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欣,田 雄
(上海工程技術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1620;陜西師范大學 社會學系,西安710069)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當前處于從“鄉土中國”向“城市中國”轉型的關鍵時期,而人口大規模流動和遷移已持續發生二十余年(1)劉炳輝、熊萬勝:《人口流入型地區社會治理研究評述》,《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人口的快速流動加速瓦解了原來的村社共同體,原有的農村社會秩序、組織結構和傳統習俗都隨之變化(2)[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馮鋼、劉陽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1頁。,農村社區從“熟人社會”變成“半熟人社會”。在這場大轉型中,市場經濟對農村社會的沖擊有目共睹,它攜帶著貨幣成為摧毀一切萬里長城的堅船利炮,迫使鄉村屈服于城市(3)中共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55頁。。而家庭作為社會的基本細胞,也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中更新,從穩定結構向靈活的權變結構過渡(4)權變思想最早應用于企業管理學中,指的是根據組織所處的不同環境和內部條件的發展變化隨機應變,靈活地區別對待某事物,最終提出適合于具體情境的組織設計和管理活動。在本文中,權變是指權衡變通,在變動的環境中權衡利益、情感與道德倫理,具體指家庭成員在傳統倫理與現代市場化的張力中尋找平衡點,以變通的方式來調衡個體與家庭的利益關系,其間包含了家庭人口、空間、經濟等結構的靈活變動。。一方面,家庭作為農村社區的基本構成單元,其變化直接影響著社區的公共秩序和治理格局;另一方面,社區變化又直接作用于家庭這個最后的共同體單元,波及每一位個體。因此,對家庭結構變動的透視正是理解農村社區基層治理的關鍵點。
“治理”一詞取自英文Governance的中文翻譯。20世紀90年代以來,“治理”一詞首先被經濟學家引入企業管理的概念范疇,而后才被政治學家和社會學家所引用(5)俞可平:《中國治理變遷30年(1978—2008)》,《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8年第3期。。在政治學中,治理指在管理一國經濟和社會資源中運用公共權力的形式、方法和手段(6)徐勇:《GOVERNENCE:治理的闡釋》,《政治學研究》1997年第1期。,側重于行政管理;而在社會學中,其著眼點則是整體社會,側重于多主體的共治。如果把早期的管理思想也納入到治理范疇內的話,我國的社會治理方式在不同時代具有不同特點。改革開放前,國家以一種總體性的支配方式壟斷重要資源、物質財富和發展機會,完全是一種自上而下的行政管理模式(7)孫立平、王漢生、王思斌、林彬、楊善華:《改革以來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中國社會科學》1994年第2期。。但黃宗智在考察了明清至今的基層行政治理方式及特征后提出,雖然中央的集權程度很高,但權力滲透到基層的能力很弱,使得底層社會尤其是基層社區多依賴于民間的社會機制和半正式的治理方式(8)黃宗智:《集權的簡約治理——中國以準官員和糾紛解決為主的半正式基層行政》,《開放時代》2008年第2期。,這種應對基層社會的簡約治理一直持續至今。改革開放后,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各類組織不斷解體,新的單位凝聚力不足,個體流動加快,原來的管理模式難以應對社會之變,基層社區治理面臨著從簡約化轉向規范化和技術化的壓力(9)渠敬東、周飛舟、應星:《從總體支配到技術治理——基于中國30年改革經驗的社會學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6期。。2017年《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加強和完善城鄉社區治理的意見》出臺,提出以法治化、科學化、精細化和組織化的現代模式推進城鄉社區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進程(10)《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強和完善城鄉社區治理的意見》,http://www.gov.cn/zhengce/2017-06/12/content_5201910.htm。,現代化治理迅速成為城鄉社區發展和鄉村振興的關鍵一環。這就意味著,基層社區某些領域的簡約式治理在現代技術支持下,將不斷走向專業化、精細化。但從簡約化治理到精細化治理并非單向發展脈絡中由此及彼的關系,而是不同維度并存的復雜治理過程。
目前,無論是簡約化還是精細化,都內含著頂層現代化設計的宏大視野,因此在基層社區的具體治理過程中,往往會忽略家庭這一最基本單元的內在變動所發生的牽引效應,最終導致精細化治理難以達到精準的預期目標。在此基礎上反思基層社區的現代治理,可以發現,家庭的結構變遷是基層社區治理的主要變量,家庭結構和流動人員的權變調衡是基層治理模式變化的風向標。當最基本的家庭單元及社區共同體重現活力時,基層社區的治理則能夠在精細化與簡約化維度之間實現精準化。因此,反思鄉村振興戰略,暫且擱置宏大視野中自上而下的治理思維,轉而從微觀視野的生活世界出發,以家庭與村莊的結構性變遷為線索,把基層治理放在家庭關系中去理解,以社區的整體視角來分析基層社區的治理格局,才能進一步理解和把握當前農村社區的治理現狀及其轉型。
木村是豫北地區一個典型的人口流出型村莊。全村近3800人,農閑時期在外務工者占總人口的70%以上。全村共11個生產隊,2800畝農地,其中耕地1600畝,丘陵緩坡田1200畝,人均不足0.8畝。農田資源的匱乏加之惡劣的水源條件,使木村的村民一度處于生活困窘的狀態。困難的生活環境促使村民在村莊范圍內結成了緊密的幫工網絡,基于地緣、血緣和親緣關系的互助往來把整個自然村落構成一個緊密的共同體,家庭內部的矛盾、困難和危機都能在村莊共同體中得到解決。在這種緊密互助的熟人社會下,家庭內部延續著權威家長制的組織結構,從農業生產到日常生活,皆服從于家長的統一分配和調度,并在村莊范圍內維持著以孝為核心的尊卑有序的基本秩序。無論是在私人領域還是在村莊的公共空間,每個家庭單元本身的穩定秩序,為基層社區創造了簡約化治理的基礎條件,村社內部的各類事務由年長者或公職人員出面即可實現內部化解,不再外溢。
20世紀80年代以后,家庭人口條件的變化撬動了村莊治理結構的變化。當青壯年外出務工成為木村家庭賺取貨幣的普遍選擇時,木村的人口開始高速流動,原本穩定的家庭結構受到市場化、城市化的不斷沖擊,直接影響到家庭的人口、經濟和居住結構,家庭內部的成員關系也出現了新的變化。從表面上看,具有血緣關系并且在社會和經濟上具有共同利益的家庭成員沒有居住在一起,妻子成為家庭的主要和固定成員,丈夫多數階段處于缺位狀態(11)潘鴻雁:《國家與家庭的互構——河北翟城村調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頁。,家庭不再局限于同居共食、共產共財的關系結構,以家長權威為中心的生活居住結構散架;再加上分家、生育這些影響家庭結構與關系的慣常因素(12)王躍生:《家庭結構轉化和變動的理論分析——以中國農村的歷史和現實經驗為基礎》,《社會科學》2008年第7期。,農村家庭單元呈現出離散化狀態。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這些影響因素反而成為再家庭化的契機。正如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所顯示的,一方面,留守兒童大量出現,另一方面,直系家庭數量有上升趨勢,構成祖孫家庭的常態結構(13)石金群:《獨立與依賴:轉型期的中國城市家庭代際關系》,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3頁。。按照木村的習俗,年輕夫妻在婚后和年長父母分開各自生活,代際之間相互獨立,但因家庭人員的缺席往往使得原本分開的家庭重新合在一起,家庭結構隨著日常實踐中的不同遭遇而適時地進行權變調整,從而維系了家庭的基本功能(14)王欣:《農村核心家庭的現代適應與權變》,《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家庭的這一權變結構給農村社區的治理事務帶來新的挑戰,打破了村莊的常態格局,使得村社的基本樣態也隨之變動。
總體來看,市場經濟使得家庭單元的內部結構發生了巨大的變動,經濟基礎從純農業轉向了半工半耕的農工混合模式(15)張建雷:《發展型小農家庭的興起:中國農村“半工半耕”結構再認識》,《中國農村觀察》2018年第4期。,穩定的家長權威結構和分配型經濟原則讓位于可貨幣化的財富結構,家庭人倫的道德秩序受制于人口流動而變得多元。由此,村莊的公共秩序和治理格局也在這一變化中面臨著巨大挑戰。
農村家庭作為基層社區的基本細胞,是把散落在各地的、流動的、獨立個體進行有效凝結的最小組織單元,也是農村社區治理中的關鍵對象。市場經濟中人口流動的加速,使得原本穩定的家庭結構類型被打破,家庭被演繹成一個情境的概念,表現在治理領域則以戶為邊界,延伸到那些戶籍遷出、人員缺場的血親成員;表現在生活領域則以生活鏈接為紐帶,指向那些擁有血緣或姻緣關系并為情感所鏈接的生活共同體。前者是一種行政化指向的組織單元,也是基層社會治理的主要對象;后者則是一種生活世界的組織單元,是把分散在四處的個體進行有效凝結的生活單元。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人口流出型地區的農村家庭結構已經變得十分靈活,家庭邊界十分模糊。作為一個單元共同體,它小至核心三角小家庭,大至血緣直系的四代同堂,甚至包括姻親關系成員。這種在不同情境下可伸縮調衡的權變結構正是當下農村家庭應對外來沖擊的真實樣態,這給基層治理帶來了空前的挑戰。
首先,半農半工的經濟結構勢必帶來家庭內部的分工變化,并在家庭發展的過程中進行不斷地調整。這就意味著,農村社區的治理對象是一個變動的結構體,必須更新傳統的治理方式使之得以適應新的狀況。市場經濟通過價格機制將一切可衡量的標準轉化為一維的貨幣財富,這樣,土地對于農村家庭的經濟貢獻大大降低,農業與工業的經濟地位便發生了單向度的傾斜。2015年,木村人均收入11700元,其中務農收入占比不足1/10(16)資料來源于對木村村支書馬某的訪談。。雖然土地上的收入不再是生活之本,但土地對于家庭單元的整體發展而言仍具有重要意義,它不僅為農村家庭提供了基本自給的基礎,還為留守的人群提供了重要價值實現平臺。代際之間,由年老者在家務農;兩性之間,由女性配偶在家務農,才能在人口流動的條件下兼顧年長者的養老需求和年幼者的撫育需求。在這種亦農亦工的經濟結構中,農村家庭單元在不同的情境下會作出不同的人員分工,或者年邁的父母留守村莊形成老人農業,或者中年女性照看幼孩并兼顧農活,或者女性全員留守、男性全員外出的農工模式。為應對市場競爭的沖擊,農村家庭往往是將人力資本最高的成員分配在經濟收益最高的工作當中去,因此,家庭成員中青年男性自然成為離家離鄉的主體,老弱病殘則構成主要留守人群。從這種經濟安排和人員分工來看,以農業生產單位為對象的治理思維已經失效,家庭范圍內既有留守村莊的務農人員,也有外出流動的務工人員,處于不斷變動中的流動個體一旦越出了家庭的地域邊界,便對農村社區的治理手段、內容和目標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其次,青壯年的外出和農村家庭中精英群體的城市化給村莊的公共政治帶來無法替代的損失,其直接影響便是村莊賢能者離場和政治意識淡漠化,而這兩個要素往往是基層治理的關鍵。青壯年是家庭的頂梁柱,歷來是村社中最為活躍的成員,是社區公共事務的參與者主體,但大量青壯年長期不“在場”地離土離鄉造成了農村社會主體的失陷(17)吳重慶:《從熟人社會到“無主體熟人社會”》,《讀書》2011年第1期。。與此同時,貨幣收入為農村人口進城買房進而實現城市化提供了契機,有能力、有財力的精英人群必然最先走出村莊,村莊公共事務的參與群體變成“空巢老人”和留守婦幼人群,社區的公共政治變弱。據統計,農村外出打工人數一般在戶均1—2人,如果把鄉村視為有機體,那么大量青壯年流失后,其基本角色的缺席便成為常態(18)吳重慶:《無主體熟人社會》,《開放時代》2002年第1期。。一方面,人才流失使得村莊兩委班子的成員構成中缺乏帶頭致富的賢能者,導致村莊公共事務的開展步履維艱;另一方面,因家庭主干成員的缺場使得養老、教育等部分家庭功能的運轉受限。以木村2015年村兩委選舉為例,選舉當天,除村黨支部選委會的黨員外,其他黨員的到場人數不足1/2,而參選人員的到場完全是靠村黨支部的小禮品吸引來的,通過發毛巾、肥皂等方式來吸引留守人群參與投票選舉(19)源自木村村主任王某的原話。。即便產生了村兩委班子,也并非意味著村莊公共事件能夠順利推行。農村家庭中只有老弱婦孺在村,對于公共事件的裁決或決策貢獻很小,而真正能夠拍板或發聲的男性青壯年群體因為事件的缺場而無法及時參與進去,即便熱心參與也多數因為溝通的時效性和互動性而大打折扣。
最后,在貨幣經濟財富積累目標中,農村社區的文娛活動變得世俗化,麻將、撲克等替代了飯后聚眾閑聊的街頭文化,并以小賭小贏的娛樂性消費方式越出家庭的門檻進入社區公共空間。村莊里的外出打工者隨著農業生產、家庭生命周期和鄉村節慶的周期性而往返城鄉,村里平時冷清,但逢年過節卻熱鬧異常。與之相伴隨的是,村莊內集體性文娛活動集中向春節前后靠攏,只有在年初、年末、家庭成員齊全的時段才有社區的興盛局面。原本分散在各個季節的集市廟會因人口的大量流出而衰落,最終轉變成年末大集會。這些年末集中聚集的村社活動導致基層社區事務的爆發性增長,短時內的治理壓力呈幾何級增長。一些在國家政策扶持下的節日或文娛項目重新回到村莊,如九九重陽節的老人慰問等,但這些帶有文化建設的項目屬于典型的“國家風吹才會動”,因為缺乏內在的推動力,常常出現“千金撥不動四兩”的局面。自下而上的文娛活動缺乏價值內涵,自上而下的社區精神文化建設又難以形成內驅力,這也為農村社區的文化治理帶來挑戰。
農村家庭的內在變化是認識農村、農業、農民的鑰匙,是理解和分析當地社會的基礎,更是村莊治理結構轉型的內在驅動力,因此,農村社會和國家變動都可以從農戶動機和行為中尋找內在邏輯(20)徐勇、鄧大才:《社會化小農:解釋當今農戶的一種視角》,《學術月刊》2006年第7期。。在社會發展的現代化、城市化過程中,現代元素日漸融入村莊生活,農村社區里的傳統社會屬性開始脫落,人口流出型村落在向現代化轉型的過程中逐漸走向空心化和老齡化。在農村社區中,青壯年個體的外出打工與少年兒童的外出求學而少小離家,這種個體的空前流動改變了原本的村莊性質,使得原先以管制為主的管理思維難以適應轉型中的村落變化,原先針對村組的管理手段在個體高度流動的情況下難以為繼。但是,這些變化并沒有徹底改變村落社區的社會性,原有的關系網絡和人際關聯在日常生活中仍然被有效地保留下來,這些傳統要素有力地支撐著村社的生活體系。所以在傳統與現代元素皆存的農村社區中,法治化、科學化、精細化和組織化的現代治理體系的實踐之路艱難而漫長。
家庭現代化的發展追求并沒有否定過日子的生活訴求。農業便是支撐農村家庭生活體系的根本來源,雖然它對農村家庭的貨幣貢獻率很低,但并不意味著其重要性降低,尤其是老人農業對家庭生活的基本保障功能更是不容小覷。木村當地以面食為主,面粉以及食用油等的原材料皆為自家所產,生活燃料是秸稈化糞后的沼氣,蔬菜從地里摘取,門口、院子種上幾棵果樹,基本生活所需完全可以自給,此外,當季蔬菜瓜果、紅薯、花生、面粉和玉米等新鮮土特產品在城鄉親友往來中備受歡迎。土地不僅解決了當地農民家庭的基本生活所需,還解決了邊緣老人的剩余勞動力和日常休閑問題,同時也將家務勞動和撫幼照料工作一并歸于同一時空下。這些被市場化和城市化價值體系所更迭、留守在村莊里的人群,便成為城市化邁向中與土地相捆綁的有力承接者。從根本上說,以土地為基礎的農業仍對農民家庭具有保底的價值(21)譚同學:《雙面人——轉型鄉村中的人生、欲望與社會心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193頁。,有了土地為留守人口和養老人員提供的兜底功能,家庭內部代際之間便可以將進城的壓力層層向祖輩轉移,同時又將家庭財富層層向孫輩傳遞,成功搭建起“恩往下流”的單向度的城市化道路。市場化、城市化道路使得財富積累變得格外重要,農村家庭的這種“恩往下流”的權變結構將生活經濟吸納進了發展競爭之中,家庭單元的發展向城市化邁進,家庭成員的重心鋪在賺取貨幣上,鮮有精力投身村莊事務。同時,村莊內部以貨幣財富為度量衡的地位評價標準逐漸將老實熱心等特性排斥在公共身份之外,那些缺乏財富支撐的熱心人在村內公共事務中的話語權自然減弱。
農村社區的治理內容既要確保農業生產的順利進行,又要兼顧到城市化和市場化的發展面向,為農村家庭的留守人員提供基本的公共保障,形成一種雙元面向的基層治理格局,但在治理的過程中又要處理其內在的矛盾性。一方面,生存經濟的農業生產要依靠基層的公共力量去完善現代化的設施配套,以滿足生活需求;另一方面,單家獨戶的市場化行為切割了村莊內的互助網,為公共事件的力量凝結帶來困難。這就出現了一種內在困境,農村家庭單元越是要生活得更體面更好就越是要積極卷入到開放、流動、分工的市場化體系中去,而在這場市場化、城市化的競爭中,為了形成家庭的最大合力,就越要把土地農業納入到最底線的生活保障功能上去,使得農戶既要求現代化又裹脅著深厚的鄉土性。這樣的村社細胞性質就為基層社區的治理帶來了兩難困境,傳統與現代要素的混雜使得治理內容變得尤為復雜,勢必要求采取的治理手段能夠兼容兩者。
打工經濟將農村家庭單元的生產、生活和交往方式轉向了市場化和社會化軌道,村莊里基于熟人社會的鄉土邏輯和簡約式治理受到沖擊,難以維系基層社區的公共秩序,不得不借助于自上而下的制度體系來重新培植村莊里的公共政治,法治化和規范化的程序進入到了村莊里,原有的鄉土性并未完全消退,新的程序化治理被不斷引入村社事務之中,使得兩種治理邏輯同時并存于基層社區內。
人口流出型村莊中,青壯年基本角色大量缺席,留守人員對公共事務缺乏參與動力,村莊中的道德輿論難以形成“千夫所指”“萬人共斥”的“同仇敵愾”式壓力。所以對社區事件的處理已經從道德約束為主的綜合管制轉向以法治為主的綜合服務和多元治理。同時,面對村莊內日益嚴重的空心化和老齡化危機,國家從頂層設計的層面在全國范圍內建立起廣而薄、全方位的最低養老保險福利體系。這是用法治化的行政方式來解決老人的生存與經濟問題,此時的治理思維不再是家、戶的單元體概念,而是直接面向老年個體的一種行政救濟行為。在國家經濟水平大幅度提升的前提下,全面建立高成本的現代化社會保障體系是必要的,但這種依賴于上級財政撥款的體制是單向度且剛性不能間斷的,其本質上是一種應對分散個體的、國家兜底的福利行為;而在具體的實踐層面,村莊本身并沒有足夠的財力物力去化解老人問題,只能將這一問題踢回家庭單元內,鼓勵并引導家庭養老方式,將個體的生活引回到家庭的倫理功能中去。此時的家庭單位便不僅僅是戶籍意義上的行政單位,而是一個生活共同體單元,尤其是當獨個家庭出現危機時,基于地緣、親緣等鏈接下的互助行為便被喚醒,使得家庭之間、社區之內的鄉土性得以延續,那些基于鄉土邏輯而延續的社區功能依舊存在。因此,基于功能互助的鄉土性存在于家庭單元間的交往中,但當抽離掉國家兜底之后,這份鄉土性與法治化之間存在著情感與法理的張力。
現代化治理手段和技術以法治化為條件,一切程序都被納入到規范化的范疇內。這是農村家庭單元向市場化轉向后的必要反應,也是農戶之間解決利益糾葛的最終準繩。但要注意的是,城市社區中成員的流動性、鄰里之間的陌生性、生活與工作時間的區隔性等條件的存在,才使得更加法治化、科學化、精細化和組織化的治理能夠順利實現;而農村社區即便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蛻變成無主體的半熟人社會,其內在的鄉土性和家庭單元間人際關系等鏈接在日常生活中仍然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就對村莊治理而言,其內在屬性的鄉土與法治、傳統與現代等雙元要素是交融于一體的,相較于城市的陌生人社區,農村社區是一個人情網絡連接的生活區域;但相較于穩定有序的熟人社會,農村社區又在市場化的席卷中變成了理性的現代化法治區域。法治化的政治和行政系統不斷將群眾需求納入到治理體系的架構中去,體系建設的復雜性反過來卻讓大眾感到無法理解和不可接近(22)熊萬勝:《“系統—生活”視角中的基層自治問題——以上海街鎮社區管理為例》,《上海城市管理》2014年第5期。。而當對治理問題和治理對象進行有的放矢的具體情境分析、返回到鄉土邏輯時,卻又發現,這個過程給基層官員更大的自由裁量權和公權運用的自主空間,所謂的“吃拿卡要”等成為必然。可見,法治與鄉土的張弛造成了基層治理一個兩難困境。
打工經濟時代的市場機制是一個能夠將一切進行貨幣化衡量的中轉爐,生活中的醫療、養老、教育、就業等都被逐一納入到了家庭貨幣財富的分配中,連城市化的目標也能夠換算成貨幣量變成財富囤積。貨幣經濟使生活的物質條件極大地改善,農村社區的家庭生活水平日漸提升,這是家庭單元卷入市場體系的直接成果,但是它對于農民家庭精神世界的補給極其有限。為了獲取貨幣,農業生產也面向市場成為換取報酬的商品,在家庭成員能夠支配的勞動力中,市場都為其標上價格,連零星的家禽養殖都在不同時機下變賣為貨幣,賺取收入的方式多樣化。但是當貨幣成為生產生活的直接目標時,精神世界的文娛活動空間便被壓縮了,人與人之間的文化連接讓位于社會化的市場交易,人情交往充斥著貨幣色彩。村莊社會的互動往來中無一沒有貨幣的影子,或通過用貨幣在市場中購得物品進行往來,或直接拿貨幣禮互動,農村社區的生活領域充斥著世俗化的味道。表現在文娛活動中,則是在農閑時聚集到特定場所從事撲克或麻將類的棋牌活動,并且多數伴隨著小賭怡情的獎懲手段。一切生產、生活和娛樂都充斥著貨幣的色彩,世俗生活中的閑暇也變得空虛又灰暗。“躲在房里自己看電視”的行為比比皆是,鄰里之間因外出人員的流動性也大大降低了串門的頻率。這是呈現在村莊層面的整體性文化缺失的景象。
揭開文化缺失的外表去看單個家庭,其內部卻又頑強地延續著終極價值的意義追尋。可以說,市場經濟不僅重塑了貨幣化的世俗世界,還激發了無止境的物質欲望。這一動力進入到家庭內部就被整合為所有成員的行動指導,而細細探究過財富的去向后會發現,財富積蓄的最大動力不是單個個體高水平的奢華生活,而是在代際合力的基礎上推進的綿延不絕的代際流動,其箭頭指向幼代的教育和新一代的城市化。因此,家庭內部才會靈活調節人員分工和經濟結構,將資源和財富向青少年聚集,最終在人員的繁衍與更迭中實現城市化或家庭地位的提升。以木村農業為例,被打工市場淘汰的老年人在勞力尚可的情況下都將全家人口的土地包攬下來從事農業生產,不僅解決老人自我的養老問題,還為其他人口提供了口糧,并創造了財富。除老人農業外還有家庭零工,留守在家的婦孺群體往往以犧牲閑暇娛樂來做零工賺取貨幣,只有到了年關才會參與到棋牌娛樂中。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村莊里平日的集體娛樂活動嚴重缺乏的現象。農村家庭既在市場經濟的壓力和脅迫中不得不拼命謀取貨幣,又在家庭綿延向上發展的終極價值推動下主動去獲取收入。兩者交織在一起,造成了基層社區精神文化建設缺失、公共文化活動匱乏的景象,同時,村莊中的個體也呈現出一種內在既空虛又有所追求的雙重悖論。這使得針對文化建設的基層治理中充斥著難以調和的矛盾。
農村社區中,家庭內部的結構變動引發了公共秩序和基層治理的難題,從經濟、政治到文化各個方面,都因家庭內部現代與傳統的元素交織而使得原本正在向現代化轉型的治理體系建設變得更為復雜,令基層干部的鄉村治理工作面臨著更多難題,從而擴展了模糊治理的空間,造成當代鄉村治理的困局。
當前農村社區面臨著老齡化和空心化的危機,這一危機背后是農村家庭在應對市場化轉型時所采取的權變性安排。在這一轉型過程中,以服務為中心、現代化手段為方法的農村社區治理被放在重要位置。但通過對農村家庭細胞的解剖和分析后,發現城鄉社區屬于不同性質的治理對象,萬不可按照城市標準簡單復制或一刀切。即便城鄉面對的老齡化和空巢化問題是相同的,但處理的方式卻大不相同。必須注意到,在農村社區中一些傳統文化仍然被保留著,這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農村家庭成員的“外出—留守”安排,在家庭成員的分工和人口結構調整時,既要考慮到賺取生計的最大合力,又要兼顧贍養父母、照料子女的責任和角色(23)汪建華:《流動人口家庭化的趨勢、問題與應對》,《文化縱橫》2017年第5期。,這就使得現代化的村莊治理應以服務為主,而服務的手段應以本地實情、以家庭需求為主,不能照搬城市社區的既有模式。現在農村社區的現代化治理在城鄉一體化接軌的過程中,機械地走向了行政化和制度化,按照城市社區的服務體系,建立起相似的農村服務模式,接軌于城市化的標準體系,而忽視了農村家庭內部的權變性與村莊中的鄉土性。所以,必須從農村家庭的真實情境出發,在摸索中逐漸建立起符合實情的治理方式。
在人口高速流動的時代背景下,流動社會的治理重點開始滑向個體,但是面對高流動的個體,其治理成本是極其高昂的,所以更要強調家庭單位的重要性,把家庭作為最小的組織單元來對流動個體進行有效地吸納。雖然,家庭作為一個最小組織的治理單位,已經與實際的生活單元發生分離,“戶”作為行政管理的單位屬性,在實際生活中成為一個虛擬體,其內在成員可能是不在場的抽象個體。但是,家庭單元在生活世界中仍然發揮著無可比擬的凝聚力、生產力和協調力,使每個成員個體都能夠在家庭單元內順利迎接各種挑戰。至少,在農村社會中,獨立的分散個體是被有效凝聚在家庭單元內的,只要對家庭進行有效地服務和治理,則村莊的秩序便能維系。從家庭向外延伸,村莊的鄉土性仍然被部分地保留下來,在某種程度上,基于血緣和地緣的家庭單元之間仍然可以建構起一個關系聯結的生活共同體,尤其是農業生產和生活中的應急性互動。所以在基層進行社會治理的時候,所遵循的邏輯并不是城市陌生人社會的秩序原則,而是要兼顧到本地風俗的人情化原則。
村莊秩序的重塑得益于家庭單元共同體的凝聚,這就需要扭轉以往政府治理的路徑,直接回歸基層社會(24)楊君、紀曉嵐:《當代中國基層治理的變遷歷史與理論建構——基于城市基層治理的實踐與反思》,《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7年第2期。,重新去審視農村社區中的傳統鄉土因素,以家庭單元為核心,圍繞家庭中的基本功能和共同需求,形成村社的外圍共同體,以此來重新培植和挖掘基層社會的內在動力。可以設想,在農村社會的治理中,通過延續的鄉土性而重新將家庭單元凝結在不同的共同體單位中,不僅可以避免直接應對分散個體的高成本,還能很快調動起自下而上的自治力量,從而實現低成本的組織化目標,最終實現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振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