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長春,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我愛你中國鐵路》獲哈爾濱局集團公司文學大賽一等獎。小說《扶貧那些事》獲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文學大賽三等獎。散文《巡道班的故事》獲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我和祖國七十年”文學大賽三等獎。作品散見于《人民鐵道》報、《哈爾濱鐵道報》《科爾沁文學》《北方人雜志》等。
一
我的人生中第一次走進火車站時,第一次體會到人生的絕望。
候車室里,黑壓壓的人群像一條擱淺的巨大鯨魚,我怕靠近它,怕它瞬間吞掉我。在這個連成一體的黑色脊背上,我找不到任何縫隙。售票窗口,小到只能伸進一只手,那一刻,我流下了無助的眼淚。
從列車時刻表上,我知道火車再過二十分鐘就要進站了。這時,華燈初上,站臺下,幾座信號燈向遠方閃著綠的紅的光。一列火車從遠處傳來長鳴聲,隨后,就隆隆地駛進車站。我的目光,再次投向售票口,努力搜尋父親的身影。
一列客車停靠站臺邊,但它與我無關,我回家的列車,全系在父親的車票上。他帶著我,在站前旅社住了兩天,參加完了鐵路技工校考試。最后一科考完,已是下午三點多,父親便領我急匆匆趕往車站。
現在,候車室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已經無法找出父親,只能乖乖地等待。我想上衛生間,可不敢去,我怕走開的瞬間,從此就會和父親失聯,失去和世界聯系的線索。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茫然的時刻。這年,我剛滿十五歲,第一次坐火車離開家鄉這么久。
終于,父親手里攥著兩張車票,汗流浹背地跑過來。拉著我,像救火隊員一樣,奔向列車。每節車廂的車門前都堵滿了人,大家拼命往上擠。不知誰朝我喊道:“小學生,快從窗口爬上來。”我個子小,躥了兩躥沒有爬上去。這時,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腳,往上一掀,我借著力,順勢爬進車廂。向下看,見是父親,他抓牢車窗沿,身子一縱,小半截上身鉆了進來。可腳下騰了空,蹬了半天,還在那兒懸著。旁邊的一個壯漢過來幫忙,他抓住父親的胳膊,費了好大力,總算把父親拉上來了。終于走上了回家的路,我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但我再次窒息了。車廂里比候車室里還擁擠,我感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爬入了這節車廂。
哐當一聲,列車開動了,駛離車站信號燈時,好像是個彎道,車廂急劇左右抖動了幾下,車上的人立刻偏倒起來,開始向左倒,緊接著又向右倒,中間的人沒有地方扶,像隨風擺動的蘆葦一樣,毫無依靠地倒過來又倒過去,只是比蘆葦重得多。兩邊有座位的人,也好不到哪去,承受著站著的人反復倒過來的壓力。
上技工學校以后,我才曉得火車出現這種情況,多半是線路有嚴重的三角坑造成的。好在有驚無險,蒸汽車頭嚎叫了一聲,又哐當哐當向前駛去。
二
我來鐵路技工學校的第一年寒假放假,怕買不著車票,便提前一天來到火車站。佳木斯是我們這兒最大的城市,候車室的屋頂很高,天棚的吊燈似乎從沒有亮過,但室內依舊敞亮。座椅上坐著各樣的人,男女老少的衣服幾乎是清一色的灰藍,我走進售票廳,里面人頭攢動,喧囂震耳,不禁令我想起那次父親買票的情形。這里雖然叫廳,其時也只是一間大房子而已,但比起縣城的候車室,它要大上兩三倍,即便如此,也容納不下全城的出門人。更嚴峻的是來自候車室之外,購票的人都排到了車站廣場上,扭成了幾股彎彎曲曲的長隊,最后,收成幾束擁進擠爆的大廳。廣場上寒風凜冽,可人們似乎覺不出寒冷。等我終于排到了售票廳里,還沒有進入象征著購票保障的單行鐵欄,售票窗口便出現了擁擠。
大約兩個月前,母親來學校看我,帶著一根洗衣棒。她蹲在學校鍋爐房的水龍頭下揮舞著洗衣棒為我洗衣服。全然不顧頭發和鞋襪被濺濕,叫我有些難為情。因為那個鍋爐房正對著女生宿舍的大門。為了拆洗被褥,她還去找女生借東西,惹得女生們指著她的背影嘰嘰喳喳,好像在恥笑我。那時候,有個母親來看望總覺得有點丟面子,何況母親來自鄉下。
離開學校前,母親提出去看火車。來的時候,母親一路站了七八個小時,可能是第一次坐火車,母親下車后嘔吐不止,再加上下雨,便沒來得及看看火車長啥樣。
母親那一輩人中,除了大舅,沒有人看到過火車,母親去世多年以后,大舅被表弟接到北京,坐了高鐵。大舅打電話給我,說:“坐高鐵的感覺真好,那車快得像離弦的箭一樣,可惜你媽走的早。”我放下手機,禁不住憶起母親,原來,思念也是一種凄苦。
我們學校位于市郊,要想看火車,得步行十多里路,但為了滿足母親的愿望,我爽快答應了。一路上她微笑著,似乎這點路途算不得什么,我很少見母親臉上有這種神情。
我們爬上一道山崗,穿過一片樹林,來到一處大斜坡上面。斜坡下面有一處鐵路道口,兩根黑白色的桿子直直地立著。我說:“媽,咱們就在這兒看吧,啥時候欄桿放下,火車就來了。”
我們找塊石頭坐下來,我的腳由酸變成了痛。我想,母親的腳也一定很痛,她穿著布鞋。母親來那天就穿著這雙布鞋,下車時天空還下著大雨,整個車站找不到落腳處,到處是泥水,可母親照樣沖出檢票口,任由雨水淋濕全身。我拉著母親往汽車站跑,母親說她必須吃點什么,不然還會嘔吐。我們踩著泥水穿過兩條街道,買了兩張煎餅,我和母親坐上了車,一人一個煎餅慢慢地吃著。我發現我和母親的習慣是一樣的,上車前一定要吃飽,這使人安心。
大約十多分鐘后,我們看到道口欄桿緩緩落下。在看不見的地段,火車發出鳴叫,不一會兒,火車一節節的奔馳而過,看上去是嚴肅的鐵灰色。直到火車拖著長長的黑煙消失在視線之中,母親的臉上還掛著微笑。
正想著,突然,前面的人群一陣騷動,有警察維持秩序,我得以順利接近售票口,警察們的監督,成了最可靠的保護者。我掏出學生證,故意露出“鐵路技工學校”幾個字給他們看,心里說:“瞧,我是鐵路學生,時刻注意自己的舉止,不會做任何不規矩的事。”還好,我買到了車票,終于登上回家的列車。
但第二年暑假,我在檢票口領略了比買票更嚴峻的事情,更讓我膽戰心驚。
那天在佳木斯站,我送完同學便有些心慌,因為站臺票不知怎么找不到了。我擔心自己出不去而被扣下,頓時覺得天塌地陷。自從上學后,一次次進站上車,一次次查票驗票,即便沒買到票,在車上還可以補。可出站沒有票,卻是第一次,面對檢票的出口,我不敢去想后果,拿什么證明自己買過站臺票?
站在鐵軌中間,我仔細觀察,策劃如何逃出這個車站。北側的陡坡可以爬上去,坡頂就是貨物處。但細一看,這根本不可能,邊坡覆蓋了光滑的水泥,頂上垂下來幾條植物細弱的蔓須,只能供一只螞蟻,或者頂多一只松鼠攀緣。我聽人說,順著鐵軌一直往前走,不要泄氣,不要被鐵軌的長度嚇倒,最終總能走出去的。
這個念頭一閃現,馬上被我否定了。因為我坐火車時,曾看見有胳膊上戴紅袖標的人站在鐵軌盡頭檢查,萬一被堵住又怎么解釋呢?那意味自己是真正的逃票者,再也不會有人相信你丟了票。
我沿著軌道繼續走,試試碰碰運氣。走了大約半里路,忽然發現一段圍墻的連接處比較矮,而且墻外是高出圍墻的土坡。可最終,我還是沒有下定那種驚心的決絕,心里的驚濤駭浪像售票窗口的人群,瞬間涌起又凝固,就是無法邁出那一步,寧肯束手就擒。
幸好,我的手指在褲兜底部觸到了站臺票。那次丟票的恐懼,一直保留在我心中的某個地方。許多年后,我每次檢查線路途經檢票口,望著旅客們手持車票,井然有序通過時,那份恐懼才逐漸消失。
三
我從鐵路技工學校畢業后,也成了一名鐵路員工。我的生活離不開火車,我喜歡把臉貼在車窗上,在那個世界里盡量往前走。我不知道跟著一列我沒有搭乘過的車,會走到什么地方。那些在火車站工作的人,有的提著鋼錘和扳子敲敲鐵軌,聽聽聲音。有的坐在調度室里控制信號,調動進出站的車。他們的心如果隨著火車走動,會經歷多少次出發又折回。
他們的外表看起來沒有變化,心里卻裝下了太多的到達和分離。我乘火車通勤的時候,認識了一個車站的助理值班員,他三十多歲,黑臉,身材高大威猛。他每周末從那個小站坐火車來濟南看妻子,結婚十年,一直兩地分居。他喜歡下象棋,每次在車上都和我下幾盤。據說他在站上是高手,卻總輸給我。我想到那個小站的情形,像我在火車上看見的,一排紅頂和外墻漆成黃色的平房,房后有菜園的籬笆,爬上瓜豆的藤蔓。一個穿制服的人站在空空的站臺上,目送火車經過,似乎這是他人生的全部職責。
去年,他的小站因為建高鐵而被拆除。五月份,我們去那個小站施工,晚上,住在臨時搭建的工房里。窗下就是鐵軌,望著那些延伸出去的鐵軌的微光,我想起了他,聽說他調到濟南工作,徹底結束了兩地分居的生活,我真為他高興,是啊,高鐵改變了許多鐵路人的生活軌跡。真希望再見到他,一起享受坐慢車下象棋的快樂時光,可這些只能留在記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