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晶
李米(化名)在艱難地思考是不是要扔掉300萬元。
2021年11月4日,她按照當地教委的通知,和150多家教育培訓機構的負責人一起開會。
她已經想了很久,是不是將自己的課程培訓機構轉為非營利性辦學機構。轉,成為非營利性機構,創業以來投進去的錢再也取不出來。不轉,公司就會被吊銷營利性辦學許可證和營業執照,不能開學科類課程,投資同樣無法收回。
講完了如何營轉非和對應時間后,一位教育局領導在會上直接點明,在現在的國家政策下,轉為非營利性機構后很難再有盈余,“何必還要繼續做下去呢?”
沒人覺得需要猶豫,除了李米。很多人告訴李米,應該毫不猶豫地注銷公司,不再做中小學學科業務。但她不甘心。現在的公司是她盼望已久的人生轉折點。她在富士康做了好幾年芯片采購,后辭職回家考了公務員,又選擇辭去體制內的工作創業。2018年她找到現在的合伙人,一起籌了300萬元,在山東臨沂建起了兩個少兒英語培訓校區。剛付給加盟商數十萬元,就遇上了2020年疫情暴發,關門大半年。到2021年6月,暑期招生的旺季,她的生意才有好轉。然而2021年7月底,“雙減”來了。
“一腔熱血扎進來,結果現在每天都有新打擊。”李米說。李米的選擇也是各地線下教育培訓機構創業者在過去幾個月的共同經歷。
小機構大多選擇關門,放棄了幻想
不轉非營利性辦學機構,直接關門的理由很充足。
如果選擇營轉非,山東臨沂教育機構的投資人需要先捐資20萬元給非營利性機構,這筆錢,以及之后開課所產生的每一分收入,都只能用于機構日常支出。如果有一天,非營利性機構申請破產,機構的所有資產(桌椅、空調等)都只能轉給其他的同類非營利組織,用于社會公益事業,出資人或者舉辦者都不能取出。
各地捐資標準不一。上海松江區營轉非過程中,投資人需要捐資100萬元,河南、浙江、山東等各地捐資額度基本都在10萬元以上。
機構不可能為投資人帶來盈利。且轉成非營利性機構后,語數外等中小學學科課程依然不能在節假日上課,周中上課時間也不得晚于晚上八點半,所有營收只能用于公司周轉,不能在內部分紅。機構老師的收入也不能高于當地公辦學校老師收入。
調整后,課程價格將由各地政府指導。按照上海市松江區公布的政府指導價,一節課(45分鐘)收費在40~70元,基本只有當地學而思培優線下課程價格的一半。
一位北京教培機構創業者算了筆帳,寒暑假、周末不能上課,機構的收入基本上只有原來的1/4,課時費再打折,就只剩1/8。轉了非營利的機構只有通過裁員、退租來降低成本。
即便愿意不賺錢,非營利性機構也將面臨經營問題。李米說,在臨沂當地公立校老師的月工資在4000~5000元,而自己機構的老師在“雙減”前收入要高一倍。
接下來各地政府將出臺中小學學科課程的指導價,李米估計即使最樂觀的情況,也得砍掉一半的課時費,這會讓老師們的收入和公立學校持平,大部分人不會再選擇留在教培機構。“即使留下來的人,也難以再保持和原來一樣的積極性了。”李米說。
但她不甘心就這樣放棄。300萬元已經投下去,距離收回還有很遠。這也是自己違背家人意見,從體制內辭職后創辦的事業,“就這樣放棄了,怎么跟學生家長們交代?”“面子往哪放?”
李米總有理由說服自己堅持下去。她想,國家清理完大部分不合規的課外機構,或許會扶持留下來的機構?或者她可以先拿到非營利性辦學許可證,不賺錢給中小學階段的學生上課,再想辦法讓這些學生買點其他課程?
2021年11月5日,教育局要求各家機構填寫營轉非意愿書。她特意在截止時間前20多分鐘才到,看同行們都怎么選。在那張提交材料的簽到表上,當地150家機構中105家都簽名表示愿意轉為非營利經營。李米松了一口氣,“別人都這么走,那我也這么走吧。”
但離開的時候,她和幾位同行聽到了當地一位領導打電話。“你自己想好要不要繼續做。”領導聲音嚴厲,“節假日不能上課這是國家明確規定的,你不要以為我們不查。每周我們都下去查別人舉報的機構,都查不過來了,只是還沒查到你頭上。”
李米和同行們交換了個眼色——他們都沒想到,僅僅是被舉報的機構,就已經讓政府工作人員們忙不過來了。
在最終提交所有材料前,李米特地去了濟南考察了一些已經完成營轉非的機構,情況比她想象的更糟糕:做完所有合規后,一些機構甚至連水電、房租都支付不起。和合伙人商量了幾天,仔細算了賬,她最終決定還是放棄中小學學科業務,將公司經營范圍改到高中,這樣就不必做營轉非,也不必注銷公司。
“決定不轉非的時候,一下子反而放松了。”李米說,現在心理上已經接受不得不放棄了,“因為行業的現實就是這樣”。
2021年11月20日,提交最終材料的時間到了,當地政府工作人員將150多家教培機構負責人劃撥到了三個群里:注銷公司、轉非營利機構、轉為非學科類培訓(比如素質類課程)。李米發現,原本表達了營轉非意向的105家教培機構,只有不到20家轉為非營利經營,大多數還是選擇注銷公司。
浙江一位教培機構負責人覺得,雖然有三個選擇,但其實對于沒有資金支持轉型的小機構來說,只有關停這一個選擇。
到了12月,行業里開始傳,此前文件沒有提及的高中階段教育培訓也得實行營轉非,且周末節假日不上課、公司不能給股東分紅。
李米說,如果消息屬實,她就會直接注銷公司。現在她正在研究通過平板賣錄播英語課能否避開學科類課程的監管。一位熟悉政策的人士則詫異于教培從業者們所懷的僥幸,“如果高中階段不管,那前面的努力不是都白費了?”
大公司,4名主講老師競爭一個職位
幾十萬元保證金不是任何大公司會在意的投入。
2021年11月中旬,好未來、新東方、高途等公司先后宣布將在2021年年底停止中小學學科培訓業務,不過這些一線教育公司均申請了非營利性辦學許可證,且將會在12月初陸續拿到。
一位上市教育公司中層說,大公司更看重的是還能不能留在牌桌上。“這些不賺錢的業務做多大,公司自己可以說了算。但不能錯過了這次拿牌照的機會。”從2021年7月底開始,全國多省市就不再審批新的面向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的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2021年是拿到非營利性辦學許可證的最后機會。
一位頭部教育機構人士表示,保留非營利性學科培訓業務,能夠為核心教研、內容人員提供工作和一部分收入,同步支持新業務的發展。這些公司各自還有數百萬繼續上課的中小學學生。盡管不可能再靠中小學學科類課程賺錢,但只要能留住學生,大公司就多一點機會賣素質類培訓課程或者教育硬件等產品給家長。
兩家一線在線教育公司2021年11月開始召回了一部分被裁的輔導老師,以準備2022年春季的中小學課程續報預約。部分地方輔導老師中心因此開始周末單休。
在取得非營利性辦學許可證之前,這些公司都不能正式招生,輔導老師只能征求家長的預約意向。
新的非營利性機構將獨立于這些公司運作,名字也會更改。
多位前好未來旗下學而思培優主講老師說,他們已經簽訂了加入新機構的意向書。勞動合同將會在2022年1月份簽訂。大公司的老師們要留下來并不容易。
一位學而思網校人士稱,網校原本800名左右主講老師,最終只有不到200名將轉去非營利機構任教。一位長沙學而思培優主講說,當地僅有30%左右的主講老師能留下來任教,被篩選出來的都是業績領先且有教師資格證的老師。
在新成立的非營利機構,這些被篩選出來的老師每月基本工資只有2000多元,即使加上課時費,也難以達到他們此前工資的一半——在北京,一位工作三年的學而思培優線下主講月工資曾在1萬~2萬元。
老師可以周中教不營利的學科類課程,周末在營利性的學而思素養中心教科學、人文等非學科類課程。一位長沙學而思培優主講說,盡管整體上課時間比之前更長,但能基本維持原有的工資水平。
另外,轉為非營利經營后,租金高昂的線下教學點將全部退租,學科類老師全部轉為線上授課。
讓教育回歸初心
選擇營轉非,并不一定意味著教育機構的創業者準備投身于公益事業。
浙江一位教培機構創業者說,當地有機構申請營轉非,改換門頭后,在附近小區另外租地點開課,繼續給中小學學生輔導學科課程。一有政府工作人員來門店檢查,他們就通知小區內上課的老師撤離。
還有的教培機構創業者則打算開家政服務公司,讓“家政人員”每次上門花一小時教孩子怎么整理房間,然后用半天的時間輔導作業。
河南一位教培機構創業者說,他所在城市的20家教培機構中僅有4家準備申請非營利性辦學許可證。聽說每家捐資25萬元后,這4家準備共用一張許可證以應對檢查,平時維持原來營利性模式上課。
在全國多地的營轉非流程規定中,都明確規定不能多個地點共用一張非營利性辦學許可證,且學科類培訓和非學科類培訓不能在同一個地址進行,需要分別申請辦學許可證。
還有一些從業者離開了大公司,回到線下小機構,無證經營,開課賺錢。
教育部門則開始更直接地執法,以應對回到暗處的培訓機構。教育部官網2021年11月30日發布消息稱,教育部機關已有68人取得了行政執法證。監督“雙減”實施效果的校外教育培訓監管司全員都拿到了行政執法證。
此前教育部門在獲取違規證據后需要轉交給市場監督、公安等部門,通過聯合執法吊銷培訓機構的營業執照、辦學許可證等,尚不明確以后教育部門能否憑借行政執法證直接扣押物品、關停機構、吊銷辦學許可證等。不過地方教育部門財政常年吃緊,可能需要擴充人員,才能有效監管。
多地政府也在發動其他部門協助教育執法。比如內蒙古鄂爾多斯市教育體育局、組織部、政法委、民政局就在2021年11月聯合發出通知,將全市1.6萬名社區網格員聘為“雙減”工作義務監督員,查處不合規的培訓。
其實,減負的口號已喊了不止20年,對于違規培訓也早有監管。最初,教培市場過于分散,教育部門沒有足夠人力清查遍布各地的線下培訓點。在線教育崛起之后,幾家一線大公司吸引了上千萬學生,鑄起上百億美元估值,也搶走了中小機構的生源。執法部門只需要監督幾十家一二線在線教育公司,就可以約束大半個教培市場。
但高考沒有變,補課的需求沒有消失。補課從幾家頭部大公司回到了線下眾多小機構,監管力度隨之加大。
社會、學校、家長是做好“雙減”工作的重要主體。只有三方都轉變觀念,認識到“雙減”工作的重要性,才能最終克服教育的短視化和功利化行為,構建教育良好生態,讓教育回歸初心,讓孩子健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