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 童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碩士在讀
左 琰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
在中國幾千年的正統建筑裝飾理念中,人們將室內天花作為建筑中與上天交流的窗口,將美好的愿望用抽象符號和圖案繪制在室內天花上祈求福報。西方天頂也是如此,基督文明引領了西方文化,天頂不約而同地打上了“基督制造”的烙印,成為表達信仰、塑造空間氣氛的有效途徑。本文從室內天花的視角,探究西方文化涌入對近代上海建筑裝飾的刺激及其應對表現,并以此窺探近代上海社會思想和價值觀念。
根據建筑和室內裝飾的風格變化及時代背景分為3 個歷史時期。
上海開埠后,西方建筑師與西方建筑文化進入上海,西方古典建筑風格逐漸成為主導,“萬國建筑群”就是此階段的代表作[1]。此時的室內設計集中于外來殖民者的建設,他們極力展示自己的財富和眼光,用豪華的裝飾和先進的設備擺開排場。室內天花樣式大多跟隨建筑整體風格,裝飾極盡奢華。
20 世紀20 年代,當上海的西方古典形式走向確立之時,國人對中國傳統的感情漸漸復蘇。受“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的文化思潮,以及“中國固有之形式為最宜”方針的影響,整個社會都對中國傳統建筑形式極力推崇。又恰逢范文照、李錦沛、董大酉等中國建筑師開始國內的建筑實踐,以“傳統民族形式”為名的建筑和室內設計迎來空前繁榮的發展階段[2]。
20 年代到30 年代,歐美各國開始“現代建筑”的探索和發展階段。上海迅速受其影響,現代主義風格的室內設計在上海的花園住宅和高檔公寓中開始出現,中西風格相融共生的處理手法也更加的嫻熟,建筑藝術與技術一度發展到近代最高潮[3]。但是由于戰爭爆發,國內的經濟社會受到巨創,上海近代建筑發展頂點未至,卻無奈地即刻凋零。
原匯豐銀行大樓,由公和洋行設計,1921 年奠基,被稱作“從蘇伊士運河到遠東白令海峽間最華貴之建筑”。建筑內最突出的部分就是中間的八角門廳(圖1),天頂、墻面、鼓座全部用精致的馬賽克鑲嵌畫裝飾,成為樓內恢弘巨制[4]。

圖1 門廳穹頂
頂部裝飾鑲嵌畫可以分為部分,從下往上依次是:擬人像、城市、星座和天頂鑲嵌畫,總面積近200 m2。擬人像位于8個圓形拱門洞的拱肩上,共16 幅,每幅內一人,手持一件器具,代表一種銀行家所堅守的品格。之上的8 塊鑲板表現了八個匯豐銀行所在的世界金融城市(圖2),由城市保護神鎮守,這既是銀行實力的炫耀也是對未來發展的祈福。天頂部分(圖3),畫面中心是一個巨大的太陽,太陽神和月亮神在互相追逐,象征著日夜交替。太陽是整個圖面最醒目的形象,占據了80%的面積,在整個大廳的最上方,光芒照耀著下面象征世界的八個城市和銀行大廳中來來往往的人們,將匯豐銀行塑造成一個“日不落的金融帝國”。

圖2 倫敦城市鑲嵌畫

圖3 一層大廳天花
楊浦區圖書館(原上海圖書館),是“大上海市中心計劃”中的重要部分,建成于1935 年。建筑采用傳統中式“大屋頂”,室內天花也配合采用傳統彩繪裝飾。該建筑經歷過破壞,在2015~2018 年進行修繕,修復工程采用原材料、原工藝,遵循“少干預”原則,建筑的原始風貌基本保留下來。
楊浦圖書館中使用中式傳統室內天花的是一、二層的內廳外廳部分(圖3),均為綠色為底色的井口天花樣式,梁枋下搭設橫縱支條形成大方格,再在方格內用細小支條劃分為四個小方格,內鑲有彩繪天花板。內廳外廳天花連為一片,天花層次豐富,有立體縱深之感。
結合現場照片以及設計團隊的考證,一、二層里廳的梁枋彩畫樣式是清式彩畫中規格最高的和璽彩畫,由倒M 形的圭光線劃分各部分,枋心內直接涂刷綠色或青色,找頭為吉祥草瀝粉貼金。外廳為枋心式旋子彩畫,枋心為法輪吉祥草,找頭為具有明顯旋子花特征的勾絲咬找頭。孔雀門處的墊板級別再低一級,采用蘇式彩畫中的海墁式吉祥草彩畫。
值得一提的是,在面積不大的內外兩個廳內,匯集了清代官式彩畫的全部三大類,并且嚴格按照其重要程度和等級制度進行繪制,可見當時對中式傳統不遺余力的學習和繼承,也體現了對國人民族情感爆發式復蘇的回應。
馬勒住宅建于1936 年,是華蓋建筑事務所建造的舊式北歐風建筑。建筑室內裝飾風格統一且極盡奢華,從地板到護壁再到吊頂,清一色木板鋪設,且用木板鑲拼出各種圖案(圖4)。天花上用木條勒出不同形狀的框,再用不同顏色、質感的木板鑲拼,形成極具變化的天花樣式。

圖4 室內木質鋪裝
每層樓梯口均設有采光天窗,主樓梯間的天窗是裝有彩色玻璃的穹頂,圖案和配色無不散發著傳統中式的味道。玻璃作為應用在建筑裝飾上的一種藝術形式,最早出現在歐洲中世紀的教堂中,多是作為宗教統治的工具,利用光線和色彩表現與上帝相通的世界幻景。而中式玻璃藝術風格講究含蓄、中規中矩,經常使用對稱、重復等手法來表現,使整個圖案勻稱、飽滿,極具秩序性。這棟北歐風格的建筑中裝飾元素卻用了傳統中式圖案中的花卉紋樣,設計師不拘于單一樣式,亦中亦西,相融共生[5]。當時國內事務所的建筑及室內的設計已經可以將國外的建筑風格運用得嫻熟得當,并將中式元素恰如其分地嵌入其中。
回顧上海開埠后“西風東漸”的百年近代史,面對如潮般涌入的西方文化,上海帶著傳統文化的積淀,包容求新地站在異質文化面前。本文從室內天花的視角,探尋“西風東漸”過程中的演變,借以窺探上海建筑裝飾乃至社會思想的特質與變化。總結有如下4 點。
室內天花作為建筑裝飾界面,大都以一種“附加”的關系與建筑聯系在一起,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著與建筑的獨立性,在風格元素復雜多變的背景下,成為自由展示業主雄厚實力和獨到品味的窗口。
“西風東漸”不僅帶來新鮮文化,使中國與世界接軌,還刺激了國人對自己傳統文化的重視。民族精神復蘇,將“中國固有之形式”發揮至極致,或有做的牽強附會之處,但這次全社會的傳統復蘇對中式傳統建筑藝術的推動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在這里時間不再是線性的而像是被拍癟揉在了一起,各種風格流派也混雜交融。上海開埠短時間內受到大量新思潮沖擊,也形成了極其活躍的經濟市場,單一風格的裝飾元素似乎不足以表現業主的經濟實力和審美眼光。不同時期、不同地域風格的混雜和交疊是上海在這一時期特有的藝術瑰寶。
從前期西式設計搭配以中國工匠的傳統工藝和傳統材料,到殖民者大量使用中式元素融入國人以更順利地牟取利益,再到傳統復蘇,西式的建筑布局和構圖形式還是被保留了下來。上海自身的包容性讓整個社會意識形態的中西兩種文化漸漸走向統一,以此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海派風尚”。
室內天花具有強大的表現力特征,且與上海的城市經歷和傳統文化密不可分。因此從其特征演變中不僅可以窺見近代上海建筑裝飾的風格流變,亦可體味出近代上海的社會思想和價值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