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家人病了

文/程雪兒（清華大學）

他的生活按部就班地進行，就如同他前面十幾年一樣，穩步地推進。對于未來，他不再有長期的規劃，他不再相信能干預未來，他喜歡歷史，喜歡文學，他喜歡這種已發生的確定性。厚厚的《明朝那些事兒》一本本地讀下去，紙頁間百年穿梭而過，人在歷史的長河中顯得那樣微茫和渺小。

在厚厚的書頁里，春聲也常常想起父親，想起那個曾負責稅務的父親，想起每當寒暑假，他陪同父親一起到農村走家串戶普及稅法知識的日子。他自己的生活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小心翼翼地包裹著內心黑洞般的悲傷，正常地學習和生活，對他的家庭只字不提。

每隔一個月，春聲會去校醫院測一次血壓，他了解到20歲以上高血壓的發病率已經達到20%～30%，男性高于女性。為防止高血壓發病，他會注意清淡飲食，降低油鹽的攝入。當我問到，你對未來有什么打算嗎？春聲說：“經管學院的畢業生大多在北京或上海金融部門工作，我應該也一樣。”他是一個按部就班的人。

父親

那時的春聲還是揚州市一個縣城的高中生，像每個孩子一樣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只是除了學校和家之外的另一點是醫院。煙花三月的揚州一改冬之寒氣，暖洋洋的風不僅吹綠了江南，也撩撥著癌細胞蠢蠢欲動。10年前，春聲的父親就患上了肝炎，自此每年兩次，每次一到兩個月的住院成為慣例。肝炎慢慢轉為肝硬化，到春聲高一時，父親已經被確診肝癌。

當春聲6:10踏入病房探望父親時，鮮血從父親嘴里噴射出來，不是像泉涌，而像許久未打開的水龍頭，以極大的壓強噴涌而出，這是肝癌并發癥消化道出血。病危通知書被傳出來讓家屬簽字時，媽媽已經泣不成聲。

學習上春聲總是游刃有余，永遠名列前茅，在騎車來醫院的路上，一道物理難題還在他腦子里打轉并找到了突破口。在學習這件事兒上，它是有章可循的，可以找到突破口的，也是可以憑靠努力改善的。而此時，站在搶救室前，除了眼淚不斷地滾落，他不知道他還能做什么來改善父親的生命狀況。春聲說：“他感覺父親的生命像一盞油燈，油盡燈枯的時候快到了。”以前的每次住院是一種緩解和修補，就像給油燈添油，讓它延續綿長。他不曾料到的是這一次住院顫抖的是燈芯，添油已經收效甚微了。

化療緊隨而至，第一次還好，反應不明顯，只是化療后兩天春聲送去的飯大多數都被倒進了垃圾桶。15天后，春聲協助護士姐姐一起更換床單，枕巾上抖落出大撮的頭發，春聲的心開始狂跳，根據他查的資料，他擔心他父親會在化療過程中因為副作用而加速生命的流逝。化療在第三次以后宣布徹底結束，癌細胞的擴散并沒有因為化療而停止，父親開始嗜睡和昏迷。雖然父親治病的多數費用由醫療保險負擔，但僅自己承擔的20%醫療費也讓整個家庭喘不過氣來，全靠單位的借款勉強維持。

回到課堂上的春聲，生活被撕裂成兩塊，一面是他日益緊張的學業，一面是他愈發擔心的父親。學業是可控的，而父親的病情只能依靠祈禱。他把面對父親生命時的無力感都發泄在了學習上，每一個臺燈亮起的夜晚，他在這種單純面對學業的交互中找到了短暫的棲息和安寧。他開始迷戀這種平靜和專注，他的成績也因此穩定在第一名的位置再無動搖。

9月，春聲升入高三，開始穩步復習，為了節省時間，看望父親調整為每天22:00晚自習下課后。9月7日晚上，他還未走進病房便聽見母親不可抑制的哭聲，他快步沖進病房時父親已經悄無聲息了。早在半年前，父親回家整理所有的書籍交給春聲時，春聲便知道會有這樣的時刻，他惴惴不安地生活，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他終是無可挽回，無能為力。哥哥在忙前忙后地料理后事，他跟隨著聯絡殯儀館和親屬，甚至連悲傷的空間都沒有。

在回憶里汲取溫暖

從此生活回歸了兩點一線，他回到那個70平方米的家里，第一次覺得那么寬敞，那樣空空蕩蕩，就像小時候第一次搬來的時候一樣。5歲以前，春聲跟著只有小學文化務農的母親住在鄉下，在春聲眼里，鄉下的生活并不美好，農民才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悠閑。那大片大片地里的秧苗要靠母親弓著腰一個一個插上，傍晚燒飯時，他聽到的盡是母親腰疼的呻吟。詩里常常描繪江南女子膚若凝脂，手如柔荑，那通通不屬于他的母親。當在縣城里當警察的父親把母親、哥哥和春聲一同接到縣城里，住進單位大院的那個總共70平方米的，和其他三戶人家共住的兩層小樓，春聲知道他從此可以在城里念書，母親可以不再務農時，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廣闊。這小樓一度因為他和哥哥的長大，哥哥結婚、嫂子生下小侄女而變得擁擠不堪，但現在它又變得寬敞了，哥哥嫂子搬入自己的新家，他即將去北京念大學，這徒留母親的家顯得過分空蕩了。

時隔一年后步入清華大學，春聲的生活按下了重啟鍵。他仍然掛念著已經從服裝廠退休的母親。母親每天在大院門前原本規劃為草地的那幾片地上種菜，每塊地大概15平方米，總共3塊地。時隔15年，母親在縣城里又回歸了務農的生活，她每天早上5:00起來，趁著露水摘下新鮮的蔬菜，到200米外的菜市場早市去售賣。生意時好時壞，有時一點兒也沒賣出，那菜就留下自己吃，有時能賣個百八十塊，算是意外之喜。春聲每次電話里都囑咐母親，不要太辛苦，他和哥哥都成年了，不需要更多的錢了，要照顧好身體。母親一邊兒答應著，手里的活兒不曾停歇。

父親也常常出現在春聲的回憶中，他不止一次地想起高二期中那會兒，他考試考砸了，去醫院看望父親時也垂頭喪氣。第二天父親專門從醫院出來請春聲到醫院旁邊的小飯館吃鴨血粉絲湯，那暖香的味道時常讓春聲在北京的寒夜里眼眶晶瑩。他還常常想起哥哥說的，父親在南京化療時原本就身體虛弱需要補充營養，有一天在路邊看到有人吃餛飩，那時餛飩也就一兩塊錢一碗，但父親在那街邊兒看了很久很久，也沒舍得買。要知道那碗鴨血粉絲可是要10塊錢，至少是那碗餛飩5倍的價格。

母親

2020年3月，因為新冠肺炎疫情，春聲的大二下學期是在家上網課，閑暇之余他在樓上翻看紅軍長征的歷史，那路漫長得讓人絕望，每一次都險阻得讓春聲以為再無后續，可是紅軍就是這樣一次次化險為夷走到了陜北。突然聽到咣當一聲，春聲從書里驚醒，想起家里母親在燒飯，可能是案板掉在地上的響聲。想要重回思緒繼續看書時，他聽到了來自母親的呼喊，那聲音帶著他從未聽過的陌生和痛苦。他沖下樓看到母親跌倒在地上喊他的名字，他趕忙在大院里喊隔壁的鄰居來幫忙把母親扶到椅子上坐下，撥打120。

到醫院后，母親被確診為突發腦溢血，隨之陷入昏迷和癱瘓，考慮到病人昏迷中可能造成肺部感染，春聲同意為母親執行氣管切開手術，從氣管抽痰。此時的母親因為左腦出血，右側偏癱，無法翻身，無法進食，生活完全失去自理能力，每天要從鼻飼管打營養液維持生命，每兩個小時一次拍背翻身以保證皮膚不潰爛，不生褥瘡。

春聲剛開始花了4500元雇傭護工，向護工學習專業護理技巧。一個月后，春聲單獨每天為母親做護理。他在網課的間隙給母親翻身拍背，在沒有課的空余，幫助母親做康復鍛煉，有抬腿、臀橋、活動手腕腳踝……他在生活中重新找到了某種平衡，只是他眼見母親在僅靠營養粉的補給之下日益消瘦。回家時，母親臉上的骨骼已經清晰可見了。

春聲承擔了所有的家務，他一邊上課，一邊燒飯、洗衣服，每隔兩小時給母親翻一次身拍十分鐘背，在大段空閑時間里幫助母親做康復訓練。當從醫生那里得知母親患病是因為高血壓突發腦溢血時，春聲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他一次次埋怨自己沒有關注母親的血壓狀況，他清晰地記得前一年的6月，在藥房給母親買鈣片時，母親量過血壓，藥店員工說母親的血壓雖然有點偏高但還在正常范圍，他埋怨自己沒有好好關心母親的生活，一次次只是走形式地叮囑她少干點農活，卻沒有關注到母親生活的孤獨和無助。比起父親常年患肝炎的不可逆，母親的高血壓是可以早發現早防御早治療的。春聲的不同就在這里，面對生命的種種不幸，他沒有任何向外的攻擊和抱怨，他抱怨的只有自己。

在那個雨天的下午，春聲跑到院子里去收衣服，回來時母親已經停止呼吸了。又是煙花三月的揚州，這揚州的春是那樣暖那樣香，但春聲感到的只是無盡的悲傷和懊悔。

春聲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他年幼時和母親在鄉下的歲月，經過回憶的濾鏡，那日子也蒙上了明媚的光影。那時母親在農場里干活，夏天蜜蜂會把巢筑在屋檐的蘆葦桿里，蜂蜜便在巢中積攢。農場的負責人把蜂蜜分給母親時，母親總舍不得自己吃，會帶回來給春聲和哥哥，那簡直是意外的寶藏。春聲和哥哥把沖好的糖水拿給母親，母親總說她不愛這甜，只喜歡白水。春聲那時總是好奇這樣香甜的水難道不比白水好喝嗎？

還有最令春聲和哥哥期待的是收廢品的車，每當聽到“收破爛”的喇叭呼叫，春聲和哥哥都站在門口等待車開來，隨車而來的還有麥芽糖。家里農用廢舊塑料薄膜或是舊衣服換的零錢母親會分給哥哥和春聲，他倆就急匆匆地跑去小賣部買冰棍。看著冰棍從冷柜里拿出來冒著寒氣，一口咬下去在嘴里咀嚼，冷得全身都打著激靈，酷熱的暑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快樂也在冷氣里升騰。

陽光透過淡黃的窗簾透入房間，春聲說，揚州的花快開了，你可以來揚州看那詩里寫下的江南。我著迷地望著那陽光，愿那溫暖治愈春聲心里黑洞般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