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民
現在我們把過年的節日稱為春節,一般從陰歷臘月(農歷十二月)初八喝臘八粥開始,一直到農歷正月十五元宵節結束,也有到農歷二月二春龍節結束的。這期間經過祭灶、打掃房屋、購置年貨、吃年夜飯、除夕守歲、走親訪友等活動,完成傳統春節的禮儀活動。
在黃河流域古代環境條件下,人們用“年”指代莊稼生長與收獲的周期,由年成收獲而成為時間名詞。這當是年歲概念的來源。甲骨卜辭中常見“求年”“受年”及“受黍年”“受稷年”等辭例占卜,正是用“年”字的本義,即卜問農作物莊稼的收獲年成。如:
其求年于河新,受年?(《合集》28261)
求年來,其卯于上甲劦,受年?(《合集》28272)
……大令眾人曰協田,其受年?十一月。(《合集》1)
癸卯卜,亙貞:我受黍年?五月。(《合集》9951)
辛卯[卜],賓貞:受黍年?(《合集》9984)
……卜,王貞:受稷年?(《合集》10021)
癸亥卜,爭貞:我稷受有年?(《合集》787)
這些“求年”“受年”的辭例,是向祖先神和自然神祭祀禱告風調雨順,有較好的收成,相當于后世的“祈谷之祭”。“求年”“受年”指一般的年成收獲,“受黍年”“受稷年”等辭例,則是對某種具體農作物收成進行占卜。蓋因這些農作物比較重要,比如“黍”可釀酒,對于尚酒嗜飲的殷商王室貴族來說,比其他農作物更為重要,所以頻繁出現在占卜辭例之中。
在甲骨文中,“年”字除了上舉其本義用法之外,也有表示年歲概念的引申義用法。比如:
受來年黍?十一月。(《合集》7457)
癸未卜,貞:尞于品,十小牢,卯十牛?年十月用。(《合集》14770)
□□卜,貞:□至于十年寶?(《粹編》1279)
乙巳卜,貞:尹至五年寶?乙巳卜,貞:尹至于七年寶?(曾天宇拓)
保十年?(《侯家莊》19;《卜辭》155)
辭例中有“來年”,有“年十月”,有“今十年又五”,還有“五年”“七年”“十年”等字眼,不僅帶數字,而且還附月份,這些均是表示年歲的時間用法,與后世年意無異。
商代歷法也就是所謂殷歷,是“以閏(月)定四時為成歲”,綜合自然天象和農業生產而成的混合型陰陽合歷,是在夏代歷法基礎之上逐漸形成、比較成熟完備的歷法。分平年和閏年,平年分為12月,大月30 天,小月29 天,每天以甲子干支表示。因12 個大小月加起來只有354 或355 天,是為太陰年。不足365 天的太陽年周期,采用閏月調整一年的天數,使一年中的四時(非四季,詳見下文)變化在一定時間內完成。從甲骨文材料看,當時設置閏月采用年中置閏或年終置閏兩種方法,調整朔望月和回歸年的長度。在早期卜辭中是放在應當置閏那年最后的一個月即十二月之后,所以甲骨卜辭有所謂“十三月”(《合集》33082)、“十四月”(《合集》22847),商代金文中也有“十月四”(《集成》4038《小子每簋》銘文)的月份出現,即“年終置閏”。在晚期卜辭中,閏月就放在應置閏那一年的某一月,如閏三月,那年當中就有兩個三月,如甲骨文中有“大今三月”(《合集》12528、12529 正)和“小三月”(《合集》20803),即是其例。這在歷法上叫做“年中置閏”。
這就是見之于甲骨文材料中“年”的內容。顯而易見,甲骨文“年”除了表示本義的年成收獲和表示引申義的年歲時間外,還沒有形成后世所謂年節意義上“過年”的概念。不過,甲骨卜辭中有占卜“告秋”“告麥”“登嘗”等活動,應該就是商代新年改歲的年節慶典了。比如:
其告秋于上甲?(《合集》28207)
庚子卜,賓貞:翌辛丑有告麥?(《合集》9620+9625)
辛丑卜,于一月辛酉酒黍登?十二月。(《合集》21221)
庚寅卜,貞王賓登粱,亡尤?(《合集》38686)
由這里的“告秋”,牽涉到了商代的春秋兩季問題。從甲骨文中有關季候的知識看,當時人們是把一年分為春秋兩季,如卜辭云:
叀今秋?于春?(《合集》29715,《粹編》1151)
庚申卜,今春亡丞?七月。今秋亡丞之?七月。(《乙編》8818)
這是兩條對貞卜辭,即非此即彼的選擇占問,占卜某一項活動是今年的秋天還是今年或來年的春天舉行。陳夢家先生曾據上一辭例指出:“卜辭近稱的紀時之前加虛字‘叀’,遠稱者加虛字‘于’。‘叀’‘于’是相對的,秋春是相對的。由此可證卜辭只有春秋兩季而無冬夏。”[1]227
其實,將“春”“秋”并舉對言,也并非孤證,甲骨文中還有與此相類似的卜辭,比如:
叀春命畢田?叀秋命畢田?(《屯南》1087)
叀春命[畢]田?叀秋命畢[田]?(《合集》33166,《續存》上1999)
“畢”是武丁時期著名人物,經常領兵出征,也曾參與主持祭祀。此辭是占問,商王是春天還是秋天命令畢去參加田獵活動。兩例皆只言“春”“秋”,而不及“夏”“冬”,更可證商代只有春秋,無夏冬,商代不存在春夏秋冬四季觀念。
常玉芝女史統計大量附有月份的“春”“秋”甲骨卜辭,得出如下結論:殷歷將一年分為春、秋兩季,其各季所包含的殷歷月及與夏歷月的對應關系約如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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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認為:“殷人的春季相當于殷歷的十月到三月,即夏歷的二月到七月;秋季相當于殷歷的四月到九月,即夏歷的八月到一月,當時的歲首交接時在種黍和收麥之月,相當于夏歷的五月。”[2]366-368朱鳳瀚先生也對此有所探究,認為甲骨卜辭中的九月至次年二月為春季,三月至八月為秋季,由此推斷與卜辭所見農事活動與氣象情況相符合。卜辭中的一月,大致相當于后世的夏初,即夏歷的五月,殷代是以夏歷的五月為歲首的③。這兩個結論,雖略有出入,但大致不差,應當是比較可信的。
商代如此,西周恐怕也是如此。西周甲骨文也有“今春”“今秋”,比如:
今春王其□?(H11:75)
楚白乞今秋來囟于王其則?(H11:14)
今秋王西克往密?(H11:136)
這當是西周也以“春”“秋”指代季節,尚未發展出明確四季的一種明證。到了西周末期、春秋初期,才逐漸出現了春夏秋冬四季④。
中國古代一些節慶活動,大多由原始農業社會的生產生活習俗演變而來。春節的過年習俗也是如此,“年”字本義為莊稼收獲有年成,是與農業收獲有關的意思,另一個表示時間和過年節慶的“歲”字,也是如此。“年”和“歲”在古文獻中都有“收成”“年成”的意思。《論語·顏淵》:“年饑,用不足。”賈誼《論積貯疏》:“歲惡不入,請賣爵子。”至于《周禮·春官》:“正歲年以序事。”鄭玄注:“中數曰歲,朔數曰年。中、朔大小不齊,正之以閏,若今時作歷日矣。”在此,“歲”“年”意思一樣,鄭玄所注有些過度解釋了。
丙寅卜,殼貞:今來歲我不其受年?(《合集》641 正)
癸卯卜,爭貞:今歲受年?(《合集》9647)
癸酉卜,賓貞:今來歲受年?(《合集》9655)
癸卯卜,爭貞:今歲商受年?(《合集》9661)
辛巳卜,亙貞:祀岳求來歲受年?二告。(《合集》9658 正)
來歲不其受年?(《合集》8659)
貞:今來歲我不其受年?九月。(《合集》9654)
癸丑卜,貞:二歲其有禍?(《合集》20795)
辛未卜,貞:自今三歲毋執?(《合集》20796)
癸卯卜,大貞:今歲商受年?一月。(《合集》24427)
辛丑卜,大貞:今歲受年?二月。(《合集》24429)
癸丑卜,貞:今歲受禾?弘吉。在八月,隹王八祀。(《合集》37849)
貞:其于十歲,乃有正?(《英藏》1300)
以 上“今 歲”“來 歲”“二 歲”“今 三 歲”“十 歲”“隹王八祀”等,應該都指商代時王在位之年。當年稱“今歲”,下一年稱“來歲”;“今來歲”似為今年與來年合稱。這些表示時間年歲概念的“歲”,也多與農業收獲有關,比如“受年”“受禾”等。可見,“歲”與“年”字本義與農業收獲有關,至于其表示歲星和歲祭,則是引申義而已。
農民們忙碌了一年,終于在秋收之后,進入冬藏季節,可以清閑下來了,就舉行歲末慶祝活動。這在先秦時期稱為“改歲”。比如在《詩經·豳風·七月》中就有:
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豳風·七月》堪稱《詩經》中最具有現實性和人民性的優秀作品之一,《毛詩序》云:“《七月》,陳王業也。”“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之艱難。”上面摘引詩句中有“改歲”一詞,“改歲,更改年歲,指過年”[3]413。其實“改歲”是一個農業循環周期結束時辭舊迎新,改換年歲的過程。《周禮·春官·籥章》記載:“國祭蠟,則吹豳頌,擊土鼓,以息老物。”鄭玄注:“豳頌,亦《七月》也。七月又有獲稻作酒,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之事,是亦歌其類也。謂之頌者,以其言歲終人功之成。”其明確指出,農夫年終歡慶就是國家祭祀的蠟祭(詳下),擊鼓吹樂,寧神息鬼,祝賀豐登,祈求來年。從這首詩中,我們還發現人們為了慶祝改歲,不止在年頭歲尾,而是早早地就為這個年節慶典活動做準備了。《詩經·唐風·蟋蟀》:“蟋蟀在堂,歲聿其莫。”結合《豳風·七月》中的月令安排,則知“十一月為歲首,十月以后為歲暮,九月為歲聿其暮”。可以看出人們是多么急切盼望過年啊!與后世豐富多彩的春節禮俗活動相比,雖然顯得內容比較單一,禮俗比較原始,但已經有了年節慶典的雛形,則是毋容置疑的。陳奐對《詩經》注疏曰:“改歲,更一歲也。周建子,以十一月為歲始。”是說該詩反映了西周時期的“改歲”時間,周人是以夏歷十一月為一年之歲首。所謂“歲首”,是指一歲的首日,又或指一年開始的時候、一年的第一天。這里涉及先秦時期不同朝代的歲首問題,也就是以哪個月份當作一年的開始。學術界公認的是,由于地理環境和歷法的不同,夏商周三代歷法的歲首不一。
《尚書·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引馬融曰:“建子、建丑、建寅,三正也。”所謂“夏正建寅,殷正建丑,周正建子,合稱三正”。《史記·歷書》:“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即夏歷以建寅孟春之月(即后世常說的陰歷即夏歷正月)為歲首,殷歷以建丑季冬之月(即夏歷十二月)為歲首,周歷以通常冬至所在的建子仲冬之月(即夏歷十一月)為歲首。《逸周書·周月》:“周正歲首,數起于一,而成于十,次一為首,其義則然。”為“三正”中的“周正”說提供了佐證。春秋戰國時代文獻記載中,各個國家和地區仍有所謂夏歷、殷歷和周歷的不同。故所謂“三正”的主要區別就在于三種歷法所確定的“歲首”不同。甚至到了秦漢,也有不同。秦統一六國后修改歷法為建亥孟冬之月(即夏歷十月)為歲首。漢初沿襲秦制,也是建亥,以夏歷十月為歲首。到了漢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推行《太初歷》,恢復了夏歷的歲首,即以夏歷正月為歲首。正月初一稱為“元旦”,后為避與陽歷“元旦”相混,改稱“春節”。此后歷法雖不斷修正,但正月歲首時間沒有改變,年節也就固定了下來了。這種情況一直保留到今天。
由于三正歲首的月建時間不同,所指季節物候也不相同。比較而言,周歷比殷歷早一月,比夏歷早兩個月。僅以《詩經·豳風·七月》中的“改歲”年慶來看,是在周歷的十一月過年的。因為它比夏歷早兩個月,也就是相當于夏歷正月過年。這與后世春節過年時間是一致的,只不過在不同歷法中所稱月份不同而已。對于夏歷和周歷,學界沒有多少爭議。然而對于商代的殷歷,究竟是否建丑定歲首,近世學者從甲骨文反映出來的殷歷來研究,得出了不同結論,目前至少有“殷正建丑”“殷正建辰”“殷正建巳”“殷正建未”“殷正建午”和“殷正建申”“建酉”“建戌”并行等六種觀點,這些說法分別以夏歷的十二月、一月、二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八九月為殷歷歲首⑥。也就是說,殷歷的歲首月份究竟是夏歷的幾月份,限于材料還不能完全確定。但無論如何,商代肯定是有歲首的,即一年的開始,也是連接兩個年份的關鍵節點。甲骨文中有一版殘破的干支表,開篇有:
月一正,曰食麥。……(《合集》24440)
據此甲骨文歷法研究,商代歲首即殷歷一月,交接時在種黍和收麥之月,相當于夏歷的五月⑦。這應該相當于后世因為慶祝豐收而“改歲”的年節——春節的雛形了。
其實,表示年歲時間概念的,除了“年”“歲”之外,在古代還有“祀”。甲骨文中的“祀”,作(《合集》6037)、(《合集》9658)、(《合集》15493)、(《合集》37398)等形,為一形聲字,從示巳聲。“祀”除了表示祭祀之意外,對進入祀譜的祖先神靈進行祭祀一遍的周祭時間,也稱之為一“祀”。對于歷代年歲的稱謂,《爾雅·釋天》云:“載,歲也。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意思是說,不同的時代,表示年歲時間的概念有不同的專門叫法。但從甲骨文來看,除了沒有“載”,“年”“歲”“祀”在商代都出現了,至少在商代,對于年歲既可稱作“年”,也可稱為“歲”,商代晚期又可稱為“祀”⑧。三者并行不悖,可見《爾雅》這個分別之說是沒有根據的。
“年”是以農作物生長周期而定的農業年,“歲”像鐮刀和武器之形,用來表示時間,是歲星(木星)每十二年繞行一周天,于是將黃道分成十二等分,以歲星所在部分為歲名,共有十二個歲名,每年都成“歲在某次”,以此紀年。“祀”則是依照祭祀祖先所需時間而定,殷商晚期(嚴格說來是武丁之后祖庚祖甲開始),殷人開始實行周祭制度,即對所有的直系祖先進行排譜祭祀,祭祀一遍大約36 旬,也約相當于一個太陽年的時間⑨。所以到了商末周初,在表示年歲這個時間概念時,也多用“祀”。比如商代晚期的甲骨文黃組卜辭:
叀廿祀用,王受□?用十祀。(《合集》29714)
甲午王卜,貞:乍余酒朕禾,酉余步從侯喜征人方,上下敗示受余有祐?不蔑災禍,告于大邑商,在禍。王占曰:吉。在九月。遘上甲索,隹十祀。(《合集》36482)
在二月,隹王十祀肜日,王來正(征)盂方白。(《合集》37398)
癸丑卜,貞:今歲受禾?弘吉。在八月,隹王八祀。(《合集》37849)
晚商、西周乃至春秋、戰國時期的金文也都用“祀”紀年,比如:
隹王廿祀(晚商《孳方鼎》)
隹王十祀又五(晚商《小臣犀尊》)
隹王廿又三祀(西周《大盂鼎》)
隹王五祀(西周《何尊》)
隹王十又二祀(西周《厲王簋》)
隹王五十又六祀(春秋戰國《曾侯乙墓編鐘》)
先秦時期的祭祀比較頻繁。《禮記·王制》:“天子諸侯宗廟之祭,春曰祫,夏曰禘,秋曰嘗,冬曰烝。”《禮記·明堂位》:“是故夏礿秋嘗冬蒸春省而遂大蠟,天子之祭也。”《管子·幼官圖》:“五會諸侯,令曰:修春秋冬夏之常祭。”每年都有春夏秋冬四時大祀,尤以冬祀最為隆重,為“一歲之大祭”。究其原因,不外乎三點:其一,冬季近于年末歲尾,舊歲新年交替之際,祭祀祖先神靈以示感謝,同時祈禱來年農業生產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其二,冬季天氣寒冷,無法從事田間勞動,農人賦閑,此時有充裕的勞力,以供大型祭祀慶典之驅役;其三,冬季萬物凋零,野生動物捕食不易,成為人們狩獵良機,較易捕捉野獸以制作臘肉作為祭品。因而,每年的季冬十二月就逐漸成為臘祭的祭祀之月,故稱“臘月”。
到了周代,年關歲尾的臘月(農歷十二月)的主要活動,就是兩種慶祝年成收獲(穫、獲)的祭祀:一是祭祀田神百物的蠟祭(慶祝稼穡之穫);二是祭祀祖先神靈的臘祭(慶祝狩獵之獲)。
先說蠟祭。蠟祭是比較古老的農業歲時遺俗。《禮記·月令》:“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孟冬之月“大飲烝。天子乃祈來年于天宗”。是說在新年的第一天,天子要舉行祭祀祈求來年農業豐收。這個祭祀就是蠟祭。據《史記·補三皇本紀》記載:“炎帝神農氏以其初為田事,故為蠟祭,以報天地。”《禮記·郊特牲》則曰:
天子大蠟八,伊耆氏始為蠟。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蠟之祭也,主先嗇而祭司嗇也。祭百種,以報嗇也。饗農,及郵表畷,禽獸,仁之至,義之盡也。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祭坊與水庸,事也。曰: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皮弁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終也。葛帶榛杖,喪殺也。蠟之祭,仁之至,義之盡也。黃衣黃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黃冠,黃冠,草服也。……八蠟以記四方。四方年不順成,八蠟不通,以謹民財也。順成之方,其蠟乃通,以移民也。既蠟而收,民息已。故既蠟,君子不興功。
對于伊耆氏,鄭玄注:“伊耆氏,古天子號也。”鄭認為是帝堯,而賈公彥《疏》以為是神農氏。不管為帝堯還是為神農氏,都可證蠟祭起源甚早。它來自早期農業形成和發展過程中人們對植物和農業神的崇拜。從《禮記·郊特牲》可知,蠟祭是在郊外隆重進行的。屆時,天子身著皮弁素服,帶領穿戴黃色服裝與黃色帽子的臣下和民眾,對與農業生產有關的農神進行蠟祭。
鄭玄云:“萬物有功加于民者,神使為之也,祭之以報焉,造者配之也。”這說明蠟祭是報恩之祭,即所謂“報祭”者也。報答的對象就是“有功加于民者”的萬物之神,孔穎達云:“蠟云‘大’者,是天子之蠟,對諸侯為大。天子有八神,則諸侯之蠟未必八也。”天子主持蠟祭,規模較大,祭禮隆重,所以稱謂“天子大蠟八”。雖然“蠟八”之神,在《禮記·郊特牲》中只有七位。但鄭玄注時補足了八神,依次為:“蠟祭有八神:先嗇一,司嗇二,農三,郵表畷四,貓虎五,坊六,水庸七,昆蟲八。先嗇,若神農也。司嗇,后稷是也。農,田畯也。郵表畷,謂田畯所以督約百姓于井間之處也。水庸,溝也。”其中,一為先嗇神,就是始造田者,此處指的是神農,故放在蠟祭之首;二為司嗇神,指的是農神后稷,周人先祖;三為農神,即古之田畯;四為郵表畷神,即始創田間廬舍、開路、劃疆之人;五為貓虎神,指吃野鼠的野獸,它們保護禾苗;六為堤防神,指蓄水之處;七為水庸神,指的是受水、泄水之溝;八為昆蟲神,祭它們以免蟲害。后世學者對于這八種農神具體所指,多有爭議,茲不一一。
對于動物和昆蟲也要祭祀,不僅表現了感恩之心,也反映了古人萬物有神的信仰觀念。所以說:“蠟之祭,仁之至,義之盡也。”不管你是哪路神仙鬼怪,只要你對我的農業生產有利,不作梗,不搗亂,就是對我們有幫助,大恩大德,我們就要念念不忘,并“索饗之”以報答。在祭典之前還要念誦祝禱之蠟辭:“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天子親自主持蠟祭,是為報答眾位農神對天下之人(包括天子自己)的貢獻與辛勞。故稱蠟之祭,“仁之至,義之盡也”。而且,如果有地方年成不好,收獲不豐,那就不用蠟祭了。對于蠟祭的記載,不獨《禮記·郊特牲》,還見于《周禮·地官·黨正》,曰:“國索鬼神而祭祀,則以禮屬民而飲酒于序。”鄭玄注:“國索鬼神而祭祀,謂歲十二月大蠟之時。”而且這種蠟祭盛況在早期詩歌中也有生動表現。比如《詩經·小雅·甫田》云:
田既臧,農夫之慶。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黍稷稻粱,農夫之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
其中的“田祖”即農業之神,主要指神農氏。以蠟祭田祖歡慶農業豐收,祈愿來年風調雨順,蠟祭明顯具有了初步年節慶典性質。因為蠟祭之日,是由天子主導、眾人參與的國家祭祀,所以穿著黃冠草服的民眾,也都可以參與其中,人山人海,場面非常熱鬧。據《禮記·雜記》記載:
蠟,孔子曰:“賜也樂乎?”對曰:“一國之人皆若狂,賜未知其樂也。”子曰:“百日之蠟,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
《禮記》也記載了孔子參與觀蠟祭之事:“昔者仲尼與于蠟賓,事畢,出游于觀之上,喟然而嘆。”對于參與蠟祭的民眾,“一國之人皆若狂”,子貢表示不能理解,為何如此瘋狂。孔穎達疏:“蠟謂王者各于建亥之月報萬物、息老休農,又各燕會飲酒于黨學中,故子貢往觀之也。……子貢以謂禮儀有序,乃是可樂;今此蠟人,悠性酣飲,載號載嗽,大小悉爾,故云一國之人皆若狂也。既皆如狂,則非歡樂,故云未知其樂也。”孔子用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的道理告誡他。
蠟祭之后全民放假,不再勞作,可以舒服度歲,享受過年的娛樂和清閑。按照常識推測,整個蠟祭應包括兩部分:前面是祭神活動,后面是宴飲歡樂。正如鄭玄注釋:“蠟也者,索也。國索鬼神而祭祀,則黨正以禮屬民而飲酒于序。于是時,民無不醉者如狂矣。蠟之祭,大飲烝,勞農以休息之。言民皆勤稼穡,有百日之勞,喻久也。今一日使之飲酒燕樂,是君之恩澤。”孔穎達解鄭玄注:“謂于時天子、諸侯與群臣大飲于學,于此之時,慰勞農人,使令休息。”黨正屬于周代官名。黨是州的下屬行政區劃單位,轄五百家。黨正就是一黨之長。每到年終舉行蠟祭的時候,黨正要組織鄉黨一起舉行鄉飲酒禮,召集民眾在鄉黨學校(黨序)飲酒。在《儀禮·鄉飲酒禮》中規定了鄉飲酒禮,其宴飲壓軸戲是“無算爵”。鄭玄注云:“算,數也。賓主燕飲,爵行無數,醉而止也。”此時此場合人們喝酒可以不論杯數,一直飲到“民無不醉者如狂矣”,一醉方休。由國家祭祀變為全民狂歡,無怪乎蠟祭被認為是后世過年節慶習俗的濫觴。
再說臘祭。《禮記·月令》記載:“天子乃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門閭,臘先祖五祀,勞農以休息之。”先祖為祖先神,而五祀,據《白虎通》謂:“五祀者,何謂也?謂門、戶、井、灶、中霤也。”這就是所謂祭祀祖先和家庭空間方位神靈以祈求來年的臘祭。祭祀祖先是上古時期就已經開始的慎終追遠傳統。而臘祭作為一種禮制的形成,大概是從周代開始的。因“獵”“臘”二字通假,故此種祭祀亦稱為“臘祭”。“臘祭”之“臘”就是臘肉,用獵獲的動物制作成的祭品。所以臘祭源于狩獵。東漢應劭《風俗通》云:“《禮傳》:臘者,獵也,言畋獵取禽獸,以祭祀其祖也。或曰:臘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報功也。”臘祭的特點就是祭祖,這是與蠟祭不同的地方。古人在冬閑季節獵取野獸,當作犧牲來祭祀祖先及門神、戶神、井神、灶神、宅神,答謝祖宗與各路神祇的保佑恩賜,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合家康寧。臘祭很可能最初在中原地區的諸侯國實行,邊遠地區的秦國很晚才實行這種祭祀。據《史記·秦本紀》記載:“十二年,初臘。”張守節《史記正義》曰:“秦惠文王始效中國為之,故云初臘。”
因為臘祭是周代貴族對祖先的祭祀,所以臘祭也就成了一個國家或種族享祚血食的一種象征。比如《左傳》僖公五年:“……弗聽,許晉使。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杜預《注》:“臘,歲終祭眾神之名。”其實,這個臘祭主要是祭祀祖先。虞國國君不聽宮之奇的勸告,讓晉軍假道伐虢,宮之奇擔心晉軍會順道滅虞國,所以說“虞不臘矣”,就帶著族人逃走了。這是說虞國將會滅亡,將不能再舉行臘祭來祭祀祖先了。據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虞亡于十月朔,《左傳》之臘亦是夏正十月。”也就是周正十二月了。果然應了宮之奇的預測,虞國最終在當年十月被晉國所滅,沒有福分再舉行年底的臘祭。孔穎達疏曰:“此言‘虞不臘矣’,明當時有臘祭。周時,臘與大蠟,各為一祭。自漢改曰臘,不蠟而為臘矣。”這也是臘祭不同于蠟祭的地方。
不過鄭玄注《禮記·月令》曰:“此《周禮》所謂蠟祭也。天宗,謂日月星辰也。大割,大殺群牲割之也。臘,謂以田獵所得禽祭也。五祀:門、戶、中霤、灶、行也。或言祈年,或言大割,或言臘,互文。”孔穎達疏亦云:“此等之祭,總謂之蠟。若細別言之,天宗、公社、門閭謂之蠟……其臘先祖五祀,謂之息民之祭。”此有曲解經典之嫌,也沒有真正說清楚蠟祭與臘祭的異同何在。
《禮記·禮運》:“昔者仲尼與于蠟賓。”鄭玄注“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亦祭宗廟”。孔穎達正義曰:“以臘先祖,故云‘亦祭宗廟’,總而言之謂之為蠟。若析而言之,祭百神曰‘蠟’,祭宗廟曰‘息民’,故鄭注《郊特牲》云:‘息民與蠟異。’”同樣鄭玄、孔穎達也將兩者混為一談。其實不然。蠟祭為祭祀與農業神祇相關的神靈(國索鬼神),目的是報答包括一些益蟲在內的眾神對年成收獲的保障,地點是在郊外路邊和田間露天舉行;而臘祭為祭祀先祖與五祀(門、戶、中霤、灶、行),目的是歆享祖先神靈以祈求更多的保佑降福,地點是在宗廟和室內(天宗、公社及門閭)之中。孔穎達云:“先蠟后息民,是息民為臘,與蠟異也。前‘黃衣黃冠’在蠟祭之下,故知是臘也。但不知臘與蠟祭相去幾日。”是以知蠟祭與臘祭的具體時間也不一致,蠟祭在先,臘祭在后。比較兩者,蠟祭可能會因為年成不好而中斷祭祀,而臘祭祖先五祀,不會因為年成豐歉而有所改變,除非亡國滅族。兩者祭祀目的、地點、時間、對象不同,還是將蠟祭、臘祭視為兩種不同祭祀為宜。
古人很早就有分辨這種混亂的說法。如《正字通》引蔡邕曰:“夏曰清祀,殷曰嘉平,周曰蠟,漢曰臘。一說,《月令》孟冬臘先祖五祀,自昔有之,非自漢始也。又鄭玄《月令注》,臘,即《周禮》所謂蠟,不知臘祭先祖,蠟百神,二祭有別,鄭合為一,非也。”孫希旦《禮記集解》亦云:“月令有臘而無蠟,秦制也;郊特牲有蠟而無臘,周制也。月令歷言‘祈天宗,祠公社、門閭,臘先祖、五祀’,而無一語及八蠟之神;郊特牲歷言八蠟之神,而無一語及天宗、公社等之祭。二者所言,不啻風馬牛之不相及,豈容牽合而指為一祭乎。”故《康熙字典》分別道:“臘祭先祖,蠟祭百神,二祭各別。”這都是比較正確的解釋。然而,因為“蠟”與“臘”字形接近,讀音易混⑩,再加上臘祭和蠟祭的舉行時間比較契合,都是在年終歲尾的臘月,所以后世就有將兩者合并為一的稱呼。《風俗通義》:“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用大蠟,漢改為臘。”《廣雅》:“夏曰清祀,殷曰嘉平,周曰大蠟,秦曰臘。”《世說新語·德行》篇注引《五經要義》稱:“三代名臘: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蠟,總謂之臘。”其實,臘祭早在周代已有,不待秦漢以后而改稱。只是宋不足征、杞不足征,后人無由辨識古史真相,所以有含混二者為一的趨勢而已。
到了秦漢時期,臘祭幾乎完全取代了蠟祭,成為過年非常重要的祭祀活動。《風俗通義》云:“臘,謹按禮傳,……漢改為臘。臘者,言田獵取獸以祭祀其先祖先。或曰,臘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報功也。漢家火行,衰于戌,故曰臘也。”蔡邕《獨斷》:“臘者,歲終大祭,縱吏民宴飲。”《后漢書》:“季冬之月,星回歲終,陰陽以交,勞農大享臘。”楊惲《報孫會宗書》:“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炰羔,斗酒自勞。”民諺曰:“臘鼓鳴,春草生。”這些都反映了漢代過年之時,舉行隆重臘祭,吏民宴飲、烹羊炰羔、擂鼓鳴金的民俗風情。
傳世文獻關于此問題的含混記載,確實有些難以令人信服。所幸出土文獻為此提供了確證。1993年出土于湖北省沙市關沮鄉清河村周家臺30 號秦墓的簡牘,其中就有這樣一條記載:
先農:以臘日,令女子之市買牛胙、市酒。過街,即行拜,言曰:“人皆祠泰(太)父,我獨祠先農。”到囷下,為一席,東鄉(向),三腏,以酒沃,祝曰:“某以壺露、牛胙,為先農除舍。先農笱(茍)令某禾多一邑,先農恒先泰父食。”到明出種,即□邑最富者,與皆出種。即已,禹步三,出種所,曰:“臣非異也,農夫事也。”即名富者名,曰:“某不能腸(傷)其富,農夫使其徒來代之。”即取腏以歸,到囷下,先侍(持)豚,即言囷下曰:“某為農夫畜,農夫笱(茍)如□□,歲歸其禱。”即斬豚耳,與腏以并涂囷廥下。恒以臘日塞禱如故。[4]132
從此條簡文所記可知,秦代之時的風俗,人們在臘日都要祭祀祖先神太父,而這個小農為祈求自己能獲豐收,進入本鄉最富者行列,竟然違背當時風俗,對本該蠟祭的對象先農首先進行祭祀,而將本該臘祭的太父置之腦后,并且發誓說如果能夠如愿,今后將會一直這樣進行先先農后太父的獨特順序祭祀。可見,當時的風俗習慣是臘日只祭祀祖先,不祭祀先農和其他神祇。簡文所記,乃是一個奇異的特例而已。蠟祭的地位一落千丈,蠟祭的對象先農神等也跟著倒霉。秦漢以后,人們過年時盛行祭祀祖先的臘祭,而祭祀百物之蠟祭則鮮見身影,于是漸漸淡出了歷史的視野,不為世人所知了。
春節包括了年前歲后的所有迎春活動。如今,春節系列節日中第一個節日是臘八節,可能就是來自臘祭的風俗遺留。漢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漢王朝改用太初歷,復以正月為歲首,年終的十二月則稱為臘月。十二月稱為臘月,就與臘祭有關。而“臘日”,就是指舉行臘祭的那一天。在最初時臘日時間并不固定,西周時在孟冬之月舉行臘祭,秦代則在十二月舉行臘祭。《史記·秦本紀》云:“十二年,初臘。”張守節《正義》:“十二月臘日也……獵禽獸以歲終祭先祖,因立此日也。”到了漢代又以冬至后第三個戌日為臘日,故《說文·月部》:“臘,冬至后三戌,臘祭百神。”可見,本來只與祭先祖的臘祭有關的臘日,到了漢時已與祭百神的蠟祭含混為一了。直到南北朝時,才定十二月初八為臘日,據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十二月八日為臘日。諺言:‘臘鼓鳴,春草生。’村人并擊細腰鼓,戴胡頭,及作金剛力士以逐疫。”這樣的做法,很可能也是將“大蠟八”諧音為“臘八”了。“臘八節”喝臘八粥的習俗,或許就是由祭祀八種農神的祭品雜燴熬成的,至今北方農村仍盛行這種風俗。俗語云:過了臘八就是年。從此,將近一個臘月的春節系列年節慶典就開始了。另外,在民間還有一說,即“臘八節”習俗與釋迦牟尼得道成佛于臘月初八日(也有說佛祖生日為臘月初八)有關。相比而言,佛教在中國傳播時間比較晚,臘八節來源于先秦時期的臘祭、蠟祭古老風俗,當是更為合理的說法。
農歷臘月二十三日又稱祭灶節,祭祀灶君升天日,民間稱之過小年。《禮記·祭法》曰:“王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霤、曰國門、曰國行、曰泰歷、曰戶、曰灶。……庶人庶士立一祀,或立戶、或立灶。”灶神是先民所祀的較早神靈之一。先秦時期,有在夏日祭灶,取其熱的意義;有在冬日祭灶,取其歲終之祭義。臘月祭灶風俗,當與先秦臘祭有關。據《禮記·月令》載:“孟冬之月,臘先祖、五祀。”可知臘祭的對象包括先祖和五祀。鄭玄注曰:“五祀:門、戶、中霤、灶、行也。”《白虎通》亦曰:“五祀者,何謂也?謂門、戶、井、灶、中霤也。”五祀就是五種家門內外和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的神,即門神、戶神、中霤神(即土神)、灶神、行神(即路神)。這其中就包括灶神。后世臘月二十三日祭灶風俗,當時由此五祀之祭演變而來。
春節期間,民間盛行燃放鞭炮以驅逐邪祟之物。此風俗可能與先秦時期的臘祭“逐除”相關。《周禮·夏官·方相氏》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而司儺,以索室驅疫。”《呂氏春秋》季冬紀注:“前歲一日,擊鼓驅疫癘之鬼,謂之逐除,亦曰儺。”是說除夕前一天要有專門人士(方相氏)戴上面具扮演儺戲,執戈擊鼓,進行驅除疫鬼的儀式。據《論語·鄉黨》記載,“鄉人儺”,孔子還“朝服立于阼階”,恭恭敬敬地參觀了逐鬼驅疫的儀式。可見此習俗在先秦時期極為流行,延綿幾千年。至今,某些地方還留存除夕舉行巫儺祭祀之習俗。后來,人們以燃放鞭炮代替儺戲擊鼓,同樣也可以造成極大聲響,嚇退厲鬼災異。《荊楚歲時記》記載:“正月一日,雞鳴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避山臊惡鬼。”意思是說,人們在正月初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竹子放在火里燒,竹子在火中的爆裂聲能夠趕走怪獸惡鬼。這當是后世春節燃放爆竹習慣的由來。
貼春聯也是北方農村過春節的重要風俗。春聯的前身為桃符,其辟邪功用起源甚早。先秦時人們認為桃木具有驅鬼除邪的神奇力量。《禮記·檀弓下》:“君臨臣喪,以巫祝桃茆執戈,(鬼)惡之也。”《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也記載有這方面的事例。《周禮·夏官》說,諸侯盟會割牛耳取血,要用桃茢為鎮物。《左傳》昭公四年記載取藏冰時,要用桃木做的弓和用棘制的矢進行除災儀式。到了漢代,在臘日前夜流行在門旁立桃梗(人)的風俗。后世過春節時,在門上釘桃符,用以辟邪。王安石《元日》:“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就是這一風俗的生動寫照。桃符最初書寫“神荼”“郁壘”二神的名字或描繪其圖像,后來演變為書寫吉祥語,進而發展成為對偶的春聯。
注釋
①孫詒讓:《契文舉例》卷上,齊魯書社1993年點校版,第40 頁下。②諸家考證詳見: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二冊,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438-1440 頁;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六冊,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637-646 頁。③朱鳳瀚:《試論殷墟卜辭中的“春”與“秋”》,《仰止集——王玉哲先生紀念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④朱彥民:《〈春秋〉何以名“春秋”》,《管子學刊》2017年第2 期。⑤關于甲骨文“歲”字的解讀,各家多有異見,詳見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三冊,中華書局1996年版,2397-2406 頁。少數學者認為表示歲星,多數學者認可其造字本義為斧鉞類武器,其實字形更像帶柄石鐮造型。詳見另文,此不一一。⑥從殷墟甲骨文研究可知,甲骨卜辭中的一月(正月),大致相當于后世的夏初,即收割小麥的夏歷五月,殷代以夏歷的五月為歲首,這就是“殷正建午”說,詳見常玉芝:《商代歷法研究》,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年9月版,第366-368 頁;王暉:《殷歷歲首新論》,《陜西師范大學學報》1994年第2 期;朱鳳瀚:《試論殷墟卜辭中的“春”與“秋”》,《仰止集——王玉哲先生紀念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但也有認為殷歷歲首在夏歷十月的,即“殷歷建亥”說,詳見馮時:《殷歷歲首研究》,《考古學報》1990年第1 期;王紅成:《殷代歲首考論》,《五邑大學學報》2017年第4 期。董作賓肯定了傳統“殷正建丑”(即夏歷十二月為殷歷一月)的歷法觀點(董作賓《殷歷譜》,1945年)。陳夢家主張夏歷二三月為殷歷一月,參見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41 頁。溫少峰、袁庭棟提出“殷正建辰”,也即夏歷三月為殷歷一月,參見溫少峰、袁庭棟:《殷墟卜辭研究——科學技術篇》,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3年版。常正光主張即夏歷四月為殷歷一月,參見常正光:《殷歷考辨》,《古文字研究》第六輯,中華書局1981年版。劉桓主張“殷正建巳”,即夏歷四月相當于殷歷一月,參見劉桓:《關于殷歷歲首之月的考證》,《甲骨征史》,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7-114 頁。鄭慧生提出“殷正建未”,也即夏歷六月為一月,參見鄭慧生:《“殷正建未”說》,《史學月刊》1984年第1 期。張培瑜、孟世凱提出殷歷歲首沒有嚴格的固定,是建申、建酉、建戌并行,也即在夏歷七月、八月、九月的幾個月內,參見張培瑜、孟世凱:《商代歷法的月名、季節和歲首》,《先秦史研究》,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年版。⑦朱彥民:《〈春秋〉何以名“春秋”》,《管子學刊》2017年第2期。⑧胡厚宣:《殷代稱年考補正》,《文物》1987年第8期。⑨常玉芝:《商代周祭制度》,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⑩因為有文字簡化的原因,蠟、蠟、臘、臘幾個字之間的對應關系,頗為模糊難辨。在此略作說明。其一,蠟,《說文·蟲部》:“蠟(音qù),蠅蠟(音qū,俗作“蛆”)也。”假借為祭祀名蠟(音zhà),為“索”之義,表示為感恩農神而索求百神之報祭。祭名的“蠟”,《字林》也寫作“”(音zhà)。其二,蠟(音là),從蟲巤聲,本義為蜂蠟。簡化為“蠟”(là),與蠅蠟之“蠟”(qū)和蠟祭的“蠟”(zhà)不是一個字,讀音也異。其三,臘(là),從肉巤聲,本義為獻獵物而祭。臘祭不同于蠟祭,是對先祖與五祀之祭。簡化為“臘”(là),與“臘肉”的“臘”(xi)不是一個字。其四,臘(音xi),從肉昔聲,本義是干肉,與“臘”的簡化字“臘”(là)不是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