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光
父親下了車,站在楓樹下極目遠望,凝視著云霞般的滿山紅葉……
陣陣涼風吹過,傳來沙沙沙的落葉聲,父親心情激動,諾諾吟出兩句詩來:“禁城玉樹漸秋深,楓色凄凄滿上林。萬片作霞延日麗,幾株含露苦霜吟……”這是明代詩人于若瀛的詩句。父親特別喜歡這首詩,還有杜牧的《山行》。他曾和我說“紅葉紅的似火,像火焰一樣熊熊燃燒,那才叫美。人生到了晚年,只要自強不息,生命也會迸發出耀眼的光彩來。”
我扶著父親,他大口喘氣,身體已經十分虛弱,但是,他還是頑強地向前走,在一棵老樹前,他摘下了一枚紅葉,這是一枚特大的鮮艷的紅葉,父親深情端詳,簌簌的眼淚滴在血色燃燒的紅葉上……
我將父親接回家,父親隨手將紅葉遞給我。那深紅的葉脈像少女手背上的血管一樣清晰,這是多么深刻的紅啊!
我把紅葉夾在筆記本中。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筆記本中的紅葉猶如記憶中飄散的詩箋,盡管文脈依然,字里行間卻遺漏了許多細節,但紅葉依然丹霞般艷紅!
父親生長在遼東山區,小時候家境并不算太好,可是爺爺奶奶卻特別重視讀書,從小就把父親送進私塾,一直到縣城讀高中。父親說,他小時候練字,買不起本,就經常到山里采樹葉,特別是紅葉,寫出字來尤其好看。我小時候就愛紅葉,是受了父親的熏陶。
我讀書的時候,每逢新年春節,我從來不買賀卡,而用秋天采摘的紅葉做賀卡,寫上賀詞,贈給同學和老師。一時間,紅葉賀卡成了我在學校的名片。后來我還用紅葉做書簽,抄下警句。每當再一次翻開這頁書,看到紅葉上的摘要,常常有新的感悟。紅葉書簽是我少年時暢游知識海洋的一葉扁舟。
紅葉情懷,蘊含著諸多的浪漫,諸多的懷戀。深秋,當一片片紅葉,如霞似火,溢彩流丹,在萬木飄零之時,仍然灼灼其華拍打著樹枝的時候,這種韻味雋永的紅葉景觀,無疑是大山深處最絢麗最浪漫的時刻,也是我對少年時最深刻的記憶。
紅葉的本色品格,是傲雪凌霜,自然淡定。在寂寥蕭瑟的清秋,它把最后一抹熱烈保存了下來,如鮮花般綻放。紅葉有經霜的歷練,能夠再次點燃對根的激情,展開初心,迸發出最后的壯美與精彩。當漫山遍野草木泛黃,只有紅葉映滿天的時候;當沐浴在緋紅的斜陽里,紅葉與晚霞相輝映的時候,你會發現這世界是多么壯麗。
父親的一生經歷了諸多的磨礪。1946年春天,在縣城讀高中的父親即將畢業,潰敗的國民黨企圖裹挾大批師生一起逃竄,行李已經裝上車,就在臨上車的那一刻,父親毅然決定,決不能跟著國民黨跑。他扔下行李躲了起來。學校不能待了,行李也沒有了,就在他身無分文,彷徨無助的時候,遇到幾個人在張貼懲惡除霸的布告,心頭一亮,主動上去幫忙,那幾個人見他是學生打扮,問他會不會寫布告,愿不愿意跟他們走。父親回答得很干脆。父親說,這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重要最正確最果斷的抉擇。光陰知味,歲月有情。
父親參加了革命,先是在縣里的土改工作隊,以后一直在縣里的機關工作,他是縣里著名的“秀才”,業務熟、點子多、文筆好,一生平平淡淡,他像紅葉一樣,甘愿為鮮花當陪襯,為果實積營養。
記得1968年我下鄉當知情,臨行前父親送給我一箱書,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讀書需要堅持,干成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堅忍不拔。他說,所有的苦難坎坷都是生命中的財富,直到你特別優秀的時候,才會感恩這些經歷。按照父親的教誨,在青年點,勞動之余我堅持擠時間讀書,不僅將父親送給我的書全部讀完,還借書讀,有的書甚至讀了好幾遍。
父親始終初心不改,始終對黨忠心耿耿,年年被評為單位和縣市優秀黨員,一直到退休。
父親對我的教育是十分嚴厲,而又細致入微的。在我提干的時候,他告訴我,要謙虛謹慎,對黨的方針政策要認真研究,千萬不能一知半解,似是而非;在朋友自遠方來,應接不暇的時候,他告訴我,交朋友要有分寸;他說作為基層干部,能干就努力干好,不能干就趕緊下來,不要給黨和國家丟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父親的言傳身教,我從小耳濡目染,記在我的日記里,珍藏在我的心中。
一枚紅葉,一生深情,紅葉是父親年輪的縮寫,記載著父親生命的歲月。
現在我手里保存的父親唯一的遺物就是父親在離休時寫給黨組織的一份思想匯報,我抄下來其中的一段話:“自覺抵制不正之風,要解決根本問題,關鍵在于自己的主觀努力。1968年到1974年,我的五個孩子先后到農村插隊,對他們的選調,完全靠他們自己的表現。我的態度是,只要認真干,在哪都一樣。所以至今我還有個孩子在農村,雖然他們有時對我有些埋怨情緒,但我一點也不后悔。”
父親在農村的那個孩子是我的哥哥,當時他承包了一個水庫,曾經求父親給買點魚飼料,再找個車給送過去。這正是父親主管的業務,可是父親卻沒給辦,哥哥嫂子只好另找門路。當時,很多人都說父親“不開竅”“認死理”,就連母親都笑話他“不會辦事”。而父親在思想匯報中是這樣寫的:“有人說,現在給農村私人養汽車的找點活干好處很大。我的實際體會并不是這樣,1985年4月至6月中旬,我們出口了4300多噸玉米,完全是用汽車發運到大連,共400多車次,沒有一個車戶給我好處,所以,我對這種說法是非常不相信的。”當年留在農村的哥哥看了父親的思想匯報,輕嘆一聲說:“爸說了,只要認干,在哪都一樣。我當然不會埋怨爸。”
父親的思想匯報,字跡工工整整,每頁都有幾處修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全篇沒有一句豪言壯語和華麗辭藻,是父親的肺腑之聲。
寒風凜冽,萬樹凋零,在那年臘月的最后幾天,父親又住進了醫院。我天天守在父親的病床前,看西邊的落日漸行漸遠,我渴望拽住它的腳步,可它還是走到了看不見的地方。余暉把白云燒得紅彤彤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閃爍著又紅又亮的光,呈現一種說不出的丹霞之美,在我心中,在病房樓前的草地上,灑下淡淡的光輝。
火燒云由西向東逐漸變淡,終于融入大海。“回家過年。”父親喃喃地說,像是自言自語,“洗洗頭,刮刮臉,干干凈凈地回家。”然后就慢慢地睡著了,是那樣的坦然、寧靜、莊嚴……
夕陽和晚霞,是對下一個黎明的鋪墊。清晨,第一縷霞光映紅了天邊的幾塊白云,宛如鮮艷奪目的彩緞,裝飾著紅藍色的天空,父親選擇了安靜地離去。臉上深刻的皺紋縱然舒展開來,逝去了歲月,沒有了滄桑,成為永恒。他定格在2000年的春天。
紅葉寄思情。二十多年了,在老屋的陽臺上,在雨打泡桐的涼亭邊,在飛馳的車窗下,在幽靜的辦公室里,不知多少次,我拿出夾在筆記本里的紅葉,像是一次次對歲月的重溫。這枚浸透了風霜的紅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