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 凈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植物的存在遠早于人類,植物詞匯體現了人類語言與認知的原始關系。先秦植物詞匯是漢語早期詞匯,其命名理據、詞義演變、語法語用等方面對其他詞匯都產生了影響。目前學界對植物詞匯關注較少,現有研究多把植物詞匯作為整體進行詞匯考釋、命名理據及文化意義分析等,而有關某一時段植物詞匯的針對性研究和植物詞匯的歷時演變等方面研究較少。因此,本文利用認知語義學概念隱喻和轉喻對詞匯詞義演變的強解釋能力,通過對28部先秦經典傳世文獻中的植物詞匯進行整理,在較全面分析其詞義演變狀況的基礎上(1)本文選取的文獻為先秦經典傳世文獻,包括《詩經》《周易》《尚書》《周禮》《儀禮》《禮記》《春秋左傳》《國語》《論語》《老子》《孫子》《墨子》《商君書》《戰國策》《孟子》《山海經》《管子》《莊子》《晏子春秋》《荀子》《呂氏春秋》《韓非子》《楚辭》等,本文對以上文獻進行的植物詞匯統計及相關研究都是以中華書局2011年以來陸續出版的“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的全注全譯本為依據。另有:《孫臏兵法》依據駢宇騫、王建宇等譯注《孫子兵法·孫臏兵法》,中華書局2006年版;《孝經》依據胡平生、陳美蘭譯注《禮記·孝經》,中華書局2016年版;《逸周書》依據黃懷信、張懋镕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穆天子傳》依據顧實《穆天子傳西征講疏》,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夏小正》依據夏緯瑛《夏小正經文校釋》,中國農業出版社1981年版。,從概念隱喻和轉喻角度對其詞義演變狀況、演變發生機制與動因進行深入研究(2)本文研究植物詞匯在先秦時期的詞義演變,針對的是在本文所涉先秦經典傳世文獻中有使用實例的植物詞匯詞義演變現象,不包含出土文獻或其他傳世字書、訓解書中的植物詞匯詞義演變狀況。,試圖尋找一些關于早期漢語植物詞匯的獨有特性,進而為植物詞匯自身或其他詞匯的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先秦時期,社會生產力水平很低,人們各項活動均與當時的自然環境有著十分密切的聯系,其中人與植物的關系尤為緊密。在本文考察的先秦文獻中除《孝經》外,幾乎在任何一部文獻的章節中都有植物詞匯出現。《詩經》中的植物詞匯數量最多,共225個;其次是《山海經》共206個;再次是《管子》148個,《禮記》141個,《呂氏春秋》124個;《周禮》《儀禮》《左傳》《國語》《戰國策》《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楚辭》《逸周書》中出現的植物詞匯都在50—100個之間;其他文獻中出現的植物詞匯也都在1—50個之間。語言是人們生活與文化的體現,植物詞匯在先秦文獻的廣泛存在充分說明了當時人們生活與植物之間的緊密關系,也說明了植物詞匯在當時詞匯系統中占據的重要位置。總體來看,在本文考察的文獻中有植物義位的詞匯共720個。根據屬性的不同,這些詞匯主要可以劃分為草、木、禾、菜4個類別,同時各類別詞匯又可以根據其核心義素為總名還是專名劃分為總名類詞匯與專名類詞匯。總名類詞匯泛稱某一類植物,如“芥”指稱小草,“薦”指稱牧草,“麓”指稱山腳的樹木等;專名類詞匯特稱某一種植物,如“茈”指稱茈草,“龍修”指稱龍須草,“杜”指稱赤棠等。在所有先秦植物詞匯中,草類詞匯數量最多,其后依次為木類、禾類、菜類。
有關詞義發展演變,蔣紹愚在《漢語歷史詞匯學概要》中討論了引申、擴大和縮小、義位間聚合或組合關系的影響(包括“同步引申”“相因生義”“詞義沾染”)、縮略、語用推理、語法化、語境吸收共7種詞義演變途徑(3)蔣紹愚:《漢語歷史詞匯學概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徐朝華在《上古漢語詞匯史》中談道:“從上古漢語詞義發展的情況來看,詞義發展變化的主要途徑是詞義引申。所謂詞義引申,就是以詞的本來意義為基礎,通過聯想而產生新義的一種詞義發展。”(4)徐朝華:《上古漢語詞匯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經過考察,植物詞匯在先秦時期詞義演變的主要途徑是詞義引申,共有124個參與了詞義引申活動,其他詞義演變方式少見,因此本文主要對植物詞匯在先秦時期的詞義引申進行分析。就早期詞義與引申義的關系來看,有早期詞義為植物義,引申義亦為植物義或不為植物義的引申,也有早期詞義不為植物義,引申義為植物義的引申。就一個詞的所有引申義來看,有單義引申,也有多義引申;多義引申有連鎖引申,也有輻射引申,亦有綜合引申。詞義引申大致由引申起點、機制、動因、終點四個部分組成,其中詞義引申的機制和動因與人類隱喻和轉喻的認知方式密切相關,下文將進行重點論述,此處主要對先秦植物詞匯詞義引申起點和終點的情況進行討論。先秦植物詞匯在詞義上具有較強的穩定性,在720個植物詞匯中僅有124個植物詞匯參與了詞義引申活動,并且以植物范疇為起點向其他語義范疇的詞義引申遠多于以其他語義范疇為起點向植物范疇的詞義引申,這使得在先秦植物詞匯的詞義引申中以植物義為出發點的引申占據了大多數,引申義為植物義的引申則較少。植物詞匯的語義范疇因為人們的認識與命名而存在,但是植物作為物理世界的一部分,具有很強的客觀性與獨立性。一種植物一旦被認識與命名,便不易隨人們認識的變化而變化,反而會因為社會發展初期人們對植物的生存依賴而影響人們對其他事物的認識。先秦植物詞匯詞義的穩定性與其偏單向的詞義引申模式,體現了其作為漢語語義系統發展初期詞義衍生母體之一的基礎性地位。另外,先秦植物詞匯的詞義引申具有不平衡性。草類、木類詞匯發生引申較多,禾類、菜類詞匯發生引申較少。同時,總名類詞匯更多地發生多義引申,專名類詞匯更多地發生單義引申。在先秦人們認識到的植物種類中,草木種類最多,禾類其次,菜類最少。草木類植物在人們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人們努力認識并利用草木以改善生存狀況。草木與人們密切而又多樣的關系,使得人們給予它們更多的認識與意義,也使得相關詞匯有了更多發生詞義變化的機會。禾類、菜類植物是當時人們食物的主要來源,但它們功用較為單一,或為主食或為青菜,較少有其他用途,使得人們對它們的認識也較為單一和固定,因此指稱兩種植物的詞匯發生引申機會較少。總名類詞匯由于外延較廣,詞義內容較為豐富,因此更多地發生多義引申;專名類詞匯由于詞義較固定,發生單義引申較多。先秦植物詞匯詞義引申演變具體情況,見表1。

表1 先秦植物詞匯詞義引申演變情況(5)先秦植物詞匯中有多個植物義位對應一個詞匯形式的現象,針對這些詞匯形式本表格進行了詞義說明,只有一個植物義位的詞匯則不進行詞義說明。后文兩表格中的詞匯都在此表格中,對于相關詞義不再說明。

續表1
有關語言存在、演變的問題,李福印在《認知語言學概論》中總結道:“長久以來,語言學界一直奉行語言任意性原則。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認知語言學開始把語言非任意性,即理據性,確立為語言的一個重要特征。理據性的典型范例象似性也在語言各個層面被研究發掘,語言理據性和象似性成為認知語言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6)李福印:《認知語言學概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2頁。一些認知語義學的重要概念,如意象圖式、原型范疇、認知模型、心理空間、概念隱喻和轉喻等在語言理據問題的追問上,都有較強的解釋力。其中概念隱喻和轉喻被認知語義學認為是人類的兩種重要認知方式,也是對語言現象進行理據性解釋的兩個重要角度。在這里,隱喻和轉喻都是概念性的,不是語言層面上的,隱喻和轉喻性語言是概念隱喻和轉喻的體現,兩者都有源域和目標域,都需要找到源域與目標域之間的關系才能建立源域與目標域之間的轉移。詞義演變與人類的認知機制緊密相關,一個詞由指稱此對象引申指稱另一對象,是基于這兩個對象存在一定關系,而相似、相關就是基本義與引申義可能存在的兩種重要關系。李福印認為:“通過隱喻、轉喻思維來擴展詞義是人的普遍認知能力,也就是說,多義詞詞義擴展的理據性可以通過隱喻和轉喻來解釋。”(7)李福印:《認知語言學概論》,第218頁。
隱喻涉及兩個不同范疇之間的轉移,其發生基礎是事物間的相似性,兩個事物是映射關系。隱喻一般實現表達功能,由源域向目標域進行,映射發生后源域消失,只留下目標域,具有單向性特點,不可逆。在隱喻分類的問題上,國內和國外學者基于不同的角度和方法對隱喻進行過多種分類。亞里士多德將隱喻分為以屬喻種、以種喻屬、以種喻種、彼此類推四種類型,Black將隱喻分為消亡隱喻、潛伏隱喻、活躍隱喻三種類型,Lakoff和Johnson將隱喻分為結構性隱喻、方位性隱喻、本體性隱喻三種類型。國內學者則按照隱喻的表現形式、派生性、詞類、語言層面等多個標準對隱喻進行分類。束定芳在《論隱喻的運行機制》一文中認為隱喻有物理相似性和心理相似性之分,并談道:“物理相似性可以是在形狀或外表上及功能上的一種相似,心理相似性是指由于文化、傳說或其他心理因素使得說話者或聽話者認為某些事物之間存在某些方面的相似。”(8)束定芳:《論隱喻的運作機制》,束定芳主編:《隱喻與轉喻研究》,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年。結合先秦植物詞匯的語言事實,其詞義隱喻變化可以劃分為以物理相似性為基礎和以心理相似性為基礎兩個類別。在以物理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中,有基于形狀相似發生的隱喻。“芒”早期詞義為草、木、禾類植物上的細刺。《說文·艸部》:“芒,草耑也。”《玉篇·艸部》:“芒,稻麥芒也。”由于植物尖狀細刺與日、月、星辰的光芒相似,因此“芒”由植物認知域映射喻指日、月、星辰的光芒,《晏子春秋·第一卷內篇諫上第二十一》:“是以列舍無次,變星有芒。”有基于位置相似的隱喻,“稍”早期詞義為禾的末端,由于禾的末端距禾的主體較遠,由位置義映射至空間域喻指距都城三百里的地方,《周禮·地官司徒》中有“稍人”,鄭玄注:“距王城三百里曰稍。”有基于功能相似的隱喻,“柎”早期詞義為器用品的足,《說文·木部》:“柎,闌足也。”器用品的足對器物有支撐、托起作用,人們對這一認知共享到植物域喻指花托和花萼,《山海經·中山經》:“又東五十五里,曰宣山……其上有桑焉……赤理黃華青柎,名曰帝女之桑。”在以心理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中,“苗”早期詞義為幼小的禾,基于幼小的相似性后來喻指苗裔和后代,《楚辭·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枝”早期詞義為草木枝條,相較于主干屬于非主體的附屬部分,嫡系分支外的子孫相較于嫡系子孫亦非主體同樣有附屬性,人們心理對二者在各自義域所處地位有相似的認知和體會,因此“枝”由植物域映射至社會身份領域時,喻指嫡系分支外的子孫,《荀子·儒效》:“故以枝代主而非越也,以弟誅兄而非暴也,君臣易位而非不順也。”先秦植物詞匯以物理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和以心理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發生次數基本相同。這體現了人們在通過植物來了解和認識其他事物的同時,也與植物之間建立起“同理心”,即通過植物來表現個人的認識、境遇及感受。先秦植物詞匯詞義隱喻認知統計情況見表2。

表2 先秦植物詞匯詞義隱喻認知情況統計(9)在本文中若某一義位發生多次隱喻或轉喻,其書寫形式會對應地多次出現以具體統計出相關隱喻和轉喻的發生情況。
轉喻的發生基礎是事物間的相關性,僅涉及一個范疇,兩個事物是參照關系。關于轉喻的分類有多種角度,有基于鄰近性的分類,有基于語用功能的分類,有基于轉喻出現領域的分類,有基于理想化認知模式中喻體和目標之間關系的分類,等等。張輝、孫明智在《概念轉喻的本質、分類和認知運作機制》一文中寫道:“Kovecses和Radden,在Panther&Thornburg從語用功能角度將轉喻分為指稱轉喻、述謂轉喻和言語行為轉喻的基礎上,將轉喻進一步劃分為低層次的轉喻與高層次的轉喻。其中低層次的轉喻又劃分為命題轉喻和情境轉喻。命題轉喻就是指稱轉喻,即在一個認知域內部的關系中一個概念代表另一個概念。在情境轉喻中,某一具體的情境中高度凸顯的成分用來代表整個事件。高層次轉喻也可分為命題轉喻和情境轉喻兩種。高層次的命題轉喻是語法轉喻,即具有語法后果的轉喻。高層次情境轉喻就是Panther&Thornburg分類中的言外轉喻。這種轉喻一般用于間接言語行為,言語行為場景的一部分被用來轉喻地代表整個場景。”(10)張輝、孫明智:《概念轉喻的本質、分類和認知運作機制》,《外語與外語教學》2005年第3期。無論是高層次的轉喻還是低層次的轉喻,情境轉喻都是在一定情境下發生的,顯然不適用于詞義引申的分析。但是指稱轉喻和語法轉喻卻可以用于詞義的轉喻研究,因此本文從這兩個分類的角度對植物詞匯在先秦時期的詞義演變進行轉喻認知分析。
關于指稱轉喻,周福娟認為:“轉喻,是指‘一個實體的名稱被用來指稱另一和其鄰近的相關實體’。Nunberg把這種轉換指稱的過程稱為‘指稱功能’(Referring Function)。該定義表明轉喻的實質在于在同時出現的實體間建立聯系,并且是以鄰近性關系為基礎。”(11)周福娟:《指稱轉喻:詞匯語義的認知途徑——基于英漢語詩歌文本的認知研究》,蘇州:蘇州大學,2009年。于為則認為:“體現在詞義變化上,只要在同一大語義場內的、具有鄰近性的同詞性間的詞義引申過程都應是在指稱轉喻的作用下完成的,這包括義位的擴大、義位的縮小、義位的轉移。”(12)于為:《先秦漢語建筑詞匯研究》,長春:東北師范大學,2018年。根據以上對指稱轉喻的認識,先秦植物詞匯在指稱轉喻作用下發生的詞義引申首先分為植物域轉喻他域的引申和他域轉喻植物域的引申兩種。由于源域和目標域的不同,植物域轉喻他域的引申又進一步劃分為以個體植物或植物部位轉指類屬植物或植物部位、以類屬植物轉指個體植物、以植物部位轉指整體植物、以整體植物轉指植物部位、以植物部位轉指植物部位、以植物或植物部位轉指顏色、以植物或植物部位轉指器用品、以植物轉指食物、以植物轉指人與神、以植物轉指植物所處環境、以植物轉指社會制度、以植物部位轉指時間,共12個小類。在他域轉喻植物域的類型中可再細致地分為以顏色轉指植物或植物部位、以器用品轉指植物、以食物轉指植物3個小類。語法轉喻就是與句法(包括中心語詞組)和詞法結構相聯系的概念轉喻。這種概念轉喻是一種概念結構,是用來解決語法中形式結構與邏輯結構之間語義沖突的(13)楊成虎:《語法轉喻的認知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2008年。。其中與詞法相關的轉喻是語法轉喻的重要內容之一,其產生主要是由于事物與相關動作、性質等方面具有較強的鄰近性。具體表現是由事物聯想到與其相關的動作、變化、運動,就由名詞義位引申出動詞義位;由事物聯想到動作、變化、運動的特征,就由名詞義位引申出副詞義位;由事物聯想到相關性質、特點,就由名詞義位引申出形容詞義位等。在先秦植物詞匯中,因語法轉喻而導致詞義引申發生的現象較為普遍,可同樣首先分為以植物域轉喻他域、以他域轉喻植物域兩個大類,其后根據源域和目標域的不同還再細分為以植物或植物部位轉指動作、以植物或植物部位轉指事物特征、以植物部位轉指動作特征、以動作轉指植物或植物部位、以事物特征轉指植物,共5個小類。先秦植物詞匯詞義轉喻認知情況統計見表3。

表3 先秦植物詞匯詞義轉喻認知情況統計(14)表格轉喻類型中的序號對應每一小類轉喻類型在文中出現的順序,“1”對應以個體植物或植物部位轉指類屬植物或植物部位,其后以此類推。
吳為善在《認知語言學與漢語研究》中寫道:“自然語言作為人類最主要的交際工具,它在本質上是人類感知、認知世界,通過心智活動將經驗到的外在現實加以概念化,并將其編碼的結果。”(15)吳為善:《認知語言學與漢語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有關語言演變,沈家煊在《語用原則、語用推理和語義演變》一文中提道:“語言處于長期的演變、變化當中。關于演變的機制,Meillet(1985)認為主要是重新分析(reanalysis)和類推(analogy)。‘重新分析’是從一個概念過渡到另一個相關的概念,是概念的‘轉喻’。‘類推’是從一個概念域投射到另一相似的概念,是概念的‘隱喻’。”(16)沈家煊:《語用原則、語用推理和語義演變》,《外語教學與研究》2004年第4期。植物詞匯在先秦時期的詞義演變是在隱喻和轉喻機制的作用下發生的,下面將對先秦植物詞匯詞義演變中的這兩種機制及其產生的動因進行探討。
先秦植物詞匯在隱喻機制作用下,共發生35組詞義引申演變。隱喻的工作機制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17)曲英梅、彭爽:《基于文獻計量法的國內語法隱喻研究分析》,《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王寅在《認知語言學》中將其歸納為認知主體、本體、喻體、喻底、語境,并認為在隱喻工作機制中,喻體與本體或語境之間的意義始于沖突,結于統一,這與一般的工作機制不同(18)王寅:《認知語言學》,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76頁。。可見,隱喻機制的作用主要體現在映射過程與映射結果。
在隱喻映射過程中,先秦植物詞匯詞義演變特征主要體現在本體和喻體具有相似性與映射方向上。相似性是源域與目標域可以發生映射的基礎,先秦植物詞匯在隱喻的映射過程中,主要以本體和喻體的物理相似性和心理相似性為基礎。在映射方向上,在以物理相似性為基礎的映射中,本體與喻體之間喻底的建立基于的是本體的物理屬性,因此該類映射受本體影響明顯。首先,本體所屬語義范疇影響喻體語義范疇屬性。本體所屬的植物形狀領域、位置領域及功能領域都屬于具體、有形的語義范疇,使得其映射喻體雖然與其不屬于同一個語義范疇卻同樣指稱具體、有形的概念。第二,與本體有關的修飾因素會對喻體影像的形成有過濾、篩選作用,影響著最后聚焦的信息。在以形狀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中由于本體多為草木枝條細長的特點,因此其喻體也多具有細長的特點,如“莖”隱喻映射器物的柄、“枝”隱喻映射人的四肢等。在以心理相似性為基礎的映射中,雖然本體多屬于具體、有形的語義范疇,其喻體卻多屬于抽象、無形的語義范疇,這主要是由于該類隱喻映射受喻底影響較大。王寅在《認知語言學》中指出:“人們通過想象力努力在本體與喻體之間建立‘統一’,尋找‘喻底’,如果這種‘統一’或‘喻底’能夠適合當下的語境,與上下文意義一致,便可獲得隱喻義。”(19)王寅:《認知語言學》,第480頁。古代社會人們與植物關系密切,以物擬人的思維方式經常使用。在一定語境下,植物與人的內心感受成為兩個需要對接的點,此種情況,人們內心情感與認識作為喻底聯系植物與人,很大程度上影響最后喻體的形成。如:“芳”指稱花草的香氣,香甜的味道令人愉悅且心生歡喜,以這種心理體驗為喻底,“芳”隱喻指稱美好的品德;“條”指稱樹木的枝條,枝條細長且有序,以這種認識為喻底,“條”指稱辦事的條理。
隱喻發生在不同的認知域之間,其映射結果是新舊義位間發生義位轉移,而不是擴大或縮小。隱喻的映射結果受認知主體、本體、喻體、喻底、語境等多個因素的共同影響。先秦植物詞匯以物理相似性為基礎的映射受本體影響較大,以心理相似性為基礎的映射受喻底影響較大。隱喻映射不一定僅產生一個新義,在多個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本體與喻體間可產生多個焦點信息,使得映射結果有兩個或多個,如以形狀相似性為基礎“甲”分別映射到動物和人及衣物的不同目標域,映合出“動物外殼和人手腳指甲”“軍人甲衣”兩個新義。
隱喻和轉喻是語義演變研究中經常提到的兩個演變機制。傳統研究以隱喻為主,認為其是語義演變最重要的機制,但近年來,轉喻在語義演變中更為基礎的作用被發現。吳福祥在《漢語方所詞語“后”的語義演變》一文中寫道:“隱喻操作涉及兩個不同的認知域,所以它通常是一種作用于語言聚合關系的頓變。另一方面,‘轉喻’指的是同一認知域內概念之間的過渡。即從一個概念過渡到另一個與之相關的概念。這種‘過渡’的動因是概念之間的鄰接性和索引性以及認知上的聯想過程。因為‘轉喻’涉及的是同一個認知域內概念的‘過渡’,所以它是一種作用于語言組合關系的漸變。”(20)吳福祥:《漢語方所詞語“后”的語義演變》,《中國語文》2007年第6期。有關轉喻的基礎作用吳福祥又總結了三點原因:第一,既然語義演變的過程是漸變而非頓變,那么語義演變最基本的機制自然是轉喻而非隱喻;第二,過去很多被認為是由隱喻造成的語義演變,其實都是轉喻的結果;第三,隱喻本質上是對語義演變涉及的不同認知域中“源概念”和“目標概念”的比較和概括,它通常只是轉喻過程表現在共時層面的一種結果,雖然不是每一個轉喻過程都能造成概念隱喻,但幾乎所有的概念隱喻似乎都包含了轉喻過程(21)吳福祥:《漢語方所詞語“后”的語義演變》。。在先秦植物詞匯詞義演變中,轉喻的基礎性作用主要體現在轉喻發生次數遠多于隱喻,存在轉隱喻現象兩個方面。通過本文二、三節對先秦植物詞匯隱喻和轉喻情況的分析可知,隱喻共發生35次,而轉喻共發生148次,兩者在數量上差距甚大。這說明在此一時期的植物詞匯詞義演變中,轉喻機制作用下的詞義演變更為普遍,體現了轉喻在漢語詞匯早期發展中的重要性。轉喻所具有的同認知域、鄰近性特征,比隱喻的不同認知域、相似性特征,更符合人類認知由簡單到復雜、由具體到抽象、由有形到無形的特點。另外,先秦植物詞匯詞義演變中存在轉隱喻現象。吳福祥在《漢語方所詞語“后”的語義演變》一文中認為幾乎所有隱喻可能都包含轉喻,轉喻構成隱喻。黃碧蓉《人體詞語語義研究》:“Radden認為,隱喻和轉喻組成一個連續體,兩者沒有明顯界限。Jakobson曾指出:‘相似性是被添到鄰近性上的,因此任何轉喻都帶有一點隱喻的色彩,任何隱喻也都帶有轉喻的痕跡’。”(22)黃碧蓉:《人體詞語語義研究》,上海:上海外國語大學,2009年,第8頁。在先秦植物詞匯中“蓼”早期詞義為蓼類植物總名,后在隱喻作用下引申有辛苦、艱辛義。《詩經·小毖》:“未堪家多難,予又集于蓼。”毛傳:“蓼,言辛苦也。”在“蓼類植物總名→辛苦、艱辛”的詞義演變中,有“蓼類植物總名→辛辣”的轉喻過程,即“蓼”由指稱蓼類植物,經轉喻機制作用指稱蓼類植物辛辣的味道,再經隱喻機制作用有辛苦、艱辛義。可見在“蓼”的隱喻過程中包含轉喻,轉喻構成了“蓼”發生隱喻的基礎。
轉喻機制與隱喻機制的工作方式有相同之處,兩者均涉及本體、喻體、語境、映射等,因此先秦植物詞匯的轉喻機制分析仍舊從映射過程和映射結果兩個方面進行。在轉喻機制作用下的映射過程中,認知框架、顯著度是轉喻機制得以運行的關鍵。關于轉喻的認知模型,沈家煊在《轉指和轉喻》一文中認為其主要由五個步驟構成。在這五個步驟的行進過程中,概念A能夠指稱概念B,有兩個重要的條件:第一,概念A、概念B須同在一個認知框架;第二,概念A在認知顯著度上,一定高于概念B(23)沈家煊:《轉指和轉喻》,《當代語言學》1999年第1期。。沈家煊將認知框架定義為:“‘認知框架’是人根據經驗建立的概念與概念之間的相對固定的關聯模式,對人來說,各種認知框架是‘自然的’經驗類型。”(24)沈家煊:《轉指和轉喻》。概念A、概念B同處一個認知框架,是轉喻機制能夠運行的前提。先秦植物詞匯詞義轉喻的發生涉及7個認知框架,分別是“整體—部分”“物體—性狀”“物體—質料”“領有者—領有物”“物體—物體所在地”“物體—社會制度”“物體—時間”。
轉喻機制運行中,概念A能夠指稱概念B的另一個條件是概念A的顯著度高于概念B。事物顯著度的差異有一定規律性,一般整體比部分顯著,容器比內容物顯著,近的比遠的顯著,具體的比抽象的顯著。但顯著度具有相對性,先秦植物詞匯的轉喻過程體現出部分比整體顯著、質料比物體顯著的特殊性。在先秦植物詞匯的轉喻中,發生最多的是“整體—部分”轉喻、“物體—性狀”轉喻、“物體—質料”轉喻,其中“物體—性狀”轉喻符合一般顯著度規律,體現為物體顯著度高于性狀顯著度,以事物轉喻性狀發生次數遠多于以性狀轉喻事物。但在“整體—部分”轉喻與“物體—質料”轉喻中,部分轉喻整體的次數高于整體轉喻部分,質料轉喻物體的次數高于物體轉喻質料,這與一般顯著度規律不符,但卻與先秦人們的認知特點相符合。先秦時期植物是人們生活原料的重要來源,人們依賴植物而生活,這樣的客觀情況決定了人們在認識植物時更多地關注植物功能并加以利用,對其他方面關注較少。而對于植物來說,人們利用的往往是某一類中的具體某種植物或其一部分,因此個體和部分取得了較高的顯著度。同樣,人們出于生活需要更多地關注植物功能和制造,因此質料在與物體的對比中取得了較高顯著度。
轉喻機制作用下,詞義映射結果的變化主要體現在詞義范圍的變化與詞性的變化兩個方面。由于轉喻為雙向可逆映射,因此其產生的詞義變化結果類型較多,包含詞義范圍變化的擴大、縮小、轉移。受語法轉喻機制作用,先秦植物詞匯在轉喻過程中一部分詞匯發生了詞性變化,主要表現為植物名詞向動詞、形容詞、副詞轉變,其中也有其他語義范疇的動詞、形容詞向植物名詞轉變,但此類詞義演變屬于由其他語義范疇向植物語義范疇映射,發生數量較少。
有關詞義演變的動因,吳福祥在《漢語語義演變研究的回顧與前瞻》一文中大致總結如下:“關于詞義演變的動因,不同語言學流派看法不同:傳統語言學將語義演變的動因歸結為轉喻和隱喻;生成語言學派則傾向于認為語義演變導源于兒童語言習得過程中的句法重新分析;接觸語言學派則認為語言接觸是語義演變的基本動因;話語語言學和語用學派則主張語義演變的主要動因是話語交際中言談雙方的互動和協商。”(25)吳福祥:《漢語語義演變研究的回顧與前瞻》,《古漢語研究》2015年第4期。本文從認知角度分析先秦植物詞匯詞義演變,認為隱喻和轉喻是先秦植物詞匯詞義演變的重要機制,因此對于詞義演變動因的分析,實際上是對先秦植物詞匯隱喻和轉喻機制運行動因的分析,主要從語言內部和外部兩個方面進行。
從語言內部來說,詞義演變的發生主要受“語言經濟性原則”影響。王寅在《認知語言學》中提到:“在語言發展的某一時期,倘若還未找到合適的詞語來表達某一新概念時,人們常會運用豐富的想象力,尋找概念間的理據性聯系,借用已有詞匯來對其加以表達,從而形成了該詞語的隱喻性、轉喻性用法,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多義詞中的語義鏈現象。”(26)王寅:《認知語言學》,第469頁。如此一來,語言既解決了不斷發展的客觀世界對它的需要,又未給人們使用語言添加更大的壓力。
從語言外部因素來說,社會環境的變化是推動和影響隱喻和轉喻變化的重要原因。黃碧蓉在《人體詞語語義研究》中寫道:“人類創造的客觀物質或精神產品,經濟地位、科技水平、生活習俗都屬文明因素。這些因素長期反復刺激人腦,并以固定圖示存儲下來,成為人們認知世界的基礎,從而參與構建新的語義。”(27)黃碧蓉:《人體詞語語義研究》,第107頁。語義演變中,隱喻機制和轉喻機制同樣受到社會文化的影響(28)王寅:《認知語言學》,第471頁。。宏觀上來看,隨著社會經濟、政治及文化的發展,先秦人們的視野更加開闊,思維更加豐富,為植物詞匯的詞義發展提供了物質基礎和發展動力。微觀上來看,一些社會文化會對詞義演變產生明顯影響。先秦社會受宗法制影響很大,人們對血緣親疏遠近分得很清,體現在植物詞匯中即人們會以植物詞義引申指稱嫡系子孫和支系子孫。另外先秦時期尤其戰國時代,諸子崛起,百家爭鳴,人們建功立業的情緒高漲,反映在植物詞匯中即多數泛稱草類的詞匯都引申出與朝廷相對的草野、民間義,有較強的身份區分觀念與階級意識。
植物對于人類來說,除了能夠豐富人類的物質生活,還有利于人類的精神生活,這引發越來越多的人對植物更深的思考。植物詞匯是人們語言與認知關系的體現,目前學術界對其針對性的研究還較少,因此筆者嘗試著對植物詞匯在先秦時期的詞義演變狀況與其認知機制及動因進行了研究。其詞義演變過程與結果受人們認知特征和認知方式影響明顯,體現了植物詞匯與人類早期認知的緊密關系。同時,筆者相信植物詞匯研究會進一步揭示植物與人類關系的特殊性,其他歷史時期的植物詞匯也會得到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