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鏡花作品中的中國元素探究

⊙陳艷芳 馮立華［長春師范大學，長春 130000］

明治維新之后，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雖然大量吸取了西方先進思想，但仍然有很多日本作家創(chuàng)作了一些帶有中國題材的作品，其中泉鏡花作為日本跨越了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的浪漫主義代表作家，在他去世將近四十年之后，被日本文壇稱為日本近代文學史上超越了時代的杰出作家，他的《高野圣僧》和《義血俠血》也蘊含了大量的中國元素，對日本近代浪漫主義文學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同時，他那獨具特色的浪漫主義風格，可以說也代表了日本文學的一個重要側(cè)面。泉鏡花小說中受到中國元素影響的研究，目前國內(nèi)還不夠詳細系統(tǒng)，本文擬通過泉鏡花作品《高野圣僧》和《義血俠血》與中國唐代傳奇小說《板橋三娘子》、戲劇《玉堂春》的比較分析，理順泉境花作品在表現(xiàn)手法上對中國元素的借鑒，探索其異同的形成原因，并討論泉鏡花作品的獨特性。

一、《高野圣僧》與《板橋三娘子》——純情至上與因果報應(yīng)

據(jù) 《泉鏡花先生藏書目錄》，泉鏡花對中國書籍的收藏達60 部之多，其中有《聊齋志異》《唐代叢書》《搜神記》等志怪小說，這能夠看出泉鏡花對中國志怪小說有濃厚的興趣。對于《高野圣僧》，田中貢太郎在「怪譚小説の話」中提出，《高野圣僧》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唐代小說 《河東記·板橋三娘子》。但從內(nèi)容上看，兩部作品表達了不同的主題。

《板橋三娘子》講述的是一個叫季和的書生借住于三娘子的旅館，并在當晚發(fā)現(xiàn)了三娘子的秘密：客人們吃下三娘子制成的燒餅后變成了驢子。三娘子將這些驢子趕到后院驢棚，把他們的錢財據(jù)為己有。然而季和沒有聲張，選擇一個月后再次入住此店，趁其不備，讓三娘子吃下燒餅，從而變成了一頭驢，于是季和騎著這頭驢四處云游。四年后，一位老者得知真相并解救了她，恢復(fù)人形的三娘子拜謝老人離開。這則故事不僅諷刺了一些人不擇手段追逐財富的心理，而且?guī)в幸蚬麍髴?yīng)的觀念。

《高野圣僧》講述的是高野圣僧年輕時云游各地,在瀑布下意外遇見了一位漂亮的女子。她與她的白癡丈夫和一個老人共同生活在茅草屋之中。13 年前，美婦的家鄉(xiāng)發(fā)生了一次特大洪水,水災(zāi)沖走了她的家,但將她原來可以治愈創(chuàng)傷的能力轉(zhuǎn)變成了將人變?yōu)閯游锏牧α俊７彩悄切λ鹆松牡娜耍紩阉麄冏兂缮钌嚼锏娘w禽走獸。而圣僧逃脫一劫的根本原因，正是他的善意解開了婦人的心結(jié)，他對婦人完全是精神上的戀愛。

從這兩部作品可以看出，《高野圣僧》具有濃郁的泉鏡花風格的浪漫主義色彩,泉鏡花通過圣僧視角回憶過去，并不斷穿插作為觀眾的“我”的觀察，將讀者帶到一個怪誕神奇、充滿著浪漫主義氣氛的世界。作者巧妙地將敘事技巧與豐富的想象力融會貫通，描繪出了一幅精彩絕倫、富含浪漫主義色彩的畫卷。兩部作品表達的主題思想雖然大相徑庭，但都反映出了時代背景。《板橋三娘子》中商人極度追逐財富反映了唐代商品經(jīng)濟的蓬勃發(fā)展，《高野圣僧》則體現(xiàn)出明治維新帶來的思想解放和人們對自由愛情的向往。由此可見，這兩部作品都具有各自的時代特色。并且，在故事設(shè)定上也有不少共同點。首先女主人公都是年輕女子，并且她們都擁有把人變成動物的魔力。其次男主人公都是在機緣巧合下發(fā)現(xiàn)了她們的秘密并都幸免于難。兩部作品也有許多不同之處。除了主題思想不同，兩部作品在塑造女主人公的個人形象上也有很大不同，三娘子的形象比較扁平化，而美艷婦女的形象則要生動一些。

泉鏡花的創(chuàng)作手法表現(xiàn)為日本式的唯美主義。泉鏡花通過獨特的修辭和耽美式的辭藻，巧妙地將日式傳統(tǒng)藝術(shù)和歐式寫作技巧相互糅合，營造出了許多想象力豐富的場景。《高野圣僧》中，泉鏡花模糊了人與自然的界限，強調(diào)的是大自然的力量。日本學者伊藤整曾說過：“對于鏡花來說，由于他與舊的時尚、舊的傳統(tǒng)結(jié)合密切，所以被他所生存的時代忽略了。然而，鏡花文學開創(chuàng)的是濃縮了表現(xiàn)效果和方法的散文式的創(chuàng)作風格，這是近代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學習歐洲文學的純粹表現(xiàn)方法，在日本文學可能的范疇之內(nèi)，泉鏡花成為先驅(qū)。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泉鏡花小說并非脫離于整個時代，而是走在了整個日本近代文學的前端。

二、《義血俠血》與《玉堂春》——愛情悲劇與圓滿團圓

《義血俠血》講述的是女主人公水島友是當?shù)匦∮忻麣獾拿利愃嚰浚幸淮未畛笋R車時遇見了車夫村越欣彌并對他一見鐘情。水島友在知道欣彌的坎坷身世之后，便決定幫助他實現(xiàn)夢想。在水島友的經(jīng)濟資助下，欣彌順利前往東京念書。有一次水島友的工錢被飛刀師搶走，因擔心欣彌缺錢用，水島友決定拿起短刀去偷盜，結(jié)果失手冤殺了一對老夫妻，水島友被捕入獄。造化弄人的是，審判她的法官正是她深愛多年的欣彌。欣彌也察覺出她殺了人，卻仍然堅持審訊，水島友最后因為對他的愛情坦白了自己的罪過。水島友被判處死刑，欣彌悲痛于與水島友陰陽兩隔也飲彈殉情。

日本評論家奧野信太郎和村松定孝均提出，由《義血俠血》改編的 《瀧之白絲》可能受到我國京劇《玉堂春》的影響。《義血俠血》欣彌拿到錢進京求學的場面，與《玉堂春》中王金龍從玉堂春那里得到三百兩銀子進京趕考的情節(jié)驚人相似。而且在法庭上的審判場面，兩部作品也都有提及。人物設(shè)定上也十分相似，女主人公都是賣藝為生，長相美麗，性格堅忍，溫柔善良，向往美好愛情；男主人公都是才華橫溢、有情有義之人。情節(jié)設(shè)置上，兩部作品都有女主人公資助男主人公金錢的情節(jié)。

然而兩部作品也有很多不同之處。《玉堂春》中，成了巡安使的王金龍，與含冤入獄、被逮到法庭上的玉堂春相遇后，二人共渡難關(guān)，最后喜結(jié)連理，以喜劇圓滿結(jié)束。而《義血俠血》則是以悲劇結(jié)尾的。究其原因，筆者認為與泉鏡花所處的社會背景有關(guān)。《義血俠血》創(chuàng)作于明治時期，明治維新為日本帶來了西方自由平等的理念，同時廢除了落后的封建體制，但是在家庭、婚姻等方面一直未完全轉(zhuǎn)化，仍存在男尊女卑、父系大家長制等。在《義血俠血》中，賣藝為生的水島友、一家之主的欣彌，二人身份看似沒有受到家庭及外界因素的制約，但筆者認為這是泉鏡花有意設(shè)定的。泉境花故意不設(shè)置萬重枷鎖，再通過他們二人的戀愛悲劇來諷刺當時社會婚姻制度的扭曲。相對自由的兩個有情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說那些被家庭制約的人。泉鏡花在寫完《義血俠血》之后，在《太陽》雜志上發(fā)表了《戀愛與婚姻》一文，說：“自古以來我國的婚姻都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社會而締結(jié)的。作為一個信奉儒教的國家，結(jié)婚是為了延續(xù)后代……父母教導(dǎo)女兒要一味謙恭、貞淑、溫柔，卻并不教她懂得愛情……還告訴她，婚姻乃終身大事，好女不侍二夫。女子奉命而嫁，太可憐了。”這表明了泉境花對當時婚姻制度的不滿。一個月以后，泉鏡花又發(fā)表《外科室》，再次表明對婚姻制度的不滿。

不僅如此，《義血俠血》的悲劇結(jié)尾也帶有明顯的日本式“物哀”的特色。從日本最早的和歌集《萬葉集》到平安時代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再至日本近代和現(xiàn)代風格各異的文學作品，普遍表現(xiàn)出苦悶、憂愁、哀怨的情緒。深受日本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泉鏡花也不例外，他塑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生動的底層人物。

與多以悲劇結(jié)局的日本小說不同，中國作品則大多是以人們喜聞樂見的大團圓為結(jié)局。究其原因還是在于中國文化受到儒家思想和佛教思想的影響。人們始終相信：正義一定會戰(zhàn)勝邪惡，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大團圓的結(jié)局激勵著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追求，同時，也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中國人的“逃避性”。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指出：“中國人底心里，是很喜歡團圓的，所以必至于如此，大概人生現(xiàn)實底缺陷，中國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說出來；因為一說出來，就要發(fā)生‘怎樣補救這缺點’的問題，或者免不了要煩悶、要改良，事情就麻煩了。而中國人不大喜歡麻煩和煩悶，現(xiàn)在倘在小說里敘了人生底缺陷，便要使讀者感著不快。所以凡是歷史上不團圓的，在小說里往往給他團圓；沒有報應(yīng)的，給他報應(yīng)，互相騙騙。——這實在是關(guān)于國民性底問題。”但筆者認為，國民性固然是一方面，主要原因還是體現(xiàn)了中國人樂觀向上的美好品格。

三、日本近代“泉鏡花式”的浪漫主義風格

日本浪漫主義文學運動興起于19 世紀后期，受西方文化的沖擊，日本人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更加注重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人們的思想逐步開化，要求解放個性，追求情感上的自由平等。日本早期浪漫主義文學以1893 年創(chuàng)建的雜志《文學界》為主要陣地，特點是帶有青春的色彩和熱情奔放的浪漫主義情調(diào)。后期浪漫主義文學則以與謝野晶子、泉鏡花為首，多以創(chuàng)作唯美藝術(shù)的文學作品為主。

和一般的浪漫主義風格不同,泉鏡花作品具有自然唯美的浪漫色調(diào)，兼具大量日式古典文學的用詞和歐洲風情的寫作技巧，在日本浪漫主義史上獨具一格。“他的文學基調(diào)是：古典而浪漫；追求永恒的女性之美。”這種獨具一格的風格主要與泉鏡花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1873 年，泉鏡花出生于日本金澤市。泉鏡花的父親是頗有名氣的雕金師，母親則是出身于能樂大家。泉鏡花自小就深受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因此，其作品中帶有濃厚的日本古典文學的特點。明治十五年，泉鏡花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個重大變故，母親在生下女兒之后不久便離開人世。這對于僅有九歲的泉鏡花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打擊。他把對于母親的思念之情貫穿在了許多文學作品之中，特別是1908 年出版的《草迷宮》中，泉鏡花把他對母親的眷戀、對母愛的極度渴望，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在作品之中。1894 年，泉鏡花又一次經(jīng)歷了人生中極致的黑暗時刻，父親逝世，泉鏡花回到家鄉(xiāng)金澤照料祖母與弟弟，因此無法重返東京繼續(xù)自己的創(chuàng)作夢,泉鏡花陷入了深深的絕望當中。這段時間，泉鏡花創(chuàng)作了《義血俠血》，他也因為這篇小說，再次上京，在恩師尾崎紅葉的幫助下，發(fā)表于《讀賣新聞》。從泉鏡花的這段經(jīng)歷來看，他把自己寄托在了《義血俠血》的主人公村越欣彌的身上。

泉鏡花也十分關(guān)心下層勞動人民，對那些受盡壓迫的下層人民表現(xiàn)出深切的同情，并在大量的作品中表現(xiàn)了底層女性的不幸生活。泉鏡花筆下的女性，大多是受封建制度侵蝕而苦苦掙扎的弱小形象。但同時，她們也十分善良，向往自由，渴望愛情。這反映了泉鏡花對現(xiàn)實社會的極端不滿,以及對理想世界的憧憬與向往。

泉鏡花橫跨了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這正是一個十分動蕩的年代。自明治維新以來，伴隨著日本資本主義的不斷發(fā)展，日本為了自身利益而發(fā)動戰(zhàn)爭。1894 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這一時期，有些日本作家或出于自愿，或受到脅迫，鼓吹對外侵略戰(zhàn)爭，美化侵略行徑。然而泉鏡花在甲午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于1896 年1 月發(fā)表了《海域發(fā)電》和《琵琶傳》。這兩部作品都是以中日甲午戰(zhàn)爭為背景，痛斥日本帝國主義行為，可以看出，泉鏡花具有其他日本作家所沒有的人文主義情懷。

縱觀泉鏡花的一生，早年家境艱苦，他對下層民眾顯示出了深深的同情和關(guān)切，痛恨資本家。同時，他也歌頌自由，向往真摯的愛情，譴責壓迫婦女的封建教條。泉鏡花作品既有日本古典文學的優(yōu)雅神韻，又有濃厚的浪漫主義氣息，并深刻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對日本近現(xiàn)代小說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① 〔日〕 泉鏡花：《泉鏡花集》，角川書店1979年版，第521頁。

② 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西安大學出版社1925年版，第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