年時光,欣賞一場別開生面的音樂表演,余音繞梁,經久不絕。
彩繪散樂浮雕,氣韻生動,風華無雙,既是五代初年盛世傾頹、亂世將啟之時貴族統治者們歌舞升平、奢華頹靡的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又頗具周昉《簪花仕女圖》的神韻,生動體現了這一時期唐風濃郁的審美風尚。彩繪散樂浮雕以唐之氣度,書寫五代故事,啟宋遼風韻,內容豐富、技藝精湛、惟妙惟肖,不僅充分展示了河北曲陽石雕藝術的風采,也為研究五代時期的歷史、文化、藝術等提供了寶貴的實物資料。“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流風遺韻,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