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學婷
河西走廊地區自古是連接中原與西部邊陲的重要通道,隱藏在其中的地下墓葬群綿延數百公里,被譽為“世界最大的地下畫廊”。這座位于大漠戈壁中的地下藝術宮殿,保存有大量主題鮮明、線條恣意、色彩瑰麗的畫像磚,徜徉其中,天上世界、邊塞風物、歷史畫面盡收眼底。
河西魏晉畫像磚上的仙人形象,既反映了古人的精神世界,又體現出世俗的審美風格。東王公和西王母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古老神祇,西王母這一形象在戰國時期的文獻中已有記載,《山海經》里描述“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哮,蓬發戴勝”。到了東漢時期,西王母的形象被重新塑造,人們還創造出東王公與之對應。
河西魏晉畫像磚上,東王公與西王母經常成對出現。金昌市博物館藏有一塊東王公畫像磚,所繪東王公雙手攏于袖中,跪坐于地。畫工以墨線勾畫人物衣著輪廓,領口、袖口施淡墨,然后以紅色繪交領大袖襦。人物面部以墨線勾勒輪廓,用墨筆勾畫五官,胡須細長外撇,神態和顏悅色。
此東王公畫像堪稱魏晉時期磚上人物畫之杰作。提到繪畫史上的人物畫家,東晉顧愷之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繞過的。顧愷之,字長康,博學多才,尤善丹青。謝安曾云:“顧長康畫,有蒼生來所無。”顧愷之以“高古游絲描”著稱于世,而東王公畫像線條流暢,技法純熟,與其似有異曲同工之妙。畫工筆鋒游移間勾畫人物輪廓,四周云氣圍繞,僅寥寥數筆便營造出仙氣縈繞之感,可見其運用線條功力之深。
顧愷之刻畫人物不僅追求外在形象的逼真,更側重于表現內在精神。據《世說新語》記述,顧愷之每畫人成,“或數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他認為點睛之筆直接關系到人物傳神與否。出自民間畫工之手的東王公畫像磚上的諸多細節,與顧愷之“以形寫神”“形神兼備”的藝術表現手法甚是契合,人物眉眼被刻意拉得細長,眼角處以墨線微微向耳部上端延伸,加上關鍵的點睛之筆,神韻躍然紙上。


牧馬駱駝畫像磚 高臺縣博物館藏
河西魏晉畫像磚上不僅常有單一人物形象,亦多見將人物置于某種特定場景之中的畫面。甘肅省高臺縣駱駝城古墓群出土的牧馬駱駝畫像磚主要描繪了一位男子持長鞭放牧的場景。磚面為白底,四周繪紅色邊框,放牧者位于畫面中心,上身著及膝袍衫,下身著褲,肩搭長鞭,顯得悠然恬淡。人物衣領、袖口施墨彩,寥寥幾筆,人物身形即出。
畫面以墨色的濃淡來表現馬與駱駝在空間中的遠近層次,同時,分別運用墨骨法與沒骨法來畫馬和駱駝,實屬稀奇別致。畫面近景處低頭吃草的馬以墨線勾勒輪廓,門鬃、馬耳、馬鬃、馬尾用黑彩著重表現,其他部位略施淡墨,此種以墨線簡單勾勒出外輪廓,再施以淡彩之法,為繪畫中常用的墨骨法雛形。畫面遠景中的駱駝則采用沒骨法,以微黑墨色勾畫身形,輪廓未用線條直接勾勒,駱駝的形象卻很分明;點睛之筆更是別出心裁,駱駝眼部以留白點睛,神氣俱出,別有生趣。
河西魏晉畫像磚生動地呈現了當時河西人的生活百態,題材涵蓋農耕牧獵、烹宰庖廚、宴飲起居、歌舞娛樂、建筑居所等諸多方面,被譽為“魏晉時期河西民俗百科全書”。以宰牛、宰羊、庖廚、宴飲為表現內容的畫像磚,生動地再現了魏晉時期河西地區濃郁的煙火氣息。

庖廚畫像磚 嘉峪關長城博物館藏
庖廚畫像磚右側描繪了一名正在案前切肉的男子,他穿戴整齊,神情專注,身后放有兩盤已切好的肉。畫面左側一女子右手執炊具,挽起袖子,正在專心致志地烹飪。左側上方的鉤子上懸掛三塊長條形肉。
河西地區常見的烹飪方法大致分為生制和熟制兩種,生制一般指腌、漬、泡等方法,熟制有煮、蒸、炙、煎、燴、醬等方法。河西魏晉畫像磚上的庖廚場景內多見懸掛肉塊兒,可能是腌制而成的。魏晉時期,相較底層民眾,世家大族日常生活中肉食所占的比重要高很多,烹飪方法亦多種多樣。畫像磚上呈現的此類題材,體現了河西世家大族富足的生活狀態。
進食畫像磚描繪了仆役向主人進獻烤肉的畫面。畫面右側有一個頭戴黑色介幘、身著交領袍衫、右手持便面端坐的男子。便面類似后世的扇子,在當時的功用主要涉及實用、禮儀及辟邪。作為實用器物,便面可用于扇風納涼、遮塵蔽日、庖廚扇火以及充作百戲“扇舞”的道具等。除實用功能之外,便面又發展為禮儀用具,在貴族出行或宴飲時作為其身份等級的象征。進食畫像磚中的便面為實用器具,應該是用以驅散炭火炙肉時生出的煙塵。
魏晉時期,炙肉之風盛行。炙肉,即烤肉。起初,胡人好炙肉,多人圍坐,將整只動物置于火上炙烤,待肉熟透后用刀割下食用。后來,此種烹飪方法在魏晉時期廣為流行。河西魏晉畫像磚上還出現諸多宰羊、宰牛以及切肉的畫面,極具生活氣息。宰羊畫像磚就生動地刻畫了庖廚手持刀具宰羊的場景。畫面兩側各有一根木棍,中間系一條長繩,以懸掛肥羊。庖廚著紅色衣袍,雙袖挽起,左手抓羊蹄,右手持刀。畫面生動形象,極富動感。

嘉峪關魏晉墓6號墓前室

進食畫像磚嘉峪關長城博物館藏

宰羊畫像磚高臺縣博物館藏
魏晉時期,羊肉供應量居六畜之首,是時人主要的肉食。根據文獻記述,途經河西的使節、官吏,留宿“置”和“傳舍”等官方招待所時,依照官職高低,可享用不同的肉食,其中以羊肉的規格最高。
河西地區出土的簡牘中記錄了民眾集資購買活羊,并根據出資多寡分配羊肉的故事,以此可知當時羊肉深受河西地區不同階層人士的喜愛。至于烹飪羊肉的方法,除了常規的煮、蒸、炙、煎之外,《齊民要術》中還詳細記載了胡炮肉、胡羹等西域佳肴的制作方法。河西魏晉畫像磚所呈現的以居民飲食起居為主題的生活情景,為學者研究其時其地民眾生活百態提供了生動翔實的圖像資料。
歷史典故是畫像磚中的常見題材,其上所繪古之圣賢皆為時人行事圭臬,有“成教化,助人倫”的社會功用。早在春秋戰國時期,歷史典故類圖像在建筑內壁磚墻上已經出現,作為時人尊奉的典范,其上所繪先賢備受推崇。
西漢時期,歷史典故中的圣賢明君、賢臣良將被繪制成圖像并置于宮殿、驛站及學堂醒目之處,警示時人見賢思齊,修習高尚品德,具有旌表、鑒戒的意味。東漢時期,漢明帝對經史圖畫尤為推崇,加之宮廷專設畫官選取經史典故作畫贊,所以歷史典故類圖像在東漢時期大為盛行,除了作為居室中的壁畫裝飾,亦出現于宗祠和墓室內。
自西漢高祖時期開始,帝王于每年“三元之日”舉行“元會”,以盛大儀式朝會百官行君臣之禮。漢明帝鑒于其父光武帝無法再見“元會”盛況,遂將“元會”地點遷至園陵,開創了“上陵禮”。世家大族皆有祭祖之風,自“上陵禮”始,宗祠不僅成為時人祭祖議事之地,更成為家族身份的象征。為規勸子孫后代興盛家族基業,宗祠內壁畫多用具有教化士族子弟功用的歷史典故類圖像。

上圖:撫琴畫像磚 酒泉市博物館藏下圖:聽琴畫像磚 酒泉市博物館藏
漢代“事死如事生”的喪葬觀念甚是流行,宗祠內的歷史典故類圖畫裝飾,轉而以壁畫磚及畫像磚形式出現在墓室。漢代中期以后,墓葬由豎穴墓室發展為橫穴墓室,其空間更大,出現前室、后室或前、中、后三室的墓室結構。墓室空間的不斷擴展,使得東漢時期墓葬內各類壁畫裝飾愈來愈豐富,歷史典故類圖像更是大行其道。正如學者巫鴻所言:“越來越多具有強烈社會倫理意義的賢君忠臣、孝子故事成為藝術表現的主題。東漢一朝遂成為中國歷史上墓葬畫像藝術的黃金時代。”魏晉時期,河西畫像磚繼承漢代傳統,歷史典故題材亦常見于墓葬之中。
李廣騎射畫像磚描繪了一位男子在馬背上轉身拉弓的騎射場景。男子左手持弓,右手拉弦,縱然駿馬疾馳,依舊神態從容。因旁側有榜題“李廣”二字,且墓室相連的后一塊畫像磚上繪有老虎與群山,因此,磚上內容被認為是“李廣射虎”的故事。
李廣生于隴西成紀,騎射技能高超,“皆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隴西地處邊塞,六畜興旺,一些匈奴騎兵經常前來滋擾民眾,搶奪財物,居民苦不堪言。公元前166年,李廣從軍抗擊匈奴,因立戰功,升為中郎,后因軍功卓著,成為名滿天下的“飛將軍”。從某種程度上說,李廣在河西居民心中可謂護佑一方安寧的神祇。
西漢時就有給功臣名將立畫傳的傳統。《漢書·蘇武傳》中有“上(漢宣帝)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于麒麟閣”的相關記述,為功勛立畫以示旌獎由來已久。李廣騎射畫像磚所繪內容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漢代傳統。李廣是河西民眾最親近的英雄,將其形象繪于磚面,實則是魏晉時期河西百姓將祈佑一方水土安寧之良愿寄托于畫像磚上的李廣。正如唐代詩人王昌齡《出塞》中所言:“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李廣騎射畫像磚敦煌市博物館藏
河西走廊地區的地下壁畫磚墓分布著形式多樣、內容豐富、風格鮮明的畫像磚。就藝術價值而論,河西魏晉畫像磚繼承了秦漢畫像磚的藝術傳統,沿用了秦漢畫像磚繪畫的藝術風格,利用豐富的線條造型,施以紅、白、黑等彩繪,通過簡潔而又生動的繪畫方式塑造出各類主題和形象,筆簡意饒,內涵深遠。就文獻價值而言,河西畫像磚因生動地記錄了農耕牧獵、車馬出行、歌舞娛樂、庖廚宴飲等諸多歷史畫面,對于研究其時其地的歷史文化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是別具一格的圖像文獻資料。
河西走廊作為連接東、西部的咽喉要道,自古以來,呈現出多民族文化融合的顯著特征,河西畫像磚也因此具備了鮮明的多元文化特色。
漫漫歷史長河中,河西文化獨樹一幟,隱于河西墓葬內的畫像磚形式多樣、題材豐富,一磚一畫,藝術風格鮮明、文化內涵厚重,既有對漢代畫像磚的繼承和發展,又受到魏晉時代的影響、河西文化的浸潤,每一類題材都值得學界同人去深入探究。
(本文轉自《藝術品》2021年6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