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珊 顏丙震
(1.安順學院人文學院,貴州 安順561000;2.獨山縣興農中學,貴州 獨山558200;3.貴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貴州 貴陽550025)
貴州在明朝具有十分重要的戰略地位,是連接滇楚至中原的重要通道。明政府著重從軍事上加強對貴州的控制,在貴州沿線構筑龐大防御體系,共設有十八衛二守御千戶所。貴州土司眾多,因此戰亂頻發,甚至有“十年不剿則民無地,二十年不剿則地無民”之說。所以衛所糧餉供應成為貴州的一大負擔。本文對明代貴州衛所糧餉問題開展研究,首先梳理貴州衛所糧餉困境的原因;其次結合明政府解決貴州衛所糧餉困境的措施闡述貴州衛所糧餉的來源;最后對貴州衛所糧餉困境問題反映出的系列地方政治問題進行探討。
明王朝建立之初,即著手經營西南邊疆,在貴州沿線構筑龐大的邊防體系,共設有十八衛二守御千戶所。為有效解決軍需問題,“明初,各鎮皆有屯田”。在此政策影響下,明朝初年貴州便開始通過屯田解決衛所糧餉供應。然而由于貴州自然環境惡劣、屯田日益破壞以及戰亂多發等原因,衛所糧餉短缺問題始終成為明代貴州的一大難題。
自然地理因素包括水文、氣候、地形、地理位置等方面,但貴州歷來是窮山惡水、地瘠民貧的代名詞。明代貴州官員在奏疏中多用“萬山險惡”“彈丸之地”等詞描述貴州的地理狀況。氣候方面更是“天無三日晴”。在此等惡劣的自然條件下,物產匱乏,民眾困苦,根本無力支撐衛所需糧餉。復雜多變的氣候特點與頻發的自然災害直接或間接影響農業生產,導致糧食產量低下。且貴州各地高峰林立,山谷縱橫,交通極為不便,嚴重影響糧草運輸。以致朝廷外調與商人開中所運糧餉,實際抵達貴州的大大減少,出現外省調糧“一夫負米僅可三斗,給食之余所剩無幾”的狀況,運糧耗費大量民力,導致明后期出現“黔之患不在無米,而無運米之夫”的現象。
明政府設立衛所之初,為維持軍隊糧餉開支,推行屯田制,鼓勵軍士開墾耕種,以求實現軍糧自足。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屯田不斷遭到破壞,衛所糧餉日漸成為貴州一大難題。
屯田衰落的直接導火索是兵士逃亡。士兵大量逃亡導致糧食產量達不到衛所糧餉需求,從而出現糧餉短缺。衛所屯田破壞的另一原因在于官兵隱占以及土司侵占,這在明代官員奏議中多有提及,靖遠伯王驥在疏奏貴州衛所官兵糧餉匱乏之狀時言道:“屯田之法久廢,徒存虛名,良田為官豪所占,子粒無收,百不及一,貧窮軍士無寸地可耕”。據《大明會典》記載,明朝中期,貴州共有屯田392,100畝,這一屯田數已不及洪武年間93萬畝之半數。這反映了貴州屯田破壞的實際情況,盡管后來統治者采取一些措施以圖挽救,但終究無法改變它衰落的命運。屯田破壞成為導致貴州衛所糧餉困境的主要原因。
貴州自古以來是少數民族聚集地,戰亂頻發。既有土司與中央政府的斗爭,又有土司之間的相互仇殺,還有土民反對土司和地方統治者壓迫的斗爭。如此戰亂多發,使貴州衛所糧餉開支巨大。
以“播州之役”為例,明官員申時行認為該役使“三省財力耗費以巨億計”。那么“播州之役”中貴州到底耗費多少錢糧?貴州巡撫郭子章在其《播平奏報軍餉疏》對貴州在平播之役中的軍費開支情況有詳細記載:“共動過五十三萬二千零四兩六錢六分”;剩余白銀“共五十一萬六千六百三十二兩二錢一分”;用過湖廣本色漕米“九千五十三石六斗八升七合二勺,尚剩米八萬一百七十六石五斗六升三合六勺”。除此之外,貴州向四川借10萬兩軍餉。最后將所有軍隊開支及借款折算合計,僅貴州一省便費餉638,341兩,可見播州之役糧餉耗費之巨大。從所費錢糧看,面對戰亂多發的狀況,貴州財力、物力根本無力承擔如此巨大的糧餉開支。因此,平播后貴州衛所及地方政府“瘡痍未起,庫藏益竭”。
如上所述,自然地理因素、屯田破壞、戰亂多發成為導致貴州衛所糧餉困境的重要原因。為解決衛所糧餉困境,明中央及貴州地方政府在不同時期采取諸多措施。
貴州地區自明初便受到統治者高度重視,在此遍設衛所,糧餉供應自然成為貴州衛所核心問題。隨著屯田衰落,衛所糧餉短缺問題日益突出,明代不同時期的中央及貴州官員力圖通過各種途徑解決衛所糧餉困境,使有明一代貴州衛所糧餉來源呈現出多途化特征。
“屯田之政可以紓民力,足兵食,邊防之計,莫善于此”,朱元璋此言高度概括屯田之于衛所糧餉供應的重要性。洪武十五年(1382年),明廷率先在普定、普安、烏撒等重要地區進行屯田,此后至明中期規模日益擴大,屯田數量不斷增加。據統計,洪武年間貴州屯田在93萬畝以上,可看出貴州自創立軍屯以來屯田數量便較為可觀。

表1 明代貴州都司軍屯情況表
從表1可以看出,至嘉靖年間貴州屯田仍達93萬畝以上。但此后便因屯田日漸廢弛,軍屯田畝數呈下降趨勢,以致軍士無地可耕,軍隊糧餉入不敷出。據萬歷《貴州通志》記載,萬歷十年(1582年)貴州屯田僅剩335,964畝,可知屯科糧產量因田畝數變化而大幅度下降。雖然屯田對解決衛所糧餉困境只是在明前期發揮優勢作用,但屯田所入依然是明后期貴州衛所糧餉的一個來源。
“貴州地接三省,歲用之需仰給湖、川。”。自明初貴州地區納入明王朝直接統治之始,川、湖兩省便有向貴州調糧的歷史。正統年間正式確定川、湖兩省協濟貴州糧餉數和供給范圍。正統七年(1442年)戶部稱:“湖廣糧每年該運偏橋等衛者,宜令五分納米,五分折糧。其所屬府州縣近貴州地方者,每年銀折布十萬匹運赴鎮遠府,供給貴州迤東興隆等衛官軍。四川所屬近貴州者,每年糧亦準此數折布運赴永寧衛,給貴州迤西暨(安)南、普安等衛官軍”,這一時期兩省協濟米、布折算每年共軍糧10萬石。景泰以后,貴州官員常以災害和戰亂多發為由向川、湖兩省提出增加協濟數額,至此川、湖兩省協濟貴州軍糧數額大幅提高,大體保持每年在20萬石左右。與萬歷《貴州通志》記載四川每年協濟貴州軍糧共計119,753石,折銀37,474.5兩。湖廣每年協濟貴州軍糧共計112,400石,折銀3,720兩,數據大致相同。除此之外,明廷還在特殊時期給兩省及周邊省份臨時加派協濟貴州任務,如播州之亂和奢安之亂,貴州平亂軍隊亦多倚仗各省撥運糧草。但從實際情況來看,川、湖兩省協濟貴州衛所糧餉到明后期屢屢拖欠,以致郭子章感嘆川、湖兩省“徒負協濟之名,無益軍興之實”。
明初,為籠絡當地土司,明廷并未對貴州地區嚴征賦役,但隨著統治的日漸穩固,貴州各府州縣及土司的賦稅征收標準亦相繼確定。自洪武十七年(1384年)開始對貴州征收賦稅,“改烏撒、烏蒙、芒部為軍民府,而定其賦稅。烏撒歲輸二萬石……烏蒙、東川、芒部皆歲輸糧八千石”。洪武以后,明廷不斷加強土司土民管理,定額征收賦稅。明中后期,因屯田破壞、協濟拖欠,貴州財政運轉愈加困難,各府州縣及土司土民賦稅成為貴州衛所兵餉的重要來源。從萬歷《貴州通志》所載貴州各地所征田賦數額可見一斑:

表2 明代萬歷年間貴州地區所征田賦糧數額
“中鹽”亦為“開中”,明朝采用開中法作為邊餉供應的重要補充方式。貴州地處偏遠,政府降低鹽價鼓勵商人往貴州開中運糧以解急需,開中法有力地彌補了貴州軍屯軍糧不足問題。貴州中鹽早在洪武十五年(1382年)已開先例,這一年“普安納米六斗者給淮、浙鹽二百斤,米二石五斗者給川鹽二百斤;普定納米五斗者給淮鹽二百斤,米四斗者給浙鹽二百斤,川鹽如普安之例;烏撒納米二斗者給淮、浙鹽皆二百斤,川鹽亦如普安之例。”景泰、成化年間貴州中鹽愈加增多,據鄭維寬先生統計,“景泰年間引鹽數約為1,725,757引,折計納米數為270,250石左右;成化年間引鹽數約為388,740引,折計納米數為236,000石左右。”可知,開中法亦為貴州衛所糧餉供應的一個重要來源。普安軍指揮使周驥即言“自中鹽之法興,雖邊陲遠在萬里,商人圖利運糧時至,于軍儲不為無補”。
但到明后期因開中無度、官鹽缺額、經營周期長等原因開中法逐漸遭到破壞,該項措施對貴州軍糧的保障作用慢慢消失。
內帑即國庫錢財。請求撥發內帑亦為貴州解決軍糧供應的一個重要途徑,在一定時期對衛所糧餉緊張狀況起到緩解作用。貴州地方土民頻起為亂,為平定動亂、維護地方治安,貴州常向朝廷請求撥發內帑解決軍餉。景泰五年(1454年),貴州監察御史張琛言:“朝廷出內帑之金,發倉庫之粟,以拯救之,其不去為寇盜者無幾矣!”雖然明政府時常撥發內帑以緩解貴州衛所糧餉短缺狀況,但實際情況是在貴州官員再三奏請的情況下方予批準,且往往是“內帑之金錢不繼”。
綜上所述,有明一代通過屯田、協濟、賦稅、中鹽、內帑等多種途徑,不同程度地為貴州衛所軍隊提供所需糧餉。此外,明朝廷對貴州還采取過“納米補官”“納米贖罪”的方式,但由于存在一定的弊端,這只是特殊時期的應急性措施。貴州糧餉在整個明代一直處于供應不足的情況,各項措施都難以解決貴州糧餉不足的狀況,直到明朝滅亡貴州糧餉問題一直未能完全解決。
明代貴州衛所出現的糧餉困境,以及不同時期明廷與地方官員為解決困境所作的一系列努力及成效,反映出明代一系列地方政治問題。如衛所制度崩壞、土司桀驁日甚、土兵征調頻繁,以及省際矛盾突顯等。
明代貴州衛所制度的崩壞始于明中后期,衛所制度崩壞除屯田破壞外,兵額不足、軍紀敗壞亦為兩個重要表現。軍士逃亡是致使衛所軍隊兵額不足的主要原因,從全省來看,貴州“衛所原額旗軍及銅仁思石等府,戍守漢土軍兵通計一十五萬八千七百零七名。萬歷二十五年,查存二萬六千八百四十名,各衛所原額操馬通計二千三百九十一匹,萬歷二十五年,查存一千一百九十匹。各衛所原額軍器通計一百四十三萬六千零一十三萬件,萬歷二十五年查四十九萬一千六百二十九件。”士兵、操馬、軍器數額均大幅度減少,反映出衛所軍事實力減弱、軍備廢弛。后雖采取清勾之制解決兵額不足問題,但士兵逃亡現象仍十分嚴重,根本無法解決。
官員腐敗以及軍紀敗壞在衛所軍隊中有突出體現。貴州衛所軍官利用私權胡作非為,肆意剝削壓迫衛所士兵,士兵負擔各種苛捐雜稅和沉重徭役。此外,衛所官兵好大喜功、貪暴懦弱、謊報軍情和戰功的現象更為突出,兵部尚書朱燮元在《陳黔省情形用兵機宜疏》中對衛所官兵殺降、冒功、爭功等多有揭露,其記載:“地方最為害者在于零星小功。緣各將坐耗廩餼,無可搪塞,有虛報賊級而殺順苗以送驗者,有一將已經撫定而一將乘隙掩殺者,有本來投順而詭稱設伏縛獻駢首就戮者。”軍紀敗壞使衛所幾乎喪失基本的軍事職能。
貴州歷來漢少夷多。明初,西南諸衛所設立的目的在于彈壓諸土司。明前期,衛所實力強大,各大土司皆有所畏懼,但到了明中后期,隨著衛所屯田破壞、士兵逃亡,實力大幅削弱,“這種彈壓與被彈壓的關系名存實亡”。失去衛所彈壓的西南諸土司遂變得日益桀驁,貴州亦是如此。主要表現在土司仇殺甚至叛亂、焚劫衛所屯堡、侵占屯田、拖欠協濟糧餉等方面。在土司仇殺和叛亂中,衛所屯堡成為劫掠對象。如楊應龍叛亂之時,“掠屯堡七十余,焚五開南城,陷永從,圍中潮所。”土司改流之時更易引發土官土舍對衛所的洗劫,芒部改流引起諸土司不滿,遂起兵“攻劫畢節屯堡,殺掠士民”,致使畢節衛殘破不堪。衛所糧餉短缺更是令土司敢于肆意殺掠而無所忌憚,正如萬歷間貴州巡撫張鶴鳴所奏“彼備知我兵乏糧缺,是以敢于跳梁無忌”。
平播之役中,總督李化龍奏稱“邇來衛所兵疲敝脆弱,各省皆然。”貴州同樣如此,隨著衛所制度的破壞以及戰爭規模的擴大,衛所軍隊戰斗力下降,不能承擔地方平亂的基本職能。因此從明中期開始,明廷便開始大規模征調土兵參與平亂。至明后期,明王朝處于內憂外患的境地,土兵已取代衛所軍隊成為地方平亂的主要兵力。如在平定播州之亂、奢安之亂、沙普之亂中,西南諸省土兵被大量征調。如在平播之役中,李化龍兵分八路,“每路三萬,官民三之,土司七之”。頻繁征調土兵反映的是明王朝“以夷治夷”“以夷攻夷”的治理措施。但此政策也使應征土司看到衛所兵力的不足,從而變得日益驕縱,成為國家及地方統治的安全隱患。播州宣慰使楊應龍便因屢從征調有功而生異志,終致發動叛亂。黔蜀兩省傾盡全部財力平播,明王朝也因此戰消耗巨大。之后“奢安之亂”更是讓本就貧乏的貴州雪上加霜。
土兵在奉調過程中軍紀敗壞、騷擾百姓、要挾多求糧餉之事時有發生,以致于郭子章在《黔記》中稱“非邀厚賞不赴,所過村落殺掠無噍類者。”同時大量征調土兵亦嚴重影響貴州農業生產,在地方賦稅收入減少的同時,糧餉開支卻有增無減。
明代貴州與周邊省份因土司之間的疆土爭奪、承襲之爭、協濟糧餉拖欠等等存在諸多矛盾,且這種矛盾到了明中后期日益突顯。
由于衛所制的破壞,貴州衛所時常遭到本省及鄰省土司洗劫,由此引發黔蜀官員爭議,萬歷年間,黔蜀兩省因閻宗傅劫掠貴州衛所問題爭執不下。此外在播州土司楊應龍、水西土司安疆臣議處問題上黔蜀兩省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為徹底解決四川諸土司拖欠貴州衛所協濟糧餉問題,郭子章等貴州官員提出將烏撒府改隸貴州的建議,亦引起四川官員的不滿。明后期,在因協濟糧餉拖欠引發的省際紛爭中,各省官員本著為地方利益著想而時常拖欠,甚至對中央協濟貴州軍餉的命令百般推脫。
明初,統治者為加強對貴州的統治而在此廣設衛所,而衛所的設立亦給貴州帶來了巨大挑戰,即巨額的糧餉供應。因惡劣的自然環境、屯田破壞、戰亂多發等,貴州衛所的糧餉供應一直成為困擾明廷及貴州官員的一大難題。針對糧餉困境問題,貴州地方官員及明廷力圖通過屯田、協濟、中鹽、賦稅、內帑等措施予以解決,屯田、協濟、中鹽、賦稅在明前中期發揮作用較大,基本解決了貴州衛所糧餉供應。但到了后期隨著屯田破壞、開中衰落、協濟拖欠以及戰亂頻發等,加重賦役、奏撥內帑亦成為地方官員的重要解決途徑。這些措施所構成的供給體系終究是杯水車薪,糧餉問題始終未得到有效解決,以致到明后期貴州土司日益桀驁,地方政府開始頻繁征調土兵參與平亂,協濟糧餉也引發貴州與其他各省矛盾,尤以黔蜀二省紛爭最為嚴重,這些社會問題的出現都與貴州衛所存在的糧餉困境有密不可分的關系。貴州衛所糧餉問題積弊已久,存在于整個明朝時期,對明代貴州甚至西南局勢產生了重要影響。
(編者按:
本文系安順學院2021屆本科生畢業論文,發表時根據學術規范有所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