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蘭 湖北省遠安縣作家協會會員。有多篇散文、小說發表在《新作文》《湖北文化》《沮漳文學》等雜志。
小時候,最盼望的日子,莫過于過年。每當進入臘月,我就開始扳著指頭天天數,眼巴巴地盼著年來。有時數急了,就忍不住在母親做家務活兒時,屁顛兒屁顛兒地跟著她從屋里走到屋外,纏著她一遍又一遍地追問:“媽!媽!還有幾天才過年啊?”母親一邊做事,一邊哄我說:“蘭兒聽話,還有三天就過年了。”其實母親知道我心里的小九九,是惦記著她做的米子糖。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農村的孩子是絕對沒有錢買糖吃的。為了讓我們全家吃上糖,母親會在臨近過年時,親手做一缸米子糖,讓我們解饞。米子糖幾乎滿足了我童年時代對所有美食的欲望。所以,幼時的我,巴不得天天過年。
制作米子糖,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得先熬糖。我們家勞動力少,人口多,糧食往往不夠吃,更不用說拿糧食來熬糖了。怎么辦?母親就從山上采回一種野果(俗稱刺果子),加上一些紅薯,一起來熬糖。
熬糖的工序復雜,而且特別耗時。記憶中,母親要是決定哪天熬糖,早上天麻麻亮就要起床,一直忙到深夜。熬糖前,先要把刺果子和紅薯清洗干凈,用鍋充分煮熟,搗成爛泥狀,然后把事先準備好的干麥芽攪拌進去發酵。發酵時,要確保溫度適當。溫度過高,就把麥芽燒壞了,出不了糖;溫度過低,發酵太慢,耗時太長。等發酵好后,把糊狀的紅薯和刺果子一起用瓢舀進一個大大的包袱里面。包袱往往吊在廚房里的橫梁上,這樣的高度過濾更快。包袱下面,放著一個直徑約有一米的大木盆(俗稱“腰盆”),用來接住過濾下來的糖水。母親手持一把木鏟子,不停地搗著包袱里的泥糊糊,這樣可以更快地讓汁水從殘渣里過濾出來。
等糊糊里面的汁水全部滴進腰盆后,剩下的時間就是熬制糖水了。開始,要用猛火或大火。滿滿一大鍋的糖水,在鍋里不停地翻滾,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看著鍋里的糖水,圍在灶臺前的我開始忍不住吞涎水了。母親就會從鍋里舀出一小勺,用嘴吹冷后,喂到我嘴里先解解饞。而此時,離成型的糖還早得很。
喝到糖水的我,頭開始不停地“釣魚”(打瞌睡)。母親就會讓二姐把我送去睡覺,我一心惦記著吃糖,往往賴著不走。母親就哄我說:“蘭兒乖,快去睡覺,糖熬好后,就喊你起來吃。”聽了母親的話,我才放心地去睡覺。
等到鍋里的糖水折了一大半時,就要改成中火熬制了。這時候的糖水,已經開始有些黏稠了,需要不停地攪動,以防鍋底結痂。慢慢地,鍋里的糖水越來越少,已成了糖漿。糖漿越來越稠,開始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香甜氣味兒。這時,要繼續減小火力,只能用小火或微火熬制了,而且要不停地用鍋鏟在鍋里攪拌。
糖漿繼續在鍋里沸騰,表面形成的氣泡越來越大。這時,用鍋鏟鏟起糖漿往下一倒,糖漿便形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拉絲形狀。糖終于熬好了!
用刺果子和紅薯熬成的糖,甜中略帶一絲絲苦味兒。顏色偏黑,不中看。于是,需要把熬制好的糖拔一下。拔糖是個力氣活兒,得身強力壯并且手腳麻利的男子才能勝任。因此,拔糖時,父親就上崗了。有一次,我半夜突然醒來,隱約聽到母親和父親拔糖的聲音,趕緊從被窩里跑出來。只見父親正雙手抱著一坨黑乎乎的糖,糖的一頭套在石磨的磨拐上。父親使勁把這坨糖往石磨的對面拉,母親在一旁指揮,不時提醒父親——“快快快,糖要掉地下了!”我在一旁看呆了,喉嚨里不停地吞涎水。父親每拔到一定的長度時,就會以最快的速度折回去,啪的一聲把那坨糖往磨拐上一套,再往對面繼續拉。這樣反反復復拉扯幾十次后,父親手里的糖由起初的黑色漸漸變成了暗紅色,糖也似乎越來越結實了。拔完糖后,母親將拔好的糖,用刀拔兒敲成一小段兒一小段兒的,剛準備用塑料袋裝糖時,一抬頭發現我傻傻地愣在那里,一邊嗔怪我,一邊沖我說:“來,蘭兒快來吃糖!”母親說話間,我已飛奔過去,一小截麥芽糖就進了我口中。此時,已是深夜。
麥芽糖有了,但要吃上香甜可口的米子糖,得另外找時間制作,母親往往會選擇過年的前三天。制作米子糖的原材料有:麥芽糖、炒爆的熟糯米、熟花生、熟芝麻、少許豬油等。米子糖的制作大致分為化糖、斬糖、切糖三個步驟。
化糖時,要先往熱鍋里放少許豬油(這樣可以防止粘鍋),接著放入適量的麥芽糖,小火熬煮。等到鍋里的麥芽糖融化成糖漿時,倒入事先準備好的熟糯米、少許花生和芝麻,用鍋鏟快速攪拌均勻。
接下來,是最關鍵的環節——斬糖。斬糖和拔糖一樣,靠的是力氣和速度,而且需要幾個人配合才能完成。斬糖時,通常是用板凳支起一大塊案板,案板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的無蓋的盒子,那是用來專門斬糖的模子。母親將攪拌均勻的糖趁熱用一個大水瓢舀起來,放進案板上的模子里,母親舀糖時,父親或是哥哥就會用木鏟子將模子里的糖快速搟平整、壓結實。這個環節必須要快,動作要狠。動作慢一點兒,糖冷了,就沒法成型。動作不狠,就壓不結實,切出來的糖就是散的。等到模子里裝滿了平整的糖時,再把糖從模子里倒到案板上。這時,要趕緊趁熱切糖了。
切糖是個技術活兒,首先必須保證刀磨得鋒利,其次是手法要快,干凈利索,一刀一塊。另外,還要注意糖的厚薄適度。母親說:“切得太厚,不經拿(意思是拿得快);切得太薄,容易碎。”
經過一陣緊張的忙碌之后,案板上已經擺滿了切好的米子糖,我們叫它“糖片子”。米子糖散發出一種誘人的香甜味道,饞得我口水直流。這時,母親就會把全家老少都招呼過來,讓我們一起品嘗香甜酥脆的米子糖。這一次,我們無論吃多少,母親都是允許的。但是等糖裝進缸里后,就不可以隨便吃了。于是,我們幾個孩子一人抓過幾塊糖,拼命往嘴里塞,直到吃得肚皮滾圓才肯罷休。
等到我們實在吃不下了,母親才開始把糖塊小心地放進一個篩子里,然后一篩子一篩子地端到樓上,把糖塊裝進樓板上的一個大瓦缸里。這一缸米子糖,得保證能吃到來年的插秧時節。
最難忘的是偷糖。母親有規定:裝進缸里的米子糖,只有大年三十、正月初一以及平日里來了客人時,才可以由她或二姐去拿一點兒下來。否則,誰要是偷吃了,被母親發現,就會罰打手心或自己掌嘴。有了母親的約法三章,我們一般是不敢輕舉妄動的。但有時實在是饞得很!于是,當家里只剩下我們三個小的孩子時,三姐就會壯起膽子,蠱惑我和四姐一起去“偷糖”。我最小,主要任務是負責望風,偷糖的任務則由三姐和四姐共同完成。偷糖時,往往是三姐在前面走,四姐在后面。到了缸前,也是她負責從缸里拿糖,拿到糖后,就會以最快的速度下樓。而四姐呢,要負責把三姐拿糖后的空隙整理好,把缸的蓋子蓋好,然后還要在蓋子上故意弄上一些灰塵,這樣才不會露出馬腳,被母親發現。做完這些后,四姐才能下樓。由于我們姊妹三個配合默契,而且每次偷拿的量也不多,所以母親很少發現。當然,偶爾也會被母親逮個正著,受罰最多的自然是四姐。我最小,都說娘最疼斷腸的兒,的確是,單說偷糖這件事,母親就從未罰過我。
時間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母親已離開我們一年多了,我也是即將奔五的母親了。每當看到街上有人提著籃子叫賣米子糖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買一些。
嚼著米子糖,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幼時的情形——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手里拿著兩塊米子糖,坐在高高的門檻上,一邊吃,一邊搖動雙腿……屋外的菜地里,是母親忙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