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鑫
今晚,鞭炮放完了。男人依次關掉樓道、走廊的燈,摸黑在幾間屋子到處翻尋,更多的是靠觸覺而非視覺活動。他在暗中脫衣,極力不弄出聲響。他走進臥室,爬上床。妻子側身,已熟睡。山風持續從陽臺灌進來,又從屋后窗子散出去。
男人的家位于半山腰。山腳一小溪,對岸是山林。這些年,村民紛紛把房屋搬至高處,高處有一條公路。這里由以前最高位置變成如今村子最低。
自退耕還林,人類與自然的分野蔓延至他們房外。那里只有一塊陡斜的、約三畝左右的玉米地。再之外,對岸群山已被野獸、樹木、百草占據,從前的山間小路不復存在。
孩子們小的時候,總是跑到山谷溪邊或者對面那些起伏的山林間玩,家家戶戶的土地都在那里。父母到地里干活兒,小孩到山中采野果,撿松菌,追野雞。而今孩子們外出求學、工作、安家,大人們也不再種那么寬的地。村里好多人說,聽到過對面山上野豬打架。它們肆虐橫行,在山中繁衍生息,刨洞搭窩,屢屢跨境,四處破壞糧食。
男人也發現屋外地里的玉米被啃壞近二分之一。玉米稈倒了一大片,碎玉米粒滿地都是。他聽了村里人的建議,每天買幾顆大鞭炮,睡前隔半小時點一顆,以此恫嚇野豬,向它們示威。這些大鞭炮震力十足,猶如閃電驚雷。
然而直到今天,村里還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野豬。當村里人沉沉睡去,燈火全都熄滅,月光異常明亮,野豬的狩獵時間到了。
老野豬一直在等待機會。
月亮從對岸山頭旋繞到頭頂,星星也如芝麻般亮閃。它覺得時機成熟,于是回頭示意五個兒女,大步跨出窩穴。不料出師就不利,小野豬在門前大石頭上摔個跟頭,哼唧了一聲。那些人類居住的白色小房子中沒有任何光亮,村里的狗也沒之前那般敏感——一點兒小聲響就會引發一場場此起彼伏的咆哮多重唱。
它們繼續爬行下山。老野豬在前面披荊斬棘,小野豬緊跟左右。它們鉆出叢林,沖下山坡,跨過小溪。溪水濺起水花。
要上山了。它們腳踏一堆堆被深草覆蓋的野墳,其中還有些倒扣的簸箕——老野豬曾躲在暗處,親眼見證懷抱小嬰孩的人類,把他們不幸的骨肉埋葬于此——他們簡單挖土,淚水灼心,將簸箕倒扣在那些小土堆上。老野豬為小野豬開路,它們在濃密草木間橫行霸道。
野豬們肌肉緊實,如今這茂密樹林,對它們來說,沒有任何難度。一家六口沖鋒陷陣,爬坡過坎,終于抵達它們王國的邊界,從草叢中鉆出來,往高處山坡玉米地飛奔。
一頭小野豬回頭望望它們的家。隱蔽在對岸叢林中的洞穴,周圍覆蓋深草。于是它倍加放心大膽,扭過頭來,瘋狂啃食玉米;另一頭小野豬發現更高一點兒的地里還有更香更濃郁的玉米,不停翕動的豬鼻子正被吸引。它獨自沖登,那塊地在村里那條公路的上方。它在地里打滾,壓倒一株株玉米稈。它享受美味,舞動獠牙。
遠處傳來發動機的聲音,忽遠忽近,忽大忽小。隨之而來的是一束昏黃的燈光,就像有人手執長劍在深夜揮舞。一個人正騎著摩托車,從公路遠處緩緩靠近沉睡的鄉村。
老野豬呼叫正在吃食的小野豬,與此同時,那輛機器的遠燈直射到小野豬的眼睛。它邊跑,邊轉頭與燈久久凝視。
小野豬久久凝視那個人——他捏車把的雙手亂顫——光束打在它的身上,顯得晃晃蕩蕩的。
那人也久久凝視,凝視它從他眼皮底下跳下公路。轉瞬間,他側翻在地,油門發出一陣呼天搶地的“嗚嗚嗚嗚”巨響。
隨后村里所有的狗開始沸騰。一呼百應。
紀念日
父親大步向黃昏的街頭走去。一輛垃圾車開過來。車上六個暗黃色大圓桶,酸臭、腐味并存,堪比毒氣彈。
他停下腳步,給它讓路。他呼吸驟停,任憑那一輛招搖過市的破車平穩地向著夕陽駛去。
繼續往前走,父親感覺自己的臉冰冷刺骨。他放平腳掌,兩只草鞋托著他在大地上輕邁,猶如一只凌波的鷗鷺凝視夕陽余暉,凝視國界線外縹緲寧靜的山野。
他又走了一個鐘頭。一輛輛貨車駛過身旁,此刻他已完全忘記自己出門時和母親拌過嘴。那些白晝,冷淡且令人膩煩,好似隔夜的老面饅頭。父親每天都心不在焉,聽母親反復講述生活瑣事,看她反復做豆腐湯,迷惘神情中流露出苦惱。母親用堅定的姿勢倒掉那些饅頭片,父親終于不堪忍受,摔門而出。
直到一輛裝滿人的貨車搖搖晃晃來到身邊,他才反應過來。車上乘客擠在露天車廂里,他們合唱的軍歌此起彼伏。父親發現自己熟悉這些曲調,他的神經,像織毛衣挑針時那樣被挑動。他站在一棵老柳樹下,在能看清那些人的面容與嘴型時,向后挪幾步,他不想讓他們注意到自己。
那些人都是青年,他們或坐或站,聲音越來越嘹亮。父親站在柳樹下目送他們,直到看不見為止。“誰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繼承了多少祖先的秘密。”父親這樣想。接著他轉身從小鎮下街路走過,在一家川菜館喝烏梢蛇泡酒,角落的電視正散布世界上那些弱小之國的子民所遭受的災害與戰火。
父親低頭閱讀被老板拿來做桌墊的報紙。那些報紙讀上去總有點兒不自然,不像我們平時說話那樣從容不迫,而是像在刮風天里,用喇叭對我們急匆匆大喊。“讀者們!”——那篇題為《真正該記住的,應該是他們》的文章就是這樣開頭的。緊接著,作者三言兩語告訴我們:“哪兒有什么歲月靜好,只是因為有人用生命在守護……如今,每天都有娛樂事件發生。某明星結婚,某明星懷孕,某明星下嫁……人們瘋狂追捧。而他們,這樣一群人,上世紀曾為我們赴湯蹈火,為我們沖鋒陷陣……”半夜父親經過臥室窗前回到家時,母親已睡著,夜色已大幅度開放漆色花朵。沒有星光的夜晚到處靜寂,靜寂點染這座邊境小鎮,靜寂哄睡曾經的戰區,靜寂撫摸兩個鄰國。
父親點亮另一間次臥里的孤燈。他輕輕關上門,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弄出連連震天聲響,卻一無所獲。躺下之前,他把頭伸向窗外,這才聽到嘩啦嘩啦落雨聲。突發的大雨,在黑暗中沖刷,嘩啦啦大響。
父親已覺精疲力盡,這一天發生太多稀奇古怪的事,令他睡意全無。他躺在床上思考,想到那些在車廂大聲唱歌的年輕人,想到逝去的時光,想到他經歷過的戰火。
此時,狂風正沖擊房子,雨點正拍打窗子,撲向屋檐墻角。炸雷在大風大雨中轟鳴,陣陣閃電把室內及室外天空同時照亮。那些雨水砸在屋外枇杷葉上,從窗臺與屋檐濺落,它們將浸透到這片土地三尺之下的所有冤魂與尸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