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稷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科學技術的發展與應用涉及了人們的生活狀況、生態環境、內心世界等領域,這極大地改變了當下世界,并為當下世界創造出了多種的可能性。與人的生存息息相關的現代傳播技術,在某種程度上更是加速改變了人的存在方式——它在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同時,無形中加強了科學技術對人的控制。人類世界雖然表現出更多的富足與文明,但是人類也逐漸滋生出更大的束縛感與危機感。科學技術帶來的這種“二律背反”現象引起了人們自覺的反思與批判。其中,英國新左派著名思想家雷蒙德?威廉斯(以下簡稱威廉斯)基于傳播技術批判的理論具有獨特的思想氣質與思維邏輯,非常值得我們加以關注。本文擬基于《電視:技術與社會形式》對其加以解讀。
現代技術在當今社會的重要作用促使人們不得不進一步探求科學技術的意蘊,進而生成兩種重要的技術思想:技術決定論與技術癥狀論。在分析、思考、批判這兩種理論觀點的基礎上,威廉斯深入探究技術的實質,指出技術作為一種實用的方法內在地生成于人類的社會實踐過程當中。
技術決定論者認為,技術決定了現代社會的存在及其形式,社會的發展最終是由技術來做主,技術標準是衡量社會發展的根本圭臬。因而,技術具有決定性的作用,能夠改變社會結構與運行機制,所以“‘我們’要適應它,因為它是新的現代方式”。1[英]雷蒙德?威廉斯:《現代主義的政治》,閻嘉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71頁。即人們必須要盡力去適應技術的要求與變化,隨著技術的指揮棒而翩翩起舞。技術決定論者認為,現代技術的加速增長已經成為不可逆的趨勢,人們已經不會也不可能去反抗技術。對此,威廉斯指出,這種技術決定論的觀點在現代社會逐漸轉化為一種“工業主義”的論調,這種論調強調工業主義的絕對性,將工業視為判斷一切社會活動與發展進步的標尺。在這種論調下,技術決定論已經成為一種技術評價論,一種技術認識論,并據此大幅度提升了現代技術的地位與功能。
技術癥狀論則是另外一種技術評價理論。該理論認為,技術只是人們意志的一種表征與附屬物,可有可無,對人們的社會生活不會造成多大影響,對社會發展具有決定性影響的應該是人們的意志與價值觀念,認為技術不具有獨立的價值,而是人創造出來的,技術的價值“取決于特定時期的人所持有的價值觀和目標”2[德] F. 拉普:《技術哲學導論》,劉武譯,遼寧科技出版社,1986年,第122頁。。也就是說,技術完全受制于人們的價值觀與人生觀,甚至是人存在方式的一種表現手段。技術癥狀論對于現代傳媒技術也偏重于持一種輕視的態度,有時忽略了這種技術對人們生活方式的重要影響。威廉斯認為,在技術癥狀論的視野中,電視這種新的傳播技術手段僅僅作為生活世界的末端產品,電視的使用決定于社會秩序與任性,而“這些社會秩序與人性,又另由其他因素決定”3[英] 雷蒙德?威廉斯:《電視:技術與社會形式》,馮建三譯,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第24頁。。這樣,他便創造性地將現代科技置于現代社會的邊緣地帶,并考察其功用和對社會的影響。
在綜合分析技術決定論與技術癥狀論的基礎上,威廉斯認識到這兩種觀點所蘊含的內在缺陷,即將技術的生成與功能和整個社會情境剝離開來,將技術更加抽象化與片面化,并視為一種自我生成的存在形式,并進而只是考察科學技術的內在邏輯與標準,從而忽視科學技術生成與運用的社會整體性效果。這種思維方式只是就技術本身的發展邏輯來談論技術功能,因而它是拘囿于技術本身的邏輯之中而看不到技術發展的社會歷史背景,即是用一種形而上學的觀點來看待科技存在。對此,威廉斯認為,這種將科技從社會語境中抽離出來的技術觀,既歪曲了社會的實質,又偏離了技術的意蘊,因而不能正確說明科技的真正功用和價值。因此,由于二者將技術從社會實踐中抽離出去而不能正確地把握技術生成過程,所以技術決定論與技術癥狀論由此而滋生出一些理論上的謬誤。對此,威廉斯指出,科學技術不能外在人類的現實實踐當中,而應當成為人們的實踐能力、實踐意愿與實踐組織共同發展的產物,即科學技術內在生成于社會實踐之中。為了進一步闡明這種觀點,威廉斯深度考察了“電視”這一現代傳播技術的生成過程,揭示了電視的出現與社會實踐的內在一致性。
新的科學技術成果是社會體制與科學技術共同發展的產物,電視的出現與使用是各種社會因素發展的結果,而不是電視技術獨立發展的產物,因而威廉斯指出,“電視,正是這一切條件完滿之后所結出的果實。”1[英]雷蒙德?威廉斯:《電視:技術與社會形式》,馮建三譯,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第31頁。電視這種新興傳播技術的問世、應用與不斷改進,并不是其自身邏輯發展的結果,而是整個社會實踐發展的必然產物:一是工業生產導致勞動技術的改良以及電力技術的使用為電視的發明提供了前期的技術支持,如果沒有這些,電視不可能作為一種“新”的技術形式如此有影響地問世;二是隨著報紙、電報以及印刷技術的發展,人們的心理需要也得到了進一步開發,對于一種新形式的傳播技術——比如電視——就不免有了更高的心理需求,即大眾需要某種可能的科學技術形式來加以滿足,這為電視的發明預設了心理準備;三是社會的組織系統與調節系統的許可,即能為當時的社會制度與組織體系接納,并成為有利于它們良性運行的工具甚至載體,而電視的出現對資本主義制度與商品經濟更快速有序的發展具有一定推動作用,因此就得到社會制度的默許支持。正是由于上述的社會實踐條件,才使得電視作為一種新技術的出現成為可能。為此,威廉斯明確指出,電視的出現“是有關的各種利益公開的或隱蔽的市場銷售的一種產物”。2[英]雷蒙德?威廉斯:《現代主義的政治:反對新國教派》,閻嘉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175頁。威廉斯以充分的歷史事實與前瞻的科學判斷論證了其技術理論,即現代技術內源于現代社會實踐的需要。
基于此,威廉斯認為,技術決定論恰恰犯了這種形式的錯誤。這是因為,考察現代社會的某一現象,不能脫離社會發展的具體進程與歷史內涵,不能將某一科學技術形式的出現視為獨立抽象的過程。然而,與此相反,技術決定論則將技術同社會歷史條件割裂開來,“其立足于技術孤立論,或者認為技術是生活方式創新的內驅力,或者認為技術是生活方式進步的推動力”3Raymond Williams, Television: Technology and Cultural Form, London: Fontana, 1974, p. 14.,從而過分拔高了技術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的作用,并將這種作用獨立于具體的社會歷史語境,從而看不到技術發展的社會內涵。因此,在批判技術決定論的基礎上,威廉斯將電視作為一種特殊的歷史現象進行分析,力圖在社會歷史發展的具體語境中考察電視發展的全面性,即包括電視的發展原因、運作體制、運行形式及其發展后果等環節的整體性過程。在此基礎上,威廉斯進一步指出,作為當代技術形式的電視發揮作用的原因不在于其自身,而是“依據的是有關社會中現存的政治安排和經濟安排”4[英]雷蒙德?威廉斯:《現代主義的政治:反對新國教派》,閻嘉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173頁。。這種政治和經濟安排具有重要的影響。在不懈探索現代科學技術論域尤其是電視這一現代傳播技術形式的過程中,威廉斯結合當時的社會狀況,明確指出技術決定論與技術癥狀論的認識論本質,創造性地將其提升到技術實踐論的高度,從社會實踐的內在需求來考察電視技術的發展與功能反應,進而揭示出現代傳播技術的本質內涵。
在反思技術的影響力與借鑒相關技術功能理論的基礎上,威廉斯深刻分析了現代技術的運行方式與影響后,發人深省地指出:現代技術塑造了現代人的存在方式與實踐方式。當人們的生活方式與現代科學技術有機結合在一起時,人的存在狀態就是人們的實踐方式與存在樣態。這是因為,科學技術源于人類實踐的需要。在現代社會,現代科技在滿足人們多種需求的同時,也對人們的存在形式、存在樣態以及心理狀況產生重要的影響。對此,弗洛姆認為,“過去的危險是人成為奴隸,將來的危險是人可能成為機器人。”1[美] 艾里希?弗洛姆:《健全的社會》,歐陽謙譯,中國文聯出版社,1988年,第370頁。弗洛姆此話的意思,即為人的存在方式受制于科學技術的發展狀況。這里,以電視為例進行分析。
電視作為現代傳播技術必然會影響人們的存在。這種影響體現為,電視通過各種社會信息的傳播與交流,會影響人們的實踐方式與存在狀態,即電視能夠“造成新的關系和感知模式、家庭和集團傳統結構的改變”。2[法] 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32頁。這種關系改變的背后,實際上是現代人存在形式與實踐方式的變遷與存在樣式的轉化。因此,人們的存在方式依賴于對社會環境的不斷適應和實踐,“我們所看到的和所做的一切事情,我們的關系和體制的結構,最終都依賴于一種學習、描述和傳播的努力。”3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Canada: Broadview Press, 2001, p. 37.而這種對社會實踐模式的適應與實踐就是人的存在方式。為此,威廉斯肯定了科學技術的日新月異對社會存在方式所帶來的深刻影響,尤其是現代傳播技術對于社會存在方式所帶來的巨大沖擊;人們總是在信息的交流中調整自己的生活方式與精神狀態,并受到現代傳播體系的影響。在電視這種現代媒介主導作用下,人的存在形式發生了重大變化。在考察電視對人的存在方式的影響的過程中,威廉斯深入反思了現代技術媒介在改變社會結構過程中對于人存在方式的決定性功能。
在馬克思技術思想4馬克思指出,科學技術是人類實踐的產物,科學技術的出現與人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活動密切相關,體現了人們的能力與意志。的啟發與指引下,威廉斯將科學技術與人的意志與期望聯系起來,針對當時傳播學理論中的“拉斯韋爾模式”,威廉斯認為,這種模式只是關注“是誰,通過什么方式,向誰,說了什么,有什么效果”,而沒有看到傳播背后的意向問題,“遺漏了‘意向’,因此也就遺漏了全部真實的社會文化過程。”5Raymond Williams, Television: Technology and Cultural Form, London: Fontana, 1974, p. 120.然而,這種“意向”是科學技術發明與應用的重要社會歷史背景;只有在這種意向明確的前提下,才能真正說明科技的本質,“這個觀點也不只是把科技看成是‘表征’,它認為人心中有所期望與作為,厘定有社會的目標,在逼近這些目標時,科技不但不是只據有邊陲的角色,它其實是站在核心地位的。”1[英]雷蒙德?威廉斯:《電視:技術與文化形式》,馮建三譯,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第26頁。由此,他將技術發展與人的心理需求有機地結合起來,從人與技術、人與人以及人與內部心理狀態的互動關系視角來探究技術的本質與功能,并指出現代科學技術尤其是傳播技術既塑造了人們的感性認知,也改變了人與人的關系,并同時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環境與生活方式,進而達到改變并塑造了我們存在方式。而人作為一個大寫的“范疇”存在于現代社會環境之中,呈現出一種現代化的實踐形式與存在方式。威廉斯深刻地認識到現代人的存在方式是一種復合化的存在樣態,存在著兩種相互矛盾的趨勢:一是流動性表征,即現代人是一種流動中的存在方式,不再固守于那一種既有的存在形式;二是家庭性特點,即人們更渴望獲得家庭內部的私密性而獲得認同。對這種社會現象,威廉斯創造了“流動的藏私”的概念。
通過“流動的私藏”這一術語,威廉斯指出了人們存在的欲求,即在個人隱私性與社會公共性之間尋求平衡,“一方面追求獨立于外部社會(追求隱私),渴望有私可藏的生活,卻不得不隨時注意社會情勢之變化的現象(保持彈性與流動),適時趨福避禍。這種隱蔽又流動的生活形態逐漸成為資本主義文化認同的對象。”2[英]雷蒙德?威廉斯:《電視:技術與文化形式》,馮建三譯,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第13頁。這兩種趨勢體現出現代人存在的矛盾性,也昭示了人們對于公共性與私人性方面所遭遇的兩難選擇。要解決這種兩難性,就必須得同時滿足這兩方面的需求,才能使人們的存在方式彌合起來,成為一種較為和諧的存在樣式。為此,威廉斯明確指出,現代傳播技術作為一種新的科學技術,恰好能夠適當合理地解決這一問題,電視相對于其他科學技術形式,具有一種明顯的優勢:“在于它既可以進入當代的公共空間,又可以進入私人的行動領域。”3[英]雷蒙德?威廉斯:《電視:技術與文化形式》,馮建三譯,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第83頁。電視通過將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連接起來,來同時滿足人們的私人需求與公共需要,由此改變了人們的感知方式與存在樣態。不僅如此,電視、電影等現代傳播技術在滿足人們多方面需求的同時,還會深刻影響著人們的價值觀,塑造人們新的生活理念,逐漸改變人們的存在心態,在傳播過程中信息傳送“可能會對人們的活動與信念具有某種決定性的影響”。4Douglas Kellner, Media Culture: Cultural Studies. Identity and Politics between the Modern and the Postmodern, London: Routledge, 1995, p. 36.這種信息的傳播完全可以影響人們的存在方式,尤其是在電視傳播中,這種影響更加明顯。因為在電視中,總有一種文化模式包含其中,即電視的各種節目之中,都內在“包含很重要的文化‘設定’”5[英]雷蒙德?威廉斯:《電視:技術與文化形式》,馮建三譯,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第108頁。。這種文化設定作為一種“情感結構”影響并指引著人們的生活實踐,并能夠轉變人們的實踐形式,以便塑造人們的存在方式,這種存在方式成為現在現實的生活各方面,是社會各方面“權力、經濟關系和生活的體現”1Nick Brown, The political of the Television Super Text, Quarterly Review of Film Studies, vol.3, 1984, p.176.。
值得注意的是,威廉斯技術塑造人的存在方式的觀點是基于技術交往論的前提下提出來的。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5頁。而社會關系又會受到科學技術等生產力要素的制約,也就是說,科學技術在制約人的交往關系的基礎上塑造著人們的存在內容與存在方式。在威廉斯看來,電視作為一種新的傳播技術,既是一種新的生產力,又是一種生產關系的形式,“傳播及其物質手段內在于所有人類形式的勞動和社會組織形式,因此,傳播不僅是生產力,也是生產關系不可或缺的要素。”3Raymond Williams, Culture and Materialism, London: Verdo Books, 2005, p.50.威廉斯強調現代技術對人們交往關系的重要影響,但他更強調要直接將科學技術視為一種交往形式,這不但體現為人與自然之間的交往,更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形式,這種技術交往形式直接塑造著人們的存在方式——“工業進程與民主及其互動深刻影響了我們的生存方式。”4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London: Chatto and Windus, 1961, p.Ⅺ.尤以現代傳播技術為代表而成為人們之間的交往形式,傳播并形成了現代人共同的生存經驗與生活方式,逐漸生成了現代人的存在意義,從而塑造出現代人的存在形式。“人們對事物的理解方式即是生存方式,而傳播的過程即是生存方式的共享過程:分享共同意義、共同行為、共同意向以及生成新的意義。”5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London: Chatto and Windus, 1961, pp.38-39.在威廉斯看來,現代傳播技術的運行過程,也就是人們日漸趨同的生活意義與生活方式的形成過程,也是人們的存在方式的塑造過程。
5)沿填筑好的粗砂外側坡面填筑一層500 mm厚的干砌塊石,干砌塊石高度與粗反濾層及砂礫石反濾層齊平,外側邊坡為1∶2,要求塊石最小邊不得小于50 cm,錯縫砌筑。
現代科學技術對于人類社會的影響及其未來方向,存在技術樂觀主義與技術悲觀主義兩種理論傾向。前者認為現代技術有利于促進人類的發展與進步,科學技術的發展增加了人們的自由程度,“信息及其技術體現總體上是解放人、增加人的選擇,而不是減少了人的選擇。”6[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愛比米修斯的過失》,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12頁。人們的選擇越多,越能實現人的進步,所以技術的進步增強了人們改造自然與社會的能力,使得人們在某種程度上有更大自由度的發展。這種觀點甚至有時會認為解放全人類的革命主體,即工人階級也是技術發展的結果,“生產力的發展——被當作是自然的、中性的過程——必然會自動地產生一個統一起來的、具革命性的工人階級。”7[美]艾倫?伍德:《新社會主義》,尚慶飛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87頁。在他們看來,技術的發展必然會帶我們前往一個美好的未來世界。而后者則指出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非但沒有帶來人類的解放,反倒更加深了人的“異化”,資本借助于科技對人的控制愈加嚴重,各種無形的手愈加將我們束縛。對此,法蘭克福學派認為:“技術的邏各斯已經變成統治的邏各斯,技術合理性變成政治合理性。”1陳學明、王鳳才:《西方馬克思主義前沿問題二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38頁。對于現代傳播技術迅疾的發展狀況,人類也憂心忡忡,認為大眾傳播使得公共領域成為被操控的對象,從而失去了其獨立存在的立場,“大眾傳媒影響了公共領域的結構,同時又統領了公共領域。于是,公共領域發展成為一個失去了權力的競技場。”2[英]戴維?莫利:《電視,觀眾與文化研究》,馮建三譯,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15頁。大眾傳媒背后的領導者實質上帶有的濃郁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及其權利色彩。
針對以上兩種觀點,威廉斯認為有關現代科學技術對人類社會的效果作用,其實兼具解放與控制的雙重屬性;我們既要全面辯證地看待,又必須抓住主要方面;不能絕對肯定一點而否定另一點,要抓住主要矛盾,肯定現代科學技術的主要功能。
現代科學技術促進了社會的整體發生變化,尤其是現代技術及其應用更加推動現代社會的成型;現代經濟、政治和文化的發展都有科學技術進步的影子。在威廉斯看來,在現代化形成的過程中,現代傳播技術發揮了自身重要的積極作用。當然,他也認識到,現代傳播技術的負面效應,即服從于資本的邏輯,有意或無意地傳播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削弱人民大眾的反抗意識等。經過對電視、無線廣播、廣告傳媒等現代傳播技術形式的探究,威廉斯發現,現代社會所謂的“大眾傳播”其實就是“對大眾的傳播”,而不是以社會大眾為主體的傳播,其中真相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經過一系列的組織、包裝與歪曲對社會大眾進行單向傳輸,試圖控制民眾的思想意識,同一化其行為狀態,來維護資本主義社會的統治秩序。威廉斯認為,現代電視制度本身就是“一種新的政治形式”,其本身是為了維護現實的統治秩序,就此而言,現代傳播技術其實就是資本主義運用的意識形態載體與工具來阻礙民眾反抗意識的形成,這非常不利于人民大眾的解放進程。
在此基礎上,威廉斯進一步將傳播體制分為四類:威權體制、家長體制、商業體制和民主體制。前三種都服務于資本主義的利益,只有民主體制才能實現傳播的積極功能。他認為現代傳播具有解放的功能,電視作為一種新型傳播形式更是如此,因為電視由于具有“流動的私藏”的特點而能夠更加有力地進入并影響人們的共同行為與私人行為。但是威廉斯也指出,電視的這種積極影響具有局限性,在資本主義社會制度下,由于少數人控制著大眾傳播體制,因而這使得電視成為一種資本主義的工具。因此,“應把媒體這種相互交流的重要方式從資本家手中奪回,因為資本家利用媒體來剝削民眾,謀取私利。”3[英]伊格爾頓:《紀念雷蒙?威廉斯》,薛君彥、劉勝坤、薛飛譯,《國外理論動態》2009年第6期。只有改造傳播體制,才有可能充分實現現代傳播的積極潛能。
較之于負面影響所帶來消極態勢,威廉斯認為,現代傳播技術對社會進步的推動作用應當成為主導。我們必須首先充分利用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來推動社會主義的進程以實現人類的自由與解放。為此,在批判技術樂觀論與技術悲觀論的基礎上,威廉斯清晰闡述了其對科學技術社會進步動力論認同的積極觀點。他認為,技術悲觀主義與技術樂觀主義都是一種理性主義的思維方式,其本質是技術本體論,即過分注重于技術本身的效應來判斷技術對于人類社會的影響,并沒有從社會主體的視角,即文化經驗共享的維度來看待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及其功能。因為人是一種包含技術形式在內的文化存在,各種文化經驗與人生體驗是人的存在的重要內涵,未來社會進步的方向應該是打破資本主義文化霸權的獨斷,從而實現文化經驗共享與平等,走向一種“共同文化”的理想社會以實現社會平等。
面對現代傳播手段與傳播運行體制,“優秀的公民有責任去了解媒體操縱公眾的手法,看透政府、商業宣傳以及假消息的本質,因為,只有有了這種有見識的、積極的公民,民主才能繁榮起來。”3[美]道格拉斯?凱爾納:《媒體文化》,丁寧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340頁。威廉斯指出,作為當下的傳播模式,電視能夠突破地域性的傳播范圍,有利于促進民主的進程,“當代的傳播工具,能夠促進現代都市社會的有效傳播,因此能夠推進教育的民主與參與的民主的進程。”4Raymond Williams, Television: Technology and Cultural Form, London: Fontana, 1974, p. 144.通過電視傳播技術的推動,促使大眾認識現代傳播的本質,以此來完善民主進程,社會民眾應該借助于深入認識現代傳播手段的本質來推動并促進民主的實現。在認識傳播功能的基礎上,威廉斯進一步將共同文化與社會主義實現完美地結合起來,并指出現代科學技術與傳播技術將是達到未來社會主義社會的充分條件,“在一個社會主義社會中,如果基本的文化技能已經普及,溝通的渠道已經擴大和暢通,一切可能做到的都已經準備好,這樣就會出現一種對整個現實的真實反映,并且就有價值。”1[英] 雷蒙德?威廉斯:《文化與社會》,吳松江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359~360頁。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現代文化與現代傳播技術的推廣發展,就不可能形成對于自然和社會科學真正的認識與把握,就不會形成真正的人的全面交往關系,也就不會形成“共同文化”,從而不會塑造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人。因此,“傳播不僅僅是傳送,而且還是接受與反應。”2[英] 雷蒙德?威廉斯:《文化與社會》,吳松江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392頁。傳播過程不能僅僅是被動的接受過程,而是一個傳播與接受共同作用的辯證過程,要把民眾的接受與反應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通過民眾的積極性與主動性來獲取真實的信息。在威廉斯看來,現代媒介應該激勵社會大眾去主動接受傳播信息并對這些信息作出積極反應,從而提升自身的認知能力與審美水平,“真正的參與者……從觀察某種行為過渡到分享或交流這種行為的經驗,這需要成為一種自覺的步驟,而且是一種經常應采取的步驟。”3[英] 雷蒙德?威廉斯:《電視:技術與文化形式》,陳越譯,《世界電影》2000年第5期。唯有如此,才能發揮現代傳播技術的積極功能,才能使得電視傳播成為推進人類進步的工具。
綜上,威廉斯深度剖析了技術悲觀論與技術樂觀論的理性主義內涵,將現代傳播技術從外在的理性主義形式轉向為內在的經驗交往形式,在揭示現代傳播技術負面影響的同時,從促進人們文化經驗交流與共享的視角來看待其功能和隱形價值,從而肯定了現代傳播技術及其系統對促進共同文化形成將會產生的積極作用,最終高度肯定了其在社會主義進程中的關鍵作用。
科學技術作為現代社會的第一生產力,對人類社會產生著重大影響。技術決定論、技術癥狀論、技術樂觀主義與技術悲觀主義等觀點顯示了科學技術理論的多元性與復雜性,又表現出科學技術問題的巨大張力。
威廉斯在充分反思科學技術問題的基礎上,對現代傳播技術進行了深入的考察與分析,作為一種新興的傳播技術發展的產物,電視的出現及其功能分析不能僅僅抽象為一種技術現象,必須放置于整體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去理解,“電視在關于技術、社會制度與文化三者關系的論證中具有重要的意義,電視既是三者的交匯點,又是它們兩兩之間的相互作用點。”4Raymond Williams, Television: Technology and Cultural Form, London: Fontana, 1974, p.7.不但如此,威廉斯還揭示了電視傳播體制表面民主化、大眾化背后的“秘密”,雖然“電視討論和民意調查代替了一般性的討論和投票”,但是其不能真正地代表人民的聲音,也不能實現真正的民主,而是資本的游戲,是一種“本質上的獨裁主義”5Raymond Williams, Television: Selected Writing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89, p.20.。這種理論方法的基礎就是威廉斯逐步形成的具備自身特色的科學技術實踐論思想,這為科學技術理論的多元畫面增添了另一道絢麗的色彩,顯示出重要的理論價值。對此,哈貝馬斯認為,“威廉斯的交往社會學研究的主要是早先以文化批評為特征、由受過教育的市民組成的文學公共領域向大眾傳媒和大眾文化操縱的領域的轉型過程。威廉斯的研究很有啟發意義。”1[德] 尤爾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東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第4頁。這種意義就是在研究現代傳播技術的過程中,注重大眾文化的普通性與可塑性,將科學技術與人的主觀意向、文化經驗、交往關系以及社會實踐內在地緊密結合起來,從人的存在方式與生活狀態層面入手,去觀察現代傳播技術對當代社會發展的影響,從而避免了之前技術本體論思維的局隅于困擾,進而轉向到一種技術實踐論的領域,大大推進了科學技術批判理論的深度與廣度。
在這種技術實踐論的基礎上,威廉斯將電視理論與民主進步內在連接起來,克服了法蘭克福學派與英國傳統精英主義的關于電視功能的悲觀主義情緒,揭示了以電視為代表的現代傳播技術與傳播模式與社會民主之間的互動機制,因此,“威廉斯在諸種傳播結構和民主理論之間創造了一種卓有成效的辯證法。”2[英]尼克?史蒂文森:《認識媒介文化:社會理論與大眾傳媒》,王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60頁。這種辯證法較為深刻地闡明了現代傳播機制與民主機制之間的張力。通過現代傳播機構與民主之間的辯證法,威廉斯揭示了電視在促進民主進程中的積極作用,并以此指出了電視霸權之下的革命潛能,資本霸權“從來控制不了電視傳播活動的全部。電視活動在控制于壓力之下,總有轉換與反抗的空間”。3Raymond Williams, Television: Technology and Cultural Form, London: Fontana, 1974, p. 133.這種反抗與轉換可以成為反抗資本霸權的力量,電視可以成為反抗資本主義的工具,這種觀點推進了人們對電視及其傳播功能的進一步認知,進而在人類實踐的基礎上揭示了現代科學技術的本質。
威廉斯揭示出電視背后的資本邏輯,即電視活動的背后是資本追求的商業利潤,“控制電視的人是冷漠而貪婪的,其被由暴力性節目所獲得的利潤所控制。”4Raymond Williams, Television: Technology and Cultural Form, London: Fontana, 1974, p. 123.電視傳播背后的最終決定力量就是資本的力量與邏輯——電視是資本主義獲取經濟利益與政治統治的工具。這種理論視野使得威廉斯“能夠將對政治經濟學的分析發展成為對霸權和具有破裂形式的意識的研究。他論述文化、政治和意識形態的理論范圍之廣,人們對此無不留下深刻的印象”。5[英]尼克?史蒂文森:《認識媒介文化:社會理論與大眾傳媒》,王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45~46頁。這種政治經濟學的理論視野,將對資本主義文化霸權的分析與批判與對電視受眾的經驗模式的分析較為有機地結合起來。這不僅深化了電視理論研究的內涵,也豐富了電視理論研究的維度,為科學實踐論提供了政治經濟學的理論維度;同時,這也大大推進了科學技術的理論研究。但是,我們也要清醒地看到,在資本主義社會,現代科學技術尤其是現代傳播技術必然會受到資本邏輯的強力控制,成為資本增殖與統治的有效手段,成為加在廣大民眾身上新的“枷鎖”;盡管電視傳播具有解放的潛力,但是在資本主義歷史條件下,人們仍尋找不到一條合適的“道路”來實現自身能力的展示。在科學技術獲得自由之前,其促進自由與解放的功能仍然是有局限的、有缺陷的,不廢除資本主義私有制,便不能實現科學技術的解放,也就不能真正發揮其歷史推動力的功能。為此,威廉斯一直主張通過科學技術的發展來促進人類社會的進步,尤其主張通過電視傳播技術的發展以推動文化共同體的建構,“傳播變成一門滲透大眾心靈、在大眾的心靈中留下深刻影響的科學……任何真正的傳播理論都是一種共同體理論。”1[英]雷蒙德?威廉斯:《文化與社會》,吳松江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392頁。如何通過電視傳播理論的發展去改變資本主義傳媒霸權的控制,“不管是針對文化、教育、電視還是其他傳播形式的現狀,威廉斯都提出了非常具體的改革方案。”這些改革方案對于認知電視傳播體制具有重要的認識論意義,但是在實踐層面卻缺少現實性力量,因為在現實政治中,“沒有根本性動力來源的改革方案只是紙上談兵。”2Lesley Johnson, The Cultural Critics: From Matthew Arnold to Raymond Williams, London: Routledge, 1979, p. 172.
綜上可見,威廉斯的科學技術實踐批判觀基于現代傳播技術批判的技術實踐理論,在一定程度上僅僅憑著經驗的傳播與交流、共同文化的形成來看待現代傳播技術的積極影響,將其視為實現社會主義的重要推動力量,從而忽視了現實的主體力量,無疑是一種主觀、片面的一廂情愿而已,他的這種“烏托邦設想”正在漸漸遠離偏離歷史唯物主義所指引的科學方向,這一點我們必須有所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