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墓當盧中四神紋樣的藝術特征與文化解讀

王倩 劉卷

（湖北大學藝術學院，湖北 武漢430000）

中國傳統紋樣的形態多種多樣，內涵也極其豐富，四神紋樣是在自然的基礎上加以神化的裝飾紋樣，兼具美學價值和文化價值。海昏侯墓當盧中的四神紋樣生動浪漫，是特定時期的文化產物，它以鮮明個性的藝術手法展現出那個時代的文化內涵。傳統紋樣在現代設計應用中，想要使其具有傳承意義，必須延續傳統紋樣中的民族文化特色，順應時代潮流，將圖案中的藝術特征和文化內涵與時代精神相結合。

1 海昏侯墓當盧中四神紋樣的藝術特征

當盧，古稱“钖”，又稱當顱，一種附在馬頭上的裝飾品，是車馬器具的重要組成部分。它裝飾于馬鼻革與額革的交接處，也就是馬額頭中部偏上的位置，因而得名當盧。最初當盧的制作是為了保護馬面，只具有實用價值，而后為了滿足階級需求，車馬器具成為身份和財富的象征，因此當盧的制作工藝不斷發展，造型和紋樣相當精美，也具備了審美價值。江西南昌的海昏侯墓是西漢海昏侯劉賀的墓葬，在2021年入選全國“百年百大考古發現”，自2011年發掘以來，相繼出土了無數精美絕倫的珍寶，儼然成為了一個熱門研究課題。海昏侯墓的車馬陪葬坑位于主墓的西面，占地面積80 m2，出土器具中包含5輛木質彩繪車馬、20匹真馬痕跡以及3 000余件銅質錯金銀車馬裝飾器具，這些車馬器的制作很考究，包括蓋弓帽、杠箍、龍虎首軛飾、轅首飾、衡飾、車軎等車具，絡飾、銜鑣、當盧等馬具[1]。海昏侯墓當盧的出土數量有80余件，其中最為精美的就是3件青銅當盧，這3件器具無論是從紋樣還是工藝上來看都是稀世的珍寶，其紋樣是以“四神”為題材，錯金鏨刻，元素繁雜卻構圖合理，富有動態之美。在設計學的視野下，海昏侯墓當盧的四神紋樣蘊含著豐富的造物文化，對今天、未來仍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四神紋樣是古代天文宇宙觀念的物化形式，更是民俗寓意的象征符號。四神紋樣的起源和發展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其形象演變包含著人們對自然的想象和敬畏，到了漢朝，人們信奉道教文化，追求長生不死之術，四神紋樣在這個時期被賦予了神力，其發展達到了頂峰。四神不僅僅是一種動物圖騰，它更是古人藝術創作的結晶，是民俗文化的體現，在傳統紋樣中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

海昏侯墓出土的當盧形制各異，有圓形、圓葉形，長葉形等。題材為四神紋樣的當盧有3件，其形制屬于“長葉形”范疇，造型上寬下窄。“四神”題材在漢代應用廣泛，隨葬品中大多數見于瓦當、銅鏡的裝飾圖案上，最典型的四神紋樣當屬西漢四神瓦當，將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紋樣模印在4塊瓦當之上，既指代方位又有驅邪鎮宅的寓意。海昏侯墓出土的3件當盧以不同的構圖將四神紋樣巧妙結合，呈現于一件器具之上，其工藝為錯金鏨刻，排列緊湊有序，沉淀了兩千多年，仍可稱之為巧奪天工。工匠所鏨刻的這3件當盧，在紋樣的刻畫手法上相似度極高，都是以四神為主體，四周用流暢的云氣紋加以點綴，3件當盧以同一題材呈現出3個畫面，形成一個整體。關于海昏侯墓當盧中四神紋樣的圖像解讀，很多學者持有不同觀點，為了便于細致觀察其藝術特點，筆者臨摹了3件當盧的圖示紋樣（圖1），并根據現有資料進行分析、歸納、總結，得到了如下解讀。

圖1 海昏侯墓3件當盧之四神紋樣圖（筆者手繪）

當盧的正面紋樣（圖2）中首見是兩條相交的青龍，相交的弧度和長短雖不相同，但形態如出一轍，線條狹長，如藤蔓一般，相互纏繞，頗有一飛沖天的氣勢所在。《淮南子·天文訓》云：“天神之貴者，莫貴于青龍[2]。”由于青龍本就是四神之首，為天神之貴，所以青龍成為四神紋樣中的主導視覺也就不足為奇了。青龍紋樣的視覺布局整體對稱和諧，能讓觀者一眼便看到，由“青龍”自然聯系到“四神紋樣”，達到點明主題的目的。當盧底部靜立著一只優雅翹首的朱雀，3件器具的朱雀或大或小，但形姿未變，皆為亭亭玉立狀，似在等待一場美麗的邂逅，其展開的花翎與整個畫面中交錯點綴的云氣紋相應，令整個畫面充滿節奏感與韻律感。3件當盧的中上部都有一只展翅的鳳鳥，鳳鳥口銜仙珠，似在與青龍嬉戲打鬧。鳳鳥的刻畫手法與朱雀相似，形態或大或小，只是兩者位置不同，周圍則有云氣紋襯托，顯得鳳鳥氣勢非凡。白虎則作奔跑狀，體態輕盈，穿梭于當盧紋樣的中心，與青龍和朱雀的形態不同的是，白虎的形態雖然也呈曲線形，但整體給人以力量感。作為當盧紋樣中的一小部分，白虎紋樣的視覺沖擊絲毫不弱于其他紋樣。

圖2 海昏侯墓3件當盧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件當盧與前兩件稍有出入，在圖案中加入了“四神”以外的動物紋樣。經查閱文獻和出土文物資料，筆者可以確定西漢初期“四神”完整的全名和具體形象還未完全定型，處于一個流變的時期，而最為不確定的便是北方“玄武”。袁珂先生注道：“按鯀化黃龍外，尚有鯀化玄魚之說[3]。”可見玄魚曾被作為代替玄武的獸形紋樣之一出現在古代器具紋樣中，由此推斷出當時四神之玄武的形象具有不確定性，曾被其他動物紋樣所替代，經證實，玄魚便是其中之一。這件當盧的上方與另兩件還稍有出入的是其上部的兩個圓圈，其中一圓圈中繪以仙兔、蟾蜍的形象，另一圓圈中繪以飛鳥的元素，這不由使人聯想到日月。這些瑞獸藏于日月之內，生動活潑，富有動態之美，這反映了漢朝時期對紋樣圖案的要求已經達到了視覺美觀與精神內涵的高度統一。

此外，當盧上還有大小不一的云氣紋等，紋樣的排列繁瑣而又不顯得雜亂。云紋是中國傳統裝飾紋樣中最具代表性的紋樣之一，在漫長的演變過程中，向曲線形態呈現的稱為卷云紋，漢朝時期多稱之為云氣紋[4]。海昏侯當盧中的云氣紋線條婉轉流暢，有自然靈動之美，作為輔助紋樣修飾效果極佳，至今還常常應用于現代插畫中。這些紋樣都呈曲線形態，集中體現了線條的韻律之美，雖然其不作為主體紋樣出現，但有著畫龍點睛的作用，讓圖案之間的融合顯得更為協調，可見我國古人的造物思想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非常嚴謹且具有智慧。

海昏侯墓當盧的四神紋樣精美別致，有其獨特的構圖方式，與其他出土器具中的四神紋樣圖像有很大差異。以漢朝為時間節點，筆者選取了柿園漢墓主室頂部壁畫《四神云氣圖》為典型代表。《四神云氣圖》是我國目前級別最高的墓葬壁畫，與海昏侯墓當盧的四神紋樣圖相同，兩幅圖都集合了四神元素于一個畫面，以云氣紋點綴，在內涵方面也都有祈愿墓主人升仙的祥瑞寓意，不具有指代方位的含義。從構圖上來看，《四神云氣圖》是以青龍為主體，其他動物皆依附于青龍，元素之間關聯性較弱，而海昏侯墓當盧中的四神紋樣雖然青龍居于視覺中心，但對于其他動物的細節刻畫絲毫不弱于青龍，元素之間各有千秋又渾然一體，猶如一幅生動的畫卷，更具趣味性。

2 海昏侯墓當盧中四神紋樣的文化解讀

2.1 器以載道——西漢時期的民俗文化

古人制器用器，目的并非僅限于器物本身，而是重在以器載道[5]。《易傳·系辭上傳》有：“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器”是有形的、現實的，古人把“道”看作是與“器”相對應的存在，可見“道”是無形的、抽象的，政治、經濟、文化都是“道”，筆者這里的“道”指的是海昏侯墓當盧器具所折射出來的民俗文化。器物的形制、紋樣以及工藝都是這個時期精神文明和社會形態的縮影，也是學者研究歷史文化起源的重要途徑。西漢時期，四神紋樣的發展已經到了鼎盛的階段，常見于各種器具的紋飾中，較為熟知的有瓦當、銅鏡、壁畫等。四神紋樣在漢朝如此受歡迎，主要是源于漢朝敬神崇鬼和渴望得道升天的民間信仰，這種社會風氣貫穿于漢朝各個階級的思想之中。因此，在這個大一統的帝國，四神圖像已經成為一種標志性的符號，隨葬品中含有大量與四神題材相關的器具也同樣表達其墓主人對渴望升仙的一種向往。

器具的形制、功用、數量的極大發展，正是它與人類的生產、生活和政治需求契合越來越完善的結果[6]。秦漢時期逐漸擺脫了禮制觀念的束縛，尤其是漢朝時期，器具的形制紋樣奔放自由，與神話、宗教、社會現實息息相關。器具紋飾中的神仙色彩，與以往莊重肅穆且充滿敬畏的風格不同，充滿了快樂、浪漫的藝術情趣，漢朝時期的“黃老之學”對其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黃老之學”興起于戰國時期，是道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漢朝初期的政治舞臺上發揮了巨大作用，其思想發展主要分為3個主題：修行、經世、致用。漢朝初期的統治者為了彌補朝代更迭帶來的創傷，推崇“黃老之學”，在政治上提倡休生養息、無為而治，到了漢武帝時期，形成了強盛的大一統帝國，“黃老之學”的經世之道不再受用，而是逐漸發展成為自然長生之道。西漢時期崇信“事死如事生”，在隨葬制度上極為重視，統治階級迷信神仙方術，這種愛好在民間也掀起了求仙之風，這種求仙的風氣體現到器具上，衍生出了許多帶有神仙色彩的器具造型和寓意紋樣。海昏侯墓當盧中四神紋樣的出現并不是巧合，是在“事死如事生”的隨葬風氣和“黃老之學”思想發展的影響下、西漢時期神仙思想的民俗文化在器具紋樣上的體現。

2.2 和合思想——元素之間的矛盾融合

和合是中華民族的基本文化精神，是涵攝儒、道、墨、法、陰陽、釋各家各派的普遍文化精神，追求人與自然的和合、人與社會的和合、人與人的和合等。張立文先生將傳統與文化予以區分，指出山川草木、鳥獸魚蟲等都屬于自然，山川經人開辟、加工成為景區，草木經人栽培、養護成為藝術品，這是一種文化，而傳統文化便是這些景區、藝術品等生成物中所體現的精神、風格、神韻、意境等因素的總和[7]。海昏侯墓當盧的四神紋樣，動物形姿優美寧靜，元素之間充滿和諧，這不單單是西漢時期人類智慧的結晶，也是那個時代精神的精華。

自然與社會中有許多要素相互矛盾，矛盾孕育、融合的過程中會演化成新的要素。當代設計中講究畫面的對比與統一，是為了讓每一個元素融洽地組合在一起，從而形成整體的美感。海昏侯墓的3件當盧中有動物紋、植物紋，紋樣中的元素由青龍、白虎、朱雀、玄魚、鳳鳥以及布滿整個畫面的云氣紋組成，不同的元素在一個畫面上結構清晰、條理分明，每個元素也有其獨特的視覺趣味性，不會因多而顯得雜。四神紋樣中的4個神獸經過合理的布局，有秩序地融入畫面，成為新的結構方式、事物、要素，這是矛盾融合的結果，也是和合之美的體現。

和合思想對中國設計文化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中國設計一直伴隨著諸多矛盾與沖突，如傳統與現代的沖突、民族與世界的沖突。海昏侯當盧的四神紋樣中體現的和合思想是古人對于自然和諧的美好想象，它將元素之間的沖突融合轉化為和合之美。和合思想在很多優秀的現代設計中也有體現，具有代表性的有女插畫師倪傳婧，她的作品汲取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以現代插畫的風格呈現出來，這便是傳統與現代的矛盾融合。在對傳統紋樣進行現代應用的過程中，借助現代的表現手法將傳統紋樣中的精髓進行創新與升華，使其具備時代精神，這是追趕時代腳步、同時更好地傳承與發揚民族精神與傳統文化的根本所在[8]。

2.3 尚象之道——自然物象的模仿想象

中國傳統造物中不僅在工藝上采用“制器尚象”的方法，在裝飾紋樣中也廣泛應用，所謂制器尚象，便是古人在造物實踐中受到自然現象的啟發。楊先藝先生曾把制器尚象的造物觀從3個模式論述，分別是物象、意象和道象，提出了“象思維”模式，將“象思維”的設計創新模式總結成能夠指導當代設計的表達語言和方法[9]。筆者這里的“尚象”是以“物象”為主，四神紋樣的形成經過了兩千多年的精心刻畫，古人通過對自然界已有動物的感知，再把對自然的敬畏和崇拜轉為聯想，所創造出來的四神形象凌駕于現實之上，被賦予震懾四方的神力，又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

《禮記正義·曲禮上》所說“行前朱鳥而后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10]”，中國古代工匠用“想像”“抽象”和“卦象”來描繪宇宙的本質，創造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來指代“東、西、南、北”4個方位。這4個神獸的造型是在自然界已有動物的造型基礎之上加以想象的，且常常以固定的方位形象出現于漢代的隨葬用品上。海昏侯墓當盧的四神紋樣在方位上并不符合我國的宇宙天文觀念，形象上也對四神的造型增添了浪漫色彩，工藝上以錯金工藝呈現更顯得華貴精美，這都是古人在造物實踐中對自然界加入了主觀想象而形成的作品。現代設計中亦是如此，傳統圖案的設計大多遵循已有的造型圖案元素，以變形、夸張、抽象等手法為主。四神紋樣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設計師提取紋樣元素，遵循一定的設計法則對其元素進行“萌化”“擬人化”或“抽象化”等變形設計，再與時代精神相結合，應用于插畫設計、包裝設計或文創設計中。

由此可見，自然界的萬物都是人類模仿、創造、設計的活力源泉，古代工匠通過這種方式來體現自然的內涵價值并賦予意義，這種尚象之道延續至今成為設計手法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傳統紋樣與現代設計相互貫通，人們把有些紋樣中的吉祥寓意延續至今，象征著傳統紋樣在人們心中的意義非凡，做好傳統紋樣的設計創新，是文化傳承的最佳方式之一[11]。

3 結論

中國傳統文化博大精深，傳統器具作為傳統文化的載體之一，充分展現了古人獨具匠心的設計思維。海昏侯墓當盧的四神紋樣以其生動浪漫的紋樣藝術充分體現中國傳統文化內在的獨特性，增強了傳統文化的感染力，是對西漢時期風俗面貌的一種表達。通過解讀海昏侯墓當盧中四神紋樣的文化內涵，對其造物的設計文化進行提煉，這些代代相傳的造物文化，如今在時間的沉淀下更有其獨特的優勢，是現代設計中需要繼承發揚的設計文化。傳統文化想要延續下去，需要做到取文化之精華、順時代之潮流，這是傳統器具凸顯文化魅力的路徑，也是現代設計擷取傳統文化的基本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