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嵩
(華東師范大學,上海,200241)
科技與時俱進,藝術也日新月異。21世紀作為“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縮寫為AI)的時代”,不僅有科技的迭代帶來新的生產方式與社會關系,更有新的藝術形態與審美法則在生發。人工智能藝術正是這個時代的新生事物,其具體案例也正如雨后春筍一樣出現。自2015年起,以人工智能為媒介或途徑的“藝術產品”陸續問世;2019年更是迎來業界所說的“人工智能紀元元年”,對人工智能藝術的研究、實驗開始大量“落地”。由此,人工智能已經作為“新工具”正式進入藝術領域,它可以讓經典藝術家“復活”,甚至可以依據一定的創作邏輯繼續推出新的作品,這無疑拓寬了我們認定藝術價值的空間。同時,這種在“他鄉”的開疆拓土,也在不斷對既有的藝術與美學原理發起挑戰,引發著人們思想上的“地震”,關于人工智能介入藝術的價值判斷與爭議漸漸變得“熱門”。根據筆者觀察,這種爭論的焦點大致在于:“人工智能藝術”能否算作藝術?或者說,能否成為藝術?若確實如此,則其實質上指向的是人工智能藝術的美學問題,即技術性與藝術性的相爭。這種“技術性—藝術性”二元張力結構,彰顯出了當前相關研究的基本趨勢,也反映了其主要困境。筆者認為,我們可以嘗試從“藝術媒介”的維度上對其展開思考。
人工智能藝術并不是“橫空出世”的,它體現著藝術與科學融合的一種必然趨勢。當然,不可否認的是,藝術與科學是兩個相當不同的領域:如果說藝術偏于主觀,是藝術家有目的的主觀創造,是一種特殊的精神生產活動,同時對受眾而言也代表一種主觀的欣賞與接受,必然存在審美認知偏差;那么科學則偏于客觀,要求在觀察和描述現象時盡可能徹底地排除主觀意志的影響,并在某種意義上要求其理論在每一個能理解它的頭腦中產生完全一致的認識。可以說,藝術與科學有著某些明顯的“兩極化”特征。然而,此二者也并非涇渭分明,因為從抽象形態來看,它們至少有兩個方面的共性:一是在復雜對象中尋找簡單性與和諧性,二是用相對最為簡潔的方法去建構或反映一些復雜的現象。難怪克羅齊說:“直覺知識與理性知識的最崇高的煥發,光輝遠照的最高峰,像我們所知道的,叫做藝術與科學。因此藝術與科學既不同而又互相關聯;它們在審美的方面交會。每個科學作品同時也是藝術作品。”①[意]克羅齊著《美學原理》,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29頁。即便不完全認同克羅齊的修辭,也應該認識到,藝術與科學確實能夠表現出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螺旋式”關系。
回到關于藝術的史實,我們也能從實踐形態看出藝術發展始終受到科學的關照與影響。在西方文明的早期,“藝術”的內涵本來就包括技藝和工藝勞動;文藝復興時期,達·芬奇創造了藝術與科學結合的典范,讓幾何學、解剖學、透視學介入藝術創作,使藝術得以更加嚴謹地再現三維世界。自此以后,藝術與科學始終相得益彰,在進入現代后更是如此。正如張曉凌指出的:“恰恰是在許多學者認為科學和藝術分道揚鑣而日益顯示出自身的局限性及危險的時候,現代科學和現代藝術卻一直在相互影響,甚至珠胎暗結,表現出重新融合的趨勢。現代科學甚至為現代藝術提供了思維的方法論和演進邏輯。”②引自張曉凌《文明的雙槳——〈藝術與科學〉電視專題片第一集》,載《中國美術報》2021年4月15日,轉引自該報官方網站(截至2021年12月27日)。http://www.zgmsbweb.com/Home/index/detail/relaId/26476我們看到,印象派借助先進的光學理論和攝影技術表現出極具瞬間性的光色變化,立體主義參照現代科學與機械工程原理構建了多維空間,未來主義更是毫不掩飾那種對工業社會和現代科技的迷戀……諸如此類以現代科學為參照的現代藝術現象不勝枚舉。至于晚近的新媒體藝術、數字藝術,更是極力以現代科技作為創作與傳播手段,進一步拓展著藝術的邊界與價值。總之,“人工智能”與“藝術”的結合是不無道理的,人工智能藝術也堪稱藝術與科學在當代融合的典型事項。
如果回顧人工智能藝術的“進化史”,則這種藝術與科學的融合特征會更加明顯。早在2015年,人工智能便開始利用算法來嘗試藝術創作,當時僅限于臨摹。但到2016年,谷歌、微軟、IBM、索尼等公司就相繼推出了人工智能的繪畫程序和音樂程序。2017年5月,微軟公司的人工智能程序“小冰”出版了第一本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原創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引起了社會各界尤其是文藝界的廣泛關注——此事被視為人工智能進行藝術創作的第一個特具代表性的案例,人工智能似乎已經在宣布自己打破了“壁壘”,正式進軍藝術界了。此后,阿里的人工智能“魯班”也上崗了,它每秒可以設計出8000 張海報,令設計界大為驚嘆。另外,清華大學的團隊設計的“道子”人工智能系統不僅學會了齊白石的藝術風格,還在電視節目中和真人藝術家同臺“獻藝”,并且作為“人工智能設計師”為絲綢產品設計了圖案,相關產品作為一個新的系列進入了市場。①參見高峰《人工智能藝術的“進化史》,載《中國科學報》2020年5月14日,第7版。如此一來,就有更多的人開始思考和探索人工智能作為“藝術家”或“設計師”的可能性了。2019年10月,第五屆藝術與科學國際作品展暨學術研討會在中國國家博物館舉行,會議的主題被定為“AS-Helix:人工智能時代的藝術與科學融合”,旨在探討藝術與科學如何在人工智能時代深度融合、創新協同,實現“共商、共建、共享”的永續發展。該次活動的許多參展作品嘗試從人類認知的邊界、技術創新的藝術范式、技術與藝術的協同創新等角度去理解和思考未來世界。種種跡象表明,人工智能藝術的超越性首先在于藝術與科學的融合,正是這種融合決定了人工智能藝術具有強烈的現代科技感。而人工智能既然憑借強大的數據運算能力,在運算容量、精度、速度等方面全面超越了人類,那么就可以給藝術的創作與傳播帶來巨大的便利和前所未見的有利條件,拓寬藝術的文化空間和表現形式。
藝術的超越性,決定了其研究的前沿性。近幾年來,人工智能藝術的長處與短處早已引起多個領域的關注。筆者在中國知網(CNKI)以“人工智能藝術”為主題進行檢索,發現最早的一篇文獻是黃鳴奮于2002年發表的《藝術、人工智能與網絡:世紀之交的走向》,該文關于人工智能與藝術的結合頗有先見之明。但此后,直至2016年底,也僅有9 篇相關的論文,且均未涉及人工智能藝術的本體。不過,從2017年開始,對人工智能藝術的研究就“井噴”了,各種論文“遍地開花”:眾多領域的學者分別從各自的角度對人工智能藝術作了評判,許多學術期刊也相繼推出相關的專題或專欄,以追蹤該領域的前沿成果。簡言之,當前的人工智能藝術研究,呈現出感性思潮與理性思潮的一種碰撞、交鋒,也可以說是藝術性與技術性的碰撞、交鋒,而這也構成了相關的美學問題的基本癥候。人工智能藝術由“人工智能”與“藝術”共同構成,它所含的技術性似乎是無可辯駁的,但是,它是否具有藝術性這一藝術的本體屬性呢?這就似乎難以斷言了。對此,批評界大致具有否定、認可、中立三種態度,筆者在此根據個人的觀察,對其分別闡述如下。
第一種態度從技術性的角度出發,否定人工智能藝術的藝術性。這類批評認為人工智能藝術體現了技術性對藝術性的絕對壓倒,以及藝術性的毀滅和人類主體性的喪失。我們說,人類在面對新鮮事物時,總是難免惶恐,而這種惶恐難免會引發對新鮮事物的抵制與批判。在面對人工智能藝術的藝術性時,也是如此:一方面,人工智能與藝術創作的結合意味著新的藝術主體的生成;另一方面,目前人工智能藝術創作的核心是“數據”和“算法”,是對藝術進行風格化和技術化處理,尚未涉及藝術深層的情感、想象等范疇,以及象征、批判等功能。②參見龐井君、薛迎輝《人工智能的發展與審美藝術的未來》,載《藝術評論》2018年第9期,第45-56頁。所以,說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使藝術終結于主體,意味著人類生存經驗的喪失,威脅著人類的存在及其完整性,③參見馬草《人工智能與藝術終結》,載《藝術評論》2019年第10期,第130-142頁。也是有其道理的。藝術概念的創新性要件,以及深度學習的人工智能原理,二者之間有著明顯的不相容性,所以人類藝術家和人工智能藝術作品也有著不同的形而上學來源。④參見李豐《人工智能與藝術創作——人工智能能夠取代藝術家嗎?》,載《現代哲學》2018年第6期,第95-100頁。這種觀點不是說不通的,畢竟從本體論的視角看,現階段的人工智能完全取代藝術家還是不可能的,其根本原因在于機器的創作沒有“靈魂”,實質上還是數據和算法的結晶。⑤參見劉潤坤《人工智能取代藝術家?——從本體論視角看人工智能藝術創作》,載《民族藝術研究》2017年第2期,第71-76頁。陶鋒已經歸納出了人工智能藝術的三種工作原理和機制:計算機的算法和程序提供形式基礎,專家庫和網絡大數據提供信息基礎,人工神經網絡(基于人類大腦的推理模型)提供自我學習與改進基礎。他還指出,該項研究的話語權目前尚主要集中在計算機科學與腦神經科學領域。①參見陶鋒《人工智能視覺藝術研究》,載《文藝爭鳴》2019年第7期,第73-81頁。綜上,我們可以認為,持此類態度的學者側重于將人工智能藝術視為一種新技術。
第二種態度從美學的角度出發,認可人工智能藝術的藝術性。這一類批評從美學及審美的角度切入,對人工智能藝術進行考察與分析,并有望形成一個學術話語體系。盡管人工智能藝術目前還只是一種對人類復雜精神活動的模仿,從思維模式上說還是一種技術思維,但其模仿的結果已經可以具備一定程度的感性思維特征,從而就對現有的美學認知發起了挑戰。因此,從美學視角切入對人工智能藝術的研究,就不一定是慣性使然了。陶鋒也指出:“人工智能美學研究不僅能為人工智能的情感和藝術方面的工作提供參考,還能觸及人類身心問題以及藝術本質問題。人工智能美學研究的最終目的是更好地認識人類情感和思維本身,是為了給人類創造更美好的生活。”②陶鋒《人工智能美學如何可能》,載《文藝爭鳴》2018年第5期,第78-85頁。他還將人工智能美學研究的可行性歸納為四個方面。一是人工智能研究必然與美學和哲學相聯系。人工智能如果想要真正成為“智能”,就不能僅僅模擬人類的抽象思維能力(即推理和邏輯能力),還要模擬人類的情感、感性、創造等與形象和靈感有關的能力,而后者正是美學的研究對象。二是情感性是人工智能研究的重點。當然,必須看到,如何設計情感程序,是如今人工智能藝術的一大難題。三是人工智能不僅是藝術創作的工具,更可以是藝術創作的核心。藝術風格、計算機藝術的獨特性、人與計算機在藝術活動中的關系,都屬于美學研究范疇。四是人類情感和藝術本質也是人工智能研究的重要課題。在人工智能模擬人類的感性和藝術創作時,也有必要對人類情感和藝術本質進行探索。③參見陶鋒《人工智能美學的現狀與未來》,載“中國社會科學網”,2018年2月12日(截至2022年2月24日)。http://www.cssn.cn/zx/201802/t20180212_3848896_1.shtml此外,還有研究者認為,形式美學也是進入人工智能藝術美學研究的一個突破點——以人工智能藝術為重要研究對象的人工智能美學,首先即表現為形式美學,甚至可以被視為形式美學的“隔代呼應”。④參見劉吉祥、蘇振興《形式與意義——人工智能藝術的形式美學闡釋》,載《天府新論》2019年第2期,第145-150頁。
第三種則是從更開闊的視野,對人工智能藝術的藝術性所持的辯證、中立的態度。這類研究者認為人工智能藝術應該被辯證、理性地看待。比如張登峰指出,人工智能藝術不同于人類的藝術,雖然無法取代人類的藝術,但會引發藝術領域的革命,驅使藝術家不斷革新藝術樣式。⑤參見張登峰《人工智能藝術的美學限度及其可能的未來》,載《江漢學術》2019年第1期,第86-92頁。自古以來,打破藝術媒介的邊界,與最新的科技結合,一直是藝術家可能面臨的課題,藝術與技術合作的邊界只在于藝術家想象力的邊界。⑥參加陳琦《從藝術發展的角度看人工智能將是不可回避的藝術命題》,載《世界美術》2018年第2期,第127-128頁。陳炯從“藝術家概念的弱化”“藝術品價值的沖擊”兩個維度出發,提出人工智能與藝術是相輔相成、互相促進的關系,我們更應該討論的是它在社會現實層面的“影響”。⑦參見陳炯《人工智能,讓藝術變得廉價?》,載《美術觀察》2017年第10期,第10-12頁。尹秀娟和韓璞庚認為,人工智能的“藝術創作”本質上并沒有改變“藝術源于勞動”的論斷,它是在大數據技術支撐下,以互聯網、云計算、算法等技術為基礎而實現的數字輸出。對創作主體藝術思想的體現,決定了它的藝術性不是完全意義上的,但它的可發展性凸顯了人類通過藝術實現自身自由的訴求。⑧參見尹秀娟、韓璞庚《人工智能“藝術創作”的理性審思》,載《湖北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第47-52頁。此外,也有學者從人類的藝術創造與審美過程中的情感量化、審美量化等技術層面,解析了人工智能藝術的創新形式,并從哲學、社會學與藝術相融性的視角,探究了人工智能藝術對人文思想的表達,由此提出人工智能與感性工學、哲學、社會學、藝術學相契合的思想特征。①參見楊先藝、王永東《人工智能藝術思想研究》,載《藝術評論》2020年第2期,第48-57頁。
據此我們應該承認,相關研究確實已逐步展開,“技藝之爭”也最終顯示出人工智能藝術研究的潛在趨勢。具體來說,首先,對人工智能藝術的態度已經從單一轉向多元。早期的相關研究,無論對人工智能藝術持肯定還是否定的態度,都難免有失偏頗。近兩年來,學界逐漸開始以更加辯證、多元的眼光看待人工智能藝術,并逐漸從理性的科技研究轉向了感性的審美研究,這恰恰體現了技術性與藝術性融合的視野,其中,對藝術性的認可尤為重要。其次,不少的相關研究已逐步從“形態與創作論”轉向“價值與功能論”。對作為承載人類文明的重要形式的藝術來說,形態與創作原理是其存在的前提,而精神性與價值取向是其持續生長的根本;在對人工智能藝術的辯證分析中,藝術形式背后暗含的新精神與新的價值體系也正在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
當然,從完整的美學研究的角度看,“技藝之爭”也暴露出當前研究面臨的一些困境。比如,學界盡管已經認識到人工智能藝術的技術性與藝術性之間的張力,并對此給予了重視,但似乎仍未能將“科技美”與“藝術美”納入統一的研究體系,相關研究大多還停留在“分而論之”的階段。反觀完整的美學原理與美學體系,不僅有科學與技術美,更有人文與藝術美,而人工智能藝術本身就應該體現這兩個方面的黏合。當下重提這一點,也是希望相關事實得到更加清晰的認識。筆者認為,這個問題的解決,必然要以彌合技術性與藝術性的張力結構為前提。
藝術的發展,在某種意義上會體現為藝術范式的轉換。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占據支配地位的藝術范式也不盡相同,這種變化會決定藝術發展的方向,推動各種藝術思潮和藝術現象。正如魯曉波在談及人工智能藝術時指出的:“新的可能性就在于轉化——理念、認知方式、媒介和審美體驗的轉化。”②引自魯曉波在第五屆藝術與科學國際作品展暨學術研討會上的主旨發言《讓智慧隨心飛翔——藝術與科學融合的創新》,2019年11月2日。引用內容由筆者現場聽會整理,未經講者審閱。筆者認為,盡管這四種范式是相輔相成的,但其中占據核心位置的應該是媒介。畢竟“從藝術家的內在創作沖動、審美構形,到藝術品的物化為文本,媒介是最基本的聯結”。③張晶《藝術媒介續談》,載《現代傳播》2014年第8期,第67-72頁。一方面,媒介本身就代表著我們認知和表達藝術的方式;另一方面,媒介的轉化更是影響著審美體驗與藝術理念的轉化。應該說,媒介之維,正是人工智能藝術研究應有的思路。
媒介與藝術的關系,主要體現在兩個相互交織的方面。
首先,媒介參與了藝術的全部過程,或者說,它在藝術的不同環節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有學者指出,媒介既是藝術的形式,也是藝術的內容,它通過改變藝術的創作、傳播及接受過程,改變著藝術的媒介呈現方式,媒介呈現方式的改變又造成了藝術的本體性存在的改變。④隋巖《媒介改變藝術——藝術研究的媒介視角》,載《現代傳播》2007年第6期,第52-55頁。這即是說,媒介的角色主要體現在藝術創作和藝術傳播上:一方面,媒介豐富了藝術創作的手段,從巖石作畫到紙本作畫,從架上繪畫到多媒體藝術,都體現出媒介演進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媒介也拓展藝術的傳播方式與路徑,當代多媒體藝術正是得益于媒介的革新與綜合,才能夠為觀眾帶來“沉浸式”的體驗,從多路感官同時提升接受品質。
其次,從媒介對藝術的具體參與方式來看,媒介在此可以進一步細分為“外在性媒介”和“內在性媒介”:所謂“外在性媒介”即是強調媒介作為外在于藝術主體的“工具”而存在,體現為對藝術內容或藝術的傳播與接受的一種外在物理影響;而“內在性媒介”即是強調媒介本身已是藝術內容的一部分、一種強調物質性的藝術媒介。綜合這兩方面看,藝術的創作維度通常包含“外在性媒介”與“內在性媒介”兩種情況,而藝術的傳播維度則基本只對應“外在性媒介”。筆者對人工智能藝術的媒介分析,正可以據此展開。
就藝術創作而言,人工智能首先是一種外在于藝術本體的媒介。學界應該可以有共識的是:當前的大部分人工智能藝術還只是人類藝術的延伸,不妨稱為“類人藝術”,或者說,它還處在“通過人工智能”去創造藝術的階段,遠未到“由人工智能”去創造藝術的地步。就人工智能本身的意義來說,它仍是一種程序化的計算機,能夠做到一些人類心靈可以做的事情,這種角色的意義類似于“增強現實”(Augmented Reality,縮寫為AR)。進行藝術創作的人工智能,要么是以各種算法接受了從藝術家或工程師傳達過來的藝術風格和樣式,要么就是自己通過大數據學習了藝術風格和樣式。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將人工智能藝術視為一種“增強藝術”,從而也可以將其作為一種藝術家強化藝術創作的手段。
例如,在2020年舉行的全球人工智能和機器人峰會的“AI 藝術專場”上,清華大學未來實驗室的高峰及其團隊展示了“道子智能繪畫系統”,該系統可以用機械手臂將前期通過藝術訓練習得的藝術圖像轉化為水墨創作。我們說,原本由人類主體掌握的藝術風格和技法,經由人工智能的學習與訓練,最終實現“人之外”的主體創作,一方面可以使藝術風格更具穩定性,并有望依據算法的推理增進其藝術方面的價值,另一方面也可以“有效降低藝術信息生成的人工成本和時間成本,將藝術家從重復勞動中解放出來,專注于藝術信息的創造”。①張志平、高福安《人工智能時代藝術傳播的基本特征、潛在風險與應對策略》,載《藝術傳播研究》2021年第3期,第40-48頁。再比如,2019年,著名人工智能“小冰”與中央美術學院聯合培養的人工智能學生“夏語冰”順利實現“研究生畢業”,參加了畢業作品展,并多次舉行“個人畫展”。“畢業”后的“夏語冰”在中國山水畫和書法領域繼續精進,于2021年在作為導師的邱志杰指導下,進一步升級了人工智能視覺創作模型,從而可以更圓熟地使用豐富多變的中國筆墨技法呈現山水之美。這個例子同樣體現出人工智能作為“外在性媒介”之于藝術創作的優勢。
進一步看,就藝術創作而言,人工智能也是一種全新的、內在于藝術的媒介,而這恰恰是它容易被忽視的一種媒介身份。這種媒介身份,來自藝術發展的必然規律。比如,從中國繪畫的演變來看,早期作品多以巖石、磚、帛、絹等作為媒介,巖畫、畫像石、畫像磚、帛畫、絹畫因此而生,成為獨樹一幟的藝術形式;魏晉唐宋以來筆、墨、紙的使用趨于成熟,不同的筆法、不同的水墨濃淡就促進了中國紙本繪畫的出現與發展。西方早期藝術也是與較為簡單的或易于取得的媒介融為一體的,文藝復興以后才開始大量采用畫布以及更為精細的油彩,以至于“跨媒介”開始被強調,不同物質媒介之間被“打通”,豐富了現代藝術的表現張力。通過這些歷史可以看出,藝術媒介、媒材是如何進入藝術創作和藝術作品之中,并拓展了藝術的邊界、帶來新的藝術可能性的。當代的多媒體藝術、數字藝術,或許更是媒介與藝術的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內在性融合,所以我們也會慣常將多媒體和數字技術視為一種“內在性媒介”,而不是僅將其看作外在的物理影響。就此而言,人工智能本身就可以是(甚至已經是)當前的藝術創作及藝術內容的一部分。正如筆、墨、紙、顏料、畫布、多媒體、數字化技術具有不可否定的藝術性一樣,人工智能之于藝術也是如此,它只是在既有的媒介基礎上向前再邁進一步的結果。此外,從更寬闊的視野來看,人工智能生成的藝術作品并非只有作為最終產出品的繪畫、音樂等,人工智能本身的存在和其從事創作的過程同樣也可以看作藝術作品——這也呼應了前文提到的、克羅齊所謂的藝術作品和科學作品的內在一致性。只不過,在人工智能藝術的初創期,這種“內在性媒介”的價值仍需時日才會得到更多的認可與理解。
就藝術傳播而言,人工智能承擔的更多是一種外在性的身份。毫無疑問,藝術是在傳播中得以生存的。傳播媒介的更替和升級,自然會帶動藝術傳播品質與接受品質的改善,從而實現媒介作為人類感性認知的組織方式的價值。這種觀點來自本雅明,他認為從傳統的手工時代到機械化的復制時代(后者主要指18世紀以來的工業社會),藝術的傳播與接受都改變了:從手工時代的有距離的審美靜觀,轉向了復制時代的無距離消遣式接受。①參見[德]瓦爾特·本雅明著《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載《藝術社會學三論》,王涌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復制性的媒介,不僅使藝術的傳播與接受都更加多元與快速,而且更善于打破常態的視覺過程中的整體感,從而引起更強烈的心理效應。所以說,“復制技術的‘由一變多’讓藝術獲得便捷的傳播通道”,從而成為最有效的藝術傳播媒介技術。②王廷信《媒介演進與藝術傳播》,載《美育學刊》2020年第6期,第52-59頁。但是,復制性媒介在便利傳播的同時,也消解了藝術的“光暈”(Aura,亦作“光韻”),讓藝術最終很難不被工業化、消費化的目的所裹挾。不過,我們要看到,隨著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這一問題有望逐步解決。或許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以微軟“小冰”、清華大學“九歌”、阿里影業“編劇機器人”等為代表的人工智能產品的出現,意味著人工智能已介入藝術傳播領域,有可能逐漸成為未來藝術傳播活動的重要特點。③參見《人工智能時代藝術傳播的基本特征、潛在風險與應對策略》。
具體來說,首先,人工智能藝術拓展了藝術傳播的方式,提升了藝術傳播的效率。
目前,大部分人工智能藝術都基于對人類經典藝術風格的算法集成,所以不僅可以明顯減少藝術傳播中期與后期的人工投入,更可以用相對理性的、科學的方式去傳播人類迄今所創造的各種經典藝術風格。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對經典藝術的褻瀆——所謂理性與科學的方式,旨在強調人工智能藝術一方面可以在某種意義上讓藝術家“復活”,讓經典藝術風格更具穩定性地在當代再現;另一方面也可以替代過去使用的手工臨摹、機械復制等方式,從而降低藝術品質單一化與機械化的可能。從這個意義上說,人工智能藝術有能力在最大程度上實現對作為母體的原始藝術風格的創造性傳播。例如,“九歌”古詩創作系統可以創作出基于中國古代藝術風格的現代七律,這無疑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全新的再傳播。藝術傳播不再完全通過人類本身,而是開始通過作為“類人”的人工智能而實現,這本身就可以看作藝術傳播領域的一項重大突破。
其次,人工智能藝術也能夠提升觀眾的欣賞品質與接受品質。
人工智能藝術可以通過大數據,在前期“采集”受眾的審美趣味,并評估受眾的基本欣賞水平和精神需求,由此展現出更加契合受眾需求的藝術傳播行為。例如,當下的許多音樂軟件都已經可以借助人工智能的算法優勢,為聽眾進行智能推薦,它們不僅可以為聽眾提供更多曲風相近的音樂,還可以根據聽眾近期所聽音樂的情感性差異,去推薦更多適合聽眾當下個性化心理需求的內容,從而提升欣賞品質。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功能并不一定等于對大眾審美的刻意迎合,更不必然是對藝術創作內容本身品質的削弱,它完全可以是在傳播與接受的層面對受眾心理進行的一種動態化分析,并據此盡可能滿足受眾多樣化的藝術訴求。
此外,人工智能藝術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本雅明對復制性媒介的憂慮。在本雅明看來,復制技術下批量生產的藝術品失去了原本具有的“真實性”,觀眾面對這樣的藝術大概率會“不為所動”,所以無法獲得深刻的審美體驗。而實際上,這一問題已在近年逐步得到解決。例如,早先基于數字媒體技術的沉浸式藝術展覽,現在也因人工智能技術的加入而對“藝術真實”進行了創造性的增強,再一次優化了藝術與觀眾之間關系的品質。在人工智能技術的推動下,交互藝術不再以單純的視聽體驗為主,而是正在以對人類自然行為及綜合感官的研究為基礎,結合智能機器人、虛擬現實和體感交互等技術,形成一種具有更強的交互性、能動性的,而且是情感化的綜合藝術表達方式。①參見范明明《人工智能對交互藝術表達的解構與重建》,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1年。目前,世界范圍內的諸多數字藝術展,例如“梵高再現”等,都已逐步朝這一方向邁進。智能算法的加入讓觀眾更如身臨其境,更真實地感觸了藝術作品的“在場性”。
總而言之,不少優秀的人工智能藝術,非但沒有停留在冷冰冰的復制階段,反而以前所未有的創新形式展現出了一種有機繁衍的魅力,進一步豐厚了藝術的生命力,拓寬了藝術的表現渠道;人工智能藝術也完全可能在不消解藝術欣賞的儀式感、不折損觀眾體驗的真實感的前提下,將藝術欣賞提升至一個更自由、更多元甚至可以交互進行的境界,以新媒介的英姿令人沐浴藝術的光輝。所以,讓我們不妨再次回到藝術與科學(包括技術)的二元結構里:如果說前者是情感的、多樣的、突破規則的、具有生命力的,后者是尋找規律的、基于數據的、可復制的、具有包容性的,那么人工智能藝術就正是在數據技術中表現生命、傳達情感、豐富精神的途徑之一。在這個意義上說,人工智能藝術應該被視為一種能給藝術世界帶來希望的新形式。
人工智能作為一種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新科技,極大地突破了以往的認知,這也使人工智能藝術的技術性意義在無形中被放大,最終令相關研究呈現為對藝術性與技術性的爭論。實際上,科學與技術從未在藝術活動中缺席,它們始終以媒介的身份起著重要作用,有著不容忽視的意義。一種新媒介一旦被引入某種文化,就會改變其原有媒介的性質和功能,并與之共同形成一種新的環境,進而改變藝術創造、傳播、接受的方式。②甘鋒、李坤《藝術的媒介之維——論藝術傳播研究的媒介環境學范式》,載《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第105-113、148-149頁。所以,重回媒介之維,不僅可以為人工智能藝術“正名”,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修復人們眼中藝術性與技術性之間的裂隙。可以說,人工智能藝術的首要邏輯,正在于這樣一個事實:它是媒介演進下的一種新的藝術形式、一套新的藝術理念。當然,這一藝術形式及理念目前尚處于一個不斷摸索的前進階段;要進一步妥善處理當代媒介與藝術的關系,離不開各界的繼續思考與努力。彭鋒認為:“媒介,顧名思義,就是起中介作用。最好的中介,就是讓某物顯現而不顯現自身。”③彭鋒《藝術媒介的歷史——從隱匿到突顯,而走向終結?》,載《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3期,第93-103頁。話題延伸至此,或許應該說:既然人工智能藝術尚處于一個“通過人工智能”創作藝術的階段,那么,作為媒介的人工智能若可以讓藝術更好地顯現,同時不顯現自身,或許才是應有之義。當然,這也勢必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