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舞者

○孫陳浩杰

“何為成人？是擁有一份體面的工作解決溫飽需求，還是在精神上敢于勇闖天涯？是真正脫離母體變得無堅不摧，還是能夠伸展羽翼使得天下寒士俱歡顏？以我之見，成人是先成為頂天立地的人，不依附、不動搖，將自我的血脈植根于家鄉的泥地，而后發出璀璨光芒！”陳潔站在舞臺上，觀眾的目光追隨著她。演講完畢，全場寂靜，瞬間又掌聲雷動。尾音在演播廳中回旋，像在與謝幕的演講者做最后的共情。

陳潔昂起頭，眼角的淚光在燈光的映照下更加耀眼。此刻，無數畫面閃過她的腦海，耳邊縈繞著一句話：“我要我的女兒能夠在未來收獲一份獨立于天地的勇氣，不依附于任何人，要活出自我的光彩與獨特的價值。”這是陳潔父親在送她讀大學時說過的話。

那次演講是陳潔作為優秀學生代表，在開學典禮上的發言。臺上，她沉穩、干練，她的演講鼓舞人心、催人奮進。學弟學妹們都很仰慕，她在保持優異學業成績的同時，還代表學校斬獲全國多項演講大賽的冠軍。

坦白來說，陳潔知道，自己不算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優秀學姐”。因為那一年，在最后一場關鍵戰役中，她失敗了。她是一名高考失利生。

那年盛夏，人人口中相傳的“魔鬼高三”來了：做不完的試卷、考不完的模擬考試、日復一日挑燈夜戰的孤勇和只屬于少年的意氣風發。那時的他們，自以為深陷地獄，可他們不知道——高考之后，將會是多么懷念盛夏的夕陽、蟬鳴，還有全體師生并肩作戰的光輝歲月。

但還是失利了。說不清是哪里出了問題，陳潔百思不得其解。似乎就這么不甘心地被推到了人生的岔路口。成績出來后，父母什么也沒說，一夜間白了頭。他們倆到處去問高考志愿怎么填，還有什么路可以走。陳潔把自己關在房里一整天。推開門看到父親滿是血絲的眼睛，心被擰得緊緊的，抽搐地疼——她多么想爭一口氣。打記事起，父母為了她，從鄉下搬到城里，用最好的青春白手起家，為她種下了一棵參天大樹。在樹下，雖沒有殷實的家底，卻也拼盡了全力給她最好的生活。

“對不起，爸爸。”陳潔和父親四目相對時，倔強的她忍著淚水。她聽見父親說：“聽汪叔叔說，有一所學校很不錯，但是學費有點高……”不知怎的，父親的聲音有些沙啞。陳潔愣了一下，固執地別過頭，關上了房門。她的眼淚撲簌簌地滴落在那張陪伴她奮斗了無數個夜晚的小木桌上。

夜晚，陳潔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躡手躡腳推開門，聽到爸媽在房間里，也沒有睡。“阿良，你想清楚沒有啊，一年可是要20 萬元呢，那邊物價那么高，不值得啊。你也知道我們家，哪來那么多錢供孩子讀書呢？你非得拼上自己的老命啊。”是爺爺的聲音。爺爺是一個樸實的農民。陳潔聽后愣住了。一年20 萬元！父母只是做小本生意的，怎么能承受得住那么高昂的學費呢？

“不，爸。物質方面也許我們不能給孩子最好的，但好的教育是她一輩子的財富。如果僅僅把視野局限在當下，孩子的格局也終究會和我們一樣，猶如井底之蛙。我們期望女兒能夠在未來收獲一份獨立于天地的勇氣，不依附于任何人，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父親的這句話永遠銘記在陳潔心里。很奇怪，平日里不善言辭的父親，在道出那番話時，卻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正因為如此，陳潔以父親這句話表達的意思作為開學演講的結尾。

但由于高考失利，陳潔曾一度消沉。沒有進入自己理想的學校，沒有在最后一戰中成為父母心中的驕傲。她曾一度認為，自己的人生會因這一次失利而走下坡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何資本不被同齡人淘汰。剛進校園，陳潔似乎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她避開人群，拒絕社交。即使教授們的課堂再精彩，她都無法提起興趣。那段時間，陳潔也曾嘗試奮力奔跑，但又沒有耐心和決心，最后放棄。后又繼續自我責怪、內疚，形成心理怪圈。她不知道該如何擺脫這種內耗。在那段時間，她常常會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小天地里——學校隱秘的天臺。

在那里，在天臺上，可以俯視全校闊大的操場和林立的教學樓。如果仔細瞧，還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大學生、面色嚴肅的教授。她很喜歡那里。在那里，她坐在木凳上看書，靈感迸發般寫下自己的思考，抑或仰頭看看天空慵懶的云。即便是俯看樓下的人群，觀察象牙塔內的百態人生，也別有一番趣味。在那里，她似乎忘記了過去三年的失敗，放空了自己。不念過往，不懼將來。在天臺上，她可以盡情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在那里，陳潔大聲地朗讀哲人的著述，或者想象自己是個擁有無數粉絲的演說家，站在人聲鼎沸的舞臺中央，發表自己的見解和演說——耳邊的風聲好似為她喝彩，天臺旁的大燈好似為她而亮。她沉醉其中，那是個多么美好的夢。

一如往常，陳潔在天臺上大聲朗誦自己的演講稿。落日早已褪去了耀眼的光芒，只剩下幾縷殘光掛在天際。陳潔獨愛這個神秘時分，肅靜、曖昧。每當這時練習演講，她的情感似乎更為濃烈，該如何形容自己對演講的熱愛呢？從記事起，她就愛在家中分飾三角演繹劇中經典的橋段，或模仿當日趣人趣事，把家長逗得哈哈大笑。她總是不自覺地去看偉人們振奮人心的演講，或癡癡地聽著收音機里的《新聞聯播》節目，并逐字逐句、字正腔圓地播報。熱愛演講的陳潔，愛站在舞臺中央，通過話筒傳遞自己的心聲，她認為這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太陽落山時，陳潔結束了自己的演講，她回過頭，突然發現天臺上還有一個女孩。

霎時羞愧，她覺得自己肯定打擾了那個女孩。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陳潔對那個女孩說。

“你講得太棒了！你不知道，剛才那束光打在你臉上，你昂起頭，堅毅的目光、擲地有聲的演講，那樣子真的太美了！我們能認識一下嗎？”那個女孩語氣激動地說。

夜幕下，她聽見了一個女孩真誠的聲音，女孩真誠地夸贊她。她心中驀地感動，辛酸涌上心頭。不知多久了，她沒聽見過這樣的贊譽。過去三年，陳潔只知拼命地做題、考試，她以為只有考出像樣的成績才能成為優秀的人。興許，她也曾閃耀過，也優秀過一陣子，可是，她像一顆流星一樣劃過了夜空。

此刻，陳潔看到了素不相識的女孩眼里閃著光，看到了冷冰冰的分數外屬于她的一抹光。她想起了自己最初的熱愛和不唯世俗評價的決心。原來，還是有人能看到自己的！誠然，高考是人生的重要岔路口，但一旦走過后，才發現之后的人生更為廣闊。高考可以改變命運，但不能夠決定命運。真正能夠決定命運的是自己。我們要相信，堅持的人終究會綻放光芒，前方終是屬于你的舞臺。

舞臺中央，陳潔深深一鞠躬，隨后舞臺緩緩閉幕。但她心中的舞臺，已漸漸啟幕。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舞臺，這一次，她把最響亮的掌聲留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