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彭文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理事,江西省作家協會常務理事,江西省散文學會副秘書長,南昌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九部作品集。曾獲全國鐵路文學獎、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獎、井岡山文學獎、吳伯簫散文獎、全國海洋文學大賽獎。
一
一片綠郁郁的樹木前,“杏花村公園”五個字忽然躍入眼簾。我忍不住笑了,說:“怎么又冒出一個杏花村?”與我同行的玉山縣作家協會主席王耀忠卻認真地說:“縣志里記載,這兒還真的有個杏花村,杜牧就是在這兒寫的‘清明時節雨紛紛?!?/p>
我頓時懵圈,湖北麻城市歧亭鎮的杏花村據專家考證是《清明》一詩的誕生地,安徽池州市秀山門外的杏花村也因杜牧的詩句揚名,山西酒都杏花村更是與該唐詩結緣,這么多杏花村,到底孰真孰假?
不過,冰溪河畔、浙贛交界處的玉山杏花村,的確具備了《清明》里的意境。雖然時值元旦期間,但河水清清,樹影籠煙,鳥聲婉轉,陽光綿軟,曲徑通幽。這樣的地方,適合詩歌的生長。
王耀忠一邊在前面引路,一邊告訴我,《玉山縣志》中有“玉溪杏花村作 杜牧”的原始記載,冰溪河亦稱玉溪,對于杏花村的位置,縣志上寫道:“在縣治西隅,其地臨溪多杏花,故名。舊有歌館酒樓,而舟楫多泊其下。”唐大和二年(828年)二月,26歲的杜牧登進士,授弘文館校書郎,同年十月,尚書右丞沈傳師出任江西觀察使,推薦杜牧擔任江西團練府巡官。次年清明時節,杜牧到玉山縣巡差,在杏花村有感而發,寫下千古絕唱《清明》,當時的落款是“玉溪杏花村作”,后被留存于縣志。
千年后的杏花村已經難尋唐風舊光陰。冰溪河畔,一尊杜牧青銅雕像背對流水,微微仰首,似乎沉浸于紛紛杏花雨引發的無限遐思中,曾經的田園牧歌一去不復返?;▔g的空地上,幾位居民正合著節拍跳舞,其身后聳立著一面歇山頂的青磚照壁,壁上中央位置鑲嵌著一幅瓷磚水墨畫,再現《清明》里的情景。王耀忠說:“我敢肯定這首詩寫于江南,也只在江南才會有詩里的意象?!?/p>
我確實從來沒有想過杜牧筆下的杏花村竟然跟贛鄱大地有著如此密切的緣分,盡管我曾經在閱讀杜牧《張好好詩》時,了解過詩人在洪州府(今南昌)任職時的一些逸聞典故。不知為何,我愿意相信杜牧在1172年前的春天流連忘返于冰溪河畔,但見煙雨翠柳,江上輕舟,杏花爛漫,行人匆匆,好一卷人間春色。
河水奔流,陽光奔流,時間奔流。自然,唐代的杏花村湮沒于光陰之海,大地上的事物,幾乎無一能夠逃脫時光的手掌。影子,仿佛揮著筆墨,在地面恣肆作畫。一棵光著枝丫的杏樹,守著杏黃色的泥墻,充滿文人畫意。草間,白霜似雪,卻擋不住植物蔥蘢的夢想。亭臺,長廊,房舍,觀景平臺,如今的杏花村公園儼然玉山縣城的一處桃源。不管如何,我覺得挺慶幸,這個熙熙攘攘的世間,終歸有人記得美好和風雅。
王耀忠忽然跟迎面漫步而來的老人打招呼,并熱情地給我們雙方做介紹。老人是位資深的攝影家,淡泊從容,退休之后,安享著平靜的日子。老人的手粗糙,有一種沙礫的感覺,但很溫暖。凝視著他緩緩消失于轉彎處,我若有所思。
杏黃色的陽光里,我們站在小徑上聊起杏花村遺址的話題。這時候,一位戴著黑色棉帽的男子走過來,他停下腳步,插話道:“‘牧童遙指杏花村指的就是這里,千真萬確?!蓖跻铱粗倚Γf:“幾乎每個玉山人都這樣認為?!?/p>
頓時,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我想,也許這就是文化的力量。其實唐詩里的杏花村到底花落誰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保留一顆唐詩的心行走。
我拉著王耀忠在青磚照壁附近的“牧童遙指杏花村”雕像前合影。陽光熱烈,銅?;赝?,又一個春天正整裝待發。
二
一座紅磚城墻屹立于冰溪河畔,仿佛一條臥龍,朝著武安山游去。
這是玉山縣城的東南,1400余米的古城墻依然拱衛著浙贛邊界,它如同一個風雨老人,一身滄桑,卻目光堅毅,鐵骨錚錚。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版《玉山縣志》載,建于明嘉靖辛酉年(1561年)的古城“城圍七里,高二仞,廣丈有一尺,女墻四尺”。最初,玉山有城門六座,現僅存大、小東門和南門三座。
眼前的玉山古城沒有平遙那么壯觀,也沒有萬安那么完整。紅砂巖條石磨蝕掉了棱角,鉛灰色侵入原色,如同一方方橫放的贛地鄉村熏肉。野草從墻縫間鉆出,蔥蔥綠綠的葉片上殘存著白霜,也有稀疏的灌木搖曳著孱弱的身子。墻角經過修整,沒有荒蕪之感,倒有幾分遺址公園模樣。新年伊始的陽光顯得格外慷慨,照得城墻透亮暖紅,讓人恍若面對一爐窯火。
漫步古城墻下,莫名歡喜,這些浸滿歷史煙火的故物,總是令我生發親情。由于地處浙江、江西交通要津,玉山道中,留下無數遷客謫臣、旅人商賈的感懷和吟詠。宋代楊萬里這樣描繪此地祥和的景致:“村北村南水響齊,巷頭巷尾樹陰低。青山自負無塵色,盡日殷勤照碧溪?!倍啻纬鋈腴}贛邊地的元代詩人薩都剌乘舟過玉山時,感嘆道:“積雨千峰霽,溪流兩岸平。野花多映水,山鳥自呼名。人語隨鄉變,官船帶月行。江南數千里,無處不關情。”南宋范成大也在隆冬的羈旅中寫了一首五言律詩:“常山多清溪,玉山富喬木。行色郁蒼然,頗亦慰愁目。梅花隔籬見,瓏璁照茅屋。晚來風刮地,想見飄香玉。”同是冬季,清代黃景仁的《自常山至玉山途中大雪》顯然充滿悲愁:“越山將盡楚山至,水行已窮陸行始?;某瞧畦責o五更,仆夫在門客齊起。出門朔風欲撼山,一里二里飛鳥還。沈沈車鈴凍不響,寒云掛地雪滿天。黃子仰天叫奇絕,怪事逼人何咄咄。昨日不寒今日寒,在舟不雪在途雪。紛紛四野晚更多,前村有酒當醉歌。任教壓得玉山倒,樂游不憊當奈何?!边@位黃庭堅的后裔只活到了34歲,一生窮困潦倒,漂泊四方,最終客死異鄉。遭際不同,時代不同,心境不同,詩文里的玉山變得斑斕起來,旖旎生姿。
從小東門拾級而上,見城墻上面開闊平坦,折腰處,兩個男子正曬著太陽聊天,一臉的愜意安詳。遠眺武安山,蒼莽青黛,有樓閣隱隱,透著某種仙風道骨。王耀忠稱,當年,畫《步輦圖》的閻立本曾經與武安山上的僧人交好,后遁隱于此山中,現存其墓。我真的訝異,玉山,到底隱藏著多少神秘往事?
閻立本故事的真偽,姑且不論。不過,玉山立縣于武則天時期,縣名最初曰“武安”,這背后的掌故,恐怕稱得上拍案驚奇。很長的日子里,玉山無城墻,以開放的胸懷擁抱著冰溪河上的船只、驛道上的馬匹,玉山的殷實富裕,令人稱羨。于是,災難來了,嘉靖四十年(1561年)夏,福建叛軍竄入玉山,任意殺戮、搶劫、焚燒,小城慘不可言,哀聲震野。一個多月后,巡撫胡松走進這座劫后余生的縣城,見其凄涼狀,當即決定免除當年租稅,并“以溪為池,傍河筑城”。由于地方官吏更替頻頻,城墻的建設工程斷斷續續,歷經十余年,總算完全竣工。終于有了城墻做屏障,玉山人的心頭石塊落地,城池里,重新蕩漾起久違的笑聲。
南門之上,建有闕樓,不高,更像一座驛道邊的茶亭。憑垛口遠眺,冰溪河由東向西蜿蜒,浪花淘盡多少風流。煙雨里的杏花村銷聲匿跡,而青巒依舊,大道通衢,高鐵動車穿山越水駛入古縣,不知又有誰在看這無邊良辰美景,娓娓細說風雅頌?我這個看客,守著南門,目睹居民魚貫而入,或者魚貫而出,涌起一個念頭,自己其實也是一塊移動的磚頭,終有一天,將嵌進大地的某個部位。
時近晌午,陽光攜帶著鳥鳴、冰溪河的呼吸聲與我相遇。我用手機記下這樣的句子:“允許身體一分為三,一部分坐在門闕聽明清風月,一部分為紅塵買單,剩下的部分,抱著城墻取暖?!?/p>
三
玉山縣青年作家周腮艷輕輕推開那扇木門,吱呀一聲,玉山清代科舉考棚向我露出廬山真面。
四幢青磚瓦房,一百多間房舍,呈長方形兩兩對稱,安靜地蹲在那兒,好像一群靠著墻根曬太陽的老人。陽光如水,流淌在整座院落。鵝卵石鋪地,泛著光,偶有苔痕。十幾棵桂樹一字縱排于甬道一側,塊頭不大,應該是種植不久。我猜想,后人大約想以此寄寓“蟾宮折桂”的美好祈愿。
繞著瓦房轉,見其主體建筑基本保留了清代同治年間的建筑格局,與《欽定大清會典事例》的記載吻合:“考棚有堂,上設公座,堂外甬道東西兩側設考案?!边@兒,當年為縣童子試考場,每天試一場,每次共五場。每日的考題被標注于木板兩面,由專人扛著緩緩行走于甬道上,遍示于考生。自唐至清,玉山縣共有95人考中進士,其中清代23人。在時光的步道上,前人的腳印漸次被后人疊加替代,周而復始。恐怕沒有誰說得清到底有多少人在這科舉的起錨地開始轉動命運的轆轤,也沒有誰能夠列出那些考生的詳細名單。每個人的自傳,終究要交給大地執筆。
清代的科舉分為小試、鄉試、會試、殿試四個等級。小試即童子試,俗稱考秀才,又細分為縣試、府試、院試三個階段,其中縣試、府試為童生考秀才的預備性考試,最后通過院試者,才成為秀才。縣試考期是農歷二月,由知縣主持。玉山考棚最初由縣令丁如玉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所建,后坍塌;道光十八年(1838年),知縣張兼山籌資在原址重建,于咸豐年間遭到兵災,板壁、號榭、幾案悉數被焚毀;同治六年(1867年),時任知縣王大枚設善后工程局,修葺如故。
有人說,這座幸存于冰溪鎮內湖塘沿寶橋東側的考棚是玉山文脈重要所在。地處吳頭楚尾的玉山縣歷來崇文尚教,耕讀傳家,文化如冰溪河水滋養了一代代子弟。這兒,古時走出了北宋文學家楊億、南宋狀元汪應辰和高隱劉允迪等玉山籍名士,如今更是聞名遐邇的博士之縣,六百多名博士遍布海內外。
我對于玉山所知失之淺薄,我為自己的遲到抱愧。
甬道盡頭,是公堂。往南仰看,恰好見到武安山青翠的峰頂,狀若金字塔。公堂、考棚的飛檐比翼,凝定無語,而青苔有痕。我站在一座拱券門前,似乎看見那些童生正襟危坐伏案疾書的樣子。陽光里,傳來風的低語,仿佛莘莘學子在讀《勸學詩》:“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有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無意得知,童子考試期間,官差每夜會敲鑼巡城,高呼“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其聲響徹寧靜的街巷,仿佛向靈魂拷問,對于考生,則是一種心理測試,所謂心清者坦蕩蕩、心濁者常戚戚。我想,這聲音也一定傳到了冰溪河上的船只,月落烏啼,江楓漁火,熙熙攘攘的人世,驟然間風清氣正。
人間巨變,科舉取士的時代一去不復返,歷史的塵埃淹沒了多少前塵往事。唯有陽光不老,繼續照亮玉山;唯有冰溪河不涸,繼續滋潤一座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