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菊
驅動科學發展的,是人類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正是這種好奇心,驅使著達爾文,乘坐著小獵犬號,歷時五年,繞行世界四萬英里,然后,在這個過程中,他寫科研筆記、日記,給家人寫信,然后就集成了這本《小獵犬號航海記》。
新英格蘭先哲、康科德居民愛默生和梭羅與達爾文差不多同時代,且都關注當時科學發展的前沿,因而,他們也熱心跟蹤著達爾文的環球旅行和進化論學說。
先看一下歷史坐標。愛默生生于一八○三年,達爾文生于一八○九年,梭羅生于一八一七年。三個人中,達爾文居中,比愛默生小六歲,比梭羅大八歲。最年輕的梭羅早夭,于一八六二年死于肺結核。達爾文和愛默生去世的日期僅僅相隔八天:達爾文死于一八八二年四月十九日, 愛默生死于四月二十七日。

《小獵犬號航海記》? [英]查爾斯·達爾文著陳紅譯? 譯林出版社2020年版
再看看學術坐標。愛默生一八三六年寫成《自然》,一八三七年作了《美國學者》的演講,宣布了美國的學術和精神獨立。達爾文的《小獵犬號航海記》出版于一八四五年,梭羅的《瓦爾登湖》出版于一八五四年,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出版于一八五九年。
一般人將愛默生和梭羅看作文人、哲人,其實,他們也都站在他們那個時代的科學前沿。我參加過幾次梭羅年會,年會上當之無愧的學術領袖之一,就是梭羅傳記的作者勞拉·達索·沃爾斯。她本來是英語博士,卻一直對科學史非常感興趣,早在二○○三年寫愛默生傳記時,就選擇了科學的角度—《愛默生的科學生活:真理文化》(Emerson’s Life in Science: The Culture of Truth)。二○一七年的梭羅二百周年誕辰紀念會上,她的《梭羅傳:完整的一生》(Henry David Thoreau: A Life)首發,更加強調了康科德學派在科學上的興趣和地位。她一再強調梭羅對科學的態度的兩重性:一方面,梭羅認為科學和技術使人類生活過分復雜化;另一方面,他觀察自然、研究和描述各種自然現象,又充分利用了他的自然科學知識和當時科技發展最前沿的理論和發現,包括達爾文的進化論。
在梭羅的時代,康科德并不是綠色田園,而是一個工業中心。鎮上有磨坊、商店、工廠,梭羅家里就開著鉛筆廠,火車已經通車,梭羅在瓦爾登湖居住期間,就常常描述火車從湖邊轟鳴而過的情景。梭羅本人也是哈佛大學的畢業生,愛默生在哈佛學的是神學,而梭羅學的除了希臘語、拉丁語以及與之相關的希臘羅馬歷史、政治、哲學之外,還廣泛涉獵了數學、物理、化學、地質、地理和其他自然科學。教授們在授課的同時,也帶領他們做實驗。盡管梭羅從來不以哈佛畢業生的名頭為豪,還經常揶揄和譏諷學院教育。但是,他回歸大自然,并以科學研究的方式觀察和記錄自然現象,又離不開他所接受的學院教育和科學訓練。
地質學:梭羅閱讀的第一本現代科學書籍,是查爾斯·萊爾(Charles Lyell)的《地質學原理》(1830-1833)。一八四○年,他從愛默生家的書架上拿過這本書來閱讀。
《瓦爾登湖》中的描寫,很好地反映了梭羅的地質學知識。梭羅描述春天化凍時山坡上形成的花紋,既是優美的充滿詩意的散文,又是地質學的精確描述。研究梭羅的地質學家羅伯特·索森(Robert Thorson)認為,人們承認梭羅在植物學方面的知識,其實他關于地質學方面的描繪也是精確的。
土木測量:梭羅掙錢謀生的一個重要來源就是測量。他講課收入有限,打短工所掙的錢也不多。在他的收入中,以做土木測量所得的收入最高。一八五○年起,梭羅成了專業的土木測量專家:他花錢自己買了測量工具,包括圖紙、各種丈量尺、圓規、量線等,還有一件最新最酷的指南針。他甚至還設計了一張廣告,誰要是請他測量的話,他將保證測量的精確性。這一點梭羅沒有夸張,他去世以后,康科德圖書館收錄了他的測量記錄,這些記錄,是了解鎮上地產分界線的重要資料。
動物學和植物學:梭羅也喜歡天文學,但他對天象的描寫比較文學化,令人印象更深的是來自希臘羅馬神話中那些浪漫的神話故事;比起天文學,他對地上的一切更加感興趣,除了地質和測量以外,《瓦爾登湖》中最多的是對于植物、動物的描寫。梭羅的植物學老師是哈佛大學一流的植物教授阿薩·格雷(Asa Gray),而阿薩·格雷則是達爾文的朋友。
早在一八五一年,梭羅就閱讀了達爾文的《小獵犬號航海記》,他從中了解到了火地島的生態,并且,還在《簡樸生活》一章中,引用了達爾文提供的火地島的資料,來證明人對食物和衣著的需求是可以減低到最低限度的。
愛默生和梭羅都讀過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物種起源》出版于一八五九年,一八六○年初,美國也能讀到了,此時,愛默生正在巡回演講。他等不及要讀這本書。盡管他和達爾文的論敵、相信神創論的路易士·阿格西(Louis Agassiz)是朋友,但他卻更傾向于相信達爾文的進化理論。梭羅對自然科學涉獵更深,與達爾文也更加接近。
感謝梭羅本人翔實的日記,沃爾斯在寫梭羅傳記時,詳細地描述了梭羅閱讀《物種起源》的經過。
一八六○年新年那一天,梭羅到他的朋友桑伯恩(Sanborn)家參加新年聚會,一同參加聚會的有布朗森·阿爾科特(Bronson Alcott)和桑伯恩的改革派朋友查爾斯·洛林·布雷斯(Charles Brace)。布朗森·阿爾科特是《小婦人》的作者路易莎·梅·阿爾科特的父親,布雷斯則是一名一神教神父、廢奴派積極分子。此前,布雷斯剛剛拜訪了他的叔叔、植物學教授阿薩·格雷。
五個星期之前,《物種起源》剛剛在倫敦出版。達爾文給格雷寄來了一本樣書,格雷讀完后借給布雷斯,然后,布雷斯又把它帶到這個新年聚會上與桑伯恩、梭羅和阿爾科特分享。于是,一百六十年前的這個讀書群里,四位朋友圍著《物種起源》,輪流互相朗讀著里面的段落,討論著達爾文的“自然選擇”。沃爾斯說,隨后的幾個月中,梭羅更仔細地閱讀《物種起源》,并將其中幾頁抄寫到自己的筆記本里。他抄寫的段落,表明他很緊湊地跟隨著達爾文的思路,記下了他自己也能確證的一些具體細節—普通馴化家畜來自野生動物,以及其他能夠證明自然選擇的一些事實。
比如說,梭羅抄寫了達爾文的一個論點:在大洋中的島嶼上發現的植物和動物,總是與附近大陸上發現的植物和動物有相似之處,“因而不是在那里創造的”。達爾文告訴梭羅,種子總是無處不在的,而且,種子的傳播總是有可循的路線,或者在地上,或者在水中,或者在空中。
梭羅對動物植物的描寫十分詳盡,《瓦爾登湖》書中例子太多,不勝枚舉。最難得的是,梭羅的記載在今天仍然有價值,因為他用文字保留了當時的動植物的許多珍貴數據,當代生物學家能夠用梭羅和他的康科德鄰居們當年搜集的數據,研究一百五十年來,地球變暖對這個地區產生的影響。
梭羅還詳細地記載了三百五十多種花草,不僅記錄它們的名稱、種類和特性,而且還特地標出了它們春天開花的時間。這就為現在的科學家研究氣候變化以及動物植物對氣候變化的反應,提供了難得的歷史資料。自從《瓦爾登湖》出版以來,康科德的氣溫升高了2.4攝氏度(或4.3華氏度)。梭羅記錄的物種,有四分之一在瓦爾登湖邊已經看不到了,其他三分之一也幾近滅絕。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寫過螞蟻大戰,原來達爾文在《小獵犬號航海記》中也寫了螞蟻之戰。不過,梭羅觀摩的是局部戰爭,他甚至將載有三只打得不可開交的螞蟻的木片帶進室內,用一只玻璃杯將它們扣住,然后拿著放大鏡看它們死掐。達爾文寫的則是蟻群與其他昆蟲之戰,一群黑壓壓的螞蟻兵分兩路,包圍住那些昆蟲,一群接著一群勇敢地發起進攻。戰爭規模不同,觀察戰爭的生物學家卻是一樣地專注、投入,并且還把他們觀察到的蟻戰仔仔細細地記錄了下來。
不幸的是,讀到《物種起源》時,梭羅已是身體虛弱,并于兩年后去世,沒有機會更多地接受和應用達爾文的理論。但很多學者認為,正是因為《物種起源》,梭羅才在他生命中最后的時光,細心地觀察和記錄康科德附近的植被的自然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