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軍 李發戈
第三次分配①學界目前公認此概念是20世紀90年代由著名經濟學家厲以寧提出的。他認為,通過向市場提供生產要素所取得的收入稱為“第一次分配”。政府再把人們從市場取得的收入,用稅收政策或扶貧政策進行再分配,就是“第二次分配”。而“第三次分配”是指人們完全出于自愿的、相互之間的捐贈和轉移收入,比如對公益事業的捐獻,這既不屬于市場的分配,也不屬于政府的分配,而是出于道德力量的分配。參見:鄧國勝.第三次分配的價值與政策選擇[J].人民論壇,2021(24):42-45.是發生在社會領域的由社會機制自我調節的非強制性分配。作為分配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第三次分配不僅是對初次分配、再分配的有益補充,而且是一種新的社會治理方式,對于促進社會融合、實現共享發展有著積極而重要作用。擴大第三次分配的范圍和規模,豐富第三次分配的形式和渠道,發揮好第三次分配在創新社會治理、促進社會融合、實現共享發展中的作用,需要調動各種社會力量廣泛參與。按照“三大部門”②根據公共管理學界達成的基本共識,所謂“三大部門”指的是以政府組織為代表的第一部門、以市場組織為代表的第二部門、以社會組織為代表的第三部門,共同構成社會運行的組織載體。理論,政府組織主要按照公平原則參與再分配,市場組織主要按照效率原則參與初次分配,而社會組織則主要基于道德原則和自愿原則參與第三次分配。“三大部門”和“三次分配”在財富分配和資源配置中彼此聯系、相互銜接。其中,以社會組織參與為主的第三次分配是對由市場組織主導的初次分配和政府組織主導的再分配出現的財富和資源分配失靈的重要補充,是“克服第一次分配的弊端,以及彌補第二次分配不足的重要社會分配方式,是托起社會的第三只手”(宋林飛,2007)。第三次分配雖然以社會組織參與為主,但并不排斥市場組織和政府組織參與。市場組織和政府組織雖然也參與第三次分配,但與初次分配和再次分配一樣,在第三次分配中同樣存在著失靈的問題。社會組織是第三次分配的主要力量,但現階段社會組織發育不充分,存在資源不足、能力不足、效率不高和自主性缺失等問題,這些問題嚴重制約了社會組織在第三次分配中的作用發揮。“三大部門”在三次分配中的失靈缺陷,為社會企業的成長和發展提供了機會和空間。
何謂“社會企業”?目前學界尚未形成一個統一的定義,但在其價值取向、基本特征、功能作用等方面形成了共識——作為一種用商業手段解決社會問題、實現社會目標并兼具商業和公益性質的新型混合組織形式,社會企業具有實現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的雙重特點和獨特優勢(徐家良、何立軍,2021)。實踐中,社會企業通過創新商業手段解決社會問題,彌補了市場組織、政府組織和社會組織在解決社會問題上的不足,拓展了第三次分配的領域,在第三次分配中扮演著特殊而重要的角色。然而,社會企業為何能夠有效彌補政府失靈、市場失靈與非營利組織失靈?社會企業在第三次分配中的作用機理、功能限度以及可持續發展路徑是什么樣的?上述問題尚未得到有效解答需要深入研究。
一般而言,初次分配和再分配對社會財富和社會資源進行分配時,分配對象與財富和資源的擁有者構成了權利義務關系,前者可以向后者主張自己的分配權利,后者也應當履行自己的分配義務,因此,這兩種分配都屬于經濟學意義上的國民收入分配形式。第三次分配是基于文化、道德等因素驅動的社會主體之間的自愿分配行為,分配對象(受益人)與財富和資源的擁有者之間并不構成權利義務關系,因此嚴格意義上講,第三次分配并不屬于經濟學意義上的國民收入分配形式。我們可以從主體、范圍和實現形式來理解第三次分配的內涵。
第一,從主體上看,第三次分配的主體主要包括企業、社會組織和個人等在內的各種社會力量,并以此區別于市場和政府主導的初次分配和再分配。當企業以社會力量的身份進入第三次分配場域,主要是履行企業社會責任,市場機制并不發揮作用;政府雖然參與第三次分配,甚至為第三次分配直接投入資源,但政府并不是第三次分配的主體,也不應該作為主體參與第三次分配。如果政府強行或過度介入第三次分配,反而會影響第三次分配功能的發揮。社會力量中的個人,也不應局限于社會財富金字塔頂端的少數個體或家族,而是包括了有一定資源和能力的所有社會成員。
第二,從范圍上看,第三次分配的范疇已超過了單純的國民收入、財富分配范疇,延伸到了經濟社會生活和精神文化生活的各個領域和方面。初次分配和再分配都主要圍繞流量的收入和存量的財富來進行,第三次分配不僅體現為財富和資源從富裕群體和高收入群體向低收入群體和弱勢群體流動,從發達地區向欠發達地區流動,而且表現為財富和資源的擁有者直接或間接地為社會提供公共產品和服務。因此,第三次分配“是一個比經濟現象更加錯綜復雜、指涉更加廣泛多樣、內涵更加豐富多元的范疇(王名、藍煜昕、王玉寶、陶澤,2020)”,不僅超出了收入和財富分配的范疇,也超出了扶弱濟困的范疇,開始向科技、文化、教育、衛生、環保等公共事業領域不斷拓展。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和社會文明程度的提升,第三次分配的范圍還會進一步擴大,規模也會不斷增加。
第三,從實現形式上看,第三次分配包括慈善公益、民間捐贈和志愿服務等多種形式。傳統上,慈善公益是第三次分配的主要渠道。慈善主要是社會成員基于對弱者的同情,幫助陷于困境的個體獲得正常的生存與發展權利的行為,即通常意義上的扶弱濟困,滿足的是個體的私益;而公益則是社會成員在社會責任和使命的驅動下,主動解決社會問題、增進社會福祉的行為,滿足的是社會公眾的公共利益。慈善和公益有交叉重疊,彼此之間也可以相互轉化,但其使命和意義都是“改變世界,使人類過上更加美好的生活”(羅伯特.L佩頓、邁克爾.P、穆迪,2013)。民間捐贈是指財富和資源剩余者將財富和資源無償讓渡給其他主體的活動,既可以發生在具有私人關系的主體之間(例如家庭成員之間、情侶之間、親友之間等),也可以發生在不具有私人關系的主體之間(例如通過慈善組織捐贈或者通過個人求助平臺對特定受益人的贈予)(金錦萍,2021)。與慈善公益相比,民間捐贈不僅更加平民化和大眾化,而且更具自主性和靈活性。民間捐贈中的財富和資源剩余者既有富裕群體和高收入群體,也包括普通的平民百姓,甚至還有一部分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相對于慈善公益組織及其開展的活動,捐贈者也很少受到約束,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自主選擇不同的捐贈對象。志愿服務是指基于自愿精神感召的志愿者利用自己的知識或技能為特定對象提供的非職業的無償服務。志愿者超越了階級、階層和職業、性別之分,打破了富人和窮人、管理者和勞動者以及性別的邊界,讓志愿服務成為增進社會福祉、促進社會進步的重要手段。志愿服務的形式主要有專項性志愿服務、專業性志愿服務、公益性志愿服務、社區性志愿服務等,其覆蓋的領域則包括文化、教育、體育、科技和扶貧開發、社區建設、環境保護、災害救助等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與慈善和捐贈主要向受助對象提供物質性資源不同,志愿服務主要向受助對象提供知識和技能等非物質性資源,兩種資源互為補充,能夠更好地滿足受助對象多層次、多元化的需求。
第三次分配已經超越了傳統收入分配的經濟學價值,而關注更高層次的社會效應,但是市場組織與政府組織無法有效解決第三次分配中的社會責任履行、行政化主導等難題,而社會組織也由于自身局限性如慈善不足、專業能力薄弱等,難以矯正政府與市場缺陷,從而導致了第三次分配中的多重失靈。
第一,市場組織在三次分配中的失靈。作為私人部門,市場及市場組織的主要功能是創造和增加社會財富,并按照市場機制參與初次分配。市場機制主導下的初次分配是一種競爭性分配,即參與分配的各方,擁有勞動、資本、土地、知識、技術、管理、數據等生產要素,主要根據對生產活動和財富創造貢獻的大小來獲取報酬。擁有的要素越多、要素的貢獻越大,分配所得相應的也就越多。市場機制雖然能夠有效配置資源,但卻容易引發“公地悲劇”和貧富差距(鄧國勝,2021)。在市場機制下,勞動者的勞動雖然得到了市場的承認,但勞動只是生產要素之一,即使國家制定政策以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勞動者通過勞動從初次分配中獲得的報酬與資本、土地等生產要素所有者獲得的報酬相比仍然明顯偏少。而勞動者之間在個人素質稟賦上也存在較大的個體差異,那些能力更強的勞動者,如知識型、技術型勞動者相較于低素質、低能力勞動者也更容易獲得較高的收入,而那些因各種原因喪失了勞動能力或失去了工作的勞動者則無法通過勞動獲取報酬。市場機制帶來的收入差距擴大以及由收入差距帶來的貧富差距是市場機制追求效率的必然結果,與市場本身的缺陷并沒有直接關系,相反,市場機制越完善,收入差距的“可能性就越大”(托馬斯·皮凱蒂,2014),而市場本身也無法糾正這種結果。
除了參與初次分配,市場組織也通過履行社會責任來參與第三次分配。市場組織參與初次分配和第三次分配在時序上并沒有先后之分,有時候,初次分配和第三次分配甚至可以同時發生。有研究指出,企業履行社會責任從低到高可以有4個版本(層次):1.0版本,即企業主要承擔對消費者、員工、環境和依法納稅等法律規定的強制性社會責任;2.0版本,即在1.0版本的基礎上承擔法律規定的強制性社會責任以外的社會責任,如捐款、參加慈善公益活動等;3.0版本,即企業或者行業把一些社會責任融入產業鏈上下游,如開展戰略公益,履行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英文縮寫為ESG)業務,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英文縮寫為SDG)等;4.0版本,即企業把滿足社會需求、解決社會問題及社會痛點作為自己的目標和使命,如產業扶貧、環境治理等(徐永光,2017)。市場組織追求利潤、利益最大化,追求股東價值最大化,一般情況下缺乏參與第三次分配的主動性和積極性。雖然企業需要履行社會責任,但不同企業認識水平參差不齊,強制或過度要求企業履行社會責任,不僅有“劫富濟貧”的嫌疑,而且也會造成企業作為市場組織的角色錯配和功能錯位。
第二,政府組織在三次分配中的失靈。作為公共部門,政府部門通過財政稅收、社會保障和轉移支付等行政機制參與社會財富再分配,并對初次分配造成的社會不公平進行調節。政府在再分配中主要依靠公共財政為全社會提供公共產品和服務來縮小收入差距和貧富差距。享有公共服務是公民的基本權利,而提供公共服務則是現代政府的義務和責任。但政府由于財力和能力問題,在再分配中提供的公共服務目前大多還屬于基本公共服務,這些基本公共服務由于范圍偏窄、標準不高,且存在較大的城鄉、地區和群體差異,與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公共服務需求還存在較大的差距。政府雖然可以通過提高財政稅收來提高再分配在三次分配中的比重,但提高稅收和財政收入必然會增加企業和個人的負擔,抑制企業和社會的創新活力。
此外,政府除了依靠公權力主導再分配外,也直接或間接介入第三次分配。計劃經濟時期,在“政社合一”的管理體制下,政府通過“單位辦社會”直接舉辦社會救助和社會福利事業等形式,幾乎壟斷了所有的社會服務,第三次分配的空間完全被再分配覆蓋。改革開放后,政府通過轉變職能向社會放權,包括社會組織在內的社會力量開始大量參與社會服務,第三次分配逐漸從再分配中獨立出來,但政府并沒有完全從第三次分配中退出。政府直接參與第三次分配,主要表現為通過制定法律法規、政策制度,引導、規范第三次分配;通過自上而下設立有政府背景的慈善組織以及特殊情況下政府相關部門接受和分配社會捐贈。同時政府通過公益創投和購買服務,以代理人的形式間接參與第三次分配。第三次分配中的政府失靈集中體現在:目前出臺的慈善捐贈稅收優惠政策、基金會經費管理制度、慈善組織認定制度等政策制度還不夠完善,對基金會等慈善組織發展仍然有一定抑制作用;官辦慈善組織雖然組織網絡體系健全、運作流程規范,能夠較好地彌補政府退出的一部分職能,但卻因為行政色彩比較濃厚,靈活性、創新性相對不足;政府通過購買服務、公益創投等形式資助社會組織,為社會組織提供了諸多資源,但同時也影響到了社會組織的自主發展。
第三,社會組織在三次分配中的失靈。既然政府和市場在第三次分配中都存在著失靈,那么作為第三方的社會組織是否也會存在著失靈?美國研究非營利組織的著名學者薩拉蒙認為,包括志愿者、非政府組織在內的“第三方政府”也存在著志愿失靈、慈善失靈、慈善特殊主義以及專業性不足的困局(L.M.Salamon,1995)。在第三次分配中,社會組織主要通過提供政府公共服務之外的社會服務來彌補政府和市場在公共服務供給上的不足。截至2021年1月,中國本土社會組織登記總數已經突破90萬家,但其在第三次分配中的積極作用并沒有完全發揮出來。在資源獲取上,中國本土社會組織主要依靠政府資源開展活動,從社會獲取的資源相對不足。資源短缺不僅影響到中國本土社會組織的生存和發展,而且造成社會組織對政府的過度依賴,讓第三次分配退回到再分配的層面。在活動范圍上,中國本土社會組織主要針對弱勢群體、特殊群體提供服務,對其他群體關照不夠。在服務能力上,由于薪酬待遇低于市場組織和政府組織,再加上職業發展受限,社會組織難以吸引到優秀的從業人員,其運營和服務水平普遍不高,產品和服務更新迭代速度緩慢。
作為彌補市場和政府部門失靈的“第三部門”,社會組織在第三次分配中之所以同樣會出現失靈,既有組織內部環境的原因,也有外部環境的原因,但究其根源在于,社會組織的組織角色和功能定位難以滿足社會資源的社會化配置機制的需要。從內部看,一些社會組織雖然認同公平正義、平等互助等促進社會進步發展的價值理念,但實踐中卻并沒有將這些價值理念貫徹落實到具體的工作上,部分社會精英甚至將創辦社會組織和參加社會組織活動作為顯示自己身份、提高自己社會影響力的一種手段;一些社會組織從業人員的職業認同度和忠誠度不是很高,僅僅將自己的工作視為謀生的手段。從外部看,由于過度依賴政府組織和市場組織的資源,很難與政府組織和市場組織建立平等的合作與競爭關系。此外,少數社會組織偏離公益方向和目標,通過商業活動謀求組織私利,甚至為了組織私利而損害社會公共利益。
在第三次分配中,社會企業主要通過商業手段來解決社會問題,彌補傳統的“三大部門”在第三次分配中的不足。在識別一些新的社會問題、發現一些新的社會需求、滿足一些未被滿足的社會需求、解決一些具體的社會問題上,社會企業都表現出了不同于“三大部門”的比較優勢。
在三次分配中,政府組織主導的再分配沒有能完全彌補市場組織主導的初次分配缺陷,而以社會組織參與為主的第三次分配也沒有能彌補好政府組織主導的再分配空缺,“三大部門”在財富資源的分配流動和社會問題的解決上都不同程度出現了低效率的情況。20世紀80年代新公共管理運動興起以來,公共服務逐漸市場化,“三大部門”的功能和范疇出現交叉混合,并因此出現了一批兼具市場導向、公共導向和社會導向的混合型組織。作為一種超越“三大部門”的新型組織形態,市場導向和社會導向的混合型組織既追求經濟效率,也創造社會價值,同時承擔社會治理職能,把“有道德的效率”(經濟組織)和“有效率的道德”(社會組織)較好地結合了起來(陳友華、崇維祥,2017)。組織目標的多重性確保了市場導向和社會導向的混合型組織獲得合法性,商業目標滿足了組織自身的生存與發展需要,使組織得以實現可持續發展,而社會目標則促成了組織能夠更好地解決社會問題、推動社會變革與社會創新。組織利益相關方平衡的多維性使市場導向和社會導向的混合型組織更容易動員多個利益相關方對組織進行支持,有效平衡股東、員工、供應商、顧客、社區、政府、環境以及競爭對手等多元利益相關方的利益,使組織創造出多元化的利益相關方價值,更好地滿足多元利益相關方的利益需求。組織運行績效的綜合性則保證了市場導向和社會導向的混合型組織多重價值的實現,經濟績效避免了組織出現“社會失靈”和“志愿失靈”現象,而社會績效則防止了組織使命、目標發生漂移(肖紅軍、陽鎮,2018)。這種形態、身份、功能和使命目標的混合,使得市場導向和社會導向的混合型組織有效克服了“三大部門”劃界而治所帶來的不足和弊端。
作為混合型組織的一種特殊類型,社會企業兼具市場組織和社會組織的特點,既要追求經濟目標、實現經濟價值,又要追求社會目標、實現社會價值。追求經濟目標、實現經濟價值讓社會企業擺脫了對政府資助和社會捐贈的依賴,實現了自我造血和可持續發展;而追求社會目標和實現社會價值則讓社會企業區別于以營利為目的的市場組織,把履行社會責任、實現社會效益放在更加突出的位置。社會企業集效率、公平和自愿三者于一身,既有社會組織解決社會問題的專業能力,又有市場組織謀求自身發展的自我造血能力,同時也擺脫了對政府的“非制度依賴”和“體制性吸納”,在第三次分配中發揮著特殊而重要的作用。
近年來,社會企業在全球各地快速發展,為各國經濟社會發展做出了特殊貢獻。截至2019年底,全球至少有32個國家在發展社會企業。2018 年,英國大約有10萬家社會企業,雇用了200 萬人,為英國經濟貢獻了600 億英鎊(李健、榮幸,2020)。一些國家還為社會企業設置了專門的法律身份,如英國的社區利益公司,美國各州在商業公司的法律框架中為社會企業設立的“低利潤有限責任公司”“共益公司”“彈性目的公司”“社會目的公司”等法律形式(徐君,2020)。社會企業的組織形態和功能與“三大部門”既有關聯但又超越了“三大部門”,以至于一些學者將其視為“正在興起的第四部門”(Kelley, T.,2009)。
社會企業不僅在解決社會問題的方式和手段上不同于社會組織,而且在解決社會問題的價值追求上也表現出了一些與社會組織不一樣的地方,即社會企業更傾向于超越社會特殊群體實現社會公共利益和共同福祉。第三次分配不僅體現為社會財富從富有者流向匱乏者,而且表現為現代化進程中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的發展,其蘊含的價值取向已經“突破了紓困扶弱的局限,開始具備了推進社會進步、造福全人類、促進世界更加和平和諧等深刻意蘊”(楊斌,2020)。而針對多重失靈的消解,社會企業在第三次分配中的作用主要體現于資源整合、主體賦能、經濟助推、功能融合四個方面。
第一,資源整合:通過參與興辦社會事業發揮作用。在現代公共財政和公共服務型政府建立之前,包括文化、教育、衛生等在內的社會事業主要是由社會和市場提供。進入現代社會,政府憑借經濟發展帶來的巨額財政收入得以向國民提供普惠性的公共服務和公共產品,但大多數國家均把公共服務的重點放在了社會保障體系的建設上,即使是西方福利國家,政府也很少直接投資興辦社會事業。以美國為例,80%以上的大學、醫院、養老院和社區服務機構均為非營利部門舉辦,非營利部門創造了接近全國10%的GDP、吸納了全國10%的就業人口、支付了全國9.2%的工資。而非營利部門的收入中,大約有兩成來自社會捐贈,三成來自政府資助,其余五成均來自收費(徐永光,2021)。這些非營利部門在社會價值和社會目標上雖然與社會組織仍然保持高度一致,但在組織結構和運營方式上卻已經更接近商業企業,屬于典型的社會企業。
發展社會事業是第三次分配的重要內容。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社會事業由于社會力量的參與取得了較快發展,但總體上仍然存在供給不足、質量不高、水平偏低、發展不平衡和公平性較差等問題。在后小康時代,隨著人民群眾對多樣化、個性化社會事業的需求不斷增加,社會事業的領域在不斷拓展,社會事業內容分工也越來越細化,供給與需求的矛盾也更加突出。社會事業具有準公共產品的屬性,引入市場組織雖然可以增加社會事業的供給,但市場組織的逐利行為又會損害社會事業的公益屬性。社會企業參與興辦社會事業,不僅能夠較好地保證社會事業的公益屬性,而且還可以促進社會事業在橫向上不斷擴展的基礎上向縱深發展。據中國慈展會2015年-2018年的社會企業認證數據,2015年,獲得認證的社會企業的活動領域只有醫療衛生和殘疾人照料兩個領域,而到了2018年,活動領域增加到養老、助殘、教育、環保、食品安全、醫療健康、社區發展、農村發展等18個領域(中國社會企業與影響力投資論壇、南都基金會,2019)。社會企業參與舉辦社會事業,既能夠克服政府機制的效率不足、市場機制的唯利是圖和社會機制的資源不足,又能夠較好地鏈接和整合政府資源、企業資源和社會組織資源,更好地滿足人民群眾對高質量社會事業發展的需求。
第二,主體賦能:通過為弱勢群體、特殊群體賦能發揮作用。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消滅絕對貧困后,第三次分配的領域雖然從扶貧濟困擴大到了文化、教育、科技和環保等領域,分配對象也不再局限于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但在實現共同富裕之前,相對貧困仍然將長期存在。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是覆蓋相對貧困的主要人群,從這個意義上講,扶貧濟困仍然是第三次分配的主要任務,慈善公益仍然是第三次分配的主要渠道,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也仍然是第三次分配的核心對象。但慈善公益目前的主要功能還是為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輸血”,很少為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造血”。“輸血”作為短期機制能夠改善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短期內面臨的困境,甚至能夠改善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的生存和生活條件,但卻很難為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帶來發展的機會,一旦“輸血”退出,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很容易再度陷入困境。進入后小康時代,相對貧困人口的基數已經大大超過脫貧攻堅時期絕對貧困人口的數量,而且這些相對貧困人口的需求也不再僅僅停留在生活保障上,有了更多的發展權利方面的訴求。這種情況下,傳統慈善公益的覆蓋范圍和作用空間也受到了一定限制。
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之所以在社會中處于不利地位,除了資源不平等和福利不平等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能力不平等。阿瑪蒂亞·森在分析貧困的根源時就曾指出:效用(如福利主義者所聲稱的)和基本品 (如羅爾斯所要求的)只是貧困的一個重要誘因,能力不平等、能力被剝奪才是貧困的本質(阿瑪蒂亞.森,2012)。能力不平等不僅會導致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收入轉化困難,而且會讓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陷入事實上的貧困。因此,第三次分配既要解決好社會財富和社會福利的分配問題,更要重視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的能力提升問題。與慈善公益以為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輸血”為主不同,社會企業更強調通過提供工作、提升能力等長效機制為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造血”。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孟加拉國經濟學家尤努斯創辦的格萊珉銀行,通過小額貸款解決了農民生產中的資金短缺問題,增加了農民的收入,讓農民依靠自己的能力擺脫了貧窮。中國的“殘友”“喜憨兒”“譚木匠”等社會企業,通過為殘障人士提供工作崗位,讓他們依靠工作收入既能夠比較體面地生活,也能夠很好地融入社會。社會企業這種基于人際差異的增權賦能行為,既發揮了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的主觀能動性,又滿足了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對長期發展的社會需求。
第三,經濟助推:通過促進社會經濟①“社會經濟”這一概念是在提取以解決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無法滿足的社會需求和渴望的各種自發性經濟組織的共性,同時在針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脫離市民社會規律的本質問題形成實踐性對策過程中逐漸被確立的。參見:徐家良、何立軍,《中國社會企業發展研究報告(No.1)》[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158頁。發展發揮作用。社會經濟是以開發社會領域的商業市場為主要內容,把實現經濟價值與社會價值結合起來的一種經濟結構和經濟形態。在一些國家,社會經濟又被稱為“金字塔底層經濟”“窮人經濟”。“金字塔底層經濟”理論的創始人普拉哈拉德等人認為,盡管金字塔底層人群處于或者接近貧困狀態,但這個群體卻不僅具有活力和創造力,而且還因為人口基數大而蘊含著巨大的商業潛力,如果企業能夠通過創新開發金字塔底層市場,既可以獲得豐厚的經濟回報,又能增加金字塔底層人群的發展機會(C K Prahalad,2002)。社會經濟在社會問題中發現市場機會,在解決社會問題、滿足社會需求中實現了經濟目標和社會目標的雙重統一。管理學家德魯克指出,只有把社會問題變成有利可圖的機遇,社會問題才能真正得到解決(紀光欣、徐霞,2016)。社會經濟拋棄了把社會問題以及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視為社會負擔的傳統觀念,把社會問題看成是一種市場機會,把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看成是一群有價值的生產者和消費者,并通過市場手段去開發社會領域資源與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市場,讓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不僅成為經濟發展的參與者,而且能夠享受到經濟發展帶來的紅利,更好地融入不斷變化發展的現代社會。作為一種兼顧公平和效率的新的經濟社會融合發展模式,社會經濟是實現第三次分配的一種重要載體和形式,發展社會經濟,對于提高第三次分配的質量和水平有著重要的意義和作用。
傳統上,社會領域一直被認為是政府公共服務和社會組織社會服務的領域,盡管被認為存在著巨大的消費潛力,是一片未開發的商業藍海,但由于利潤空間過小,商業資本一般都不愿意進入。不同于商業資本的逐利行為,社會企業更加重視社會價值和社會效益的實現,更愿意也更適合進入社會經濟領域。社會企業的經濟資本和人力資本雖然不如商業資本雄厚,但卻因為社會目標而擁有相對豐富的社會資本,因此,社會企業更容易發現和識別社會領域與社會問題的商業機會和創業機會,并通過資源拼湊克服經濟資本和人力資本的不足。社會企業通過促進社會經濟發展,不僅容納了大量的以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為代表的低人力資本人口的就業,而且改變了傳統的以政府為主的社會福利供給方式,擴大了社會服務的受益面。與產業經濟相比,社會經濟對從業者的知識和技能要求并不是很高,入職者的進入門檻相對偏低,工作崗位也相對靈活,更適合文化水平較低、年齡偏大的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就業。傳統上,針對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的社會福利主要由政府提供,而且這種福利基本上都是以政府經濟補償和經濟給付為主的“生活福利”,很容易出現政府財政壓力大和社會“養懶人”的雙輸局面。社會經濟條件下,社會福利由政府、市場、社會和個人共同負擔,原來的“生活福利”逐漸向“工作福利”轉變,有工作能力的受益者需要通過工作來換取勞動報酬,這種福利供給模式既減輕了政府福利供給的財政壓力,又較好地激發了社會活力。另外,慈善公益提供的社會服務基本上都是免費的,中間群體等其他群體很少從中受益,而社會企業提供的社會服務都是有償的,為了爭奪消費者市場,社會企業既有動力去改進產品和服務質量,也能讓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之外的其他群體通過付費的形式享受到服務。
第四,功能融合:通過推動公益和商業融合發展發揮作用。進入后工業化時代,在經濟發展的同時,人們更加重視人與社會的發展和環境保護,“三大部門”也開始圍繞經濟價值、社會價值和環境價值追求可持續協調發展,彼此之間不僅在工作和業務上出現了交叉融合,而且在資源上也出現了混合使用,甚至出現了一些集多種功能于一體的混合型組織。從市場組織來看,在社會責任的驅動下,市場組織的社會屬性進一步凸顯。市場組織不再單純考慮股東和所有者的利益最大化,也不再把追求經濟目標作為自己的唯一目標,而是開始兼顧和平衡包括股東、員工、消費者、環境等在內的所有利益相關者的利益,并把實現社會目標納入到了組織的相關決策中。一些市場組織不僅通過捐贈等外部行為履行社會責任,而且嘗試通過把社會利益、社會價值、社會目標嵌入到業務運營中來等內部行為履行社會責任,形成了經濟、社會和環境等多元利益相關方的社會性網絡,實現了組織利益和社會利益的共同增長。從社會組織來看,在資源短缺的壓力下,社會組織也開始被迫向市場化轉型。社會組織的非營利性實質上是“非營利分配性”,即營利不一定要分配,更不是要分配給投資人和股東,而是要用于組織的運轉和業務規模的擴大(費爾南多J.L、赫斯頓 A.W,2000)。換言之,社會組織不僅可以參與商業經營活動,也可以有償提供產品和服務。市場化提高了社會組織獲取資源的能力和配置資源的效率,但市場化只是社會組織實現社會目標的手段,而不是社會組織的目的。
慈善公益和商業在第三次分配中都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但二者各自發力,作用的效果有限。傳統上,慈善公益和商業有著明確的邊界,慈善公益不能參與商業,只能以非營利方式提供公共物品,而商業也只能通過捐贈或志愿服務參與公益。近年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和產業融合步伐的加快,組織的邊界開始逐漸變得模糊,公益和商業也出現了融合發展的趨勢。一方面,公益通過引入商業的理念、方法和模式來提高自己的管理效率和管理水平;另一方面,商業中也開始融入越來越多的公益元素和要素,在自己的“目的”中加入了更多的“利他”成分(康曉光、馮利,2020)。社會企業既是公益和商業融合發展的結果,反過來又進一步推動了公益和商業的融合發展。有專家認為,公益向“右”,社會組織向社會企業靠攏,可以比較好地解決社會組織資源短缺和效率不高的問題;而商業向“左”,市場組織向社會企業靠攏,則能夠進一步做大做實企業的社會責任(徐永光,2017)。社會企業也許無法在技術上與市場組織相比,但在社會創新上卻有著明顯優勢。社會企業推動商業和公益融合發展,形成的“社會化商業”和“商業化公益”,既能取得比較好的經濟效益,又能取得比較好的社會效益。
經過10多年的發展,中國本土社會企業已初具規模,在解決社會問題上所發揮的作用也得到了社會廣泛認可,北京、成都等地政府還專門出臺了支持社會企業發展的政策。但中國本土社會企業發展的歷史畢竟還不長,社會企業自身發展也存在一些問題、面臨諸多挑戰。在第三次分配中,社會企業雖然是一股新生力量,但與市場組織和社會組織相比,更多的還是作為一種補充力量而存在。因此,在肯定社會企業在第三次分配中作用的同時,也要看到社會企業發揮積極作用的功能限度。
據中國社會企業與影響力投資論壇和南都基金會2019年發布的《中國社會企業與社會投資行業掃描調研報告》,截至2018年底,以低方案計算的全國社會企業為1684家,以高方案計算的全國社會企業為175萬家(中國社會企業與影響力投資論壇、南都基金會,2019)。低方案計算的社會企業是指有自覺意識的社會企業,不僅要自己認同,而且要得到行業認可,即現代意義上的社會企業;高方案計算的社會企業是指無意識的社會企業,包括民辦非企業單位、集體經濟組織、農業合作社等。按照高方案計算,我國社會企業的數量已經穩居全球第一,但按照低方案計算,中國本土社會企業的數量卻明顯偏少。截至2020年底,通過中國慈展會、社會企業論壇、美國公益企業等第三方機構認證的社會企業和順德、成都、北京3個地方政府委托專業組織評審認定的社會企業,加起來也只有370余家。這些社會企業主要分布在北京、上海、深圳、成都、杭州等大城市,中小城市和欠發達地區的社會企業都還比較稀少。目前,中國本土社會企業還不是一個法人組織,而按照高方案統計的民辦非企業單位、集體經濟組織、農業合作社則已經取得了特殊法人資格,因此,這部分組織嚴格意義上并不屬于社會企業。2017年,納入統計的全國1684家社會企業中,年收入在100萬元以下的中小型社會企業占到了48.4%(中國社會企業與影響力投資論壇、南都基金會,2019)。2019年,成都市首批(2018年)認定的12家社會企業中,員工在100人以上的1家,21-50人的3家,11-20人的5家,5-10人的2家,5人以下的1家(成都市社會企業綜合服務平臺,2020)。
在第三次分配中,社會企業作為一種新生力量是對“三大部門”的補充,這種補充作用能否發揮好,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社會企業的數量和產出規模。數量和規模是判斷和評價各種社會力量對第三次分配貢獻大小的一個重要指標;組織數量多、規模大,一般說來產出也高,創造的價值也大,反之,則產出低,創造的價值小。中小企業之所以在國民經濟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正是因為在數量上占據了絕對優勢,并憑借這種數量優勢形成了規模優勢。在10多年的發展過程中,社會企業更多的還停留在理念、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等層面上,并沒有能夠大面積落地。因此,在數量和產出規模上,社會企業不僅無法和市場組織相比,甚至同社會組織、集體經濟組織和農業合作社相比,也還存在很大的差距。社會企業還處于起步期,也主要在低利潤的社會領域活動,數量擴張還有一個過程,如果沒有一定的數量和規模,在第三次分配中就無法與市場組織和社會組織競爭,更談不上彌補“三大部門”的不足。數量和規模不僅代表了社會企業力量的大小,同時也體現了社會企業貢獻和作用的大小。也許單個的社會企業在短時間內還無法進行規模擴張,但眾多的社會企業卻可以形成集聚之勢,如果社會企業數量和規模長期停滯不前,社會企業的力量就很容易受到忽視。
目前在中國很多社會企業連“自負盈虧”都還難以實現。《中國社會企業與社會投資行業掃描調研報告(2019)》顯示,2017年,納入統計的全國1684家社會企業中,只有20.5%的社會企業實現了盈余,36.2%的社會企業實現了財務收支平衡,43.3%的社會企業處于虧損狀態(中國社會企業與影響力投資論壇、南都基金會,2019)。社會企業的運營模式主要是商業運營模式,即通過提供有償的產品或服務來實現盈利,這種運營模式與社會組織的非營利運營模式完全不同,這也是社會企業與社會組織的一個重要區別。社會企業在營銷與品牌管理、法律稅務管理、人力資源管理、財務管理、利益相關方溝通與關系管理、戰略管理、生產管理等幾個與商業運營能力相關的指標上得分都比較低,基本上都不到70分(總分為100分)(中國社會企業與影響力投資論壇、南都基金會,2019)。目前,在社會企業還不是一個獨立法人形式的情況下,社會企業的組織類型包括社會組織、企業和合作社。社會企業運營模式不成熟、商業運營能力低,與社會企業中很大一部分是從社會組織中轉型過來的有很大的關系。由社會組織轉型過來的社會企業,原來主要依賴政府資助和社會捐贈,轉型為社會企業后,還缺乏足夠的市場意識和商業運作的經驗方法,難以適應市場多變的環境。
社會企業的運營模式雖然和市場組織一樣都是商業運營模式,但二者無論是價值發現、價值創造還是價值獲取的機制都不一樣。市場組織以營利為目的,經濟機制是其價值發現、價值創造和價值獲取的主要機制,市場組織也有可能會創造一定的社會價值,但這種社會價值往往是其獲取經濟價值的手段,或者只是其履行社會責任的一種方式,從這個意義上講,市場組織的商業模式相對比較單一。社會企業具有公益和商業的二重屬性,其價值發現、價值創造和價值獲取既包括了經濟機制又包括了社會機制,二者之間還需要取得適當的平衡,因此,社會企業的價值關系更為復雜,既要發現、創造和獲取經濟價值,又要發現、創造和獲取社會價值。社會企業商業模式不成熟既表現為沒有或者較少發現、創造和獲取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也表現為發現、創造和獲取的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不平衡。良好的商業模式不僅是社會企業能力和效率的體現,而且是社會企業實現和獲取經濟價值、社會價值的重要手段,對社會企業生存和發展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社會企業可以像社會組織一樣追求“小而美”,但“小而美”并非不要效率、不要競爭力。如果社會企業還是像一些社會組織一樣,較多地依附于政府部門,非但不能在第三次分配中發揮應有的作用,甚至連存在的必要性都會引起質疑。
創造和實現社會價值是社會企業獲得社會影響力的基礎,而社會影響力又是社會企業獲取社會資源和社會支持的重要保障。社會企業創造和實現的價值包括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主要體現在滿足社會領域的需求和解決社會問題上。從根本上講,社會企業彌補“三大部門”不足就是消解“三大部門”在解決社會問題上的失靈。因此,在第三次分配中,對社會企業創造和實現的社會價值要求顯然應該高于經濟價值要求,經濟價值只是社會企業創造社會價值、實現社會目標的手段和途徑。與市場組織和社會組織相比,社會企業創造和實現的社會價值不僅具有多元性、綜合性、共享性的特點,而且其過程也不完全是一個連續體,即既可以讓特定的人群受益,也可以外溢到其他人群;既可以是直接效益,也可以是間接效益;既可以在生產/制造、銷售/交換、消費/使用等環節實現,也可以在盈余分配等環節實現。實踐中,由于社會效益類型寬泛、主觀性強、指標不容易量化,社會企業創造和實現的社會價值并沒有得到客觀公正的評價。一些地方和部門仍然習慣于從生產、銷售、消費和盈余分配全過程來考察社會企業的社會價值,或者簡單地用營收指標、受益人群數量指標來評價社會企業的社會效益,部分專家學者還主張以是否分紅來作為判斷社會企業的主要依據。
此外,社會企業的社會影響力相對還比較弱,尤其是與市場組織和社會組織進行比較,還存在著認知誤區。歐美等發達國家由于社會企業的歷史較長、數量較多,社會企業已經有了規模較大且相對穩定的受益人群,社會企業的價值和貢獻也得到了社會的廣泛認可,形成了“社企服務公眾、公眾支持社企”的良性循環(田雪瑩、趙春陽,2020)。然而,在中國本土社會企業還屬于新生事物,近年來才開始逐漸進入政府和公眾視野。經過10多年發展,社會企業也走出公益圈,形成了一個包括社會企業、社會企業家、社會企業認證機構、“向右轉”成為社會企業的社會組織、“向左轉”成為社會企業的商業企業以及政府機構、學術機構和影響力投資機構在內的生態圈,但政府和公眾對社會企業都還缺乏足夠的了解,甚至對社會企業還存在一些誤解,仍然習慣用社會組織的標準來衡量和評價社會企業。甚至有一些學者認為社會企業對解決社會問題和創造社會價值沒有什么實質性貢獻,不是一種合意的社會治理組織范式(肖紅軍、陽鎮,2018),非但不能混合市場組織和社會組織的優勢,反而融合了它們的缺點(宋程成,2020)。
隨著推動共同富裕向縱深推進,第三次分配被納入收入分配基本制度,為社會企業的發展和社會企業發揮更多更大的作用提供了廣闊的空間。社會企業未來在第三次分配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僅取決于數量和規模的擴張,更取決于質量和效益的提升。社會企業兼具經濟和社會的雙重屬性與雙重目標,決定了社會企業的成長要比單純的市場組織和社會組織更具復雜性。從經濟層面看,社會企業的成長主要包括銷售收入和利潤的增長、資產規模的擴大、財務資本的可持續性和財務的自主能力增強等方面;從社會層面看,社會企業的成長則主要表現在增加社會福利、吸納就業人口、緩解貧困問題、改善生態環境、促進社會和諧等可感知的新增社會價值上(劉振、崔連廣、楊俊,2015)。社會企業的成長受內部和外部多重因素的影響和制約。當然,社會企業并不是要替代、更不是要取代傳統“三大部門”在第三次分配中的位置和作用。至少到目前為止,社會企業還不是第三次分配的主力軍,主力軍還是傳統的“三大部門”。但在“三大部門”未顧及的領域以及存在失靈的部分,以社會企業參與第三次分配不僅更有效率,而且也更具可持續性。針對社會企業發展中面臨的瓶頸障礙,需要從制度環境、組織模式、運行機制等層面努力變革、超越失靈,更好地發揮社會企業作用,推動第三次分配有效運轉。
第一,制度環境建構。在中國本土現有制度框架下,社會組織向社會企業轉型和市場組織向社會企業靠攏的雙軌發展路徑仍然是社會企業發展的主要路徑。社會組織向社會企業轉型在發達國家已經是一種趨勢,中國本土最早引入社會企業項目的初衷也是要推動社會組織轉型,但現實是社會組織轉型的積極性并不高。目前,中國本土社會企業主要還是一種由第三方機構和地方政府主持的資質認定,而不是一種法定的組織形式,國家層面的正式文件里還沒提到過社會企業,外部環境和公眾認知總體上還不太利于社會企業發展。建議應當系統評估中國社會企業發展基礎和實踐現狀,在此基礎上借鑒英國的《社會利益企業法規》、法國的《集體利益合作組織法》、意大利的《社會合作社法》等域外社會企業立法經驗,盡快研究出臺促進社會企業發展的法律法規及政策文件,明確社會企業的法人地位、認證方式、投融資方式、利潤分配、治理模式、監督主體等重要內容。
第二,組織模式革新。全球化和城市化、工業化、信息化引發了一些新的社會問題,在某些方面也放大了一些社會問題,這些問題不僅與社會弱勢群體和特殊群體的利益和福祉相關,而且與全體社會成員的公共利益和共同福祉緊密相連,需要全社會共同應對。根據《中國社會企業與社會投資行業掃描調研報告(2019)》,社會企業以工商企業注冊的占59.5%,以非營利組織注冊的占32.4%,有5.1%的社會企業同時注冊了工商企業和民辦非企業單位等不同性質的法人組織(中國社會企業與影響力投資論壇、南都基金會,2019)。市場組織可以通過自身轉型或發起成立公益性社會組織和機構來解決社會問題,實現向社會企業的轉變。如深圳殘友集團,本身為公司性質的營利法人,其發起成立的深圳市鄭衛寧基金會、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和深圳市殘友社工服務社則屬于非營利法人性質的基金會、社會團體和社會服務機構。因此,應當鼓勵市場組織向社會企業靠攏,除了直接轉型為社會企業外,還可以采取單獨成立社會企業、與社會組織聯合發起設立社會企業、社會責任投資(Socially Responsible Investment)、公益創投(Venture Philanthropy)、社會影響力投資(Social Impact Investing)等不同的形式進行。
第三,運行機制創新。實踐中,社會企業主要通過實物、技能、市場和人力、制度等資源拼湊來獲取內外部資源,并幫助組織獲得市場和社會合法性,進而實現經濟層面和社會層面的成長( 彭偉、于小進、鄭慶齡、祝振鐸,2018)。比起以簡單的捐贈來履行“外掛式”社會責任,市場組織以社會企業的形式來履行社會責任,因為與自己的業務活動聯系更緊密,因此更能夠提高資源使用的效率和效果。倡導基金會投資、商業機構投資、公益創投、社會捐贈等多種形式的融資機制,以及建立稅收減免、政府補貼等多種方式緩解社會企業的資金困境。對處于初創期的社會企業,可以通過多層次的政府購買服務等形式培育扶持其成長。要加強社會企業治理體系建設,既要遵循利益相關者的多重制度邏輯,框定理事會、執行委員會、員工和志愿者等多主體的基礎治理結構,也要考量影響多重目標實現的各種悖論機制、決策機制、激勵機制(劉志陽、孫孟子,2022)。要積極履行公益性責任,將公共利益置于社會機制創新的最高層面,吸納更多的追求參與,擴大社會企業發展的市場空間與社會空間,實現組織業務增長的持續性與公益性服務整合的雙向發展(徐家良、何立軍,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