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元
34歲的“動姐”文雪就住在車站廣場前,她家的后面有一座高鐵車站——安圖西站。高鐵站在一片高地上,站在這里能看到大半個縣城。山頂式的青瓦白墻建筑,鐘靈毓秀,精致雅韻又大氣磅礴,有著詩意的美。
安圖縣隸屬于延邊州,緊臨長白山,多個村落依山而立,彌漫著濃郁的朝鮮族風情。
子夜時分,睡夢中的文雪眉頭緊皺,不時夢囈幾句含糊的話,忽而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了,露出了微笑。長長的睫毛一閃,她一下子張開了眼睛,停了幾秒鐘,起身靠在床頭上,抽出紙巾輕輕地攢了攢頭上的汗珠。
文雪想了想,“似乎做了個什么夢,但是恍恍惚惚記不起來了。”
一
換上了漂亮的“動姐”制服,行走在車廂內的文雪變得精氣神十足。身高172厘米的她略施粉黛,淡紅色的潤唇泛著微彩,她梳著一絲不茍的發髻,身著雪白的襯衫,系著藍白相間的絲質領巾,藏藍色的工裝包裹在她頎長的身體上,兩個帶有金色路徽的肩章坐在雙肩。她手持對講機,指揮部下迎客、驗票、服務重點旅客……一切駕輕就熟、盡在掌握。如同車廂中盛開的一朵玫瑰,也像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女將軍登上了戰場。
高鐵剛開通時,文雪打開車門,時常有媒體記者圍上來,把手中的鏡頭和麥克風朝向她,儼然是迎接一位超級巨星,讓她小小的虛榮心倍感滿足。當然,文雪心中很清楚,這都是因為大家對中國高鐵的高度關注,這一刻她使命感十足。
文雪把腰板挺得溜直,帶上對鏡子練習過千萬次的標準服務微笑,向各路媒體致意。為了這一刻,單位組織她們這些乘務員到空乘培訓基地練習了一個多月形體和服務禮儀,每天六個小時的形體課下來,姐妹們幾乎個個腰酸腿痛,一時間,跌打膏貼成了宿舍里的標配。
而在第二天的訓練中,她們肩臂上小小方方的膏貼,又在標準的動作中成為一個個飄揚的旗幟。
前不久吉林電視臺還專門采訪了文雪。文雪“丁字步”站在動車頭前,面對攝像機十分鎮定,用標準的普通話說道:“各位觀眾大家好,我是本次列車的列車長文雪,本趟高鐵經過的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地處中、俄、朝三國交界地帶,經過地區旅游資源十分豐富,尤其是延邊朝鮮族自治州旅游資源獨具特色。高鐵的開通,為延邊地區經濟開發提供了便利交通,有力地促進了沿線地區旅游產業的發展,為東北老工業基地振興發展提供動力。謝謝大家!”
文雪一口氣一大段話說下來,語氣親切而令人信服,連電視臺的編導都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說:“文車長的水準不低于我們專業的主持人!”
每當在工作中遇到困難,文雪都會回想起那些激動人心的時刻,于是體內的多巴胺就會迅速淹沒腎上腺素,正能量一秒滿格。
今天出乘前,車隊長李勇剛十分嚴肅地對文雪說:“這次出乘有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交給你,有一個愛心捐獻的肺源分配到敦化的一位患者,需要在吉林龍嘉機場與航空交接并以最快速度運往敦化。要為患者爭取寶貴的時間,絕對不能出現任何問題。”
文雪響亮地回答:“保證完成任務!”
文雪立刻拿起手機與龍嘉高鐵站聯系,接電話的是值班站長李楠。文雪說:“李站長,我們列車12時26分到達龍嘉站,12時28分發車,只有兩分鐘的交接時間,請問您那邊是怎么安排的?”
李楠說:“剛與機場方面聯系,航班12時到達機場,機場地勤會派車運送兩名醫生和肺源到我們站,我們這邊也派客運員專人引導,設立了專用綠色通道,通過人工手檢優先進站,預計在12時20分左右到達站臺,12時26分與您交接。”“好的,沒問題!李站長,我在2號車廂的車門前與您交接,隨時保持聯系。”文雪說。
12時15分,列車從長春站發出不久,文雪聽到了急促的電話鈴聲,一會兒,李楠壓低有點發抖的聲音說:“航班因天氣原因延遲15分鐘,機場方面正在全力以赴趕時間,隨時保持聯系。”她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時間太緊張了。
列車快到達龍嘉高鐵站時,文雪守在2號車廂的車門邊,透過門玻璃不斷往車外搜索著。人命關天,她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工作任務,心里不免有些緊張,一顆心怦怦地跳著,甚至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這時,幾年的乘務經驗告訴她一定要冷靜,越是關鍵時刻越要冷靜,她深深地呼吸幾次,控制住了緊張情緒。
今天站臺上等待上車的旅客很多,整齊地排成數列。列車漸漸停穩,文雪看到遠處機場的工作人員和兩名醫生正向這里飛奔而來,她迅速打開車門帶著乘務員劉賀賀快步迎了過去。
文雪簡單詢問了情況,與車站工作人員完成交接后,讓劉賀賀引領兩名醫生和機場人員抬著人體器官保存運輸箱登車。
“哎呀!”文雪聽到一聲驚呼,她回頭一看,原來是其中一名醫生著急登車,眼鏡不小心掉到了地上,被他自己一腳踩碎。這名醫生是800度近視,眼前立刻模糊了。文雪看到醫生一臉茫然,立刻疾步走過去,拉住醫生的手說:“別著急,跟著我走!”
幾個人來到了1號車廂,文雪安頓好兩名醫生和人體器官保存運輸箱,了解了一下情況,讓劉賀賀守在旁邊,隨時為醫生提供幫助,然后,對那名醫生說:“您先休息一下,我想辦法弄一副眼鏡。”
完成了開車的各項程序后,文雪想了想,用車長聯系電話給住在敦化的同學關冰打了一個電話,可是關冰此時正在吉林市參加教師培訓。沒有辦法,文雪又打了幾個家在敦化的朋友的電話,事不湊巧,她們也都有事在忙,分不了身。想來想去,文雪實在想不到誰,又是十萬火急,最后只好咬了咬牙,硬著頭皮給唐越文打了個電話。
唐越文是文雪的前男友,他在敦化開了一家旅行社。自從分手后,他們兩人就沒再聯系過,文雪也不知道唐越文的電話變沒變,打了過去,還真通了。
電話接起,那邊有些遲疑,還是那個沉穩的嗓音,“是文雪呀,有什么事呀?”太久沒聯系了,文雪也一時語塞,她清了清嗓子說:“你在敦化嗎?有個事想請你幫忙!我想麻煩你給我買一副800度的近視鏡,然后盡快送到敦化高鐵站。”文雪簡單說明了情況,唐越文聽后,滿口答應:“沒問題,我這就派人去辦,不,我親自去辦。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沒變,對工作太上心了。”文雪心里挺高興,但也沒多說話,只說了聲“謝謝”就把電話掛了。如今,文雪有了幸福的家庭,也不想與唐越文有太多的瓜葛。
在文雪乘務團隊的一路幫助下,兩名醫生帶著人體器官保存運輸箱順利到達敦化高鐵站。這時,唐越文購買的眼鏡也送到了。那位醫生戴上明亮的眼鏡,眼前頓時一片光明。他與同伴護送著人體器官保存運輸箱通過車站的綠色通道,上了敦化市人民醫院的救護車。
文雪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第二天,文雪休班。起床時,她感覺頭上好像壓了一塊石頭,昏昏沉沉的,身上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于是一路扶著墻,挪到冰箱處,扒開門,取出一張面膜,敷在臉上,然后,挪回床邊,擰開一小瓶“安神補腦液”,一口灌下,靜躺了大半個鐘頭。冰涼的面膜吸走了一些痛感,她感覺好了一些,卻又感覺心里一陣空虛。
她有點想孩子了。
文雪來到超市,買了二斤牛肋肉和一桶薯片去公婆家看兒子。
文雪的丈夫叫馬世宇,是延吉車務段的辦公室主任,去年他被派到安圖縣錦天村任駐村“第一書記”,開展扶貧工作。錦天村是這里的貧困地區,地理位置偏僻,馬世宇常常是一個月才能回家一兩次。
由于小兩口工作都很忙,在公婆的強烈要求下,他們3歲的兒子——小馬寶長住在爺爺奶奶家,由他們照顧。
又是好幾天沒見到小馬寶,文雪抱起孩子就是一頓狂親,有一下親到了孩子的眼睛上,小馬寶忍不住揉了幾下。孩子的奶奶立刻走了過來,把孩子擁到懷里說:“可不能這么重地親孩子呀,現在的孩子細皮嫩肉的,不像你們小時候那么皮實,可得注意呀,鄰居張阿姨說這樣會刺激神經!”小馬寶立刻把頭埋在奶奶的脖子后面,并用小手抓著奶奶的一只耳朵,很委屈的樣子。
文雪不禁有些失落,長時間不能陪孩子,孩子和她不是那么親近了。
這時,文雪的手機響起,她一看,是車隊長李勇。李勇激動地說:“文雪,昨天那個肺源的移植手術非常成功。接受肺移植手術的受者真是太幸運了,他得了雙側支氣管擴張伴肺動脈高壓肺心病、呼吸衰竭,在敦化苦苦等待了7個月,這次通過航空、高鐵聯手以最快速度運來了肺源,成功完成了移植手術。患者的家屬專門給車隊打了感謝電話送來了錦旗,千恩萬謝!我對他們說不必客氣,要感謝就感謝咱們國家的高鐵吧!”
“對了,那位醫生轉來了買眼鏡的錢,我轉到你的微信上了,他還讓我轉達對你的謝意,文雪,你不愧為咱們隊里的黨員標兵。”李勇繼續說。
文雪聽到這些,轉憂為喜,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通話過后,她加上了唐越文的微信并把錢轉了過去。然后,她趁婆婆不注意,抱過小馬寶,又好好親了幾下。
二
文雪的每趟乘務都十分瑣碎和繁忙,要按標準完成各項服務流程,為重點旅客分憂解難,還要面對旅客提出的許多問題。
這天列車剛剛駛出敦化高鐵站,文雪突然看到對講機12306平臺上有一條信息:旅客朱先生在敦化高鐵站下車,不慎把一個黑色手提包遺忘在本次列車8號車廂05B座位的行李架上。行李包內裝有現金3050元,備用華為手機一部。請幫忙查找。
看到信息后,文雪立刻找來乘警與安全員李偉趕往8號車廂。此時,旅客們都已找到自己對應的座位,放好了隨身攜帶的箱包,行李架上面堆得滿滿的。文雪找準8號車廂05B座位,向上一看,行李架上有許多包,就一一詢問身邊的旅客。“麻煩問下,這個桶包是誰的?”“這個白包是誰的?”最后,終于在行李架最里面的位置看到了一個黑色手提包,詢問旅客無人認領。文雪心想:“應該是這個了。”她拿下包,來到車廂連接處,在乘警與安全員的見證下,打開手提包,一沓紅色的鈔票出現眼前,李偉飛快地數了數——3050元,與失主所說的數字完全一致。
文雪立即與失主朱先生取得了聯系,讓他別擔心,他遺失的手提包已經找到,錢和手機都在。手提包將隨著列車返回時,帶回安圖西站,并告訴朱先生他可以到敦化高鐵站客服中心領取。
朱先生放下了懸著的心,“太謝謝了,手機里有不少客戶的聯系方式,丟了可就很難再找了,非常感謝高鐵列車上的工作人員。你們這趟線路真是山美水美人心更美呀!”
這位朱先生叫朱海,是敦化某旅行社的副經理,這次去北京是聯系旅行團來延邊旅游的業務,沒想到自己心里想著業務的事,隨后把手提包往行李架上一放,下高鐵時就忘了,真是虛驚一場。
得知朱先生是在旅行社工作的,文雪順手拿了一本安圖縣的宣傳冊放在了朱先生的手提包中。宣傳冊是當地政府擺放在高鐵上做宣傳推介的,平時文雪也會把宣傳冊發放給有需要的旅客。
這樣的事對文雪來說,簡直太普遍了。一個乘務班次下來,她起碼要走兩萬步以上,體力消耗很大,而且文雪在吉林市退乘,而她的家卻在安圖,退乘后,她還要坐一個多小時的高鐵才能到家,如果沒有高鐵,這段車程時間恐怕要翻倍。這是她感受到的,高鐵帶來的最直接的好處。
像往常一樣,這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是文雪的放松時間,她會靠在座椅上,戴上耳機,閉上眼睛,聽著最喜歡的粵語老歌,暫時與世界隔離,把身心放進“云端”。高鐵一路要經過許多隧道,車廂內,一會兒暗些,一會兒亮些。車廂頂側的燈一直開著,燈光柔和得就像傍晚的書店,光影交錯,恍如夢境。
文雪忽然隱約想起那天做的夢。夢中她也是在高鐵的車廂中,車廂中也如這般光影交錯,可不一會兒列車竟然變成一條巨龍騰空而起,文雪伏在龍背上,冷風從她的耳邊刮過,吹亂她鬢角的頭發,她的身邊就是朵朵白云。飛行了許久,巨龍落在一座山頂上,文雪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片美麗的風景。這里綠樹成蔭,圍著無數個高聳入云的大廈,大廈腳下,人們歡歌笑語,時節正是春天。
老歌的曲調婉轉,悠然繞結,有點像香薰燃起的縷縷塵煙,在空氣中無序飄轉,一會兒繞為絲扣,一會兒結成繩圓,時快時慢,抽然欲離,慢慢燃盡飄遠,余韻悠長,文雪的思緒也隨著發散開來。
文雪這些“80后”,有著與上一輩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在校園平靜地讀書,然后走向社會、成家立業,似乎都是順風順水,沒有什么磨難,只是在走向而立之年的時候,工作壓力開始增大,人際關系也復雜起來,于是產生了濃濃的懷舊情懷。他們懷念童年時玩過的游戲,懷念童年時吃過的零食,也許還會翻翻自己的箱子、抽屜尋找童年玩過的玩具、再次觀看小時候喜歡的動畫片,重溫童年時代的電影電視劇、聽一聽童年時喜歡的歌曲……
一陣手機震動把文雪拉回現實,她拿起手機一看,手機屏幕上是“老公”兩個大字。接起電話,馬世宇說:“文雪,這幾天咋樣?忙不忙?快五一節了,明天你休班吧,我能回去一趟,咱們去爸媽家聚一下咋樣?”面對他一連串的問題,文雪說:“好的,世宇,家里都好,你也多注意身體,別太拼了。”
第二天,文雪早早地來到早市,公公愛吃的鯉魚,婆婆愛吃的青蝦,老公愛吃的豬蹄,寶寶愛吃的蒜薹,滿滿裝了兩大袋子。到了公婆家,文雪系上圍裙立即開工,不到兩個小時,八菜一湯標準初具雛形。婆婆抱著孩子,每隔一會兒就會來趟廚房,笑著問:“用不用幫忙?”有時會說:“我家的‘動姐媳婦就是能干,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然后,就抱著孩子走出去了。公公拄著拐杖在外面聽著,笑得合不攏嘴,喃喃地說:“小宇這小子還真有福!”
文雪的公公是名“老鐵路”,退休前在鐵路工務段做工程師,長期在外施工,奔走在線路上,他的腿積勞成疾,走路不太方便,但老爺子心態很積極,常常說:“看事的角度很重要,積極地看問題,天下無不幸的事;消極地看問題,世間則無高興之時。”
公公拄著一個拐杖,行動不是很方便,以前出門遛彎時,婆婆手里常拿著一個小折凳方便他隨時坐下來休息,只要天氣好,他們總要去鐵道口走一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再相互攙扶著走回來,如同相互攙扶過來的這幾十個春秋。每次看到平整的線路,公公總是眼泛淚光,喜不自勝,锃亮的鋼軌仿佛映出當年的影子,那是從臉頰邊流過的雨水和汗水交織出無數個場景的回憶,真實付出的艱辛釀出旁人永遠無法體會的幸福。
現在開通高鐵了,公公總是說:“高鐵坐著是又快又舒服啊,每次坐高鐵,還都能想起來那些年和老伴帶著孩子趕汽車、倒火車去探親。車上人挨人、人擠人,沒有座位就坐在地板上,一站就是10多個小時,下了車那是腰酸背痛呀。”
鄰居們常議論這對老夫婦從早年建線時期聚少離多的心靈相依,到如今的相知相守、風雨相攙,是一段幸福的婚姻,是真正地將愛情進行到底。面對大家對他們恩愛的夸獎,常常以夫為榮的婆婆先是幸福地笑了,然后又愛又怨地說:“死老頭子最愛的是鐵路!”
中午時分,馬世宇風塵仆仆趕回了家,幾個月的扶貧工作下來,這個白面書生的臉頰上已泛起古銅色,皮膚也有了顆粒感,不再是弱不禁風的樣子。公婆看著兒子既是心疼又是欣慰,小馬寶看見爸爸則有點怯生生的,孩子已幾個月沒看到他了。文雪則忙碌著,八菜一湯迅速成席。
老爺子今天破例倒上了一杯存了許久的老酒和兒子對飲。馬世宇沒有什么酒量,兩口酒下肚已是兩朵紅暈飄上了面龐,他滔滔不絕地講著錦天村的情況。錦天村是安圖縣有名的貧困地區,但旅游資源豐富,是守著金飯碗討飯吃的那種貧困。馬世宇啟動了三件事,一是請長春市的專家對村子建設發展進行規劃;二是跑縣交通局,給進村的公路立項,要讓旅游大巴早日開進村;三是大力發展旅游,建設民俗村。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交通局、旅游局的門衛都認識了這位執著的年輕人。村民被他的努力感動,開始接受他了。
老爺子頻頻點頭,只笑不說話。
又是一口老酒下肚,馬世宇笑著說:“我那村子居民分散,現在天氣也不太冷了,為了方便工作,我買了一輛老式28款的二手自行車,被大家稱為‘紅旗2.8加長款。這車舊了點,但我經常在車軸上點油,騎起來也不費勁。就是多年沒騎自行車了,騎起來歪歪扭扭的,讓村民們笑話了一陣子。”馬世宇邊說邊比畫手扶車把,腰在凳子上不斷擺動的樣子,引起家人一陣大笑。
三
“車長!車長!你快過來,7號車廂有人暈倒了!”聽到呼叫聲,文雪一溜小跑趕到7號車廂,她邊跑邊用手臺通知廣播尋找醫生,通知乘務員拿來藥箱。
在7號和8號車廂的連接處,只見一名20多歲的女旅客躺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眼白上翻。此時有位醫生旅客已趕了過來,她初步判斷旅客是癲癇病發作,正在給病人掐人中。
文雪十分感激地問醫生情況怎么樣。醫生說:“放心吧,應該沒多大問題。”文雪說:“我去拿小藥箱。”
旅客牙關緊閉,舌頭已經被牙齒咬破出血,醫生怕患病旅客咬傷舌頭,果斷地將自己的兩個手指墊在旅客的上下牙齒中間,當了一把“人肉壓舌板”。
由于旅客意識模糊,醫生的兩個大拇指被旅客死死咬住,一陣陣鉆心的疼痛,她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
這時,文雪拿來小藥箱,立刻用壓舌板換下了醫生的“人肉壓舌板”。此時醫生的手指已被旅客咬破,文雪迅速用酒精給醫生的手指消毒,貼上兩個創可貼。
經過緊張的搶救,這名旅客逐漸恢復了意識。
退乘時,文雪身心俱疲,卻又忽然來了“不方便”,肚子有點痛。回到家她隨便吃了一個蘋果,睡了一會兒。傍晚,文雪找來馬世宇為她買的藥包,用木制浴足桶盛半桶熱水,再灑上玫瑰花瓣,用手機播放經典粵語老歌《沉默是金》,給自己來個中藥浴足,緩解疲勞。文雪無意中低頭一看,自己引以為豪的玉足竟然腫得像豬蹄。她用食指輕輕按了一下,腳上出現了一個小坑。腳已經浮腫了,怪不得她感覺鞋子有點擠腳。
文雪無精打采地倒掉木桶中的水,不小心把水濺灑在衛生間的地上,當她轉身放桶時,腳下一滑,坐到了地上,痛得她半晌沒起來,眼中的淚水帶著積壓已久的委屈和疲勞不禁噴涌而出。
文雪任淚水流著,直到放空自己。
擦干了淚水,生活還得繼續。文雪擰開水龍頭,想把木桶沖洗一下,誰知道水龍頭一打開,就關不上了,可能是里面的皮墊老化,不好使了。文雪剛剛停止的淚水又打開了閘門。馬世宇不在家,沒辦法,只能自己換水龍頭。她關上總閥,找出一個備用的龍頭和扳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換好。這方面,她確實不太行,雖然她的廚藝不錯。
在動車上,文雪是一個干練剛毅的列車長,而在瑣碎的生活中,她也期待著做一個柔柔弱弱、被人保護的小女人。
文雪拿起手機撥給馬世宇,鈴聲響了七八下,那邊才接起,聽筒中傳來一片嘈雜背景聲中的馬世宇的聲音,“雪呀,有事呀?”文雪頓了一下說:“沒什么事,你忙什么呢?”馬世宇說:“我在民俗村呢,民俗廣場正在填土,大家干得熱火朝天,我和村主任都在這里。你挺好的吧?”
文雪欲言又止,說:“我挺好的,你也別熬得太晚,上次回來,我給你買的枸杞菊花茶記得天天喝呀!”馬世宇匆匆地說:“好,好,好,天天喝呢,你要沒啥別的事,我先忙了,你也早點休息。”
文雪忙碌糾結的日子里,馬世宇的扶貧工作開展得如火如荼。
錦天村的景色十分美麗,周圍是此起彼伏的青山,不時有色彩斑斕的鳥兒滑過,發出豎琴般的鳴叫,像是對行人說:“你追不上我。”
可貧窮是這里說不出的痛。這天,馬世宇來到金英淑老人的家,老遠就聞到一股中藥味。一家四口,兒子、媳婦、孫子和老人,原本是個幸福之家,眼下卻過得緊巴巴的。
金英淑老人的兒子全明東大病前在敦化開了間旅行社,不幸得了雙側支氣管擴張伴肺動脈高壓肺心病,年初接受了肺移植手術,現在正在恢復期,這場大病不但花光了他多年的積蓄,且讓他喪失了勞動能力。金英淑的兒媳患有高血壓,一邊打點零工,一邊在家照顧老人和丈夫。金英淑的孫子在外打工,收入也很微薄。
工作人員邊走邊介紹情況。聽到“換肺”這兩個字,馬世宇忽然想起文雪說起過航空和高鐵聯手運肺的事,沒想到這位患者竟然是錦天村的村民。
推開簡陋的木柵欄式的大門,馬世宇看見金英淑坐在門口臺階上,用布滿皺紋的雙手收拾山野菜,同行的村干部對她說:“馬書記來看您啦!”老人剛要起身,馬世宇擺了擺手示意讓老人別動,自己蹲下,跟老人聊起了家常。
別看金英淑年近80歲高齡,耳不聾,眼不花,思維清晰。她說:“每月政府給我生活費,每月還有高齡補貼,家中有5畝地,每年還有耕地補貼。我兒子的病也是多虧好心人幫助,一天天好起來,我挺知足的。現在村里的書記、主任都很好,你是外面來的官,辦法多,要是能帶我們做點事,多賺點錢,把我家看病的欠債還清了就更好了。”
馬世宇走出老人家時,感覺心口有點悶,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抓住了領口。老人對于生活的積極態度讓馬世宇倍感欣慰,但是,現實中的貧窮像是一根繩子緊緊地束縛住她,無力掙脫。馬世宇決心一定要扯掉鄉親們身上的這根“繩”。
眼下,馬世宇帶領大家打造民俗村,就是想造出一個“金飯碗”,讓大家都有飯吃過好日子。心里有主意,他又找到金英淑說:“金大娘您是朝鮮族人,了解各種風俗,我幫您家開一家朝鮮族特色餐廳,您有信心嗎?”
金英淑自信地笑了,“沒問題,我做的米腸全村有名,我的兒媳在這方面也很擅長,這事我們能做。”
馬世宇問金家兒媳:“你說呢?”
金家兒媳也笑了:“有是有信心,只是沒有合適的房子啊,再說手頭也沒有現錢。”
馬世宇說:“這事我想到了。民俗廣場統一蓋店鋪,到時候你去租一間。”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這里面有一萬塊錢,你們先花著,賺到錢了再還我。”
一場大病,讓全明東幾乎失去了繼續生活的勇氣,盡管這次肺移植手術很成功,但大半年過去了,他總懷疑自己還在夢中,看病欠下的債,讓他成天唉聲嘆氣的。
馬世宇走進了全明東的屋子,對他說:“聽說你一直喜歡攝影,還是延邊州攝影協會的會員,為什么不拍些村里的美麗風光傳到網站上,宣傳一下自己的家鄉?”
全明東說:“我都是個廢人了,還能干啥?”
“你能行。我問過醫生了,你應該適當做些有氧運動,有助于身體恢復。你拿著照相機多走動走動,對你有好處。”馬世宇笑著說道。
全明東高興了,“是嗎?馬書記,我聽您的。”
婆媳二人立即忙碌起來,選中了民俗廣場靠東頭的一個五十多平方米的房間,請來村里的工匠進行裝修,開起了民俗餐廳。
全明東找出照相機,精神十足地干起了老本行。他拍山村風光,拍山村的人物,拍山村的民風民俗,《延邊日報》竟然一連刊發了他的好幾張風景照。
全明東勁頭十足,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好。
四
“烏拉!烏拉!”列車從長春剛剛啟動,文雪就聽到6號車廂里幾十位白皮膚、黃頭發的外國旅客在歡呼。
“我們這個團都是俄羅斯人,準備去敦化的六頂山游玩。之前,我坐過一次你們的這趟車,一路的風景真是太美了,‘動姐們也太漂亮了!”這個旅游團的翻譯對文雪說。文雪禮貌地說:“謝謝!在車上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找我。”
文雪不斷穿行在車廂中,觀察著旅客的狀況,以便給予適合的服務。忽然聽到有人問:“是文雪嗎?”她轉頭一看,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子,衣著樣式挺低調,面料卻透著一絲絲奢華。
文雪仔細看了看這名男子,依稀覺得很眼熟,但是實在叫不上名字了。男子笑了笑說:“咱們是同學呀!班花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樸明國呀!”文雪想起來了,是和她鄰座的一個男生,當年很瘦,不太愛說話,一和女生說話就臉紅。現在他胖了,但是面目的輪廓沒變。“對,樸明國,我剛想說,被你搶先了。”文雪的反應夠快。
兩人簡單聊了幾句,原來,樸明國高中畢業后,就隨家人去了浙江寧波開了家風味餐館,現在做得還不錯,已經有了幾家分店。聽說家鄉通了高鐵,經濟發展不錯,這次回來看看能為家鄉做點什么,尋找一些共贏的商機。
“嗨,文,挺好的呀!”這時一個金發碧眼、身材高挑的俄羅斯姑娘走了過來,用很熟練的中文與文雪打招呼。
文雪一看是卡佳,卡佳是延邊大學中文系的留學生,因為喜歡中國文化,畢業后她就留了下來,現在延吉一家國際旅行社專門負責聯系俄羅斯的旅游團。在高鐵上文雪與卡佳常常見面,共同服務游客,是老朋友了。
樸明國也很知趣,沒有多聊,說:“我聯系了咱們敦化的同學唐越文和關冰,過幾天去唐越文的民俗村聚聚好嗎?”文雪正想見見唐越文,感謝他對買眼鏡提供的幫助,便說道:“沒問題!到時聯系。”
文雪走了幾步,她又回頭問道:“關冰結婚了嗎?”
樸明國說:“她呀,她不著急。”說完,偷偷一笑。
文雪說:“什么叫不著急?見面了我可要說說她。”
文雪帶卡佳來到車廂連接處聊了起來。“這次帶的什么團呀?”卡佳說:“是我老家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團,就在3號車廂,你剛才也看到了。”
文雪點了點頭,“卡佳,你這一年聯系這么多的團,真厲害呀!”
卡佳笑著說:“這不是高鐵開通了嗎,速度更快了,游客來延邊更方便了,自然有更多的人愿意來旅游。”
“真是這樣。對了,你的對象處得咋樣了?”文雪知道卡佳最近處了一個中國男朋友,正談著一場甜蜜的戀愛。
卡佳雪白的臉上飄上一片紅暈,“還挺哈拉少的。”
文雪開心地笑著說:“那就早點結婚,當一個中國媳婦做一個兩國交流的形象大使。”
卡佳說,她很喜歡中國春節的團圓氣氛,非常開心,也很愿意做個中國媳婦!
不久,卡佳真的成了中國媳婦,文雪用微信給她發去了一個大紅包表示祝福。剛發過紅包,手機接收到樸明國的信息:“明天民俗村見!”同時發了一個手機定位圖。
接下來,樸明國發來十幾張民俗村的風景照片,有山水風光、農家旅館、窯藏辣白菜基地、民俗娛樂廣場、民俗文化休閑體驗中心等。樸明國告訴文雪,唐越文入股的民俗村就在安圖縣錦天村內,他租賃了100多間民居,全部是朝鮮族特色建筑風格。游客在這里可以品美食、住民宅、觀看朝鮮族民俗舞蹈、參與體驗朝鮮族民俗文化活動。
樸明國的介紹,說得文雪心里癢癢的。
第二天休班,文雪按圖索驥,坐高鐵,轉長途汽車,終于找到了民俗村。這個民俗村所在的錦天村,竟然就是丈夫馬世宇扶貧當第一書記的那個村子,不禁熱血沸騰。她一直想來這里看看,看看丈夫戰斗的地方,今天竟然如愿以償了。說是老同學見面,然而其中有個不一般的同學,若是馬世宇知道了,他會怎么想?這事越想越復雜,弄得文雪心神不定。
唐越文、樸明國、關冰與文雪四人,各忙各的,已經是多年沒見面了,今天竟然在錦天村重逢,彼此打量了一番,一晃人到中年了,不約而同地笑了,互相對彼此說著“還是那么年輕”。
文雪為了打破與唐越文的尷尬,搶先說起了那次為醫生送眼鏡的事,再次表示感謝。唐越文笑著說:“客氣啦,真是不足掛齒啊。那次,我們旅行社的副經理在動車上落了手提包,還是你幫助找回的呢,咱們就算扯平了!”文雪一愣,她完全想不起這個事了,在列車乘務中,這樣的事太多太多了。
唐越文繼續說:“這里還有個插曲,或許你還不知道!”三個人詫異地看著唐越文,等著他的故事。“我投資這個民俗村還真和你幫我的副經理朱海找回手提包有關。”三個人頓時瞪大了眼睛。唐越文說:“你們送回朱海的包中夾著一本宣傳冊,其中有一頁就是介紹錦天村的,我們看了感覺這里挺有特色,就按上面的聯系方式聯系到了村委會,經過考察,最后入股了民俗村項目。”文雪也想起自己在朱先生包內放入宣傳冊的事,直說:“真是巧呀!”
“還有更巧的呢,我們找到錦天村,想問路,竟然在村頭碰到了駐村第一書記,是個很有思想的人,我們一拍即合,這事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唐越文笑了。
“哦?一定是個女書記吧?”輪到樸明國好奇了。
關冰笑著說:“那可不一定,他都放走了文雪這朵鮮花。”
“喂,關冰你搞錯沒啊,是文雪拋棄了我好不好?走,我帶你們走走看看。”唐越文轉過話題,朝前走去。
文雪不由得心頭一緊,唐越文說的正是馬世宇。顯然,唐越文不知道這個駐村第一書記就是文雪的老公。不過,聽著他說丈夫的好話,文雪心里還是美滋滋的。
五
唐越文帶著三名同學在民俗村內轉悠著。
唐越文以一種成功者的姿態,面帶喜氣,邊走邊說:“我一直做旅行社,高鐵開通前接團,是以‘大巴+飛機的組合為主,現在基本都改成了高鐵直達,既快速便捷又降低成本,借高鐵的光,特別是與錦天村聯手后,我們的業務發展挺快,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旅游產業鏈。”
“越文,你剛才說的錦天村的駐村第一書記很有思想是什么意思?”文雪忍不住打斷了唐越文的話。
“他姓馬,是個帥哥,不是女的。”唐越文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啊?不是女書記啊?”樸明國似乎有些失望。
“誰說是女書記啦?你們男人啊。”文雪也笑了。
唐越文說:“這個馬書記是去年鐵路上派來做扶貧工作的,來了就修公路,不久恰逢高鐵開通,這公路自然把高鐵站與山村聯上了。你們說,他是不是先知先覺?你們知道,困難戶大多都是大病致貧,村里有個中年男子,上半年剛做了肺移植手術,花了幾十萬。馬書記發現他愛好攝影,動員他搞攝影,宣傳山村景色,舉辦了一次‘錦天村風光攝影展,錦天村竟然成了網紅打卡地,你們說神不神?”
大家正聽得出神,只見突然有個人迎面跑了過來,大聲喊著“唐總、唐總”。
唐越文頓時愣住了,板著臉說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唐總。”
一個瘦弱的中年人說:“唐總,您是我們的大恩人啊,我想租間門面。”
“原來是想租門面啊,我問問情況再回答你。”唐越文松了口氣。
那個中年人連聲說:“謝謝唐總,謝謝唐總。”
這時,不斷有人過來與唐總打招呼。唐總說:“生意還好吧?”
大家都說:“托唐總的福!”
文雪很感動,問唐越文:“大家都認識你?”
“咋不認識?我剛開始租賃了100間房,投資改造后,想返租給鄉親們開店鋪、搞餐飲,可沒有一戶人家要,急得我直跳腳。”
文雪問:“那個馬書記不急?”
唐越文說:“他也急啊,但沒有我急。我聯絡了五家旅行社,共投資5000萬入股,各占股百分之十,錦天村以村民的民居入股,占股百分之五十。村民沒有投資一分錢,民居也是我們租賃的,他們當然沒有壓力啊。”
文雪說:“馬書記與你簽訂的是‘不平等條約啊?”
唐越文笑了,“開始我也是這么想的,可就是‘鬼迷心竅啊,誰叫我看中這里呢。”
“后來才知道,馬書記私下做了許多工作,親自上高鐵發宣傳單,宣傳我們民俗村,被人家‘動姐請下了車。我說文雪,你們高鐵咋不讓發傳單呢?”唐越文有些氣憤了。
文雪笑了,“一個行業有一個行業的規矩啊,旅客都在車上發宣傳單,推銷產品,那列車不成了一個爛哄哄的大市場?”
樸明國、關冰異口同聲道:“就是,就是。”
文雪說:“不過,如果有組織地開展一些扶貧宣傳活動是可行的。譬如說用文藝形式,宣傳貧困地區的旅游資源,讓旅客在娛樂歡笑聲中接受宣傳,也是允許的。”
唐越文說:“嗯?這個主意好。既做了扶貧工作,又推進了鄉村旅游,一舉多得。現在許多旅行社都打起了‘高鐵游的牌子,我們應該想辦法通過高鐵把民俗村宣傳出去。”
說著,大客車從高鐵站拉來了一車游客,緩緩駛入民俗村,這里更加熱鬧起來。
唐越文介紹道:“早上乘坐高鐵到延吉吃碗朝鮮族特色冷面,之后去琿春防川風景區溜達一圈,晚上回到延吉吃頓烤串,之后再乘坐高鐵回長春……這是以前多少人暢談和向往的一件事,而如今,這一切都隨著高鐵的開通成為現實。”
三個人聽著不停地點頭。樸明國感慨地說:“家鄉的變化確實太大了,人的精氣神也不一樣了,新樓增加了太多。現在,沒有手機導航,我哪里都找不到了!”
走進體驗館,文雪和關冰試穿起了朝鮮族民族服裝,參觀朝鮮族文化,還跟著朝鮮族的老阿媽當街打米糕,走進地窖去參觀辣白菜的制作工藝,舉杯淺酌晶瑩的米酒……
突然,唐越文朝一個人揮了揮手,大聲喊著:“全大攝影家,你過來一下。”
全明東背著照相機走了過來,“唐總,有什么指示?”
“來了幾位同學,你幫忙照幾張。”全明東轉身對大家介紹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鄉村攝影家全明東,那個航空聯手高鐵運肺的新聞,他就是主角。”
文雪激動了,一把握住全明東的手說:“我叫文雪,高鐵列車長,幫助你轉送過肺源,沒想到你恢復得這么好呀,祝福你。”
全明東回過神來,“你就是救命恩人啊?”說著深深地鞠了一躬。
唐越文說:“這事都巧上了,快拍幾張照片,留個紀念吧,說不準能進村史館呢。”
全明東用手中的照相機,給唐越文一行人記錄下了美好的時刻。關冰身著朝鮮族民族服裝在各個景點前擺出各種姿勢,讓全明東給她拍下來,還說要發到微信朋友圈。
全明東也與幾個人加了微信。關冰看到全明東傳過來的美照,贊不絕口,說:“你拍得怎么這么好呀?”全明東笑了笑,說:“主要是你人長得美,咋拍都好看!”關冰笑著說:“倒也有不少人這么說!”
全明東說:“我在今日頭條叫鏡成鏡頭,是專介紹錦天村的風土人情的,現在有兩萬多粉絲,我可不可以把你在民俗村的美照發到上面,做一次旅游代言?”關冰一聽想了想說:“怪不得你拍得這么好看,原來是個大V呀。沒問題,照片盡管用,我也做一次網紅。”
回到餐廳,八珍菜,五花肉,烤鰻魚,辣白菜、打糕、大醬湯、冷面……上了滿滿一桌。關冰笑著說:“玩得真過癮,這里太好了,難怪唐老板賺錢,估計游客來一次,還想來下次!”
唐越文盡量控制著得意的微笑,“哪里,哪里,民俗村再好,還得靠文大車長用高鐵把人都拉到這里。”文雪聽到這里,笑著說:“咱們是一條產業鏈的兩端,合作順暢所有人都受益的。修建高鐵,也是為各個地方之間打通血脈。”眾人紛紛點頭。
唐越文今天顯得十分興奮,揮著手說:“大家嘗嘗菜,這家餐廳是一位朝鮮族大娘金英淑開的,剛才的攝影家是她的兒子,平時餐廳是她的兒媳婦打理,也是朝鮮族人,這里的菜絕對正宗。咱們邊吃邊聊天。”
四個玻璃瓶相撞發出邊鐘般清脆的聲音,一口原汁原味的老汽水下肚,四個人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學校里的瑯瑯書聲、金庸武俠小說、小豆冰棍、魂斗羅,還有校園的愛情故事從記憶的海底被一網撈起……
六
幾個人聊得正歡,屋門突然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中年人,身材瘦削,穿著一身藏藍色工裝,日照黑的面龐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面一雙明眸炯炯有神。
唐越文立刻站起身來,笑著迎了過去,“馬書記好!快快快,您怎么才來啊?”
馬世宇一眼就看到了文雪,愣住了。文雪使了個眼色,很快,馬世宇很老練地鎮靜下來。
馬世宇抱拳道:“抱歉,抱歉,遲到了,一大早來了幾家旅行社要簽合同,應了個急。歡迎大家的光臨。”
唐越文說:“他們是我的同學,多年不見了,聚一聚,也談談合作的事。”他站起身來,“我隆重地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剛才說起的錦天村駐村第一書記馬書記,他可是這民俗村的發起人!”然后開始介紹幾個同學,“這位是浙江寧波‘高麗城連鎖餐廳老板樸明國,這位是敦化市高級中學的關冰老師,這位是高鐵的列車長文雪。”
當介紹到文雪時,馬世宇笑著說:“文車長我早就認識,她還是我的領導呢!”樸明國和關冰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唐越文自作聰明地說:“對對對,他們是一家人,都是鐵路上的。”文雪微嗔道:“馬世宇和我就是一家人,他是我的老公。”
唐越文有點瞠目結舌地說:“原來、原來……你們真是一家。馬書記快坐,吃點菜,喝點汽水。”
和大家聊了幾句,馬世宇定了定神說道:“今天本來我該陪大家,可還要開一個支委會,幾位支委都在門外等著呢,改天,我請大家。”
文雪忙說:“你忙吧,世宇,這里有我呢,我也幫你拉拉同學的項目。”
這時,娛樂廣場內響起了用朝鮮語演唱的《阿里郎》,30余名身著傳統服裝的老藝人用鼓、鑼、銅簫等朝鮮族傳統樂器伴奏,一個小伙子還在表演朝鮮族特色的象帽舞。
小伙子象帽上的長帶飛快地旋轉著,隨著速度的不斷加快,帽帶出現了視覺延遲,就像一個時鐘分針秒針不停旋轉,又像一個高鐵車輪向前滾動,當到達一定頻率,出現了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
樸明國很有感觸,回想起這么多年在外闖蕩的酸甜苦辣,眼紅了。他一步步從草根把生意越做越大,現在已有了多家分店。他很有感慨地說:“當初我只帶著一個背包坐著綠皮火車離開家鄉,別提心情有多難受了,現在事業上了規模,不像以前壓力那么大,我反倒有一些空虛。有時候去山莊度假,會靜下來思考一下。賺錢不應該是人一輩子的唯一目的,而一個人的真正價值在哪里?現在想來人的最大價值應該是賦予別人價值,對于社會的貢獻,我做餐飲對社會雖然有一定貢獻,解決了一些人的就業問題,但是,我總想著為家鄉再多做點事。這次我坐著高鐵回來了,看到家鄉的變化,更增加了我的信心。高鐵縮短了時空的距離,鄉村振興、旅游是重要抓手,我們可以合作共贏。”
唐越文笑著說:“咱們可以合作呀,把你的餐飲店開進我的民俗村,租金我給你打折扣。”“沒問題!”樸明國說:“我又有個新想法,就是在這里開一家懷舊主題餐廳和賓館,餐住一體,把剛才咱們重溫的元素融入其中,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80后,同學們看咋樣?”
“那太好了!”關冰說,“我也要入股!”四個人爆發出清脆的笑聲。
七
時間一秒一秒看似很慢,可到了某個時刻驀然回首,卻發現已過了許久,就快到國慶節了。
滿腦子工作的文雪找到車隊書記李勇,說:“書記,我有個想法。現在快到國慶節了,高鐵沿線的各地都在搞各種活動吸引游客,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做一些活動,推介一下高鐵沿線的旅游項目,助力脫貧攻堅,同時也提升一下旅客的體驗。”
李勇想了想,說:“好,段黨委一直在打造現代特色高鐵文化,提出了‘文化融合、民俗融匯、心靈融入的理念,體現高鐵服務國際化、品牌化的服務特色。我建議就在動車上舉辦一次‘喜迎國慶 動車文藝聯歡活動,和旅客共同慶祝國慶節,在節目中可以融入地方旅游內容,吸引客流。這事就交給你去做。”
文雪臨出門時,李勇又叫住了她,說:“打造樣板,需要多少經費和我說!”
文雪二話不說,立刻帶著乘務員們進行策劃,利用業余時間進行排練。
心靈手巧的“動姐”們在車廂內精心布置了“歡度國慶”紅色橫幅,還為旅客發放許多小型國旗。國慶節前夕的最后一個班,列車一開動,臉貼國旗圖案、手拿小型國旗的旅客們,在乘務員劉賀賀的帶領下放聲高歌,感恩祖國。
緊接著,一位美麗的“動姐”為大家獻上了吉他彈唱《我愛你中國》,美妙的歌聲引來旅客們熱烈的掌聲。
“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哪年成立的?”“是1949年10月1日!”在文雪的主持下,車廂內開始了有獎問答環節。
“本次客專沿線有哪些著名景點?”“長白山、松花湖、拉法山……”“安圖縣有哪些特產?”“人參、蒲公英……”旅客們踴躍地舉手回答問題,一名“動姐”為回答正確的旅客獻上帶有民族特色的掛飾和一本高鐵游宣傳冊,把現場氣氛推向了高潮。
文雪巧妙地把高鐵知識和沿線旅游宣傳內容有機地融入問答中,增加旅客的了解,爭取他們成為“回頭客”。
最后,在“我為祖國獻祝福”的環節中,白發蒼蒼的旅客鄭先生在乘務員準備好的信紙上興奮地寫道:“祝福我們偉大的祖國繁榮昌盛!祝福中國高鐵越來越好,帶我們看遍祖國的綠水青山。”
忙完了活動,文雪松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這次活動,大家利用業余時間準備了一個星期,都有些疲勞。她靠在車廂壁上,向窗外看去,連綿的山巒層林盡染、遍野秋葉有的火紅,有的橘紅,有的金黃,色彩斑斕、無邊無際。“又是一個收獲的季節。”她喃喃自語。
不知不覺,文雪就要踏進35歲的大門了,想到這里,文雪的心情有點復雜,就像窗外多彩的秋葉。六年在高鐵的服務工作細節,似一場電影不斷回放,有一絲絲憂傷纏住了她的心房,只因在她心中,對于高鐵的愛從沒設定過任何期限。
回到家中,文雪有點不知所措,頭腦里既是滿滿的,又感覺空空蕩蕩的。她把自己的幾套制服清洗了一遍,掛在陽臺的晾衣架上,然后坐到沙發上失神地看著微風輕撫著制服,她的思緒也隨著輕輕擺動。
許久,文雪拿起手機給丈夫打了個電話。鈴聲響了十多秒鐘,馬世宇才接起,他此時正在一家旅行社里,探討長期合作項目。“文雪呀,有事嗎?”“沒事,你好嗎?”文雪說。“我很好呀,今年我們鎮肯定全面完成脫貧任務,你就瞧好吧!”馬世宇滿懷信心。“好,你也多注意身體呀。”
馬世宇說:“好的,好的,我一定注意,太忙了,先掛了啊。”其實,他這幾天有些頭暈,腿也很痛,常常在夜里痛得睡不著。他怕文雪擔心,就報喜不報憂。他想,自己這個年齡身體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可能是最近太忙了,覺睡得很少,吃飯也不太應時。可是他隱隱地有些害怕,倒不是擔心身體,只是有些怕如果自己有什么問題,文雪和孩子怎么辦。這個年齡,他沒有倒下的權力!
國慶、中秋假期的前一個月,馬世宇就已計劃充分利用錦天村距離長白山核心景觀較近,是進出長白山的門戶的優勢,為村民增加收入。
高鐵網絡的完善給旅游業帶來了又一次發展的良機,馬世宇清醒地認識到,無論是線上還是線下,想要打好“高鐵牌”,必須把服務放在第一位。
為了把來往長白山的游客留下,馬世宇重點打造濃郁的朝鮮族民俗風情,在民俗村內演奏優美的民俗音樂,組織村民身著朝鮮族民俗服飾在廣場中央載歌載舞,還邀請了延吉市專業藝術團傾情加盟,在中心舞臺為游客舉辦小型音樂會。他還聯系廣告公司為村民種植的人參、蒲公英等本地特產設計了精美的小包裝,都擺在展示臺上。
他還找到全明東,專門做了一場網絡直播,來推介家鄉的旅游項目和產品,并為到場的粉絲贈送手工精釀米酒一瓶。
同時,馬世宇又跑遍了各家旅行社談合作,在這里增加旅游項目,吸引來自各方的游客,并聯系許多線上的旅游APP,無論是購票還是訂房,都給予不同程度的優惠。馬世宇還通過文雪聯系上了卡佳,希望她能帶來俄羅斯的旅行團,卡佳滿口答應:“我現在是中國的媳婦,也要讓我的娘家人來看看安圖的美景!”
不負所有人的期望,國慶節期間,長春、吉林去往延吉、敦化、琿春的高鐵趟趟火爆,一票難求,大批游客乘坐高鐵去延邊州游玩,使得延邊州各地的賓館和旅店爆滿,朝鮮族民俗特色餐館幾乎均在排隊等號吃飯,錦天村也賺得盆滿缽滿。但是,馬世宇沒有止步,又開始提前布局新年的營銷活動。
新年的營銷活動像長江后浪推前浪,超越國慶活動的業績。這時,馬世宇卻病了,他暈倒在民俗村里。
一覺醒來,馬世宇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白色的世界,白色的墻壁、白床單,連人都穿著白色的衣服。三十多年來,他從未住過醫院,對這里的環境十分陌生。他想坐起來,卻一陣頭暈,眼前的白色物件都旋轉起來,就像一張銀河系的衛星圖片。
文雪扶住丈夫的肩膀,輕聲說:“先別起來,多休息一會兒。”聽到妻子的聲音,馬世宇心里踏實多了,問:“雪,我這是怎么了?”
文雪說:“你在民俗村暈倒了,已經睡了一天一宿了,這里是縣醫院,剛才大夫給你做了全面檢查,結果還沒有出來。”
不一會兒,醫生和護士過來了,給馬世宇又測量了血壓、心率等項目,從未見過這場面的他,有點緊張。檢查完畢,文雪隨著醫生來到了他的辦公室,急切地問:“我老公的病怎么樣?”
這位醫生翻了翻上次檢查的結果,對比一下數據,想了想說:“就目前情況來看,各項指標還比較正常,眩暈有可能是睡眠不好、過度疲勞、體力透支造成的,當然,還要進一步做腦部的專項檢查,才能確定。”文雪這才稍微松了一口氣,醫生又對她說了一些護理應該注意的事項,文雪說:“謝謝大夫!”轉身準備回病房。
忽然,這位醫生扶了扶眼鏡問:“你是個高鐵列車長吧?”文雪驚訝地看了一眼醫生。醫生說:“我一直戴著口罩,您不一定記得我,有一次通過高鐵給患者運肺源,我也去醫療支援,在敦化高鐵車站接的站,是您送北京來的醫生到車站的綠色通道,后來還聽說您還給那個醫生配了眼鏡,救了急。”
文雪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就是啊,就是啊,你們白衣天使穿的衣服都一樣,我都沒有認出來。”
醫生繼續說:“那次是咱們縣首個肺移植手術成功案例,肺源接力傳送很及時,高鐵起了重要作用。”說起高鐵,這位醫生興奮之情溢于言表,“高鐵給我們縣帶來太多的好處……”
補了幾瓶葡萄糖,又休息了一天,馬世宇的精神明顯好轉。專項檢查過后,醫生告訴夫妻二人,馬世宇的身體器官沒有病變的狀況,問題不大,馬世宇這才徹底放下提著的小心臟。
第二天,村里的許多貧困戶自發的來看望馬世宇,鄉親們站滿了醫院走廊。值班室內走出一名護士,明亮的大眼睛里寫滿了嚴肅,她做了個雙手下壓的手勢,“鄉親們靜一靜!聽我說。”
大家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護士掃視了一下周圍,繼續說:“好,非常好。這里是醫院,在這里醫生需要集中精力工作,患者需要安靜休息,所以,大家一定要保持安靜,有組織地進行文明探視,來,大家站成兩列,男的一列,女的一列。”
護士繼續說:“由于病房的空間有限,鄉親們最好派兩個代表進去轉達心意,這樣探視效果也會很好。就前排的這位大爺和那位大姐吧!”張大爺和金英淑的兒媳被選中,他們排隊齊步走進病房。
看到他們進來,馬世宇急忙坐起身來,心頭泛起一陣暖意。張大爺上前一步說:“馬書記辛苦了,你是為了我們大伙兒脫貧才累壞的,我們真是太感謝你了。”“可不是咋的!現在村里搞了這么多項目,我們的日子越過越舒坦,太謝謝您了!”金英淑的兒媳在一旁補充道。
馬世宇忙說:“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
“這是大家的一點心意。”張大爺把鄉親們帶來的水果放在柜子上,雙手一攤,說,“我本來想帶一支自己家種的人參,給你補補身子,可是回家一看,你組織國慶和新年的營銷活動之后,家里的土特產全都賣出去了,連自己留的都被游客搶光了。”
馬世宇聽了,忍俊不禁地笑了,可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幾天里,馬世宇的病房里來訪不斷。剛從省里開會回來的鎮、村領導也趕來探望馬世宇,他們帶來了好消息:錦天村脫貧了。他們在實地核查和第三方評估中,群眾不僅滿意度高,且綜合評價又位列全省第一名,令人歡欣鼓舞、熱血沸騰。
八
轉眼文雪離開高鐵乘務隊已經一個月了。
段黨委提拔文雪任段職培科副科長,按說這是件好事,可文雪寢食不安。這天凌晨,她突然醒來,再也睡不著,起身來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望著旁邊的水族箱,幾條錦鯉正在水草和假山石中游得很自如。
現在,馬世宇也圓滿完成了扶貧任務,回到車務段,恢復了朝九晚五的生活。發現妻子沒睡在身邊,他翻身下床,看到妻子站在客廳里發呆,他知道妻子剛離開心愛的高鐵乘務崗位,有些失落,就倒了一杯溫水,遞給文雪。
文雪機械地接過水,眼睛卻還在看著魚兒。忽然,她轉過頭對馬世宇說:“叔本華說,‘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是真的嗎?”
馬世宇想了想,說:“這話有些道理,但太關注于個體了,這段時間的經歷,我有點體會,要想避免人生的痛苦和無聊就應該把我們個體的目標和國家的大目標結合在一起。眼界寬了,痛苦就少了!”
文雪點了點頭。馬世宇話題一轉,“雪呀,一會兒能給我做個溏心荷包蛋嗎?”文雪想了想,笑了。
窗外,一輪旭日漸漸升起,陽光穿過群山上籠罩著的一團團氤氳霧氣照進現實,這就是延邊的風景,可親可愛,美麗如畫,就像文雪第一次擔當高鐵列車長的那天清晨,也像初春的凌晨她做過的那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