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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峰海螺(長篇小說節(jié)選)

2022-02-07 03:52:41黃怒波
綠洲 2022年1期

黃怒波,筆名駱英,北京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北京大學(xué)中國詩歌研究院常務(wù)副院長。中坤投資集團創(chuàng)始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散文集13部,并被翻譯成9種語言。完成七大洲最高峰的攀登并徒步到達南北極點,其中三次登頂珠峰,2018年率北京大學(xué)山鷹社登頂珠峰。現(xiàn)任中國登山協(xié)會特邀副主席。

1

凡人,必有一死。

托爾斯泰筆下的伊凡·伊里奇是躺在病床上明白了這一事實的。他驚恐至極,仰面瞪著天花板,雙拳握得緊緊的,兩腿任性地蹬直了,單音調(diào)地“啊……啊……”大叫了三天,才閉上了眼。

他終于死了,老婆女兒都松了一口氣。一個牌桌上的同事們,開始猜測和盤算,誰能搶先弄到他騰出來的職位。

英甫呢,眼下是坐在8750米的高度等死。

這是珠峰第三臺階的腳下。

陡峭的山脊上,一塊直徑一米左右的蘑菇形黑色石頭,半被冰雪掩埋著。

他背靠著這塊冷硬的山石,低垂著頭。腳下,是從人間爬上來的路。

此刻,是2013年的5月17日的下午6點。

這個男人,在人類有史以來等死的最高高度,被風(fēng)雪肆虐著。

又厚又重的風(fēng)雪,從世界的四面八方趕來,圍著這巔峰,呼嘯,尖叫,狂舞,抽打。

這個隨時要被山神怒氣沖沖地一把拍碎的生靈,穿著一身鮮紅的連體羽絨服,從頭到腳,被裹進一張猩紅色的救生毯里。雙胯間,一根用路繩做成的簡易安全帶固定住了他。繩子的另一頭,系著安全鎖,牢牢地扣在石頭下的保護點上。

風(fēng),輕易吹不走他。但他想站起來,活著走下去,這是非常艱難的。

往日珠峰頂上的旗云,被高空風(fēng)撕碎了。雷電,從宇宙的深處,又閃又吼地從英甫的頭頂直劈下來。好似在響應(yīng),狂風(fēng)暴怒地席卷著冰冷堅硬的雪片、冰粒以及野性十足的各種石礫,從他腳下的萬丈深淵,以躥出地獄般的邪氣污穢撲了上來。

這是世界之巔,太高了。高得再沒有任何人間事物,能從上而下。高得讓此刻的他,再也沒有什么可以依靠。

除去那越來越密集的電閃雷鳴。

那,一定是上帝的怒火!

就在英甫想到了上帝的時候,一簇枝形閃電,在他的頭頂炸裂。

緊密的風(fēng)雪一抖動,帶著凄厲的尖叫聲四散開來。一眨眼,魔王般的鋼鞭又抽打回來。更密集,更冷硬,更暴怒。

耀眼的余光,僅僅把風(fēng)雪穿透了一條小縫,轉(zhuǎn)瞬即逝地映清了這個等死的男人。

上帝啊,你要審判了。

上帝,此刻審判的,也許是另一個人。

——一個死了多年的外國山友。此刻的他,正挺著后脊梁,側(cè)臥在英甫后背的冰雪下。

他腰間的安全帶上,一根細細的路繩,也被系在了石頭下的保護點上。他的連體羽絨服是藍色的,露出冰雪的一部分,經(jīng)過多年的風(fēng)吹日曬,像一道山石上陳舊的傷痕,疼痛地緊縮著。

2

“起來,快起來呀!死也不是在這個地方!”

2013年5月17日早上8點,向?qū)Ъ哟敫⒏κ置δ_亂地從第二臺階的金屬梯上剛爬上來,立刻就怒吼起來。

他一把把氧氣面罩拉到下巴上,低著頭,彎下腰,雙手撐在兩腿膝蓋上,瞪著跪下來把頭抵在巖石上的英甫。

風(fēng)太大了,吹得精瘦的他來回晃動,也把他的話刮到了九霄云外。

在加措深深吸一口氣又要喊叫時,英甫把頭從巖石上抬了起來,仰面向天。兩手又夾又拉地把氧氣面罩從嘴上拉到了下巴。

“喘不過——氣!”

加措挺起了腰,橫跨了一步,繞到他的面前。英甫正大張著口,貪婪地吸著山風(fēng)。他用右手指著自己上下兩片厚實的裂開了的嘴唇。那道山根高高隆起的鼻梁,也抽動著。平日里愛瞪著人說話的伏犀眼,痛苦地擠成了三角眼。

“起來!”加措吼著,彎下腰去拉英甫。一股回過頭來的疾風(fēng),從第二臺階的金屬梯上追了上來。猶如山神憤憤地一甩大巴掌,把他也拍跪在了英甫的面前。

看著英甫狂吞著含氧量不到百分之十的山風(fēng),加措明白,是剛才在那架近六米高的金屬梯上出了問題。

清晨的山風(fēng),是從北壁的深淵里爬上來的。它一路沿著陡峭的山坡,翻過冷硬無比的層層冰雪,鉆過尖厲冷酷的巖石堆,就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它的了。

被堅實地固定在巖壁上的鋁制金屬梯,居然抖動起來。

英甫剛把雙手放在梯子上,這股風(fēng)就恰好趕到,在梯子左側(cè)的巖壁上,一打轉(zhuǎn),就變成了迎面而來的怪獸。

貼在巖石上的英甫,穿著高山靴的左腳剛蹬在金屬梯上,風(fēng)硬硬地把他推下了梯子。

“上!”加措在風(fēng)中怒氣沖沖,用右手中的冰鎬輕敲英甫的右小腿。

第一股山風(fēng)得勝后,打著旋,飛沙走石地往山下去了。速度之快,讓所到之處的片巖,吹起了尖聲的口哨。

英甫又抬起右腳,蹬住了梯子。右手高高伸著,卻抓不住上面的金屬蹬。慌亂中,他把厚實笨重的山浩牌防風(fēng)手套摘了下來,只戴著薄薄的保暖手套,抓牢了梯子。

在他努盡全身力氣要把左腳也蹬上去時,加措的冰鎬又敲在了他的左小腿上。

英甫往后低下頭,加措左手比畫著他自己連體羽絨服的脖子下的拉鏈,右手從上往下往懷里指。英甫明白這是加措在提醒他掛在脖子上的防風(fēng)手套,任由山風(fēng)抖動著,要纏繞到梯子上了。他趕緊左手拉下脖子下的拉鏈,右手把在風(fēng)中飛舞的兩只防風(fēng)手套一一捉住,鼓鼓囊囊地塞進了懷里。

遠去的山風(fēng)一時回不來,英甫乘機爬到了梯子的中部。在他要一鼓作氣再往上時,腰間的安全帶卻被拽住了。低頭看,牛尾上的安全鎖被卡在了一個繩結(jié)上。

此時的他,雙手高高拉在頭頂?shù)慕饘偬萆希z毫不敢松開。牛尾像深海中的鐵錨,把這個可憐的人困在山風(fēng)中。這還不算,情急之下,他亂蹬著腳,角度沒有擺對,左腳高山靴上的冰爪,死死卡在了金屬蹬上。

加措急了,拉下氧氣面罩,手中的冰鎬往后背一插,把兩手的防風(fēng)手套遞到嘴邊,咬著拽下來,塞進懷里后,三下五除二爬到英甫的腳下。他先用左手摘開了安全鎖,又小心翼翼地避開尖利的冰爪齒,右手使勁兒一托。英甫的左腳乘勢抬了上去。

但山風(fēng)又回來了!這一次,它憋足了勁兒,沿著上升的路繩沖上來,緊緊地貼住了左側(cè)的巖壁,到了頂頭,又折返下來,重重砸在英甫仰著的臉上。

隔著雪鏡和巴拉克面罩,英甫還是感到了一種利刃劃破臉皮的痛苦。他驚恐地睜大了眼,往下向加措求助,卻看見了腳下的萬丈深淵。

剎那間,漫山遍野的巖石、冰雪都開始晃動。千萬種地獄里的喊叫聲,像海嘯的“瘋狗浪”,卷著雪霧,吞沒了一切。

“上啊,快爬呀!”

加措仰頭吼著,使勁兒捏住英甫的高山靴底,搖晃著。

恐慌中,英甫鼓足了勇氣,抬起了右腳。

終于跪在第二臺階上。風(fēng)雪再大,也只能來回推推背,吹吹臉了。它盛氣凌人地越過英甫和加措,沖出中國,往左側(cè)的尼泊爾山谷,急流而下。

“起來!”加措伸出右手,拍拍英甫的后背。

“我不行了!”英甫雙手撐在地上,無力地搖了搖頭。

加措跪下來,把雙手撐在地上,臉幾乎貼在英甫的臉上:“必須到上邊!”

他用手往第三臺階指。

風(fēng)撒夠了野,雪開始大了。又厚又重的雪一層一層從天而降,一堆一堆地從山坡涌上來。他們陷入一個灰蒙蒙、臟兮兮的世界。

“這家伙,真是不行了!”加措跟在英甫的后面嘴里嘟囔著。英甫拉著路繩,走一步晃三下,走三步就停下捯氣。

在第三臺階下的一塊蘑菇石旁一屁股坐下來,英甫就不動了。

“起來!”加措又怒吼起來。

加措忙乎著喂英甫熱巧克力水,英甫只是機械地順應(yīng)著。加措掀起他的雪鏡,看到一雙將死的鯉魚眼,呆呆地看著加措。加措搖搖他的肩膀,再細看,英甫的雙眼又變成了猿眼,像嬰兒一樣笑著。

風(fēng)雪越來越大了。

看著風(fēng)雪中陰沉地昂著頭的頂峰,加措的心亂了。

“你身后是個死人!”英甫身體向后靠過去時,加措大喊了一聲。

這句話管用了。英甫借著加措拉他的手,一使勁兒就站了起來。回過頭,英甫看見身后的山脊上,背對著自己,一個身穿褪色的深藍色連體羽絨服的人,面朝尼泊爾方向,橫臥在雪中。

“他是誰?”

“不知道!”

“什么時候死的?”

“不知道!”

“怎么死的?”

“不知道!!”

加措忍不住了,怒氣沖沖地抬起右手指著頂峰:“想知道?好,上去呀!佛祖,在上邊等著你呢,去問他吧!”

吼完,加措彎下腰來,檢查英甫的安全帶,幫他戴好防風(fēng)手套,并把氧氣面罩從他的后腦勺系緊了。

剛要邁步,英甫就拉下氧氣面罩,大叫起來:“喘不過氣!”

“是不想走了吧?”加措憤怒地揮了一下冰鎬。

“下去吧!”英甫無力地說,右手往山下指著。

加措伸手扶住英甫的右肩,伸頭看他背包里露出來的氧氣流量控制器。

“都開到‘3了!”加措使勁兒搖了一下頭,把英甫拉下來的氧氣面罩翻了過來。

“壞了!”加措大叫一聲,忙把身上的背包卸下來,扶著英甫坐下。

氧氣面罩的呼吸口,被冰堵住了!

加措的心沉了下來。是自己的錯。在第二臺階上一番折騰,英甫的呼吸頻率大大加快,呼出的熱氣,被迅速冰凍在氧氣面罩里。前進速度慢下來,加措只以為是英甫的體能不行了。

自責(zé)著,加措從自己的背包里掏出備用的老式俄羅斯氧氣面罩,緊緊扣壓在英甫的嘴上,英甫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無意中,英甫的后背又靠在死難山友的脊背上。他觸電似的站起來,在氧氣面罩里大吼一聲:“走!”

“上,還是下?”加措右手提起冰鎬,塞進英甫的左手中,大聲喊著。

“上!”

英甫抬起頭,握住冰鎬的鶴嘴,把冰鎬的尖頭指向頂峰。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來,向永遠熟睡的人,鞠了個躬。

3

2013年5月17日上午10點50分,英甫在靠近頂峰的一堆石頭中,探出了頭。

右邊的雪堆上,清晰可見的花花綠綠的經(jīng)幡在招手。

“起來!”加措睜大了單眼皮的眼睛,瞪著仰天躺在雪坡上的英甫,跺了一下腳。

一爬上雪坡,英甫兩腿一軟,一下子在雪中跪了下來。他把背包往雪中一扔,就躺尸般癱在雪坡上。

“我累了!”他閉緊了眼,像是千萬年的浪子終于回家,對佛祖訴說心中的委屈,長出了一口氣。

“快起來!”

“我要睡一覺!”

加措急得跺腳:“這是佛祖的地盤!”

“那,我更可以放心地睡了。”

加措抬起右腳,踢了一下英甫的左腳。高山靴底的冰爪鋼齒撞擊著,濺出了火星:“你不想活了?”

英甫搖了搖頭:“早就不想活了!”

“我想!”加措說。

“那你一個人上去吧!”

加措突然如發(fā)怒的牦牛,使勁兒踢一下冰雪,右膝一彎,單腿跪下來,抓住了英甫腰間的安全帶:“我是你的向?qū)В ?/p>

英甫仰天搖了搖頭:“佛祖,才是我的向?qū)В ?/p>

“起來!”加措踢起的冰雪濺在英甫的臉上,來回拽著英甫的安全帶,“抬出佛祖說事,是想賴掉我的登頂獎金吧?”

英甫不吭氣了。他慢慢站起來,加措拉著他的安全帶往雪坡上走。不到十分鐘,就坐在了人間的最高處。英甫一把摟住一根系著經(jīng)幡的雪錐。

“快看!”頂峰上,加措向英甫叫喊著,右手舉著卡片相機,左手亂揮亂點,“對面,就是你前年爬上去的卓奧友。往右偏一點,是希夏邦馬!”

英甫沒有反應(yīng)。加措把卡片相機塞進懷里,幾步走上雪堆,摟著英甫的肩膀,向前指著希夏邦馬峰。

此時的頂峰,風(fēng)不再搜腸刮肚地吹了。雪也變成了霰,裹成霧團,忽濃忽淡。

他們腳下,萬山仰首,但脖子以下,卻被厚實的云遮住了。陽光就在云層上流淌著,眼前是黃金的海。云層不安地涌動著,金光燦燦的海浪也就無邊無際地此起彼伏。

英甫還是激動不起來,加措伸出手,把他的臉推向南方:“看看,這就是洛子峰。你說過,明年要帶我去登。”

“來,站起來。再往后看,那座,是馬卡魯。”加措嘴里不停喊叫著,雙手又拉又推。可是,英甫就是不起來,怕有人搶占他的圣壇一般,緊緊摟著那根雪錐。

加措急了,他從安全帶上摘下自己的牛尾,掛住了英甫的牛尾。一使勁兒,把他拽了起來:“快下去!天氣要變了!再不走,就下不去了!”

手一松,英甫又一屁股坐下了。

“我真的太累了。”英甫的頭也垂了下去。

“累?誰不累?”加措吼著,雙手一起拉住了牛尾。

“求求你,讓我睡一覺吧!”被拉得晃動,英甫抬起了頭。

加措用盡力氣把頭低下來,在英甫的右耳邊喊:“這么高爬上來,就為了睡一覺?”加措越過英甫的肩,看見一股山風(fēng),驅(qū)趕著孟加拉灣的云團,漫山遍野地撲上來,從尼泊爾方向越境了。

加措的心如堅冰,突然“砰”的一聲裂開了縫。

“你真把世界最高峰當(dāng)家了?”他更猛烈抖了一下牛尾,又扔開,跪下來使勁兒前后搖晃著英甫的雙肩,“能不能死在這里,得佛祖說了算!”

“你怎么知道佛祖不同意?”這一次,英甫答話了。語氣像是從天邊傳來。

“我當(dāng)然知道!”加措大喊大叫,右手高高指上天,“下去死,你沒這么好的修行,不配死在這里!”

英甫抬起了頭,看著眼前發(fā)瘋的加措,又搖了搖頭:“在哪都是死,我只想睡一覺!”

“我呢?”加措雙手扳住英甫的肩,這一次,是亂搖亂晃了。英甫的頭晃來晃去,像扎什倫布寺清晨轉(zhuǎn)經(jīng)的老奶奶手中的轉(zhuǎn)經(jīng)筒。

“你,下去吧!”

“我一個人下去干什么?”

“回家!”

加措把臉緊湊到英甫的眼前,兩手齊上,把英甫的防風(fēng)雪鏡掀到了額頭:“你的腦子進水了?”

英甫兩眼茫然地看著加措。眼神沒有光,像一條死魚。

壞了!加措突然從英甫的眼神中看出來了麻煩。眼前這個人,胡言亂語的,不是耍賴。

腦水腫!

暴風(fēng)雪回來了。剛剛還能喊叫著說話的頂峰,眨眼工夫,一切都混沌了。

加措咬緊了牙關(guān),趴著英甫的右耳邊大喊:“好,咱們下去睡覺!”

對他的話,英甫已不再做任何反應(yīng)了。他像個木偶,被加措拉了起來,由著他牽著安全帶上的牛尾,一步一晃地順著路繩下降。

在第三臺階,神情恍惚的英甫在下降時沒有控制好手中的八字環(huán),頭上腳下被掛在了半空中,在風(fēng)雪中搖晃。

加措用盡了全身力氣,把他解救下來。又坐在蘑菇石旁后,他再也不能站起來了。加措的心,頓時被千斤重的巨石拖著,沉入了深淵。

他知道,出事了!

卸下背包,掏出對講機,加措要呼叫北坳一號營地指揮帳里的隊長羅布。但他更絕望了——對講機的電池凍住了!

4

早上8點,羅布已在他的球形指揮帳里跟幾個外國領(lǐng)隊吵了一陣子架了。

美國隊的領(lǐng)隊半張臉被枯草黃胡須遮蓋著,他足有一米九高身子只能大蝦米般佝僂,雙手抱膝,坐在簡易帆布椅上。他顯然已經(jīng)吵累了,向羅布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你再等一天不行嗎?”

“不行!必須下撤!”話音剛落,羅布就立刻擺動著右手。相比美國領(lǐng)隊,這個四十多歲的康巴漢子顯得格外矮壯黝黑。

“為什么?”日本領(lǐng)隊發(fā)問。他瘦小精干很難讓人聯(lián)想他居然是大學(xué)體育老師,還戴著一副無框的紅色架腿近視眼鏡。

“天氣!”羅布只微微點了點頭。

“這幾天,風(fēng)是大了些。可是,明天頂峰的風(fēng)速,只有每秒15米啊!”

東歐的領(lǐng)隊直接抗議起來。這位老兄頭上包裹著一方黑色的排汗巾,兩只公羊眼珠子又圓又鼓,下眼皮松松垮垮地耷拉著,像額外貼上去的兩條創(chuàng)可貼。

“那后天呢?”羅布看著他,臉色陰沉下來,“25米!”

日本領(lǐng)隊馬上插話問:“能上嗎?”

“不能!”韓國領(lǐng)隊說著,端著杯咖啡喝了一口,搖下頭,閉上了眼睛。坐在他對面的印度領(lǐng)隊,右手端著咖啡杯,左手伸在煤氣爐上方烤火沖著他點了點頭。

“我們都交了修路的錢!”東歐領(lǐng)隊的右手在臉前劈了一下,聲音狠狠地。

羅布猛拍下大腿要發(fā)作,卻瞥到他對面的瑞士領(lǐng)隊沖著他把右手食指豎在了嘴唇上。羅布的話再出口時,已如每秒10米的風(fēng)速樣平緩了:“你們交了錢,我的人昨天可是頂著狂風(fēng)暴雨拼著命把路修通了!如果你覺得這錢花得不值,那么上不上,你們自己掂量。”

“不管怎樣,我是要下去了,總不能讓我的客戶被風(fēng)吹到北壁下面去吧!”韓國領(lǐng)隊說。

日本領(lǐng)隊拿著個小本本和一支筆:“那,什么時候再上來沖頂?”

“這個月的23日到25日。”瑞士領(lǐng)隊站了起來。羅布太熟悉他了,埃瑞克,五十五歲,每年的登山季,他帶領(lǐng)的隊伍都是珠峰北坡最大的。

埃瑞克抹了一把圓臉上兩腮的紅胡子,山根肥大的牛鼻的鼻孔,明顯鼓了起來:“這個窗口期,明天就過去了。”

“撤下去,可以,安全第一!”美國領(lǐng)隊搖晃著,費力地站了起來。球形帳篷頂上的光線,照亮他半禿的頭頂。他的語氣冰冷起來:“但我得提醒,是你們今年的牦牛上來得晚,路修通得遲了,才導(dǎo)致了我們錯過了這個窗口期!”

他那張枯澀無光的臉仰起,雙手絞在胸前,長嘆一聲:“冤吶,昨天都已經(jīng)爬到7900米了。”

“這可不能怪罪牦牛走得慢,是今年的雪太大了。還有,邪了門了,一路上的狼,好幾次驚散了牦牛。”坐在羅布身后的修路隊長旦增爭辯道。

“那怪誰呢?”東歐領(lǐng)隊不滿地搖著頭。兩邊的下眼皮就左右甩動,像是要掙脫而去的飛蛾,“這一下一上,我們不是又得花錢雇牦牛,補充食物和氧氣嗎?”

“你,還用補充氧氣?”旦增站了起來。顯然有些怒了,他的嘴唇有幾道開裂的血口,說著話,血就滲了出來。

“怎么,送我?guī)灼浚俊睎|歐領(lǐng)隊瞪起了眼,鼓出來的眼球左右轉(zhuǎn)動著,好似玻璃珠子,馬上要掉到地上摔個粉碎。

旦增用鼻子哼了一聲,一對眼珠漆黑的虎眼也瞪圓了:“你還用送?你可以偷啊!”

“放屁!”怒吼著,東歐領(lǐng)隊挺起了胸。

“沒有偷?”旦增扭過頭來,看著轉(zhuǎn)過臉去的日本領(lǐng)隊,“那昨天在上面的二號營地,人家日本隊的八瓶氧氣咋跑到你的帳篷里了?”

“有證據(jù)嗎?”東歐領(lǐng)隊的臉漲得通紅。

日本領(lǐng)隊回過臉:“昨天晚上,我的兩個夏爾巴向?qū)б呀?jīng)承認了。”

東歐領(lǐng)隊笑起來,喉嚨里響起一陣沖馬桶的聲音:“我是付了錢的。”

“付錢?你付了多少?”日本領(lǐng)隊臉沉著,眼睛盯著他。

“兩百美元一瓶。”東歐領(lǐng)隊傲慢地仰起頭,看向球形帳篷的透亮的頂部。

“你知道我把它運到二號營地多貴嗎?”日本領(lǐng)隊的眼睛濕潤了。他兩只手握成拳,伸到東歐領(lǐng)隊的面前,又收回來,再伸出一只手,直直地挺著食指和中指,“一千二百美元一瓶啊!學(xué)校給我的經(jīng)費是一瓶一瓶地算出來的。再上來,我只有自己掏腰包了。”

“賊!”旦增恨恨地跺了一下腳。

“你們,才是賊!”東歐領(lǐng)隊怒氣沖天地吼道。

“偷你什么了?”旦增冷冷地問。

東歐領(lǐng)隊把臉轉(zhuǎn)向旁邊的羅布:“錢!修路的錢!”

羅布瞪圓了黑白分明的雙眼皮大眼,死死盯著東歐領(lǐng)隊。臉色繃緊了,像凍實了的紫皮茄子,又冷又硬。

“繩子,你們用了不少6毫米的動力繩!”東歐領(lǐng)隊口里的唾沫飛了出來,他面前的日本領(lǐng)隊往后一退,被放在腳下的登山杖絆了一下,差點往后摔倒。旦增急伸手,從腰部攔住了他。

“從海拔6600米開始,一直到頂峰,我的人得架設(shè)6000米的路繩,有不少地方需要架設(shè)雙繩,這又需要2000米。”羅布掰著手指算著賬,眼神冷冷地,“告訴你,我這8000米繩子沒有一寸不是8毫米的靜力繩!”

“那為什么一過海拔7500米,我的隊員的上升器總是卡不住路繩呢?”東歐領(lǐng)隊問。

“那是今年的風(fēng)太大,把架好的路繩刮在片巖上,磨破了外皮,只剩下內(nèi)芯了。”埃瑞克說話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東歐領(lǐng)隊。

“巖釘呢,雪錐呢?許多是舊的。有幾個保護點,一拉,巖釘就出來了。”東歐領(lǐng)隊轉(zhuǎn)過頭,問埃瑞克。

“8000米的路線,我們用了80個巖釘,70根雪錐,全都是今年新買的!”羅布左手食指豎起來,對著東歐領(lǐng)隊搖了搖。

“那是你的人笨,把上升器掛在去年的舊路繩上了。”韓國領(lǐng)隊笑起來,但他避開了東歐領(lǐng)隊的眼睛。

“你不是笨,也不是傻!”羅布的眼睛在東歐領(lǐng)隊的臉上打轉(zhuǎn),“壞!”

“壞?”東歐領(lǐng)隊笑了,“沒用你的康巴漢子,就是壞人?今年的二號營地,從往年的7790米上升設(shè)到了7900米。突擊營地,從往年的8300米上升設(shè)到了8400米,是個可笑的錯誤。人不等登頂,就會在路上走垮了!告訴你,老弟,這山雖是你們的,但想玩出國際范兒,早著呢。”

羅布并不接他的話,兩眼一翻,雙手一拍:“好!不管怎么說,各位,路,我已經(jīng)修通了。哪位堅持要上,請便!”

“你下去了,這山上的底,誰托著呢?”羅布的話音剛落,埃瑞克就搖起了頭。

幾個領(lǐng)隊,互相看了一眼,不再吭聲。

“是呀,誰能忘記1996年的南坡那場大山難。那一年,就是因為大家各自為陣,所以,才無人出頭及時組織救援呀!”埃瑞克說。

韓國領(lǐng)隊放下了咖啡杯,看著羅布,輕輕搖著頭。空氣一下凝固起來。

“那一年,我在北坡這邊。”一直坐在煤氣爐前烤火的印度領(lǐng)隊站了起來。他的頭上戴著軟殼防風(fēng)帽,兩耳也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了進去,上嘴唇的條狀黑胡子隨著話音跳動著,“就是因為不顧天氣,強行沖頂,我們有三個隊員凍死在第二臺階上。”

“別高興得太早,以為今天撤下去就沒事了?告訴你,老弟,你大難臨頭了!”突然沉寂下來,東歐領(lǐng)隊號叫聲格外刺耳,瞪了一眼旦增,轉(zhuǎn)身出了帳篷。

“明年,這人是不會再帶隊來了。”韓國領(lǐng)隊雙手捧著咖啡杯,低頭喝了一口。

“還等明年?”羅布冷笑了一下。

幾位領(lǐng)隊都把目光盯在了他的臉上,韓國領(lǐng)隊問道:“什么意思?”

“今天晚上撤到大本營,我們的派出所就會等著他。”羅布咬著牙說。

美國隊長臉側(cè)過來,吃驚地張開嘴。

羅布繼續(xù)說:“昨天,他的一個夏爾巴怕我們追究他偷盜氧氣的責(zé)任,就悄悄告訴旦增。這一次,山上要出大事。”

“什么大事?”埃瑞克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了羅布面前,盯著他問。

“他們沖頂?shù)膬蓚€東歐人,包里裝好了護照!”

“上帝!”埃瑞克抬起右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他們這是不打算再回來了?”

“對!登了頂,他們要從尼泊爾方向下去!”羅布舔了一下嘴唇。

埃瑞克雙手在羅布眼前亂晃起來:“一定要阻止他!”

“老天爺已經(jīng)說話了。”羅布抬起頭,向上伸出右手,“暴風(fēng)雪沒有給他們機會!”

埃瑞克的手變成上下?lián)u晃。

“前幾年,也是兩個東歐人,登頂卓奧友后,沒有原路下來,從尼泊爾方向下去了。結(jié)果——第二年,政府對外國團隊來西藏登山,一個不批!”

“這可不好,這是砸我們的飯碗呀!”美國人捏緊了右手,往左手掌心砸了進去。

“我明白了。”日本領(lǐng)隊沖著羅布點著頭,“今天你堅持下撤的原因,除了天災(zāi),還有人禍呀!”

聽日本領(lǐng)隊說出了底盤的話,埃瑞克皺起了眉頭:“趕快下撤吧!”

“都撤下去嗎?”旦增在帳篷門口問剛下命令的羅布。

羅布點點頭:“撤!待在北坳,人吃馬喂的,屎都拉得多!”

“那,在8400米的突擊營地接應(yīng)加措和英總的兩個隊員,還有正從7900米下撤的四個修路隊員,也是直接撤下去嗎?”

旦增眼睛睜圓了,羅布又點了頭。

“咱倆和小拉巴留在這里等,恐怕,英總今天只能撤到這里。”羅布抬頭看著球形帳篷頂上飄著的雪霧,“明天一大早,我們陪他下去。明晚趕到大本營。”

“8點了,他們登頂了嗎?”旦增看了一下手表,又抬頭看著帳篷頂。

“這個加措,總是不開對講機。下來,你好好收拾他!”羅布惱火了,向旦增揮了一下手。

“埃瑞克怎么辦?”旦增又問羅布。

“他得等他的人登頂后撤下來!”

“就不該把他們放上去!”聽見旦增冷不丁來了這么一句,羅布的兩眼立刻瞪圓了。

“說什么呢?”

“你心里明白!”

“英總,誰能攔得住?”羅布雙手抱起胸,在帳篷里轉(zhuǎn)了個圈。

“埃瑞克呢?他不知道這幾天的天氣這么惡劣?”旦增半瞇著眼,搖了搖頭。

“唉,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啊。”羅布嘆了一口氣。

“他有什么難處?”旦增伸手拉上門簾的拉鏈。

“他的一個叫費爾南多的西班牙客戶,和咱們的英總一樣,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再說,在這山上,咱們?nèi)堑闷鹫l呀?路一修通,能攔得住誰呢?今天下撤的這些隊伍,不是看咱們下去了,怕沒人救援,不也早就上去了?”羅布低下了頭。

“惹不起?等著山神收拾吧!”

旦增說著話,人已到了帳篷外。只聽見他大聲喊:“中國隊,9點下撤!向?qū)冏⒁猓欢ㄒ獧z查帳篷,不要讓隊員把睡袋、尿瓶落下!”

2013年5月17日上午9點,北坳一號營地的隊伍撤了。人一走,風(fēng)雪就肆無忌憚了,猛烈地敲著帳篷,讓每一根固定帳篷的繩子都凄厲地尖叫起來。“加措!加措!北坳呼叫,請回答!”

羅布坐在指揮臺前,右手握著對講機,一遍一遍地呼叫。

旦增呢,正跟十六歲的小拉巴玩著撲克牌……

5

“北坳!北坳,大本營呼叫,大本營呼叫!”

羅布呼叫不通上面的加措,下面的呼叫來了。

“壞了,得緊急救援!”

聽見羅布脫口而出的話,旦增扔下了手中的撲克牌,端起還有余溫的甜茶,仰頭一口喝下去,問:“救誰?”

“上面的!”

旦增的眼睛瞪圓了:“不會是加措他們吧?”

羅布說:“兩個意大利人!”

一股暴怒的狂風(fēng),猛烈搖動著球形指揮帳篷,掛在內(nèi)壁的小細繩上的雪鏡和排汗頭巾都掉到了地上。

“這么大的風(fēng),他們現(xiàn)在在什么位置?”旦增被風(fēng)吹得渾身不自在,把保暖絨衣的拉鏈向上拉了一寸。

“大本營值班的阿旺說,意大利外交部找到了我們的外交部。說他們國家的兩個登山隊員,被困在8500米一帶了。”說話間,羅布把單體羽絨服穿好,又去找防風(fēng)帽。

“他們怎么知道的?”旦增也在穿衣服,往頭上扣帽子。

“衛(wèi)星電話!”羅布又去撿地上的雪鏡。

“夏爾巴呢?”旦增已把高山太陽鏡扣在了臉上。

“跑了!”

“混蛋!”羅布舉起了拳頭,在面前使勁兒捶了一下,“那個東歐領(lǐng)隊太壞了,他肯定是早晨就從跑下來的夏爾巴那里知道意大利人下不來了!”

旦增左右手都握成拳頭,互相捶著。

“先救人,再算賬!”

山上的人開口說話,一句是一句,說哪到哪。幾句話,已讓旦增明白,得立刻安排人上去。跟著羅布出了帳篷,站在差點沒頂住的風(fēng)雪中,他手持對講機,抬頭看著8400米的突擊營地喊起來:

“頓珠,頓珠,北坳呼叫!”

“北坳,我是頓珠,請講!”頓珠和另一個接應(yīng)隊員立刻應(yīng)答了。

“第一臺階下面,有兩個意大利人下不來了,你們立即出發(fā)!”

“好!”

“每人多背兩瓶氧氣,索多他們后面會跟上去。”旦增說著,又盯向7500米的大雪坡頂端,“索多,索多,北坳呼叫,請立即回答!”

呼了十幾遍,索多才回應(yīng):“北坳,我是索多,請講!”

旦增不生氣,他知道,在這么大的風(fēng)雪中行軍,向?qū)兌疾辉敢庹痔住!澳銈儸F(xiàn)在下降到什么位置?”

“快到大雪坡了。”

“立即停止下降!向上!”

“加措他們有問題嗎?”

羅布從旦增手中拿過了對講機:“沒有!是兩個意大利人。”

索多和加措是同一年進的登山學(xué)校和登山公司。在營地,兩個人的煙是放在一個背包里的。

羅布眼睛看向頂峰。雪霧大了許多,在珠峰巨大的山體上翻騰著。此刻的頂峰,顯得冷酷和詭異。

索多立刻回應(yīng):“好,隊長,我們向上搜索到什么位置?”

“8500米,第一臺階附近!”

“隊長,是不是叫突擊營地的兩個接應(yīng)隊員先上去?”索多問。

“我已經(jīng)通知了。”羅布又把目光盯在了第一臺階,“索多,到了突擊營地,一定要仔細搜搜空帳篷!”

“明白!”回完話,索多就把對講機關(guān)了。

“不妙啊!”看著陰沉挺在雪霧中的頂峰,旦增搖著頭說了一句。

羅布皺起了眉頭,卻聽見身后有人急切地喊著。

“壞了!”埃瑞克像個失魂落魄的流浪老頭,從雪霧中鉆了出來,頭上稀疏的白發(fā),在風(fēng)中亂舞。橘黃色的單體羽絨服的拉鏈也沒有拉上,被吹得向后鼓起來,把他變成一個碩大的貓頭鷹。沒有戴雪鏡,他在風(fēng)雪中使勁兒瞇住了眼。風(fēng)雪也讓他的聲音跑了調(diào),聽不清他是在哭還是在笑。

羅布和旦增同時疾上幾步,扶住了身體搖晃著的埃瑞克。羅布摘下自己頭上的防風(fēng)帽,迅速扣在他的頭上。旦增幫他拉緊了拉鏈,又摘下自己的太陽鏡,戴在了他的眼睛上。

“我的人,下不來了!”埃瑞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羅布的頭“嗡”地響了一下。

“困在什么位置?”旦增抬頭向8500米的第一臺階看上去。

“第一臺階上。”

“還好!”羅布舒了半口氣,抬起右手,摸了摸胸口。

“好什么?”埃瑞克大叫起來,大張著嘴,任憑一團雪片乘機涌進他的喉嚨,“他們沒有氧氣了!”

羅布和旦增對視了一眼。冷硬的雪片,剎那間,又乘機鉆進了他們的眼睛,彼此都模糊不清了。

“我上去!”旦增轉(zhuǎn)過身,進了帳篷。

“人撤得太干凈了!”旦增走了后,埃瑞克嘆了口氣。端著一杯咖啡,坐在羅布的指揮帳篷里的簡易帆布椅上,不住搖著頭,“也撤得太快了!”

“不撤干凈——”羅布深深地出了口氣,“我還有飯碗嗎?”

埃瑞克不說話了。手中的紅色咖啡杯上,一只咧嘴大笑的兔子正對他樂。

“明年,你我還想再上來嗎?”好像是配合羅布的心情,球形帳篷隨著他的話音,噼里啪啦一陣響。外邊的風(fēng)雪,猶如被狼驚著了的牦牛群,驚慌失措,踐踏著一切。

埃瑞克瞪大了那深褐色的眼睛,臉上冷漠的氣息,讓帳篷里升起一股沁人心脾的寒意。

“羅布,”他緩緩地開了口,一字一句地穿透了外邊的喧鬧聲,“我是個靠山吃飯的人。你所有的決定,都是你的責(zé)任。我——只是想讓我的人,活著下來!”

“我的人呢?”羅布也睜大漆黑的大圓眼睛。

“你的人?”埃瑞克冷冷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你的人有責(zé)任上去!”

“為什么?”

“為什么?”埃瑞克反問著,眼神透射出一股悲涼,“剛才,我的向?qū)О憾嘟芨嬖V我,他們行軍快到第二臺階的時候,你的一個保護點的巖釘沒打牢,我的客戶費爾南多滑墜了。”

“不是沒掉下去嗎?”羅布的臉漲紅了。

埃瑞克的眼眶紅了起來:“他是被困在第一臺階上!”

“我的人不是上去了嗎?”

“不該上嗎?”埃瑞克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老師。”看見埃瑞克情緒激動,羅布起身為他拿起暖水瓶倒了一杯冒著熱氣的甜茶遞上,“突擊營地的兩個接應(yīng)隊員,已經(jīng)上去了。12點,應(yīng)該能讓你的人用上氧氣。”

“意大利人呢?”埃瑞克喝了幾口甜茶,身上暖和了,把脖子下的拉鏈往下拉了拉。

“旦增的四個人年輕力壯,12點左右會趕到突擊營地。”羅布安慰道。

“那——”埃瑞克低頭吹了吹手中甜茶的熱氣,熱氣四散在帳篷寒冷的空氣中,“怎么個救法?”

“都救!”

埃瑞克嘴唇抖動,把手中的甜茶杯,猛地往腳下一蹾,站了起來:“來,小伙子!”埃瑞克腳步快速邁到了帳篷門口,利落地蹲下來,左手抓住門簾底部,右手揪牢拉鏈。“刺啦”一聲,把拉鏈從下往上拉到了頭。飛竄的雪花,頃刻間打著口哨涌進來。一閃,珠峰東北山脊灰暗的脊梁,隱約可見了。

“你看!”埃瑞克回頭,對羅布瞪大了眼睛,“現(xiàn)在誰的位置最高?”

“你的人。”

“好!”埃瑞克伸直了左臂,用食指點著第一臺階,“現(xiàn)在,得從上往下救!”

“羅布,羅布,我是加措,快回答!”指揮臺上的對講機吼起來。

埃瑞克的頭還沒有轉(zhuǎn)過來,羅布鉆進帳篷,撲到指揮臺前,抓起了對講機:“加措,我是羅布,你們登頂了嗎?”

“登頂了。”

“現(xiàn)在下撤到哪個位置?”

“第三臺階下面。”

“好,不要停留,立刻帶著客戶往下走!”

“他走不了了!”

“什么?”羅布的眼前一黑,急忙用手撐住了指揮臺。

“我們有麻煩了!”對講機里,加措的口氣,像被鉛直氣流直接壓進了深淵。第三臺階上的狂風(fēng)呼嘯,也聽得一清二楚。

緊閉著眼,羅布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塊黑色的蘑菇石。那是珠峰北坡上,唯一一個有人守衛(wèi)的保護點。這個人,是個死人。

“什么麻煩?”

“腦水腫!”

“翻開他的眼皮了嗎?摸他的脈了嗎?”羅布急切地問,身體被沖進來的一團雪片沖擊得來回晃動。

“眼神,沒反應(yīng)。脈,太快了!”

羅布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埃瑞克此刻回到帳篷里,他拉緊門簾,走過來,把帆布椅推到羅布身后,拍拍他的后背。羅布回過頭,埃瑞克把左手食指豎到嘴唇上,對著他搖頭。

狂暴的風(fēng)雪,被頂在了帳篷外。羅布緊閉上了眼。

“加措,讓他坐著。把頭上的連體羽絨服的保暖帽掀開一會,讓他的大腦降降溫。還有,盡量給他喂點熱水。”羅布低聲囑咐。

“我已經(jīng)這樣做了。”

“好,氧氣怎么樣?”

“他正在吸,還有100的量。我的背包里,還有一瓶備用的。”

“你自己吸的呢?”

“還有110的量!”

羅布站了起來,仰頭看一下帳篷透明頂外的天空:“把他的連體羽絨服的所有拉鏈都拉緊,千萬不能失溫!”

“羅布,風(fēng)吹不著他!”

“什么?你腦子也有病了吧?”羅布吼起來,一斜眼,看見埃瑞克右手食指又豎到了嘴唇上。

“客戶讓我替他背上來了一條救生毯,他一坐下,我就用這條毯子把他從頭到腳給裹嚴(yán)實了。還在他的手套里、肚子上,都塞進去了大熱量發(fā)熱貼。”

羅布重重地拍了一下指揮臺,臺面的雪鏡跳起來,翻著跟頭,掉在了地上:“凍不著了,就有救!”

“那你得趕快派人上來!”

“馬上!”

羅布轉(zhuǎn)臉去看身邊的埃瑞克。埃瑞克的臉,已陰沉得與頭頂?shù)奶炜找粯恿恕?/p>

“現(xiàn)在,他的用氧量是多少?”羅布抬頭又看了看天空問。

“2!”

“開到4!”

“多長時間?”

“一個小時!大流量催他!只要控制住病情,就有救!”羅布知道,加措是擔(dān)心氧氣不足。

“明白!羅布——”加措立刻答應(yīng)了,但語氣又猶豫起來,“人,什么時候上來?”

“下午6點前!”聽著加措不說話了,羅布又叮囑了一句,“加措,你必須把對講機開著,隨時讓我知道山上的情況。”

“不行!我沒有帶備用電池!”

“笨——”羅布沒有罵出來,只是把右手緊緊握成了拳頭,“衛(wèi)星電話,客戶的衛(wèi)星電話呢?”羅布咬緊了牙關(guān)。

“沒帶上來!”

“為什么?”

“忘在突擊營地的帳篷里了!”

“笨蛋!”羅布終于罵了出來。旁邊的埃瑞克閉上了眼,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一聲。

“我們倆人都以為在對方的背包里。”

絕望的聲音傳完后,對講機立刻關(guān)了。

“現(xiàn)在,得從上往下救!”放下對講機,羅布轉(zhuǎn)過頭,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的埃瑞克,重復(fù)著他剛剛說過的話。

然后,兩只山狼就在帳篷里撕咬起來……

6

快到下午一點了。珠峰北坡的風(fēng)雪遮天蔽地從北向南涌動。漫山遍野轟隆隆的,猶如無數(shù)列失控的火車駛過。堅實的山體顫抖著,北壁像是抵擋不住了,晃動起來。從南向北沖上來的風(fēng)雪,在7500米的“狹管效應(yīng)區(qū)”的雪坡上,高高地揚起來。頃刻間,又不依不饒地向北坳俯沖下去。山谷中,震天動地著漫無邊際的鬼哭狼嚎。

壞天氣來了,指揮帳篷中兩人的怒火和暴躁也難以控制。

“現(xiàn)在,得從下往上救!”埃瑞克幾次亂抓亂撓頭發(fā),把自己弄得如一頭憤怒的公熊。

“不!得從上往下救!”羅布的雙手不停地捏成拳,又松開,像是一頭煩躁的犏牛。

“下面,需要救援的人多!”埃瑞克睜圓了布滿了血絲的雙眼。

“那上面的人呢?”羅布雙手緊握著,一下一下地在大腿上砸,“就讓他倆死?!”

“那,你想怎么樣?”

“直接上去兩個人!”

“下面的人呢?”

“找著了,把氧氣留給他們!”

“要是走不動了呢?”

“慢慢熬,等旦增和后面的人!”

“不怕他們凍死在風(fēng)雪中?”

“都是個死的話,”羅布的眼睛也紅起來,“就救先要死的!”

埃瑞克的眼眶里淚水涌了上來。他抬手從額頭前往后腦勺捋了一把頭發(fā),亂發(fā)紛紛立直了,他變成一頭就要躍起的公獅:“好,我們猜個謎。”

“什么謎?”羅布雙手十指交叉而握,重重地在胸前按著。

“誰的人先死?”

羅布使勁兒搖了一下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帳篷里取暖用的煤氣爐被小拉巴調(diào)得很旺,里熱外冷。來不及刮走的雪花外層凍硬了,里層卻已融化,羅布仰頭看見一幅怪獸齜牙咧嘴的冰雪圖案。

看著這不祥的畫面,羅布閉了一下眼,繼而睜開眼盯住埃瑞克悲憤的雙眼:“誰都不會死!”

“為什么?”

羅布望向帳篷上方,埃瑞克也順著羅布的目光抬頭看。頭頂?shù)膱D案已變成一朵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的圣花。

“因為——”羅布拉長了聲調(diào),說,“有我!”

埃瑞克的眼睛眨巴起來。

“雪蓮!”羅布幫埃瑞克叫出了山神送來的冰雪之花的名字。

“羅布,羅布,索多呼叫!”

正在兩個人心急如焚時,指揮臺上的對講機尖叫起來。

“索多請講!”

兩人都撲到指揮臺前,埃瑞克先伸手抓住了對講機。剛要送到嘴邊,又醒悟過來,急忙遞給了羅布。羅布接過來,那邊話已經(jīng)喊完了:“找到了!”

“誰?”

“兩個意大利人。”

“活的?”羅布的底氣不足,問話聲調(diào)有點低。

“當(dāng)然!”

“情況怎么樣?”

“都凍傷了。”

“能走嗎?”

“能,剛剛吸上了氧。不賴,還知道哭。”

羅布的眼淚流了下來。埃瑞克的眉頭皺得不能再緊了。

“埃瑞克老師的人呢?”

“快找到了。”

“你怎么知道?”

“上午,咱們突擊營地接應(yīng)加措的兩人先出發(fā)去找這兩個意大利人,直到第一臺階下,都不見人影。我叫他們直接上去找埃瑞克老師的人,我們隨后趕上來,發(fā)現(xiàn)了這兩個意大利人。”

羅布瞥了一眼埃瑞克,他的眉頭正在松開,變成了八字形。

“在不到8500米的地方,他們兩人擠在一個巖坎下,被雪埋了一半。”索多在對講機里說。

“太好了!”羅布高興地張嘴笑了起來,淚水就奪眶而出了,“索多,現(xiàn)在,我命令你——”用大拇指左右抹了一下兩眼,“留下兩個人,帶領(lǐng)意大利人下撤。叫他們在突擊營地休息一下,喝點甜茶,吃碗方便面。”他用食指在眼前一下一下點著,“記住,只能休息半個小時,不許他們睡覺。”

“好,我知道了。”

“好,現(xiàn)在,你們立刻往上走,旦增會趕上去跟你們會合。”

羅布正要關(guān)上對講機,索多又說話了:“加措他們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一路上,我開著對講機,都聽到了。”

羅布睜圓了雙眼,左手抬起來,拍著右耳邊的對講機:“你成了婆娘了?”

“就當(dāng)我是婆娘吧!”索多的聲音也像是被雪埋住了。

“隊長,隊長!頓珠呼叫!頓珠呼叫!”

也不知時間過了多長,兩人都悶頭不語。埃瑞克手捧咖啡杯,閉眼聽風(fēng)聲。羅布端著甜茶杯,死盯著對講機。大呼大叫的對講機聲驚得咖啡、甜茶都灑了出來。

這一次,又是埃瑞克先搶到了對講機,但他立刻遞給了羅布。半張著嘴,眼睛盯著對講機。

“我是羅布,找到人了嗎?”

“找到了!”對講機里,是年輕的藏族小伙子樂開了花的笑聲。

“為什么一直叫不通你?”羅布一時腦子轉(zhuǎn)不過來,把話轉(zhuǎn)到了罵人的頻道上。

“走得急,忘了把對講機揣懷里了,剛焐了二十分鐘。”

羅布還要順著話茬生氣時,旁邊的埃瑞克伸出右手,推了一下,把對講機直接給堵到了他的嘴上。

“二十分鐘了?人都好嗎?”

“都還好,已經(jīng)吸上了氧,只是——”

“說!”聽著小伙子要把話吞回去,羅布大聲吼。

“費爾南多怕有問題。”

埃瑞克的臉繃緊了。

“什么問題?”

“腦子壞了。”

“腦水腫?”

“胡言亂語!像!”

羅布的臉色突然變得鐵青。埃瑞克一把奪過了對講機:“昂多杰!昂多杰!”他大聲吼著,足以把對講機里的風(fēng)聲給蓋住。

“我是昂多杰。”對講機里,傳來這個夏爾巴向?qū)ьI(lǐng)隊冰塊一樣的聲音。

“費——爾南——多,能站起來嗎?”埃瑞克的語調(diào),像池塘里的小蝌蚪抖動著。

“能!”

“趕快帶他下來!”

“不行!他失去理智了。拉不住,要往上走。”

“架住他!”埃瑞克吼著,手握成拳揮動著。

“架不住!除了他,我們四個人也都凍傷了。”

埃瑞克跺了一下腳:“手,還是腳?”

“我輕些,只是十指沒感覺了。”

“他們呢?”

埃瑞克抬頭仰望頭頂,那朵雪蓮早已不見,一層厚厚的白雪,壓得透明天窗凹了下來。

“手腳都凍硬了,邁不開腿!”

“好,昂多杰。現(xiàn)在,叫他們先喝熱水,吃巧克力。叫羅布的人看住費爾南多,二十分鐘后,我再叫通你!”剛要關(guān)機,埃瑞克又叫喊一聲,“昂多杰,告訴大家,別怕。羅布后面的人,馬上就到。”

二十分鐘后,羅布拿起了對講機,叫通了索多:“你在什么位置?”

“我們已經(jīng)看見埃瑞克老師的人了。”索多吐字清晰地回答。

“會合后,你們四個人,立刻帶領(lǐng)他們下撤!”

“下撤?我們四個人?”

“你想干什么?”

聽見索多在風(fēng)雪中抖動的話,羅布的眼睛瞪大了。

“我要上去!”

“你一個人上去干什么?”

“送氧氣,陪加措!”

“不行!”這一句,是身旁的埃瑞克大聲吼出來的。

“老師,為什么不行?”對講機里,索多也大聲叫起來。

埃瑞克抬起左手,亮出了手腕上的表:“現(xiàn)在,是下午3點了。”他用手指指頭頂,“颮線天氣要來了。”

“那,更得叫索多上去。要不,我的客戶不是就得死在上邊?”他身旁的羅布的臉紅得像紫皮茄子了。

“你,就不怕我的五個人死在8500米?”埃瑞克的臉也紅起來,不,更像一只挑戰(zhàn)的大山羊,下巴向上抬起來。

“怎么可能?”羅布的腳在地上來回蹭著,像是要用頭去頂撞對手的犏牛。

“怎么不可能?”

“我的人在!”

“你的人在?”埃瑞克冷笑一聲,伸出手拍拍羅布的肩,“老弟,忘了1996年南坡的大山難了?”

“這是北坡!”羅布閉上了眼。

“北坡風(fēng)更大!對不對?”

羅布閉緊了嘴不回應(yīng)。

“北坡的颮線天氣也更強!對不對?”埃瑞克聲音近乎咆哮了。

羅布緊閉的眼睛里,兩行淚流在了臉上。

“那一次,北坡也凍死了三個印度人,對不對?”

羅布用手緊緊地捂住了臉。

“羅布,趕快讓旦增也趕上去,把這五個人弄下第一臺階吧!拼了命,今晚也得趕到二號營地。”埃瑞克搖動著羅布的肩,他一直看著羅布睜開眼,才停了手。

“這么大的風(fēng)雪,從第一臺階上得再快,索多也只能在晚上七點左右趕到第三臺階。但是,六點,颮線天氣就會到了。那時,不論多少人,只要還耗在8500米上面,都得魂歸西天了。”說完,埃瑞克拿過羅布手中的對講機,叫通了昂多杰:“昂多杰,給費爾南多打一針地塞米松!”

“你確定?”昂多杰的口氣,猶如一片巖石,被大風(fēng)吹得翻了一下身。

大家都明白,地塞米松是強心劑藥品,屬腎上腺皮質(zhì)激素類藥,能在人的心臟功能低弱時起強烈刺激作用,但也能像重錘一樣,一下砸碎脆弱不堪的心臟。

“不打,他能活著下來嗎?”埃瑞克把對講機關(guān)了,遞給羅布。

“那,加措……”睜著失神的眼,羅布茫然地瞪著埃瑞克。

“下來,立刻!”

“我的客戶呢?”

“明天,一大早,派旦增從二號營地帶個人趕上去。”

“還能活著嗎?”羅布長嘆了一口氣。

“活著,吸吸氧。能站起來了,就往下走。”

“死了呢?”

“死了?帶條睡袋,把人裝進去,移開路線!”埃瑞克的眼睛又睜圓了,口氣毫不妥協(xié)。

“佛祖呀!”羅布仰起頭,看著被冰雪遮蓋住的天空,“我不就成了罪人了嗎?”

埃瑞克在胸前額頭畫了個十字:“在上帝面前,我們誰不是罪人?”

“可我怎么贖這個罪啊?”羅布搖著頭,也像是腦子進水了。

埃瑞克拍拍羅布的肩膀:“把我的人、意大利人弄下來,然后——你就可以贖罪了!”

羅布轉(zhuǎn)過頭來,溺水的人似的,絕望地看著埃瑞克。

埃瑞克抬起雙手,從上到下抹了一把臉:“因為,這一次,只把一個人留在了上面。你的罪過,輕多了!”

埃瑞克頂著風(fēng)雪回到他的指揮帳篷后,羅布走出了帳篷。

此時的珠峰,在風(fēng)雪中時而透亮,時而朦朧。雪霧像山神的窗簾,不斷地拉開又合上。頭頂?shù)奶枺谎╈F阻擋著。看不見刺眼的陽光,也感受不到往日的溫暖。腳面很快就被冰雪覆蓋住,人在往下沉。沉到哪里呢?

羅布一只眼湊到了架在雪坡上的天文望遠鏡上,卻一點看不清山脈和巖石。恍惚間,他看見幾只兀鷲,在北壁前盤旋。

天呀,它們飛這么高,是來吃誰呢?

心僵石般凍硬,羅布雙手使勁兒拍胸口,反身回到帳篷里的指揮臺前,拿起對講機,叫通了加措:

“立刻下撤!”

“羅布,羅布,旦增呼叫,請回答!”

2013年5月17日,臨近半夜十點。意大利人和埃瑞克的人終于撤到了二號營地。

羅布松了口氣,剛要和埃瑞克道晚安時,指揮臺上的對講機又一次大叫了起來。這一次,埃瑞克只是眼看著羅布。

“什么?西門吹雪?”

“是他!”

“他不是昨天一大早就撤下去了嗎?”

“沒有,他說他頭疼,在帳篷里睡著了。”

“他現(xiàn)在狀態(tài)怎么樣?”羅布閉了一下眼,一搖頭,頭燈正好照亮了眼前埃瑞克拉長了的臉。

“加措在他留下來的帳篷里發(fā)現(xiàn)了他,給他吸上了氧。看樣子,明早可以跟著自主下撤。”旦增的語氣,又疲憊,又憤怒。

“帳篷呢?今晚,你們得擠了。”羅布問。

“昂多杰和索多陪費爾南多,讓西門吹雪和兩個意大利人擠一個帳篷。埃瑞克的其余三人和加措擠在一起。我們幾個,只能擠在兩頂單人帳篷里了。”

“旦增!”羅布大叫。

“什么事?”

“明天撤到前進營地,你替我拿繩子抽那個家伙。”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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