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月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730000)
選本批評帶有理論與實踐的雙重含義,既能體現編選者的編選思想與批評意圖,又是編選者意圖的批評實踐,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重要方式。同時,選本對文本經典化的推動作用也不容忽視。明代時期,選本受到空前關注。《四庫全書總目》著錄選本中以明代數量最多。有學者將明代選本以嘉靖為界分為前后兩個階段,認為前期以“載道”為核心,后期尤其是萬歷之后的明末時期,選本風格趨于多元化[1]。而編撰于天啟四年的《皇明五先生文雋》(以下簡稱《文雋》)恰好處于萬歷至天啟年間的過渡階段。此時,復古運動第二次高潮已褪,第三次高潮正在醞釀,浪漫主義的末流還在蔓延,但其本身也表現出向復古主義回歸的傾向,從而構成呼喚再一次復古運動到來的合力[2]369。天啟文壇呈現出“性靈”與“復古”相交織的復雜風貌。《文雋》承載了這一節點特有的時代痕跡。其編選者蘇文韓官至文華殿中書舍人,職專“奉旨書寫書籍”[3]1156,其編撰思想與編撰實踐成為窺視天啟年間選本編撰的一隅。然而這一選本并未被《四庫全書》收錄,在學界雖偶有提及①瞿冕良編《中國古籍版刻辭典》載有“蘇文韓,明天啟間人。刻印過自輯《皇明五先生文雋》(李夢陽、李攀龍、王世貞、汪道昆、屠隆)204 卷。”(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07頁)許建平《王世貞書目類纂》將《文雋》作為王世貞版本之一。(許建平《王世貞書目類纂》,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 年,第856 頁);胡益民《明清徽州歷史人物碑傳研究》撰述汪道昆《太函集》版本時,稱有“三十二卷本”,“題《汪伯玉先生太函集》,明天啟四年蘇文韓刻‘皇明五先生文雋’本”。(胡益民《明清徽州歷史人物碑傳研究》,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第123 頁),卻未被系統研究過。《文雋》的編撰幾乎整合了所有明代選本的獨特之處,又帶有時代痕跡,尤其是選本以當代文人文章為選取對象,更能體現明代文章的批評特點與時代風潮。那么,《皇明五先生文雋》是在何種情態下被編撰?其編撰宗旨為何?又究竟為何以“五先生”為選文對象?選本究竟有怎樣的特征,體現了怎樣的時代風潮,其書前集序與傳記的刪改與拼合究竟體現了編選者怎樣的考量因素?《文雋》編選又展現了怎樣的社會生態?本文擬對以上問題進行探究。
《皇明五先生文雋》二百零四卷,以李夢陽、李攀龍、王世貞、汪道昆、屠隆為選文對象,選入《李空同集》八卷、《李滄溟集》七卷、《王弇州正續四部稿》一百一十五卷②《文雋》目錄雖標明王世貞選文為《王弇州正續四部稿》,但查其內容,其以《弇州四部稿》《弇州山人四部續稿》為主,但也選入《弇州山人續稿附》《弇州史料》《國朝叢記》《史乘考誤》《觚不觚錄》諸書。、《汪伯玉太函集》三十二卷、《屠緯真集》四十二卷。現藏于浙江圖書館、武漢大學圖書館、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臺灣傅斯年圖書館、美國國會圖書館等處。《千頃堂書目》《明史》《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中國古籍總目》《中國善本書提要》《中國叢書目錄及子目索引匯編》《中國叢書廣錄》等皆有著錄。
《文雋》版本簡單,現存多為明天啟四年刻本。每半頁九行,行二十字,左右雙邊,白口,單魚尾,書口鐫“五先生文雋”。首卷卷首題“皇明五先生文雋卷之一”,“如皋蘇文韓宏道選,張玉成成倩訂”。書前有鄒元標《皇明五先生文雋序》與蘇文韓《選五先生文雋敘》,序后有載錄作者字號與歷任官職的《皇明五先生姓氏》、五先生文集序③李維楨《弇州集序》、黃省曾《空同集序》、張佳胤《李滄溟集序》、徐益孫《由拳集序》、黃汝亨《鴻苞序》、程源《白榆集序》、王錫爵《弇州續稿序》、陳繼儒《弇州史料敘》、李維楨《太函集序》以及鄒迪光《棲真館集敘》。與五先生行實④《江西提學副使謚景文李獻吉公行實》《河南按察使李于鱗公行實》《太子少保刑部尚書王元美公行實》《兵部左侍郎汪伯玉公行實》《禮部儀制司主事屠緯真公行實》。。
《文雋》最為凸顯的便是版本價值,王世貞、汪道昆、屠隆文集版本梳理時皆提及《文雋》。許建平《王世貞書目類纂》多次提及《文雋》,而由其主持整理的王世貞文集,便以《文雋》為校本之一。《文雋》裝幀精美,字跡清晰,版本價值又極高,其所選王世貞文集內容少有訛誤,又對原有訛誤有所校正。原有訛誤可分為脫、衍、訛三種類型,《文雋》對其校正的同時也會出現兩通的現象。今試舉數例以說明。(一)脫。如卷五十四“徙鄆之”下“湏”字原闕,“以為潁公”下“功”字原闕,據《文雋》補。(二)衍。卷一《賦靜姬》中“以讒賜退”下原衍“性而行見憎后進以讒賜退”,據《文雋》刪。(三)訛。如卷一《賦靜姬》有“葉”字與正文混淆,“葉”實與韻律相關,若置于正文則文意不通,據《文雋》改為小字。卷四十九“朝起鐮耒”中“耒”字原作“來”,卷九十五“日夜馳謁”中“謁”字原作“竭”,皆據《文雋》改。(四)兩通。卷七“而姿態溢出”中“姿”字原訛為“盜”,后據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改為“姿”,而《文雋》作“恣”,亦通。卷六十三“不置季政”中“季”字,《文雋》作“寄”,亦通。此外,《文雋》對原文也有所補充。如卷三十二《壽觀察寧齊季尊師七十序》一文中,《文雋》于篇末補充“李翁,名德甫。嘉靖甲辰進士,歷宮■■使”一句。《文雋》內容訛誤少,其對所選五先生文集的校正可信度也較高,也就是說《文雋》為五先生文集提供一個極為可靠的校本,同時對文本經典化的推動作用也不容忽視。然而學界卻較少關注其編選。
《文雋》編選者蘇文韓,字弘道,江蘇如皋人,生卒年月不詳。天啟年間為“例貢”“民牧子,候選文華殿中書舍人”[4]41b,崇禎二年嫁女時已是貢士民牧子文華殿中書舍人。《明史·職官志》載“文華殿舍人,職專奉旨書寫書籍”[3]1156。蘇文韓以貢士身份任職文華殿中書舍人,必然學識豐富。鄒元標說他“躬抱簡文之癖,于古今書無所不讀”[5]卷首《皇明五先生文雋序》,這與其良好的教育背景與家庭氛圍相關。蘇文韓的祖父蘇愚于嘉靖四十一年考中進士,任廣西左布政使,撰有《襟海紀懷集》十三卷[4]32a,時人稱為“襟海公”。蘇文韓在書香門第中長大,又“家富鄴侯之藏”,自然而然順應士人道德理想追求,修撰書籍以惠及后學。他編撰有四部著作,即《晉書纂》六十卷、《通鑒性理節要》十八卷、《周易本義補》四卷、《皇明五先生文雋》二百零四卷。前三者皆為萬歷年間編撰,《文雋》于天啟四年編撰。此外,前三者皆在原有書籍基礎上重新編纂或釘補,唯有《文雋》為蘇文韓獨自編選,因而也集中代表了其編選思想與文學理解。
蘇文韓以“文家正鵠”為宗旨選取當時文壇頂峰文人的文集,凝合為《文雋》一書。實際上,“文家正鵠”最初并非由蘇文韓所言,而是其友人張玉成所下斷語。“吾友張成倩,淵博俊賞之士,鑒予編削之勤,乃謂:是集也,華疏彩會,兼至并長,有全犧純駟之美,無追絲蝕理之疵,若貫珠圓而琢璜考,可謂文家之正鵠。”[5]卷首《選五先生文雋敘》張玉成,字成倩,撰有《唐七言律準》五十四卷,與蘇文韓同邑且關系親密,此前還為蘇文韓《晉書纂》作《晉書纂序》,自稱“交弟”。二人淵源頗深,《文雋》又為張玉成訂閱,他所下“文家正鵠”的斷語未必沒有蘇文韓自身的想法,尤其是此斷語寫于蘇文韓自序的情況下,暗示著蘇文韓對“文家正鵠”斷語的極為認同。蘇文韓期望編選出語意洗練,文章全純,邏輯渾圓連貫又細究雕琢,可稱為文家撰文典范的選文。但在實際選文中,蘇文韓選文標準未必從始至終一致。《文雋》選文幾卷合一的特點極為明顯,如《續稿》卷二十六與卷二十七兩卷“序”文選出《文雋》卷十九,《續稿》卷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三卷“記”體文選出《文雋》卷四十四等,有著諸多兩卷合一,三卷合一的情況。鄒元標推測此集為蘇文韓平日讀書時有所感而選,“蓋其平日丹鉛檢乙,手澤存焉,不忍溷之笥中,特為拈出耳”[5]卷首《皇明五先生文雋序》。但這種選文方式并未降低選集質量,鄒元標云“五先生之文盡于此也”。相對于外在形式的轉變,蘇文韓遵照“摭其會心之郵者”的選文核心,更能凸顯出蘇文韓真實編撰思想。
《文雋》所選五先生皆為明代文學復古運動的中流砥柱,“之五先生者,各標一幟,狎主齊盟”[5]卷首《皇明五先生文雋序》,又隱隱以王世貞為選文譜系的核心。《文雋》共計二百零四卷,選《王弇州正續四部稿》一百一十五卷,占半數以上。然而若除去原文集中詩歌與賦體散文,得其收入卷數占《文雋》比例與《文雋》所選文集占原文集比例如表1。王世貞選文比例并未占有顯著優勢,甚至因為王世貞著述繁多而稍顯劣勢。王世貞選文譜系的核心并非由此凸顯,而是基于選文對象與編選者推崇而得。五先生中,李夢陽掀起第一次復古運動的最強音,最得王世貞推崇。汪道昆與王世貞相善,“旗鼓相當,至于老而交不廢”[6],而屠隆早年追隨王世貞復古文學主張,王世貞稱贊其“文筆不可當”,將其列為“末五子”之一。五人中有三人與王世貞關系密切,蘇文韓又極為推崇王世貞。李攀龍與王世貞同為后七子領袖,雖然王世貞操柄文壇20年,對文壇的影響力非常人所能及,《明史》稱贊其“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已達到“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的地步[7],但蘇文韓將王世貞置于李攀龍之上,“以歷下總攝于弇州”,稍顯刻意。且蘇文韓在選入原集序時又似有偏重。李維楨原撰《王鳳洲先生全集敘》認為王世貞文品大勝白居易與蘇軾,“先生于唐好白樂天,于宋好蘇子瞻,儒雅醞藉,風流標致,二公蓋有合者,而文品則大勝之矣”[8]卷首《王鳳洲先生全集敘》,王世貞后人梓印《弇州山人續稿》時,或為避免爭端,將“勝之”一詞改為“徑廷”。也就是說,蘇文韓并未如文集前其他序文一般照搬原序,而是沿用李維楨原有說法。在蘇文韓所構建的整個文學譜系中,王世貞處于最核心的位置,其所選文雋之五先生皆與王世貞有著極為緊密的關系。

表1 五先生文集收入卷數占《文雋》比例與《文雋》所選文集占原文集比例
復古是明代思潮主要特征,五先生皆崇尚復古,鄒元標稱獻吉文“古而樸”,于鱗文“古而棘”,元美“古而莊”,伯玉“古而致”,緯真“古而華”[5]卷首《皇明五先生文雋序》。但復古并非明代中后期文學的唯一特征。“在復古運動第二次高潮與第三次高潮之間,即從萬歷二十年左右到天啟末、崇禎初的三四十年中,一種與復古主義截然對立的浪漫主義思潮曾席卷整個文壇”[2]363。刻于此間的《文雋》便帶有“性靈”特征。鄒元標核五先生品目,稱“皆各有一種英雄本色,故發之為文章,揆貌不同,而抒真則一”[5]卷首《皇明五先生文雋序》。更進一步分析,在復古思潮的時代背景下,蘇文韓既以五先生文集為選文對象,那么便以古樸、法度為底色,而性靈成為《文雋》編選更為鮮明的特色。
“性靈”在天啟文壇上逐漸分化成“抒真”與“求實”兩種傾向,即詩文創作的情感至真與史學質疑潮流下的追求真實。詩文創作上,文章當抒性靈之觀點為時代文人之共識。而這在詩歌創作上更為凸顯,后七子繼承前七子文學理論主張,“繼續把批判詩歌創作的理性化傾向、強調詩歌的情感特征放在首要位置”[2]247,延續至《文雋》編選之時,情感成為衡量文章質量的標準。黃省曾甚至直接指出,只有發人肺腑、抒人真情的語詞才能夠流傳后世,“蓋詞非偽借之可傳,語必肺本,而攸永來世方遠焉”,“良由出之惻怛,嗟嘆之真,自當流誦于無極也”[5]卷首《空同集序》。而正文前所抄錄集序中,十篇中就有六篇皆將文章抒發情感作為文章重要功能⑥即黃省曾《空同集序》、張佳胤《李滄溟集序》、徐益孫《由拳集序》、黃汝亨《鴻苞序》、程源《白榆集序》、王錫爵《弇州續稿序》。。蘇文韓選文自然也凸顯“抒真”,“真”或為真事、或為真情、或為真理。他所選篇章大多為作者真實情感或理性思考之文,王世貞書牘節選便是其中代表⑦王世貞文章節選集中于“書牘”文體并非偶然。書牘文體體量為王世貞文集中最大,僅正續稿便有48卷之多,而《文雋》共收錄世貞文集115 卷,書牘收入6 卷,如何選取其中精華又減小體量是編選者面臨的首要問題,那么節錄便勢在必行。且書牘節選已有先例,蘇文韓承繼先例便更容易被讀者接受。楊慎《赤牘清裁》裁剪輯錄明以前書牘,王世貞以此為基礎增修編成《尺牘清裁》。剪裁成為一種編選尺牘的方式,雖然遭受梅鼎祚抨擊,但在面臨篇幅巨制情況,再次節錄是必要的。(梅鼎祚《書記洞詮·凡例》載有“楊王《清裁》,業稱精博。所未喻者,截長適短,操刀惜美錦之傷;用舌代豪,移的負就羽之失;抑或代疑名舛,間偶強合誤離”,認為楊慎裁剪尺牘的做法截長適短,有傷文章原有脈絡,且其摘取《左傳》中言語辭令以充作尺牘,實為不該,有舍本逐末之嫌,或者其代作者質疑出現舛誤,以致“強合誤離”。梅鼎祚《書記洞詮》,明萬歷刻本,國家圖書館藏。)。蘇文韓基于既定的標準衡量書牘,在選本基礎上再次節錄,構成雙重節錄局面。對讀這36篇節選文,因書牘雙方關聯角色的不同,被保留的語段據內容可分為評論時事之語、書寫自我情感之語、懇切勸告之語、論人論文之語四類,內容皆為表達自我情感與觀點。而被刪除的部分多為對對方的恭維之詞與官場客套之語、日常生活與朋友交往的零零碎碎感慨、事情起因背景信息等,這些雖然承擔了傳達信息等功能,但編選者顯然更偏愛作者發自肺腑的語句,隱藏其中的“抒真”意識更為凸顯。
在文學復古運動的推動下,不僅詩文創作要求情感至真,更是催生了史學質疑潮流。錢茂偉對此有深入論述,他認為文學復古運動直接推動史學古籍重刊,進而在理論與實踐兩方面推動明代史學建設工作[9]。葛兆光認為明中后期出現三股史學思潮,嘉靖、隆慶、萬歷年間是維護史學客觀性、嚴肅性的思潮,進而是有些狂飆風氣、大砍大殺、棄舊史學而不顧的思潮,而后漸漸轉變為以經世實用為口號的史學思潮[10]。縱觀明代史學發展,明初史學因《明實錄》修撰出現眾多篡改歷史行為的記載,而逐漸喪失文人心中“信史”地位,王世貞甚至發出“國史之失職未有甚于我朝者也”的慨嘆,進而野史崛起以填補史學空白,但又出現“挾郄而多誣”“輕聴而多舛”“好怪而多誕”等弊端[11]卷七十一《明野史彚小序》,是以考辨之風漸行,王世貞《弇州史料》、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談遷《國榷》等皆對當代史有所考證。考辨之風盛行意味著史學求真思潮的逐漸興起,無論是有些狂飆風氣或是提倡經世實用的史學思潮都以此為基礎。至情求真,成為明代中后期文人精神領域中最為凸顯的思潮,天啟四年《文雋》之編選便清晰地展現了這一思潮。
在這一思潮的影響下,《文雋》作為文學選本選錄史學著作便不足為奇,尤其是王世貞為文史通才。《文雋》所選錄的《史乘考誤》《國朝叢記》《觚不觚錄》為王世貞所撰私史,其史學書寫依然存留撰者個人風格。至真求實的思潮影響,加之對王世貞的推崇,蘇文韓全錄王世貞所撰史傳,在文體分類上又單列“考證”“史傳”“史論”等類,使文學與史學相融,構成相對圓融的選文體系。“考證”一類顯然不屬文體劃分依據,而屬于治史方法之一,然而蘇文韓既以其單列,便極為清楚史書選文與文集選文的截然不同。《文雋》卷首所收錄的陳繼儒《弇州史料敘》,明確辨析文史區別:“大抵文人之才在善用虛,史官之才在善用實。虛者得自創,而實者不得不因”,認為“其前載年表、志考、世家、列傳、公皆為史。而史者也,其后撮志狀碑表為故,實而以叢記,記錄附之,公雖不史,而可以入史者也”[5]卷首《弇州史料敘》。文史互融,又以“文雋”為名,顯示了蘇文韓較為廣義的文學觀。
明代天啟文壇以復古為底色,呈現出復古與性靈相交織的復雜特征,催生出詩文創作上“抒真”與史學質疑下“求實”相交融的時代風潮。《文雋》選文帶有時代特征,文章擇選上凸顯抒真傾向,文體分類上又兼顧到史學求實傾向,文學與史學互融,構成相對圓融的選文體系。
《文雋》選文帶有時代特征,其編選體例自然也帶有時代印記。明代被稱為辨體時代,以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許學夷《詩源辨體》為代表的辨體總集的出現,意味著明代辨體達至巔峰。不同于縱向辨析文體演變而不經意形成的“漢魏六朝詩文、唐詩、宋詞、元曲各有偏重的編纂姿態”[12],《文雋》在文體辨析上更傾向于橫向辨體。蘇文韓以承載文章的物質形態或內容作為區分文體的根基,如其將與“跋”相關的文體分為“雜文跋”“跋”“佛經書后”“道經書后”“墨跡跋”“碑刻跋”“墨刻跋”“畫跋”“佛經畫跋”“道經畫跋”10種之多。蘇文韓辨體意識強烈,“明興,作者至五先生而體裁極備,彬彬盛矣”,然而在其所選王世貞文集涉及的50種文體中,多數如“跋”那樣劃分細致以致流于瑣碎。值得贊賞的是,蘇文韓并非按照選入文集的原有文體劃分文章,而是基于文章編選重新劃分文體,這與文章更為貼近,比如“史傳”“史論”“考證”等類的劃分,雖與文體劃分并非完全契合,但從其文體分類中體現著編選者與作者對文章的不同認知。原屬《弇州山人續稿》“佛經畫跋”類的《題八仙像后》《全真四祖八仙像》《仙奕圖》等文章,卻在《文雋》中被劃歸“道經畫跋”類,顯露出二人對宗教意涵的不同理解。
《文雋》作為文章總集,延續了唐代以來收入作者傳記的編撰慣例。從唐代姚合《極玄集》到明初吳澄《吳文正公集》,作者傳記逐漸形成體系,囊括了傳記、墓志銘、神道碑、祭文等多種文體。《文雋》在此基礎上又有所突破,評論傳主文論等文章被刪節選入。這些傳記經刪節與拼合后,形成片段拼合的作者生平。而每段片段前以大字書寫傳記作者與官職,如“顧大司寇璘”“王大司寇世貞”“殷文莊公士儋”等,以小字標明來源書籍,如《李空同先生傳》《國寶新編》《明詩評》《藝苑卮言》等。這些片段力求全面、真實、公正、客觀地敘述傳主生平與思想,如《李空同先生傳》中,編選者刪去其中對了解李夢陽生平無用的無效信息,又按照傳記模式于行實文末增添“萬歷末,禮部以共謚請,天啟元年賜謚曰景文”一句[5]卷首《江西提學副使謚景文李獻吉公行實》,增添卒年等信息以補全李夢陽生平。刪去撰者袁袠對李夢陽極盡夸飾的詩論評價與身世命運遭際,而補之以顧璘《國寶新編》、王世貞《明詩評》《藝苑卮言》中評價李夢陽的節選。相比于李空同傳記末尾的淺嘗輒止,顧璘對李夢陽及其詩歌評價論述更為深入。王世貞補充“李夢陽醉罵文成侯”之事以塑造其氣節之士形象,卻也不避其劣跡。《藝苑卮言》載李夢陽與御史有隙,卻“率諸生手鋃鐺,欲鎖御史”,以至于“御史杜門不敢應”[5]卷首《江西提學副使謚景文李獻吉公行實》。蘇文韓以行實囊括傳記、墓志銘以及詩論等內容,多種聲音在傳記副文本空間中碰撞,力求最真實也最為客觀地記錄五先生事跡。“傳記”為人之歷史,是了解人之品行品格的重要依據,其被放置于文本之前,無疑更加參與讀者閱讀印象的生成,更具前瞻性。傳記逐漸成為編者眼中輔助讀者閱讀書籍的文本,是理解作者的途徑,對讀者閱讀文本產生輔助性影響。
而《文雋》卷首收錄各家集前舊序是基于文本解讀的進一步傳承,它既編織了文人學者論爭的時代平臺,又極大拓展了選集周圍的副文本空間,盡可能完整收集原有書籍的編撰背景信息與書籍刊刻等信息,構筑書籍歷史。集序又為學者集畢生心學所撰思想的凝聚,相較于其他文體也更能凸顯明代文人的精神文化世界[13]。這種時代精神既烙刻下時代印記,又是文人世代相傳的文化記憶。《文雋》所錄舊序涉及明代存有爭議的大部分文論,如文章崇尚的標準、才與法何者為重、文與史之關系、詩與文的情感抒發以及言語風格等等。《文雋》將各集舊序集合在一起,形成跨文本交流的副文本空間,撰者反駁他人觀點,又書寫自己所倡導的觀念,駁斥與認同構成明代文人精神文化世界的深厚根基。
時代印記與傳承成為《文雋》編選體例的顯著特點,而這與蘇文韓內心所堅守的書籍傳承的時代責任感分不開。蘇文韓家境優渥,又癡迷于讀書,于古今書無所不讀,更為可貴的是他不困于古人之意,而是自有判斷與趨向。他編撰書籍講求“得其義而曲暢通之,以我會意,不以意泥”[14]卷首《周易本義補序》,因而能夠看到書籍編撰與流傳中產生的亂象。無論是因成于群臣之手而前矛后盾者甚多的《晉書》,還是“彌近是而大亂真”[14]卷首《周易本義補序》的《周易補義》,在編撰與流傳過程中都有所失。蘇文韓并未以一種將自己置于古人之上的優越感指點江山,而是以一種傳承的姿態去重修古書,因熱愛而不忍其為人所譏,“予心儀之,第至與宋元兩史同類而共譏之,則予之所未安也,故予有筑于中而謬為是纂也”,又希望“諸君子”能為“宏文之嘉運,昭代之景勳”承繼力量[15]卷首《晉書纂序》。
明中后期,書籍編撰群體擴大,江南尤其是南京、蘇州等地成為全國書籍編撰與集散的中心之一。據大木康分析,出版于嘉靖、萬歷至崇禎的大約一百年間的書籍,占據從宋至明末的65%[16]。伴隨著刻印工藝的改善以及紙墨等材料獲取難度的降低,時務書籍、制藝、小說雜書等種類占據書籍數量大頭,加之經濟的繁榮推動著識字階層的擴大,而識字階層的擴大又反過來促進書籍編撰的蓬勃發展。然而追求利潤的商人本性,使得書籍編撰的質量參差不齊,尤其是萬歷以后,“儈魁漁利,坊刻彌增,剽竊陳因,動成巨帙,并無門徑之可言”[17]。在書籍爆炸的時代,書籍成為普通士人獲取社會聲名與地位的資本之一,精英文人與普通士人的界限也越發不明晰。僅從精英文人的思想出發,更難看清明中后期文壇的真實風貌,特別是時代思潮迭起的交叉時段。關注這些之前不被重視的普通士人的總集編選,探究普通士人的書籍編纂思想與編選實踐,或許能更多填充文學史構筑的細節,也能更貼近歷史真實。
明代后期,文學權力從中央向地方流動[18],中央對地方的管轄力度實際上呈現漸弱趨勢,而地方歷史也得以被重視,地方志在明中后期的繁榮編撰便體現了這一點。國家圖書館現存萬歷時期呂克孝纂修的《如皋縣志》,在此之前便幾經重修。以蘇文韓為代表的江南文人以書籍重修與歷史傳承為己任,并未因古籍散亂或質量不高而鄙夷前人,而是以一種時代變遷的必然表示理解,他說“時代累遷,諸籍雖存,聞見不一,而鄙俚蕪穢,時復有之畫餅涸流之誚、糠秕糞除之馀,固所不能免也”[15]卷首《晉書纂序》。在這種潛在歷史觀的影響下,蘇文韓以一種平和的心態看待書籍流通的歷史。即使文人所編書籍存有瑕疵,卻也依舊承認其鐫刻書籍的“嘉惠后學之盛心可尚”[14]卷首《周易本義補序》。這種辯證歷史觀的形成,與江南書籍流通中心的社會現實分不開,而這種承擔歷史與傳承的姿態在萬歷以后更顯得彌足珍貴。
萬歷年間,明王朝內憂外患加劇,文人也逐漸走向兩層分化。精英文人或為政治所困而轉向內心修行,普通士人依舊朝著舉業與官場看齊,然而想要取得功名的群體數量與能夠取得功名的名額對比慘烈。處于萬歷至天啟的特殊年代,文人求真的社會責任感與外部快速墮落的社會風俗相悖,形成極大心理落差,從而走向遺棄社會現實轉向主體性命與關心政治性命兩種方向,但某種程度上,兩者皆對文學本身有所忽視,雖然客觀上推動了抒真求實文學作品的涌現,但是書籍編撰思想與編撰理論依舊沒有長足發展。蘇文韓是眾多普通士人中的一員,雖任職文華殿中書舍人,卻為從七品官員,無甚地位。所幸的是蘇文韓靠近中央文學風向,加之祖上進士及第的榮光,他浸染了向中央文學靠攏的意識。蘇文韓于萬歷三十一年重編《性理大全》,承繼有明一代以程朱理學立國的信念,“都人士洵能剖破理窟,獲龜兔殼,忘筌蹄以適,剔蠹奐之目。夫是之謂學此義區區公馀意云”[19]卷首《性理節要自敘》。
不可否認的是,蘇文韓江南文人的印記極為明顯,他有著江南文人在書籍編撰上的雕琢與自信,承擔起了歷史傳承的責任。他編選《文雋》時強調“無追絲蝕理之疵”,要求整體上圓融連貫,細節上考究雕琢。蘇文韓編撰書籍又極為認真,“非敢竄只字于舊文,剟瑕礫而搴蕭稂”[15]卷首《晉書纂序》“然實非妄贈謬說也”[14]卷首《周易本義補序》。再加之他重修書籍并非因商業利益而行,而是出于自我愛書之初心與惠及后學的仁心,“差是摛藻者之資,學覽者之捷徑云爾”[15]卷首《晉書纂序》,希望自己所編撰的書籍能夠于后學者有益。這種仁心與用心讓蘇文韓對自己所撰書籍極為自信,他說《周易本義補》“斯集也,詳而有要,簡而逼真,總歸于奧義之中。令四圣崛起,當年玄解,寧有超此?……吁,此本義之有補于名教也,學《易》者恒日置諸座右可也。”[14]卷首《周易本義補序》將自己所編撰的書籍與“四圣”玄解相比肩,學《易》書的人可恒日置于座右,從此句便可看出蘇文韓內心對自己書籍編撰質量的自信與傲氣。
在萬歷至天啟的復古與性靈交織、抒真與求實共進、內修與奢靡糾纏的復雜時期中,作為底層文官的江南文人蘇文韓以謹慎、傳承的姿態對待文學與書籍編撰,身具時代所呼喚的文人責任感。蘇文韓的《文雋》,除其所明顯具有的版本價值外,《文雋》編選傾向與編選體例凸顯出明代復雜的思想風潮、書籍編撰的時代印記、書籍文化的時代傳承,而其編選者蘇文韓更是明代江南文人歷史觀與文人傳承責任感的典型。這些氤氳在江南文化中的普通士人不可避免地展現出江南文人對書籍編撰的雕琢與自信。他們不同于文人巨匠能夠引領文學的時代轉向,但他們在文學傳承與經典化建構中的作用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