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職業教育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上海初三中學生張浩然對現代化港口作業很感興趣,因此有了報考職業學校的念頭,但他的父母堅決反對兒子的選擇,認為從職校出來無外乎去流水線做“機器人”、在后廚顛大勺,或者去汽車4S店里當個修車師傅。
事實上,職業教育的內涵與外延要豐富得多:在國家重大外事活動現場,那些姿態優美、動作規范的禮儀接待員來自職業教育;在航天技術研究院下屬研究所從事航天重要裝備產品研制、生產與試驗工作,胸前掛“中國航天”工牌的年輕人也來自職業教育……可以說,從制造業到服務業,從托育到養老,從生產到銷售,產業鏈的每個環節,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少不了職業教育人才提供的產品和服務。
多年來,作為與經濟社會發展聯系最緊密、與就業和民生關系最直接的教育類型,職業教育不僅支撐了我國實體經濟發展和制造大國建設,更為脫貧攻堅全面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為鄉村振興奠定了堅實基礎。
進入新發展階段,產業升級和經濟結構調整不斷加快,各行各業對技術技能人才的需求越來越緊迫。如今很多中高級職業技術院校的學生,往往還未畢業就被各大企業爭搶一空。
深圳技師學院激光教研室主任孫志娟說:“每個同學手上有2到4個錄用通知書,來校招聘的企業全部沒有招滿,甚至空手而歸。 ”深圳技師學院教務處處長文平說:“原來是提前半年企業來找我們,現在是提前一年,甚至提前兩年企業來找我們要人才。”

2021年10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推動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明確為強化素質教育、充分發展職業教育提供政策依據和支持。
迎來政策紅利期的職業教育如何借力重塑發展格局?
河北工業職業技術大學校長薛曉萍發出感慨:“職業教育的春天來了!”人人皆可成才、人人盡展其才。
改革開放初期,各行各業都缺少技術人員,如何讓當時眾多的適齡勞動者群體提高專業文化基礎和職業技術水平,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成為一項緊迫重要的政治任務。
1979年,《國家勞動總局技工學校工作條例(試行)》提出“職業學校教學應大力與社會實際生產勞動相結合,努力培養學生的專業實踐應用能力”,并強調學校教學生產實習應盡可能地貼近企業生產實際進行。
“條例首次以國家文件的形式明確了職業教育與社會生產不可分割的關系,勾畫出我國職業教育在產教融合政策上的雛形。”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職業與繼續教育研究所原所長孫誠告訴記者。
1978年到1998年是我國中等職業教育發展的黃金時期。1980年,教育部、國家勞動總局《關于中等教育結構改革的報告》提出,要將一部分普通高中改辦為職業(技術)學校、職業中學、農業中學。這項政策促使中等職業學校數量增長,其中普通中學改辦的職業高中增長數量最多。上世紀80年代,許多成績優秀的初中畢業生把上中專作為升學首選。作為干部的“預備役”,一些中專學校的分數線比普通高中甚至重點高中都要高。
后來,伴隨著計劃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體制的轉變,作為干部的“預備役”制度優勢的消失,加之高等教育擴招,中專學歷失去了光環,職業中學的吸引力也每況愈下。
“職業中學的舉辦者是教育行政部門,但教育行政部門既無經濟主管部門、國有企業那樣的雄厚財力,也不像勞動部門那樣掌握就業指標,在這種情況下,職業中學的辦學難度就可想而知了。職業中學的發展時常處于要錢沒錢、要設備沒設備、要就業沒就業的尷尬境地。”華東師范大學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研究所所長徐國慶分析。
根據《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自2010年來,中職院校的招生人數逐年下降,直到2019年才略有回暖。相比2010年,2019年中等職業學校的在校生數量已經下降了29.6%。
中職院校培養出來的畢業生和企業需求之間也存在一道鴻溝。一方面,畢業生因為訓練不足,很難得到好的就業機會;另一方面,不少企業則因為招不到適用的技術工人,經常出現用工緊缺。這造成了一種雙輸的局面。
三一重工副總裁代晴華坦言,現在招工難,用工成本高,年輕人不愿意進制造企業。
富士康工業互聯網股份有限公司是用工大戶,2020年底員工總人數近20萬人。其在2020年年報中寫道:面對國家人口紅利漸失,企業勞動力不足、招工困難等問題日顯。

不光是勞動人口數量的總體下降,從勞動力供給結構看,高技能勞動者短缺的問題也相當突出。
根據人社部2020年12月發布的數據,我國有技能勞動者2億人,占就業總量的26%;其中,高技能勞動者超過5000萬人,僅占技能勞動者總量的28%,與發達國家相比差距較大。
2020年,我國重點領域的技能型人才缺口超過1900萬人,2021年這個數據達到2100萬人,預計在2025年缺口將接近3000萬人。這些數據,就是必須大力推動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現實依據。
“中國并不缺少建設智能化工廠的投資,缺少的是成熟設備與合格新型產業工人。機器換人給企業帶來的最大挑戰還是人,是新型產業工人。”富士康(煙臺)科技工業園區最高行政主管鄭光傑說。
為適應產業升級和經濟結構調整對技能人才的緊迫需求,2019年政府工作報告提出“高職擴招百萬”。
隨后,教育部在2019年5月發布《高職擴招專項工作實施方案》,提出各地要科學分配擴招計劃,重點布局優質高職院校,區域經濟建設急需、社會民生領域緊缺和就業率高的專業,同時針對退役軍人、下崗失業人員、農民工、新型職業農民等群體單列計劃……把發展高等職業教育作為緩解當前就業壓力、解決高技能人才短缺的戰略之舉。
2019年和2020年,高職分別擴招了116.4萬人和157.4萬人。
2021年7月,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印發《“技能中國行動”實施方案》,提出“十四五”時期要通過實施“技能中國行動”,新增技能人才4000萬人以上。
除了擴招,提升質量是職業教育的重中之重。
2021年4月,習近平總書記對職業教育工作作出重要指示,強調在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中,職業教育前途廣闊、大有可為。
10月發布的《意見》提出,加快構建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建設技能型社會,弘揚工匠精神,培養更多高素質技術技能人才、能工巧匠、大國工匠,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提供有力人才和技能支撐。
如何構建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優化職業教育類型定位居于首位。
長期以來,職業教育一直被打上低質量標簽,“考不上高中的才去職高”的觀念在眾多家長心中根深蒂固。
《教育家》雜志發布的《中國職業教育發展大型問卷調查報告》顯示:職業院校學生認為職業教育發展的最大困難是社會認可度,中職和高職學生選擇此選項的比例分別為70.26%和73.48%。
這種社會心理“很大程度并不是職業教育內部因素造成的,而是與我國新的教育政策有關”。北京師范大學國家職業教育研究院院長、職業與成人教育研究所所長和震在其研究著作《中國教育改革開放40年:職業教育卷》一書中這樣分析。
職業教育優待政策取消了,高職招生逐漸向普通高中畢業生傾斜。與此同時,高校仍繼續擴招。社會對學歷的偏好、職業教育畢業生在人文素養方面的不足,使得職業教育畢業生的社會認可度不斷下降。
“職業教育并不是普通教育的托底,而是跟普通教育并行的另外一條人才培養軌道。”華東師范大學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研究所教授匡瑛說。
2019年初,國務院發布《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正式改革職業教育體系。方案公布指導意見共20條,因此又被稱為“職教20條”。方案強調“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并提出要在5至10年內讓職業教育完成由“政府主導”向“政府統籌管理、社會多元化辦學”的格局轉變。
隨后,“職校高考”“產學結合、校企合作”“1+X證書”“工匠人才”以及“職校技術人才就業落戶政策”逐漸落地,這些新政策打破了人們對職校畢業生職業前途的刻板印象,也打通了職校生的上升通道,降低了就業限制門檻。
2021年,教育界的關鍵詞是“雙減”,而5:5普職分流則再次在家長和學生中引發一輪教育“焦慮”。
事實上,普職分流一直都有。
1985年《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明確提出調整中等教育結構,大力發展職業技術教育,目標是“力爭在5年左右,使大多數地區的各類高中階段的職業技術學校招生數相當于普通高中的招生數”,這一比例要求一直沿用到了今天,并擴展到了高等教育。高等職業教育與普通高等教育的招生規模也要求大體相當。
1996年,《全國教育事業“九五”計劃和 2010 年發展規劃》在統計“八五”成就時指出,1995年各類職業學校在校生占整個高中階段在校生的比重從1990年的45.7%提高到56.8%。
2002年,國務院發布《關于大力推進職業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明確提出“職普比大體相當”,“職教20條”再次強調這一比例。
2019年,教育部統計公報數據顯示:初中畢業生升入高中比例約為57.7%,意味著42.3%的初中畢業生會被分流到職業院校。
普職分流也讓許多家長不得不重新審視孩子的未來人生道路規劃。一門心思奔著高考目標既不一定是最好選擇,也不一定真能走通,而走另一條道路成為一名技術勞動者,也不見得沒有“光明的未來”。
制造業強省江蘇一直嚴格執行普職分流。從社會經濟角度看,江蘇教育的分流給地方產業提供了很好的人才支持,但客觀上也把一批初中生攔在普高門外。
分流如同人生分岔路口,“以后只能服務別人”“干又臟又累的活兒”“拿低薪還被人看不起”的聲音讓許多家長學生千方百計避免被分流到職業學校。
怎么辦?關鍵在于貫通培養。
近日,20歲的李宇終于實現了“從中職到大學”的夢想,幫助他實現夢想的鑰匙是2021江蘇省職業院校技能大賽休閑保健類形象設計比賽,他以中職組金獎的成績走進大學本科的直通車。
近些年,像李宇這樣從職校進入本科院校繼續深造的大有人在。一些職校在促進就業為導向的同時,也主動關注到學生的升學期望,為他們打通升學通道。“3+2中高職貫通培養”“3+X高考”等一系列政策,讓職校學生有了更豐富的人生選擇。
2021年3月,教育部印發《職業教育專業目錄(2021年)》,目錄設置了247個高職本科專業。2019年以來,教育部已批準27所學校獨立舉辦本科層次的職業教育。
2021年11月,教育部在答復十三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第2629號建議“關于降低中專生進入高等院校進行全日制教育門檻的建議”時表示,將進一步強化中等職業教育基礎作用,規范長學制技術技能人才貫通培養,嚴格執行技能拔尖人才免試入學條件,逐步建立“職教高考”制度,使中職畢業生享有更多樣的教育選擇和更暢通的學業提升通道。
《意見》也明確提出,2025年,“職業本科教育招生規模不低于高等職業教育招生規模10%”的目標任務。
2020年6月,擁有百年辦學歷史的南京工業職業技術學院更名為南京工業職業技術大學。
從中職到高職專科,再到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職業教育的學歷提升通道正逐漸被打通。
事實上,從2010年開始,山東、上海等省市就已經開始探索中高職貫通、中本貫通模式。上海的中本貫通已經被不少家長看作是“普娃的最好選擇”。
匡瑛參加了上海中本貫通的頂層設計。據她介紹:“上海對人力資源的要求已經大幅提升,要求從業人員不僅具備技術技能,也要具備成熟的心理和穩定的情緒,能應對工作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為實現這樣的目標,我們需要篩選出合適的中本貫通專業,這個過程很不容易。中職生畢業時只有18歲,剛剛成年,我們希望他們通過中本貫通的學習,成長為技術技能更精湛、心理更成熟的高層次勞動者。”
不斷完善的職教高考制度和本科職教的發展,使得更多職校學生通過“文化素質+職業技能”的職教高考走進大學。2020年,全國高職分類考試招生逾300萬人,超過高職學校招生總數的60%,促進了人才多元發展。
2021年4月,職教高考技能測試前,山東省東營市廣饒縣職業中專護理專業學生李淑杰一直在認真復習備考,“后面還有文化課和專業課考試,希望自己能升入心儀的大學”。
職業教育的理想貫通模式還在探索中。“職教高考要和普通高考有所區別,職業能力不是一張試卷可以考出來的,通過什么樣的方式能把高級技術技能人才選拔上來,考試內容、形式和評判標準等需要多元化的探索。”孫誠說。
中等職業教育和高職專科教育、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要在分級、多元人才培養目標的基礎上銜接起來。中國政法大學光明新聞傳播學院新聞學研究所所長、副教授孟盈分析,要通過健全國家教育資歷框架制度,實現職業教育的學生和普通教育的學生學習成果的等級互換,保證兩個教育序列的學生享有同等權利,讓接受職業教育的學生學習內容更明確、就業更有奔頭。
長期以來,就業不平等是家長送孩子讀職業院校時的最大顧慮。
根據麥可思研究院發布的《2021年的就業藍皮書》數據:2020屆本科生有42%在國企、科研機構或其他事業單位工作,而高職生只有25%在這些單位工作。61%的高職生在300人以下的中小微企業工作。高職生就業量最大的職業是:客服專員、建筑技術人員、營業員、銷售、房地產經紀人、餐飲服務員……
如今,這種就業不平等正在被打破,職業院校畢業生也可以報考事業單位了。
2021年11月,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印發《關于職業院校畢業生參加事業單位公開招聘有關問題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要求事業單位公開招聘,破除唯名校、唯學歷的用人導向,切實維護、保障職業院校畢業生參加事業單位公開招聘的合法權益和平等競爭機會。
這是全國政協委員、廣東技術師范大學副校長許玲最愿意看到的,她多年的呼吁終于有了結果。
近些年,從定向選調到普通選調,再到各地公務員考試,都對畢業院校作了限制。以此為標桿,事業單位、央企國企也對招聘門檻設置了各種關卡。
即便是很優秀的職業院校畢業生進入職場,也常常因為學歷問題遇到某些不平等的對待。比如,西安某技術學院畢業生云磊留校后,在本校黨委宣傳部從事新媒體運營工作,他帶領團隊運營的學校微信公眾號訂閱數一直高居全國職業院校官微榜首。雖然學校已經特事特辦,和云磊簽訂了勞務派遣合同,實現了人事代理、同工同酬,但云磊在公積金、養老金等社會保障上與編制內人員還有差別。
人社部發布的《通知》給了職業教育信心。“公務員、事業單位、國企央企招聘要作社會的表率,不能看學歷論英雄。此外,要采用立法的方式,要求公開發布的招聘信息中不能含有學歷歧視性條件,要建設技能型人才友好社會。”許玲建議。
職業教育要辦好,辦出高質量,產教融合、校企合作是關鍵。近些年,做得較好的職業院校,都是在企業參與、產學結合方面有創新有作為。向企業開門辦學,訂單式輸送人才,極大增強了職業教育對就業市場的適應性。
在長沙,瞄準新能源汽車這一新興產業,長沙汽車工業學校調整專業設置,實現辦學的轉型升級。“現在我們共有兩大專業集群,汽車智能制造和汽車現代服務。”長沙汽車工業學校校長胡冬生介紹,2012年學校與比亞迪公司達成合作,每年都向其輸送大量能迅速上手的畢業生。此外,學校還和多家車企建立合作關系,學生訂單培養率40%以上,就業率100%。
山西省晉中市太谷區職業中學2020年5月剛一復課,就有多家企業上門攬才,80多名數控焊接專業畢業生全部被山東、浙江的企業預定。
“職業學校就業率就應該是百分之百。”孫誠說。
據教育部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司司長陳子季介紹,在現代制造業、戰略性新興產業和現代服務業等領域,一線新增從業人員70%以上來自職業院校畢業生。
據不完全統計,2014年到2018年就業于軌道交通、先進制造、現代農業、電子商務、旅游服務、航空服務等新經濟、新業態、新模式崗位的中高職畢業生人數約1750萬。
蘇州工業園區技術學院,承擔著為蘇州工業園輸送技術人才的使命。北京電子科技職業學院搬遷到亦莊后,作為北京亦莊經濟技術開發區里唯一的高校,通過兩輪專業新增與淘汰,該校主動對接區域主導產業與戰略新興產業需求來設置專業。某種程度上,這些職業教育院校等于直接嵌入了產業鏈,成為其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正因為職業教育與企業的緊密關系,《意見》提出,鼓勵上市公司、行業龍頭企業舉辦職業教育,鼓勵各類企業依法參與舉辦職業教育。《意見》發布后,部分企業迅速跟進,布局職業教育。尤其是在學科類培訓“落幕”后,職業教育已經成為不少教育類上市公司的轉型方向。
“上市公司參與辦職業教育有多重優勢,能培養技能人才也能實現精準就業,可謂一舉多得。”寶新金融首席經濟學家鄭磊表示,上市公司企業財力較為雄厚,在專業領域有大量人才擔任師資,對行業人才培養更內行,培養效率更高,這是一般職業院校單獨辦學不具備的優勢。同時,這些企業對于專業人才的需求量很大,舉辦職業教育既能滿足其自身需求,還可以短時間迅速擴大我國職業教育的規模,豐富職業教育的范圍和層次,為實體經濟提供急需和適用的人才。
“職業教育的政府統籌管理、社會多元辦學格局正在逐漸形成。”孫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