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坤
葡萄的味道
1
我爺爺死了,今天出殯。
族里來送殯的人很多,他們都坐在堂屋設置的靈堂后面,披著孝衣,戴著孝帽,一字排開,挨著我爺爺的棺材,低聲細語。
他們先說了說我三叔。
這么大的事學曾不來?有人問我爹。學曾是我三叔的名字。
我爹說,遠,來不了,來一次得十天半月。
那也得來呀!不比平常。
寄來三萬塊錢。
那也行,也算盡孝。
來回凈折騰,再說這邊也不能等。我爹向族里人解釋說。
是呀,入土為安。
學曾在那邊還要干幾年?
三年,合同簽的是三年。
一年不少掙吧?
五十萬。
咦,不少不少!現在啥都不景氣,錢不好掙。你咋樣?
還那樣吧,馬馬虎虎,混飯吃。我爹說完吸了一口煙,然后把頭低了下去。
他們說完我三叔,把話題轉移到我爺爺身上。
二哥今年七十三了吧?我四爺問。
是。屬小龍的,七十三了。我爹低著頭回答。
記得小時候我和你爸天天在一塊兒玩兒,一起割草,一起上學。那時到東村念書,蹚水過河,拿個瓦片兒,走一步敲一下。
敲瓦片干什么?一個后生問。
干什么?怕水鬼呀!那時候水大,黃河老淹,村里地勢洼,一到秋天便是一片水。
真有水鬼?
沒見過。
那還敲?
老輩兒教的。
呵呵,讓敲就敲?剛剛問的那個后生笑起來。
不敲?不敲打屁股;再說,敲著還挺好玩。四爺打趣道。
水里有魚沒?
有,老多了!地里一淹,玉米地里撲騰的都是魚,半夜你到地里聽,啪嗒啪嗒,魚鬧騰呢!
那比現在好呀,現在成年累月見不到水,在城里見一泡水,稀罕得不得了。
有啥好的?黃河灘,水一來一季的收成就沒了。
有魚吃呀!
哪能光吃魚?
吃魚也不賴,油炸清蒸,還不得天天換著花樣吃?
說得倒好,哪有東西做?連柴火都弄不到,還油炸清蒸?水一退,一場空。黃河啊!四爺說起黃河就嘆起氣來。
現在的孩子都不曾過以前的日子,說了他們也不懂。我爹抬起頭來說。
二哥這一輩子,心高,沒少吃苦,先是給人家彈棉花,后來烤煙葉,中間還賣過大米,沒閑過。一年到頭都舍不得割斤肉。也不賴,供出個博士,還出國了……
四爺對我爺爺做了總結,便沒人再說什么了。
聚少離多,他們的話磕磕絆絆。
2
快十二點了,還有兩家親戚沒到。
拉靈的人進了堂屋,問我爹,還等不等?過午不候,這是規矩。
于是我爹給那兩家親戚打電話。他握著手機出去了,拉靈的兩個人走到棺材旁,把那恒溫蓋子打開。我爺爺就躺在棺材里,全新的被褥,金黃色的被面,頭發是我姑親手梳的,他枕頭旁邊放著一串葡萄。葡萄是我摘的。
那是五天前的晚上,我爺爺說他想吃葡萄。
就嘗嘗啥味。我爺爺望著我爹說。
我爹不言語,他手里端著碗,碗里是我奶奶熬的小米雞蛋粥。
我爺爺望著我爹足足有兩分鐘,見我爹沒應,就把目光轉向我。
于是我爹扭過頭來對我說,你不去吃飯,站這里干啥?
我說,我爺爺想吃葡萄。
燈光下我爹的臉很暗,看上去很陌生,陰森森的。
你爺爺食道上有瘤子,醫生說了,只能吃流食。我爹說完把碗丟在床頭柜上,伸出一只胳膊要趕我。
我倔強地梗直了脖子,葡萄也能弄成水,又吃不多!
三更半夜讓我到哪兒弄去,去偷嗎?我爹說著站起身,他看上去很憤怒,直立的身體投下巨大的陰影,似乎要把我壓扁。
村邊就是葡萄園,是外地一個有錢人種植的。他承包了我們村子里的農田,圍上了鐵絲網,還有人牽著大狼狗二十四小時巡邏。葡萄是造酒的,不零賣。
我奶奶站在門口,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見我出了院子,她才厲聲問道,干啥去?
我說,摘葡萄!
等我兜著一串葡萄回來,進屋,我爺爺已經死了。
我奶奶靜靜地坐在床上給我爺爺擦臉,我爹不在,出去買炮仗了。我奶奶說,你爺爺死了,得在院子里放掛鞭炮。人生下來要弄出點動靜,死了也一樣。
現在那串葡萄還在,被我姑放在了我爺爺枕頭邊。
梳完頭,我姑說,爹,這是小九給你摘的葡萄,啥時候想吃就吃,現成的。
3
拉靈的人把恒溫蓋子拿下來放在一旁,準備把棺材蓋子蓋上。時間差不多了,十二點要出殯,他們要讓我爹添釘。
來吧,你是兒子,釘子得你來添!拉靈的人攔住我爹說。
我爹手里拿著電話,和屋里的人招呼道,不等了,不等了。他的孝衣寬大肥胖,走起來風風火火的。說完他接住拉靈人遞過去的斧子,還有釘子。
我爹要添釘,卻被執事的司儀梁守禮攔住了。
莫慌莫慌,都排著隊看一眼吧,最后一眼,想說啥就說,每人說句話。梁守禮攔著我爹,然后招呼坐在棺材邊上成排的至親,要和我爺爺作別。我爹咂吧了一下嘴,把斧子和釘子放在了一旁,于是拉靈的人把棺材蓋子又放下了。
我四爺打頭,我們排成一排,圍著棺材,一個一個按順序和我爺爺說話。
四爺說,二哥,走的時候沒受罪,也是福氣。兒女都孝順,這就行了,別惦記!四爺說完走開了,他的臉看上去是平靜的,像老友重逢一般,生和死的距離仿佛是混沌的。
輪到二大爺。二大爺的胖身子挨過去,垂下眼皮道,二叔,要啥有啥,都一樣了。他說著看了看靈堂前面空地上擺著的紙扎,那里有金童玉女,有牛馬汽車,有一棵一棵的搖錢樹,還有一個一個的聚寶盆。沒啥了捎句話,讓小孔給你買。二大爺繼續說。小孔是我爹的小名,大名梁學孔。二大爺說完也走了出去,像是完成了一次探親活動,步履有點匆忙。
接著是四爺的大兒子梁學義。梁學義在我爺爺棺材旁停了停,伸了伸脖頸,溫和地說,二大爺,我是學義,一路走好!梁學義看上去很親切,但陌生,說完跟著他父親出去了。
四爺的二兒子梁學信跟著走過去,梁學信學著他哥的樣子說,二大爺,我是學信,一路走好啊!因為是學的,聽上去輕,緩,飄。說完也就出去了。
輪到我爹,我爹的步子快,沒怎么停,也沒說話,一抹臉就走開了。
我姑倒是在我爺爺旁邊站了好長時間,擺了擺我爺爺的腦袋,怕放得不正,又動了動枕頭,怕硌了脖子。弄完這些又抹眼淚。
還有我,我只看了我爺爺一眼,便感到心頭發涼。我爺爺眼窩發黑,嘴唇發紫,眼睫毛上掛著白霜。我還看了一眼他枕頭邊那串葡萄,應該凍硬了。我什么都沒說就離開了棺材。
我準備到院子里去,我爹立在門旁,手里拿著斧子和釘子。其他看過我爺爺、和我爺爺說過話的親人都出去了,都在院子里等著,等起了靈,準備跟著靈車到墳地里去。我想跟著他們一起去,卻被我爹攔住了,他把手里的長釘遞給我,他只握著那把斧子。
4
起靈了。
隊伍前鳴鑼開道,“當當當”地敲著,跟著是追魂炮,隔一段路就要放三下;追魂炮后面是彩旗班,紅、橙、黃、綠、青、藍、紫,一種顏色兩桿旗;再后面是男丁,我和父親走在男丁的最前面,按照司儀梁守禮的交代,要一路哭到墳場;后面接著是靈車,靈車后面是女眷。
墳地在葡萄園里,已經和葡萄園的負責人說過了,要過靈車,要挖墳穴。
走到葡萄園時,靈車被堵在了外面,因為葡萄園上面為了防止飛鳥偷食罩了一層尼龍網。尼龍網很低,拉靈車的拖車上面架著升降桿,升降桿太高,過不去,有人要找葡萄園的負責人,看能不能把尼龍網拉開個口子,回頭再補。那人回來說負責人進城了,下面的人做不了主。于是有鄰居找來幾把鐵鍬,把尼龍網撐起來,靈車才慢慢開進了墳地。
響器班的人還在奏樂,因為沒有大面積空地,他們松松散散地散布在葡萄架下的不同角落;而彩旗班的人馬已經撤了,那些彩旗沒辦法進到葡萄架下面,在葡萄園外面等著沒什么意義,于是我爹讓他們回去了。
當靈車移到墳穴,接下來是另一個難題——如何把我爺爺的棺材從靈車上卸下來,按照指定的方位擺放。棺材太重,需要不斷調試,但沒有工具,只能徒手,于是響器班的人停了下來,哭聲也暫時停止了。
四爺的兩個兒子跳進了墳穴中,我爹在墳穴邊定位,還有兩位表叔幫忙調動靈車的升降,我的兩個舅舅則拿著鐵鍬隨時動土。我姑父開了輛拖車,擔心埋棺材時土少,墳頭低,到東邊的河灘里挖了兩車新土,但是在挖第三車時拖車陷進了河灘里,于是更多的親朋,還有鄰居,加入了解決問題的隊伍中。
而我、我的遠房堂弟、二大爺的三個孫子,還有表妹,以及那些沒有成年的親戚,都蹲在葡萄架下。秋后正午的陽光正毒,透過稀疏的葡萄葉照在厚厚的孝衣上,讓人感到悶熱而煩躁。葡萄架上的葡萄此時正一串串地擺在我們面前,他們已經有人躲在一旁吃起了葡萄,而我在猶豫不決。
最終,我把我爺爺的遺像放在一旁,摘下一串葡萄吃起來。我想,當我的親人們忙著棺材的事情而沒有悲傷,沒有哭泣時,我吃一串葡萄并沒有太大影響,解決問題和吃葡萄兩者并沒有太大區別,它們都是在遺忘悲傷,遺忘我爺爺去世這件事。
5
當我吃完一串葡萄,又摘下一串準備吃時,響器班的哀樂奏了起來,悲傷的哭聲蜂擁而起。
他們已經把我爺爺的棺材放入了墳穴,擺正了位置,靈車已經收回了升降桿,撤離了墳地。有幾個幫忙的鄰居拿起鐵鍬準備動土,而在動土之前,孝子賢孫們作出的訣別需要別開生面,需要哭聲震天。此時我正拿著一串葡萄,思考著要不要繼續吃下去。
小九!有人喊我,是我爹。
哭聲停了,但哀樂還在奏著,家眷們將目光投向我,以及我手上那串葡萄。
我急忙跑過去。
拿著你爺爺的相片。我表叔訓斥道。
于是我返身,扔下葡萄,把我爺爺的遺像重新抱進懷里。
跪下!我二大爺喊。他的聲音粗獷有力。
哭呀!我四爺對著我說,甚于哀求。
于是我抱著我爺爺的遺像跪到墳穴旁。
哭呀!我爹對著我憤怒地喊。
我一臉慚愧,側臉低聲道,哭不出來!
媽個巴子,養你個廢物,你爺爺白疼你了。我爹嘶啞著聲音訓斥。但我并沒有哭,一點悲傷的跡象都沒有。葡萄酸甜滑潤的汁液還在喉嚨處徘徊,我不知道悲傷如何醞釀。
“啪——!”我爹給了我一記耳光,我倒向一旁,感到所有人的目光一齊壓過來,還有正午的陽光,我感到這些光龐雜而沉重,壓得我胸悶氣喘。響器班的哀樂停了下來,我們家的至親好友、男丁女眷也都停止了哭泣圍了過來。
你他媽的就知道吃吃吃,葡萄啥味呀?我爹鏗鏘地問。
我感到身體在發抖,兩只胳膊酸軟無力,而懷中的相片上我爺爺卻笑得燦爛無比。我跪在墳穴旁,不知如何回答我爹的問話,腦子一片空白。
然而我爹并不罷休,似乎要讓事情繼續下去,他踢了我一腳,道,問你了沒?葡萄啥味兒?他的腳踢在我胸口,把我踢倒在土堆上。
見我不應,我爹又踢了一腳。
葡萄啥味兒?我爹繼續問,聲音低沉,但很硬。
我只好硬硬地答,酸的!我起身,重新跪到墳穴邊。
我爹見我跪好,又補了一腳,罵道,你媽的,你咋不說是甜的?
這次,他用力的方向發生了變化,而且力道增加了許多,一腳把我踢進了墳穴中。
上 學 去
1
一大早,我奶奶便拿了串鑰匙到西邊那間小屋,后面跟著我爹。
爸!我站在院子里喊,但我爹沒回頭,他站在我奶奶身后,一動沒動。
遠處傳來杜鵑的叫聲,很悠遠。院子里的棗樹結了不少棗子,把樹枝壓彎了。偶爾有幾聲蟬鳴,但無力,秋天已經到了。
看我走近,我爹盯著我奶奶手中的鑰匙問我,啥事?
我還要不要上學?我問。問完我站在我爹旁邊,和他一起看著我奶奶將鑰匙插進鎖孔。鎖孔有些生銹,插不到底。
我爹只吐了一個字,上。他說完折身,到東屋拿了一只裝有機油的塑料瓶子,然后推開我奶奶,在鎖孔滴了兩滴,說,試試!我奶奶于是重新把鑰匙插進去。
我爺爺死了都……我吞吞吐吐,猶豫著要不要和我爹解釋一下。
死了也要上!我爹說。
我爹并不看我,依然盯著鎖孔,看我奶奶手里那把鑰匙在轉動。
開了吧?我爹問。我奶奶手里的鑰匙轉了轉,看上去轉得很艱難。
我奶奶說,要不你來吧!她錯開身,讓我爹走到鎖前。
我爹左手摁住那把銅鎖,右手抓著鑰匙,先試探性地轉了轉,見有些松動,便往回轉,反復轉了幾下,鎖終于開了。
他錯開身,讓我奶奶走在前面。
我奶奶和我爹進了屋,屋里有很大的霉味,嗆鼻子。
我扭頭朝里看,看到我爹站在山墻前面,抽出一支煙,點上,長長地吸了一口,默默看著。我奶奶則掀開床上罩著的床單,然后脫了鞋上床,爬到床里面一個箱子跟前,撅著屁股翻東西。
里面是啥?我問。沒人理我。
門口臨窗的位置是一張桌子,上面鋪著層厚玻璃,玻璃下面是層泛黃的報紙,中間夾著幾張照片。桌子上有塊布蓋著一排東西,我掀開看了看,是一排書,發黃,很舊,全是四輪考試、模擬試卷之類。
誰呀?我湊到我爹身旁問。山墻上貼滿了獎狀、照片,還有一個很大的相框,我走近了才發現里面是一張錄取通知書,山東大學的。
誰是梁學孟?我問。
我爹沒言語,吸了口煙,轉身看我奶奶,問,找到了?
我奶奶從箱子里拿了件什么東西,塞進懷里,然后把箱子蓋上,再從床上爬下來。
山墻上掛著很多條幅,都沒有裱,紙張已經翹了皮。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
我要依次看下去,卻聽到院子里有人說話。
主家在不?有人在院子里問。
我爹很快出去了。
搭靈棚的吧?我聽到我爹搭話。
那人應了一聲,于是兩扇大鐵門很快被推開了,發出“哐哐當當”的響聲。
我奶奶下了床,把鞋穿上,然后推著我出去。
走走走。我奶奶說著把我推出了屋,把門關上,重新上了鎖。
2
吃飯打秋風,干活磨洋工。我爺爺活著的時候經常這么說我奶奶。我奶奶吃飯很快,一碗飯一轉眼就吃完了。吃完飯她把碗筷收拾一下,丟在水盆中,便到院子里招呼人。
來的人很多,靈棚已經快搭好了,我爺爺的相片被放在奠桌上,那是他前年在街上照的,笑得很好看,飽滿、含蓄、慈眉善目,不像平常。他應該知道照相的用途,所以在這離別之際,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慈悲一些。做飯的廚師在院子的西北角找了個位置,準備埋鍋。鍋很大,黑的,看上去里面干巴巴的,沉淀著一些泥土。院子里還有幾個街上的鄰居,在和我奶奶攀談著。
我爺爺躺在床上,像睡著了似的,我在他床邊站了站,被我姑拉了出去。
我爹在凳子上抽煙,低著頭,像是在思考什么問題。看我從我爺爺屋里出來,我爹問,你咋還不去上學?
我奶奶這時候從外面進來了,進來她就問我爹,打了嗎?
我爹抬起頭,望著我奶奶說,打了,沒人接。
不接?繼續打。我奶奶說話的口氣和往常不一樣,這時很像我爺爺。我爺爺平時就是這么說話的,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就像將軍下命令。
我爹于是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起身要到外面去。
到外面干什么?屋里不能打?我奶奶瞪著我爹說。
里屋我姑不知何故突然哭了起來,嗚嗚啊啊的。我姑父勸慰道,行了,行了……聽上去有些不耐煩。
我爹在門口停住,開始打電話,他開了免提,能聽到手機的提示音,不過沒人接。
你看,不通。我爹伸出手機朝我奶奶亮了亮,證明似的。
不通繼續打。我奶奶拉過椅子一屁股坐下,看上去并沒有生氣。
我爹于是又按了手機的撥出鍵,然后將手機放在耳朵上,邁過門檻,出去了。
隔了一會兒我爹回來了,一邊進門一邊收手機。
打通了?我奶奶問,說著她從椅子上起身,脖子看上去伸得很長。
通了。
他咋說?我奶奶接過手機,反復撫摸著手機的按鍵,抬頭望著我爹。
我爹看著里屋說,不來!
我姑抽抽搭搭,在里屋幫我爺爺穿鞋子。
原話?我奶奶質疑道,兩眼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爹。
原話可長了,說了你也不懂。我爹把煙頭丟在地上,靠著里間門口,問我姑,鞋小了?
我姑在里屋答道,不小,新鞋,有點緊,穿穿就好了。
原話你說吧,我聽聽。活這么大歲數,有啥不懂的?我奶奶把手機遞給我爹。
不到黃泉不見面!我爹說得很大聲,不像是和我奶奶,倒像是和里面我爺爺在說。
這是你爹以前講過的,我知道。都記著仇呢。媽的!我奶奶罵了一句,一屁股癱在椅子上,嘆出一口長氣。
不來就不來,不來拉倒。我奶奶停了許久,突然抬起頭,舉起胳膊指著我道,小九,你過來。
我走過去,站到我奶奶前面。我看到我奶奶臉上濕了一片,眼睛里還噙著淚花。她手伸到懷里,從里面掏出一個疊起來的淺藍色回紋舊手絹,塞到我手中,說,拿著吧,這本來就是你的。我奶奶把東西一塞,側過臉去。
你給他干啥?留著給老二孩子吧,就這么點東西。我爹說著從我手里把東西奪走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覺里面很硬。
我爹把東西遞給我奶奶,我奶奶沒接,一直側著臉,我爹將它丟進了自己口袋中。他轉身看我還在屋子里站著,想起什么似的問道,你怎么還不上學去?都遲到了。我爹說著伸手要揪我耳朵,我一閃身逃出了堂屋。
堂屋門前的靈棚已經安置好了,廚師也已架好了大黑鍋,正在放鼓風機。
我挎著書包要到學校去,在街上遇到一輛皮卡車,車上拉著一車紙扎。他們停下來向我打聽梁學孔家在哪里,我抬手一指,他們就離開了。
皮卡上的紙扎搖搖晃晃,要振動翅膀似的朝我家飛去。
3
我們家院門前的村街上圍了許多人,他們是來看女黑頭的。女黑頭是鄰村響器班的臺柱子,上過電視,參加過比賽,還得了獎,遠近聞名。她此時在唱《探陰山》,聲音粗獷嘹亮。
我爹正蹲在靈前和專事喪殯司儀的梁守禮說話。
你們家墳地攜子抱孫。你看,這邊是你爺爺你奶奶,這個位置是你爸你媽,這邊是你,老二學孟,老三學曾……梁守禮拿支粉筆在水泥地上畫著。我往他們跟前湊了湊,沒人注意。
鼓風機嗡嗡嗡地響著,把火苗吹得很直,指向黑色的鍋底。廚師在炸東西,拿著黑色笊籬在大鍋里翻來翻去。天陰了,刮起了秋風,把棗樹葉子吹得嘩嘩響。
小九,過來!廚師招呼我。
啥事?我有些遲疑,看到翻滾的油鍋停住了腳步。
你來!廚師臉上露出笑容,手朝下向我招著,像是有什么秘密。
我往前靠了靠,還是沒有走近,但是廚師朝著我走了兩步,從一旁的大盆里抓了把霜打花生。
甜的,好吃!廚師說著遞到我跟前,我伸開兩手接著。
吃吧!說完廚師又抓起笊籬干起活來,他在為來往祭奠的親朋準備午飯。
西邊那間小屋的門莫名地半開著,我吃著花生走了進去。
房梁上掛著的蜘蛛網已經沒了,桌子上的蓋布換成了新的,床上的鋪蓋不像原來的樣子,屋子里似乎被簡單打掃過。我走向那面山墻,山墻上的條幅少了一張,不過相片還在,背景失去了鮮亮的顏色,里面的人也顯得有氣無力。
院子里響起了一陣鞭炮聲,隨后是腳步聲。
小九在這兒呢?進來的是隔壁的花奶奶,她應該是來送街坊禮的。
花奶奶問,干啥呢,這是?你不去給你爺爺守靈?她說著靠近我,和我一起抬頭望著山墻。
嘖嘖,都是獎狀,你二叔學孟真是個好才性,可惜了。花奶奶惋惜道。
你見過我二叔?
打小看著他長大的。唉!可惜了。對了,你二叔沒來?花奶奶問。
我有點迷茫,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二叔在哪兒呢?我問。
花奶奶的目光停留在那些照片上,并不看我,仿佛心神被勾去了一般。
你爸沒給你說?花奶奶嘴巴半張著,似乎在等待另外一句話,好繼續說下去。
沒。我搖了搖頭,看著花奶奶說。
花奶奶失望地吧唧了一下嘴巴,你們家的人嘴都嚴,不透風。說完就出去了,帶著一陣風。
4
奶奶,梁學孟是我二叔?我問我奶奶。
我奶奶和幾個街坊鄰居在東屋的客廳,她們都坐在竹椅子上說著話,聽到我問都不言語了。
他來了?我奶奶問,聲音溫和,臉上卻是冷的,像斧剁刀削一般,是那種不規則的剁法,只有眼睛露出點神采。
他在哪兒呢?我問,問完望著我奶奶。我感到我沒辦法在她那里得到答案,我們兩個的話頭對不上。
忤逆!我奶奶嘴巴里莫名地吐出兩個字,然后就閉上了,一臉失望。
我姑趕快起身,推著我的肩膀往外走,邊走邊說,提他干啥?走走走。
我二叔在哪兒呢?我問我姑。我姑眼睛腫了,只能看到中間的一條縫,孝帽把她前額的劉海壓得很低。她的兩只手粗大有力,不像是女人的手。
我姑把我拉到堂屋,這時我爺爺已經躺在了棺材內,棺材外面涂著乳黃色的漆,漆味很重,前面寫著很大一個壽字,棺材上面蓋著恒溫板。
在堂屋里間,我姑把我摁在了我爺爺的床上,這讓我感到害怕。
誰讓你提他的?我姑瞇上了眼睛,嚴厲地問。
我低下頭,閉著嘴巴。我知道我沒什么好說的,一切都出于好奇。
從今往后,誰都不能提,知道嗎?我姑鄭重地晃著我的肩膀說,說完她出去了。我沒有在我爺爺屋里久留,我姑一出門,我也跟著出去了,我感到我爺爺屋里的空氣緊繃繃的,呼吸起來有些胸悶。
我看了一眼我爺爺的黃漆棺材,棺材龐大而厚重,而我爺爺的身體狹窄而渺小,它就像一條船,要把我爺爺運到某個地方去,這讓我胸口涌出一陣離別的悲傷。
我爹在奠桌前的火盆里燒東西,被我姑揪了出來。
燒它做啥,到那邊還想打人啊?!我姑嚷完,把那東西拿出來,扔在了堂屋的屋頂上。
扔完我們都仰頭看著,那是一條牛皮做的鞭子,它打過我奶奶,打過我爹,也打過我姑,但沒有打過我。不過我知道它打在身上很疼。那條鞭子像一條死去的蛇,蜷在了屋頂的瓦楞上。在它的旁邊,是我爺爺暗灰色的條紋枕頭,枕頭上有黑色的腦油。
他就是根鞭子,我們都是牲口,他不光打屁股,還經常打你的臉。現在好了,大家都輕緩了。我爹說完,長長地出了口氣,一臉輕松。不過他也就輕松了一刻,馬上臉色就變了,他疾步向我走來,伸手拽住我左邊的耳朵厲聲道,不是說讓你上學嗎,怎么還在家里?!他邊說邊揪著我的耳朵朝院外走。
我和老師說了,我爺爺死了,老師說讓我放假……我準備辯解,在肚子里反復打著草稿,但還是沒有說出來,只是“啊啊啊”地叫著,因為我爹的手很有力,耳朵實在是太疼了。
你爺爺還盼著你考北大清華哩,你就這樣讀書呀?啥時候能如你爺爺的意?我爹說著把我揪到了院外。院門口的女黑頭還在粗聲大嗓地唱著:
我且到望鄉臺仔細觀看
一陣陣陰風颼颼刺骨寒
……
匯 款 單
1
桃花開得正艷時,我爹從城里回來了。
回來后的大部分時間,我爹都站在我家院子前面的街上。過往的村人們會和我爹打招呼,回來了,老八!
嗯,忙著呢?我爹應一聲,從口袋里掏出一盒黃金葉,抽出一支讓出去。
過路的村人總會問一聲,咋樣了?
唉!晚期,城里的醫院也沒啥好招兒,這不讓接出來了。我爹把腦袋朝院子里扭一扭,示意著繼續說,醫院里烏七八糟的,不如家里清凈。我爹說完低著頭,無可奈何的樣子,拿右腳一下一下搓著地面。
遇上這病,老天爺也沒招兒。好吃好喝,心情好點,妥了!路人贊同我爹的說法,長吁著,感嘆著,叼著煙卷和我爹沉默著站立那么一會兒,又問,老三沒來?
沒,太遠,來回凈折騰,也幫不上啥忙。一張機票一兩萬,來了也是干瞪眼。我爹不看路人,吸一口煙抬頭看遠處。
那還是指望你呀,本事越大,越指望不上。路人說完走了。
我爹吸完一支煙,抬頭朝左右的村街望一望,再也望不到一個人,這才轉身回家去。
他把院子的大門敞開著,偶爾有條遛街狗進來,轉一轉,沒找到吃的,又溜走了。
堂屋里間,我奶奶在招呼著我爺爺吃飯。小米雞蛋湯,我奶奶熬的,很稀。
放點糖吧,沒啥味道。我爺爺央求道。
我奶奶端著碗回廚房,一會兒就來了。
喝吧。我奶奶把碗遞過去。
我爺爺喝了一口,咂吧了一下嘴,說,放少了,一點味道都沒有。我爺爺說完把碗送給我奶奶。
我奶奶于是重回到廚房,廚房里叮叮咣咣響了兩下,我奶奶很快又回來了。
這次我奶奶把碗丟在床頭柜上,坐下道,喝吧。
我爺爺從床頭柜端起碗,嘗了嘗,又把碗伸了過來,抬高了嗓門,一臉懷疑,你到底放了沒?
你愛吃不吃,不吃拉倒。這不你大兒子在,讓你大兒子伺候吧。事兒真多!我奶奶看我爹從院子里進屋,便指著我爹抱怨。
我爹一貓腰進了里屋,接過我爺爺伸出來的碗,又進了廚房。
回來的時候,我爹提著白糖罐子。
媽,我來吧!我爹讓我奶奶起身,然后坐到我奶奶剛坐的那把椅子上,打開白糖罐子,挖出一勺子白糖倒進我爺爺黃色的搪瓷碗中。
我爹挖完一勺,把勺子伸到罐子里,準備再挖。
夠了夠了。我爺爺一邊阻止我爹,一邊端起碗來,沒等我爹把白糖攪勻,就吸溜起來。
我爺爺喝了兩口,緩氣的時候,我爹又挖進去一勺。見我爹把勺子又伸進白糖罐子,我爺爺急了,瞪眼看著我爹,粗著嗓子道,不過了這是?
我爹沒回答,依舊把勺子伸進白糖罐子,問,甜不甜?
我爺爺含著怨氣道,甜甜甜。力氣不大。
我爹繼續問,有味道沒?
我爺爺不耐煩了,有有有!
在家不?這時院子里有人喊。
這不妥了!我爹看了一眼旁邊站著的我奶奶,把勺子丟進白糖罐子,起身出去了。
走到門口,我爹想起什么,回頭對我奶奶道,他是惜財不惜命,好治!說完我爹和院子里的來人打招呼,是鎮上郵局的郵差,來送我三叔的匯款單。
我爺爺聽了我爹的話,把喝到一半的飯碗撂在床頭柜上,罵道,媽的,不喝了!罵完我爺爺倒在床上,一臉煞氣。
2
石榴花開了。我爹把以前的一張相框拿了出來,反復擦拭了幾次,掛在了堂屋東山墻上。我奶奶看了,埋怨我爹,掛它干啥?看了凈讓他生氣。
我爹沒停手,找來斧頭和釘子,還是把相框掛上了。
相片上有我爹、我娘、我三叔、我姑、我奶奶、還有我,我剛剛一歲。在我們身后是那棵嫁接過的石榴樹,花兒開得紅的紅,黃的黃,白的白,一棵樹燦爛非常。
九年了!我爹嘆了口氣說。
我站在我爹身旁,和我爹一起看著相框。相框里的我木訥呆滯,像是被時間的繩索捆綁著,永久定在了那里,動彈不得。
我爺爺呢?我有些好奇,問我奶奶。
你爺爺不照,倔得很!
我的目光躲閃著,終究還是落在了我娘那張臉上。我娘燙了卷發,額頭很亮,脖子上掛著金項鏈,側著臉,一只胳膊抬起來擱在我爹的右肩上,目光柔和,好像知道多年之后的某時某刻,我會像今天這樣看她。
你娘要不死,現在該多好!我奶奶撫摸著我的腦袋,嘆息著。她是心強命不強啊!也怨我,眼神不行,喝了藥要是及時叫人,也不至于……她的身體哆哆嗦嗦,我還以為感冒了,扶她到床上,把被子一捂,心說發發汗就好了,誰知道……唉!
我奶奶繼續嘆息著,撫摸我腦袋的手停了下來,用力抓著我的頭皮,把我的腦袋弄疼了。
別提了,提她干啥?我爹臉一沉,急火火地出去了,還帶著一陣風。
外面的杜鵑一聲接一聲地叫著,悠遠嘹亮,麥子要熟了,空氣中有一股靜謐而飽滿的麥味。
我姑在院子里和我爹說著話,她剛從家里回來。
我姑父是個廚子,飯店生意不好,老板讓他回家歇幾天,他在家里憋得難受,天天找人喝酒打牌。我姑讓我爹到他們家里勸一勸,這樣子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我姑進屋的時候,我奶奶還在說著,說的是我三叔。
你娘想分家,你爺爺不讓,說老三還沒成家,不能分。后來老三考了研究生,到北京了,你爺爺還是不讓分,說老三都走了,就剩你爹一個了,還分它干啥?不分不分吧,你三叔上研究生讀書沒錢,就把你爹建豬場的錢挪了。你爹一心想建個豬場,還到鎮上的養豬場跟人家學了半年,攢錢攢了幾年,你爺爺說用就用了,你娘不依,就喝藥了。
我奶奶繼續說我娘,說我三叔,我姑進來之后就把我奶奶打斷了。
他都這么大了,你和他提這個干啥?我姑攔著我奶奶,不讓她說下去,但我奶奶并沒有停下來。
誰也別怪,要怪就怪他。我奶奶說到“他”字,下巴朝我爺爺住的里間抬了抬。
媽,別說了,當著面說這個干啥?我姑要把我拉到外面去,但我爺爺屋里的響動把她們驚住了。
我爺爺在用拐棍敲床幫子。他坐在床沿上,臉皮發緊,胸口發悶,喘著粗氣,我奶奶和我姑只好扶著他躺到床上,這才好了一些。
他這是不讓說呀!我奶奶繼續說。
不讓說就不說吧,他都這樣了,你還和他嗆啥?我姑幫我爺爺擺了擺枕頭,埋怨我奶奶。
他現在做不了我的主了。我奶奶把我爺爺的一條腿抬到床里面,一邊絮絮叨叨地繼續說著。但她還沒有說出兩句,就“哎喲”一聲捂著腦袋出去了。我爺爺手里的拐棍敲了我奶奶的腦袋。
看到沒有,看到沒有……我奶奶站在門口指著我爺爺道,躺床上還想著打人哩,欺負我一輩子了!喂你吃喂你喝,白搭給你了!
我爺爺用一條胳膊舉起拐棍,嘴巴哆嗦著,指著我奶奶道,你走!
我姑把我爺爺手里的拐棍奪了下來,埋怨著我奶奶道,少說兩句吧,他都這樣了!
但我奶奶還要說,我走?我不走,這是我家,憑什么讓我走?你走還差不多,看咱兩個誰先走?我奶奶說完,拉著我的手出了屋,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的石榴花開得正艷,蜜蜂嗡嗡嗡地在花枝上移來移去。我奶奶把我拉出屋子,丟在院子里,自己到街上去了,邊走還邊念叨,看咱兩個誰先走,看咱兩個誰先走……
街上站著郵差,扶著自行車在和人說話,看樣子這次我三叔梁學曾的匯款單沒有來。
3
我姑買了輛摩托三輪車,和我姑父一起從鎮上貨運站批發一些蔬菜,然后到三里五村走街串巷去叫賣。
每天傍晚,我姑都要來我家一趟,一是來看看我爺爺的情況,二是留下一些賣剩的蔬菜。
我奶奶見了我姑父總要嘆一句,小淑啥都好,就是學問低……要不然到外面打工,一個月也不少掙。我姑大名叫梁學淑。
每次我姑父就只是笑,很少搭腔了。但我奶奶見了他,還是不厭其煩地說。次數多了,我姑就會反問,當初為啥不讓我上學?
讓你去你不去嘛!老是考不及格,搬著個板凳,打一頓還是不去,一看書就頭疼。我奶奶解釋著。
小孩子懂什么,她不想上就不上?你是大人,還當不了小孩子的家?我姑的臉有些猙獰,好像在替另一個人抱打不平。
我奶奶語塞了,瞪眼看著我姑。我姑則毫不相讓,于是兩個人四目相對。最終,我奶奶無趣地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隨后,我姑把話頭指向我,小九上學沒?
我有點怨氣道,放暑假了,還上學?
對啊,放暑假了!瞧我,連這都忘了。我姑笑一笑,好似冤枉了我,不過她還是要說,那也要多溫習溫習功課,不能丟下,你看你三叔……我姑想起什么似的,抬頭望一望東邊,東邊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但現在是傍晚,那里的天空暗淡無光。她望過去,停頓了一下說,要說咱家的才性,還是你二叔,上課不用學,回家只管問,啥都知道。
我奶奶忘了剛剛和我姑的對峙,接著話頭道,祖輩傳!你爺爺才性就好,以前趕集買東西,算賬張口就來……可惜呀!
我奶奶的嘆息還沒結束,我姑又問,老三還是不來?
不來!我爹答。
那就死到外邊吧!我姑咬著牙,把三輪摩托車上面的豆角提下來,話像是從她牙縫里蹦出來的。
他們在院子里擺了桌子,放好凳子,又擺了些碗筷,放了幾瓶啤酒,要在西邊窗臺前的棗樹下吃晚飯。
我奶奶小聲嘀咕著,遠,不來不來吧。她端了一盤涼拌黃瓜,放到桌子上又端了回去。
咋了?我姑問。
我奶奶答,光顧著和你們說話,忘放香油了。
我姑父和我爹在棗樹下抽煙,談論村外葡萄園的事情。園里的工人有人偷著往外賣葡萄,我姑父也想弄一些,問我爹有沒有門道。我爹搖著頭,勸我姑父不要碰,然后把話題岔開了。
咱家里的人,心一個比一個硬!我姑洗了兩個西紅柿,一邊吃一邊說,早晚我得和老三算算賬!
我姑父笑道,老三咋得罪你了?
他會得罪我?十年八年都見不上一面,他咋會得罪我呀?我姑蹺起了二郎腿。
那你和他算啥賬?我姑父問。
和你說你也不懂!你不懂。我姑白了我姑父一眼。
我奶奶放了香油,端著黃瓜放在桌子上,拉了把凳子坐下,說,老三也不容易,三十好幾了,連個媳婦都沒尋上,一個人跑那么遠!
誰讓他去了?北京好好的工作他不干,自己找罪受,怨誰?還不是躲?我姑拿起一雙筷子,嘗了嘗我奶奶拌的黃瓜,吃了一口,說,鹽放多了!
我奶奶于是拿起一雙筷子嘗了嘗,又把筷子放下了,說,吃吧,事兒還不少哩。日子好了就瞎講究,你們是沒經過饑饉年,餓得走路都要扶墻,能撐下來的都是命大的。
我姑把臉轉向院門的方向,留給我奶奶一個后腦勺,說,還是沒本事,有本事還能餓死?說完她伸手拍了拍小腿的腿肚子,也許有蚊子。
我奶奶說,本事?偷生產隊的糧食那叫本事?我姑于是扭過臉來,看了一眼我奶奶,說,那啥叫本事?當個老百姓,吃飽穿暖,不受苦,就是本事。
那也不能偷,不能搶!我奶奶硬硬地說。
我姑父沒趣地笑了笑,拿起子起了瓶啤酒。
我姑的話頭軟下來,說,別管啥年頭,老實人總是吃虧!
俺們小時候苦還少吃了?天天挨打!我姑正說著,腦袋轉向棗樹后面的窗戶,道,俺爹又敲床幫呢!
我奶奶喝了一口稀飯,說,敲吧敲吧,讓他敲吧。快不敲了!并沒有起身。
我爹朝我點了點下巴說,去,看你爺爺要啥呢。
我不去,他光用拐棍敲我腦袋!
你爺爺才舍不得敲你腦袋呢,你爺爺留著你的腦袋好好讀書,讓你考北大清華哩!去吧。我姑哄著我說。
我磨蹭著說,讓我把飯喝完。
那你就快點喝!
燙啊……我叫一聲,反問,你們為啥不去?沒人回答,桌子上的人突然沉默了,只剩下我吸溜碗邊的聲音,聽上去很夸張。
我姑打破了沉默,低著頭說,老三就是沒良心,從小到大,啥好的不讓著他?
三兒咋沒良心了,月月往家里寄錢!我奶奶反駁。
那是他心虧。
他有啥心虧的?還不是讓老東西逼的?把臉都扇腫了。還是我奶奶在說。
那他跑那么遠干啥?都跑到天邊了!十年了,連個人影都不見!從小到大,對他最親了!
我奶奶臉一沉道,你是不是嫌屈呀?
我有啥屈的,再屈有俺哥屈?供了老二供老三,供到最后媳婦都沒了。
那不就妥了?你哥都不喊屈,你喊啥哩!我奶奶把飯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姑。我姑這次沒有回話,空氣一下子變得很緊張,大家又一次沉默了。
這次是我爹,催著我說,去看看你爺爺敲啥哩?剛喂過飯。
我在小凳子上擰著屁股,拖延著不想過去。
我爹和我姑父碰了碰酒瓶,然后仰起脖子,每人都把酒瓶提起,咕咚咕咚喝起啤酒來。
我爺爺的拐棍聲沒了,屋子里很靜。
看,不敲了……我指著我爺爺屋子里的那扇窗高興地說。我想這樣我就不用過去了,我剛把手放下,堂屋的客廳就“哐啷”一陣響,我忙跑過去看。
客廳的白熾燈亮著,我爺爺倒在地上,離他不遠處的地上,是那個已經碎了的玻璃相框。
我爺爺臥在地上,上身匍匐,但腦袋直立著,臉上的表情很平靜。
說了不讓掛不讓掛,就是不聽!是我奶奶的抱怨聲,她走到那碎了的相框旁,蹲下來撿那相片。
我姑父也跑了過去,要把我爺爺扶起來。
我爺爺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他的力氣越來越小了,小到不能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他撿起自己的拐棍,用拐棍的末端指著我奶奶,說,扔了!
不扔!我奶奶倔強地說。我奶奶把那受損不大的相片撿起來,放在自己胸口。
我爺爺突然就把拐棍搗向我奶奶。他咬著牙,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手里的拐棍搗向我奶奶的胸口,把那相片搗了一個洞。
別扶他!我奶奶瘋了一般嘶喊一聲,然后捂著自己的胸口,捂著那張相片。
我姑父于是把我爺爺松開了。
我姑走過去扶著我奶奶,要把我奶奶扶到院子里。我爹抽著煙立在我旁邊,他既沒有扶我爺爺,也沒有扶我奶奶,只是冷靜地看著。
我爺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進了自己的臥房。
我奶奶并沒有動,手里還拿著那張相片。在那照片上,我娘、我爹、我姑,還有我三叔,他們的腦袋朝下,看上去搖搖欲墜。
4
我爺爺的病更重了,吃不下飯。我爹找來村里的醫生,每天給他輸營養液,打白蛋白。
我奶奶讓我爹把那相片用膠布粘了粘,又讓村里照相的梁學明裱了裱,掛在了東邊我爹的臥房。
我奶奶看著裱好的相片,撫摸著我三叔的臉,有點不舍。不知道我三叔現在什么樣子,是不是胖了,我想他應該和相片上的不一樣,人都是會變的,每天都在變,何況十年呢?
那是收麥天,我奶奶說,郵差送來了你三叔的通知書。我說這是大喜事,你也剛好一歲,就把梁學明喊了過來,趁著咱家石榴樹開花,好看,給照個相,就是你爺爺倔,死活不照!
我奶奶指著我爺爺的臥房說,一輩子沒啥出息,三兒好不容易考了個研究生,照個相咋了?就是不讓,說啥“狗歡一溜屁,人歡沒好事”。一個人跑地里看麥子去了。你說孫男孫女的,一家人樂呵呵多好!他就好這個,當頭潑你一盆冷水,弄得一家人有鹽沒醋的,沒趣得很。
我奶奶繼續說著,撫摸著相片。她的臉上現出少見的慈祥,仿佛回到了當時的情景。
我奶奶抱著我坐在一張竹椅上,右手環著我的胳肢窩,左手拿著撥浪鼓。天熱,她穿著紫色的印有水紅喇叭花的寬大T恤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腦后綰一個發髻,還戴上了她的金耳環;還有我娘,一臉俏皮的模樣,穿著時髦的白色鏤空蝙蝠衫,扎著很寬的黑色腰帶,腦袋上架著她珍藏的結婚時的墨鏡,嫵媚地翹起胳膊,搭在我爹肩頭;我爹的頭發是剛理的,時髦的鍋蓋頭,那時很瘦,看得到臉上的骨架,他穿著雪白的白襯衫,和我娘一樣,束著腰帶;還有我姑,那時她還沒有結婚,剛和我娘從鎮上回來,燙著相似的卷發,圍著項鏈,穿著玫瑰紅的連衣裙;只有我三叔,他剛從地里回來,人曬得很黑,看上去有點憔悴。他的汗衫是我爹的,有點大,向下耷拉著,頭發濃密,還沒有來得及理。
當攝影師梁學明喊“預備”的時候,我奶奶搖起了我的撥浪鼓,我娘翹起了胳膊,我姑開始微笑,我三叔調整了下自己的情緒,好讓自己笑得更燦爛。只是梁學明的快門按下時,我們臉上的笑容并沒有他喊“預備”時那樣飽滿,每個人臉上都潛著憂愁。
如今那潛著的憂愁還在,既沒有浮出,也沒有落下。在我們的眼神里,就好像我爺爺當時也在,就在石榴樹不遠處盯著我們。
有人嗎?我聽到院門口有人喊。
我爹從東屋里伸出頭來,問,誰呀?
匯款單!那人答。
是郵差。
不一會兒,我爹趿拉著鞋出去了,手里拿著我爺爺的印章。
我爺爺名叫梁守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