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慧

譚婷1992年出生于四川大涼山一個農民家庭,自幼聰明伶俐,上學后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8歲那年,因患中耳炎,她意外跌入了無聲世界。
當地沒有特教學校,普通學校又不收,她失學了。母親沒上過學,父親小學沒畢業,都教不了譚婷太多知識。譚婷只能在家抄寫《新華字典》,把不認識的字抄了一遍又一遍。弟弟一放學,她便拿出弟弟的教材,把弟弟當天學過的內容自學一遍。
父母為了賺錢給譚婷治病,沒日沒夜地勞作,疏于和女兒交流。慢慢地,譚婷的語言功能退化,多處求醫未果,一家人只能無奈地接受她又聾又啞的現實。
后來,母親偶然得知離家5個小時車程的西昌有一所特教學校,但需要自費。母親一輩子受盡了不識字的苦,為女兒上學的事,她跟丈夫大吵一架,為譚婷爭取到了重返校園的機會。
西昌那所特教學校當時只有一、二、五年級,13歲的譚婷不想加重父母的負擔,堅持上了五年級,并發誓把以前落下的功課全都補回來。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她在學校對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
第一次期末考試,她數學才考70多分,急得當場痛哭。數學老師為了安慰她,把試卷上的成績改成了100分,并附言“非學生獨立完成”。譚婷哭得更兇了:“我是著急自己為什么沒考好!”她更擔心這所新建的學校只有五年級,自己過段時間是不是又要失學?
好在,后來譚婷順利轉學到樂山特殊教育學校上了六年級,而且這所學校還有初中和高中,她終于放下心來。
其實,對于很多聾啞孩子來說,即便有學校,他們也讀不到高中。譚婷的很多同學都沒有讀到高中就輟學了,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失聯。初中時老師就經常提醒他們,千萬不要在外面用手語,以免暴露聾啞人身份被不法分子拐騙。讀高中時,整個年級包括譚婷在內只有4名女生,其他女生都已輟學。
但開明的母親一直鼓勵譚婷:“你要好好努力,爭取考上大學。”
而這正是譚婷早就確定的目標,不但為了自己,也是為了給父母爭氣。從重返校園那天起,她就沒有停止過為夢想拼搏。
蒼天不負苦心人。經過不懈努力,2013年,譚婷如愿考上重慶師范大學特殊教育專業,成為她所在學校唯一考上本科的聾啞人。
讀大學期間,譚婷努力學習手語,憧憬著將來做一名手語老師。學習之余她還積極參加舞蹈藝術團,并榮獲重慶市第九屆殘疾人文藝匯演一等獎。
2017年,譚婷大學畢業,在網上無意間看到華代律師事務所要招聘一名聾啞人律師助理的消息。聾啞人聽不見、說不出,涉及這一特殊人群的案子如何審理?譚婷很好奇。她詳細了解了華代律師事務所的情況,得知其負責人是國內首位會手語的律師,她決定去碰碰運氣。
華代律師事務所的創辦人唐帥是一位“網紅律師”。為了幫助更多聾啞人,他曾計劃培養健聽人律師學習手語以幫助聾啞人打官司,但沒有成功,于是轉而決定培養聾啞人律師。譚婷有幸通過了事務所的招聘考試,成了一名聾啞人咨詢助理。
譚婷的具體工作,就是在律師事務所接受聾啞人咨詢,搞清楚他們遇到的問題后再向健聽人律師進行咨詢。但律師大都比較忙,前來咨詢的聾啞人往往要等很長時間才能通過譚婷從律師那里得到咨詢的結果。見客戶總是等得很焦急,譚婷心里不是滋味,心想:我要是能直接為他們解答就好了。

工作中的譚婷(左)
更讓譚婷著急的是,她在學校學的是普通話手語,來律所咨詢的聾啞人用的大都是自然手語。普通話手語和自然手語有很大區別,前者嚴格遵守漢語語序,后者更加形象,不受有聲語言語法規則的約束,很多時候可能出現截然相反的語境。
必須解決交流不暢的難題!譚婷下決心學習聾啞人之間的通用語。從一個詞一個詞的變化,到獨立完成一個句子,學著學著譚婷就萌生了另一個念頭:自己能不能嘗試重新開口,這樣更便于與健聽人律師進行溝通。
說干就干,已15年沒有開口說話的譚婷,對著語音軟件進行發聲練習。因為聽不見,譚婷不知道自己的發音是否準確,只有看到語音識別軟件出現正確的漢字,她才知道自己的發音無誤。一次識別不出來,就說兩次、三次,直到軟件識別出來為止。
剛開口時,譚婷喉嚨肌肉僵硬,每次說話就像強行撕開粘連在一起的凍肉。她說:“我想象自己是一條美人魚,要將魚尾巴蛻變成腿,急不來。”她就這么跟自己死磕,一句“很高興認識你”便練習了整整一個月。
譚婷恢復簡單語言功能后,去餐廳、去逛街,都喜歡用語言和人交流,對方認真傾聽,就能聽懂她的意思。敢于開口表達的譚婷,自信心大增。和她一樣同為聾啞人的丈夫,與她相互鼓勵,相互摸著對方的喉嚨感受聲帶的震動,一起練習。當老公說出“老婆,我愛你”時,譚婷笑得像個孩子。
前來律所咨詢的聾啞人,最開始一天只有三五個,后來越來越多,最多的一天來了300多人。譚婷對自然手語也越來越熟悉,加之能夠開口說話,與健聽人律師的溝通效率也大大提高,她每天接待的咨詢者也越來越多。
有個不識字的聾啞婦女,不明就里地結了婚,婚后屢遭家暴,多次抗爭要離婚,但一直沒能如愿。她找到譚婷,說自己無論如何都要離婚。譚婷拿過她的訴訟材料一看,封面上竟寫著“撤訴”兩個字。譚婷對女子充滿同情,決定幫她維權到底。
還有一名聾啞當事人,遭遇搶劫后報了警,但警察經過調查,卻認定犯罪嫌疑人涉嫌尋釁滋事,而不是搶劫。“明明是搶劫,怎么會定性為尋釁滋事呢?”受害人想不通,找到譚婷求助。譚婷與受害人通過微信視頻用手語溝通后,才發現受害人與警察溝通不暢,她的意思被警察誤解了。譚婷隨即幫助受害人向警察說明了情況,最終讓犯罪嫌疑人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接觸的聾啞當事人越多,譚婷越感到揪心,發朋友圈感慨道:“面對他們祈求的目光,我比自己身處困境還難受。我能為他們做些什么?”經過深思熟慮,譚婷想出了答案:自己要成為一名真正的律師,為聾啞人發聲。
做律師首先需要通過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而“法考”號稱“天下第一考”,普通應試者只有10%的通過率,即便是法律專業畢業的大學生,通過率也不超過20%。對譚婷而言,想取得律師資格更是難上加難——即便是普通的法律術語,對她來說,從字面理解都很難,更別提深入學習了。為了搞懂“法人”這個基本法律術語,她就花了好幾天時間。譚婷很清楚自己面對的困難,更清楚只有付出超常的努力才能取得成功。因此,除了吃飯睡覺,她把剩余的時間幾乎全用來學習法律知識:反復熟記法考教材,上培訓機構的視頻課;遇到疑問,先上網搜索,實在搞不明白就請教律所的同事。
同事董浩是一名健聽人律師,被譚婷的執著感動,主動提出給她免費輔導。
2018年9月22日,譚婷和其他4位聾啞人一起走進“法考”考場,參加客觀題測試。一個月后,她又走進主觀題考場,發現聾啞人考生只剩她自己了。但遺憾的是,因10分之差,她未能通過考試。
2019年,譚婷再次參加主觀題考試,因4分之差未能過關。
譚婷沒有放棄,向第三次“法考”發起了沖刺,經常學習至深夜,后來一看書就犯暈、干嘔。她痛苦地跟丈夫說:“我怕我撐不下去了!”丈夫鼓勵她:“你一定可以的。8歲時你以為你一輩子會待在鄉下,但你上了大學,進了多少人都進不了的律所。你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你的身后是成千上萬的聾啞人兄弟姐妹。”
譚婷的信心被點燃了。然而就在這時,她的母親被查出患了肝癌,而且已到晚期。她拋下一切到醫院陪護母親。譚婷的父親早在她上大三時就因胃癌去世了,她不想再失去母親。父母都是積勞成疾的,她希望還有機會給母親盡一份孝心。可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卻催促她回去備考:“不要總待在醫院里陪我,快回去吧!你不是為我活著,你要為自己活,要做些對社會有意義的事。”為了不讓母親失望,譚婷含淚離開醫院,回到家繼續為即將到來的第三次司法考試做準備。
譚婷的執著和努力沒有白費,2020年12月,她終于通過“法考”主觀題考試,成為我國首位通過司法考試的聾啞人。
2021年,進入實習期的譚婷仍忙于接待咨詢者。百煉成鋼的她已無比自信,隨身攜帶手機和手機架,方便隨時和聾啞當事人視頻溝通。如果剛好在路上,她會讓同事做“人肉手機支架”,隨時隨地開展工作。她說:“找我就是信任我。我不想讓他們再多迷茫一分鐘。”
2021年夏,譚婷參加了中國殘疾人聯合會舉辦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人保障法》實施30周年座談會。在發言中她鄭重承諾:“我不怕花比常人更多的時間變得更強。我要讓聾啞人看到我就覺得有希望。”
如今譚婷還會經常翻看“法考”教材,每本書上她都寫了一個“初”字,畫了一顆紅心。她說她喜歡“初心”兩個字,希望自己不會因為利益迷失自己。

譚婷(中)為特教學校的聾啞孩子帶去一場專業的手語普法課
日常咨詢之外,譚婷堅持在“幫眾法律”APP上錄制普法視頻,希望幫助到更多的人。有網友給她留言:“譚婷姐姐你真棒,我也要好好學習,日后成為一名懂手語的律師,加入你的團隊。”這讓譚婷又有了靈感,在新近錄制的手語普法視頻中,她特意用剪輯軟件將字幕配上卡通人物的聲音。她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吸引更多的人關注聾啞人這個特殊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