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美國演化生物學家、生理學家、生物地理學家以及非小說類作家。美國藝術與科學院、國家科學院院士,是當代少數幾位探究人類社會與文明的思想家之一。出版有《性的進化》《劇變》《崩潰》及《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該書由中信出版社于2022年1月 推出。
我的職業和工作很讓我滿意的一點就是能夠不斷學習那些有魔力又滌蕩人心的新觀點。例子太多了,我舉一個吧:提取分析古代骨骼DNA的新技術使我們在過去10年掌握了關于人類歷史與遷徙的新信息。例如,從語言和文化的證據來看,我們原先猜想波利尼西亞人的祖先來自中國南部的海岸。而現在,從太平洋島嶼上最古老的波利尼西亞人骨骼中提取的DNA證實:波利尼西亞人確實起源于中國南海岸,他們可能是稻農;后來移居中國臺灣,待了將近1000年;此后在短短的幾百年間,他們一路向東遷徙至新幾內亞海岸的島嶼,隨后航行越過所羅門群島,那是當時人類在太平洋上到達過的最東邊的島嶼,最后抵達薩摩亞和湯加,他們在那里創造了波利尼西亞文化。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在從中國臺灣到薩摩亞和湯加的第一次遷徙熱潮中,他們甚至沒有停下來與新幾內亞人通婚融合:他們徑直奔向了那些人類從未到達過的太平洋島嶼!
Yi:疫情持續到今天,許多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突發事件面前,人類擁有的技能顯現了脆弱的一面。我們看到迄今全世界并未達成一致的意見,早期的群體免疫策略,最終被拋棄,國家之間各行其是,圍繞它的紛爭綿綿不絕,口罩之爭、疫苗之爭、“自由與權利讓渡之爭”,人類要達成共識非常艱難,這件事讓你有什么感想?
所有這些紛爭都讓我覺得:這是科學正常發展過程中的現象。科學家們往往無法一擊即中,無法只嘗試一次就得到重大問題的正確答案。他們需要一個過程,一開始,科學家們有所發現,繼而解釋這些發現;然后第二批科學家指出第一批科學家只是部分正確,并提出自己的觀點;第三批科學家指出第二批科學家也只是部分正確—這種情況一直持續,經歷許多輪發現之后,最終達成一致。我們認識新冠病毒會經歷這樣一個過程,就跟當初我們認識原子、探索和研究宇宙年齡一樣。
其實沒有矛盾。對任何人來說,以一種會毀了自己和世界的方式發展是沒有意義的。無論窮國還是富國,以合理的方式發展都同樣重要。
不,歷史從長期來看不僅僅是運氣的問題,盡管運氣在短期內確實發揮了一定的作用。例如,1944年7月20日,德國軍官克勞斯·馮·施陶芬貝格試圖用腿把桌子下面裝有炸彈的公文包推向阿道夫·希特勒,將其炸死。但施陶芬貝格運氣不好,會議提前了,倉促之中炸彈雖然爆炸了,但希特勒只是受傷而未喪命。不過,希特勒從長期來看遲早會死,因為那時德國正面臨蘇聯、美國和英國軍隊的壓倒性優勢。同樣,最佳分裂原則從長期來看仍然有效,盡管短期內可能會有偏差。這是我所構建的用以解釋中國、印度和歐洲過去1000年不同歷史的理論。因地理原因而高度統一的國家,比如中國,可以很快作出決策,但這些決策可能好也可能壞。因地理原因而嚴重分裂的國家,比如印度,很難大規模地執行強有力的決策,無論決策是好是壞。但因地理原因而適度分裂(但不嚴重)的地區,比如歐洲,地區內部不同區域之間常常存在的競爭促進了創新,并使最佳決策最終占上風的可能性更大。這就是我對于為什么是歐洲人—而不是中國人或印度人—過去500年在全球各地擴張原因的解讀。歐洲被山脈、鋸齒狀的海岸線和放射狀的水系分割;中國因中央山脈不多、海岸線平坦、水系平行而相對一體;印度則是高度分裂的。這并不意味著歐洲永遠享有優勢,而中國一直處于劣勢,這只是意味著中國和歐洲都必須意識到自己的地理特點,以便制定適合自己的政策。
當然沒有最終結論。不同國家享有不同的優勢,中國、美國、日本和阿根廷享有各自不同的優勢。但是國家有可能拋棄它們自身的優勢,例如阿根廷政府就拋棄了其氣候溫和及肥沃草原的地理優勢。無論是我,還是任何其他歷史學家,都無法預測一個國家未來是否放棄自己的優勢。
我的樂觀在于我們能夠從歷史中學習—如果我們選擇這樣做的話。歷史教給我們的只是泛論。我們并不能從芬蘭這樣獨特的國家的歷史中學習到中國這樣獨特的國家應該吸取的經驗教訓。但是,有些泛論可以通過同時研究許多國家的歷史來學習—就像我在回答前兩個問題時提到的那些道理。而且我敢肯定,如果你打定主意,覺得歷史中沒有啥東西可學到,那自然是學不到東西 的。
Yi:你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中提到,如果我們成功說明了某個民族怎么會統治另一民族,這會不會是為這種統治做的辯護呢?相反,人們之所以去調查研究,并不是想為大屠殺以及疾病辯護,而是想要利用他們對因果鏈的了解來打斷這個鎖鏈。這無疑非常崇高。但是,鎖鏈能被打破嗎?美國另外一個學者沃勒·斯坦曾提出過“世界體系”,即世界秩序是由中心、半邊緣、邊緣結構組成的,中心地位的國家,依照它原有的優勢和地位,對邊緣和半邊緣國家實施收割和壓制,邊緣和半邊緣國家不得不依附于中心國家才能生存,進而可使中心國家永遠保持優勢。工業革命以來兩百多年間,歐美國家始終處于中心地位,亞非拉則處于邊緣地位,至今中東、非洲、南美等地的發展,地位相比200年前,變化不大,歷史似乎在印證這一結論?想要沖破這種收割體系,必須從“去依附”開始,即目前中國正從邊緣、半邊緣地位,試圖沖破這一秩序結構,建立更平等的關系,這也引發頭部中心國家(即美國)的強烈反應。這也許并非簡單的國與國之爭,你如何看待這一觀察?
歷史學家做研究不是為了打破因果鏈,而是為了理解。應該是政治家運用歷史學家的理解來影響未來的歷史。至于有些國家想要統治另一些國家的因果鏈問題—不幸的是,這是常態的或經常發生的人類行為—新幾內亞的一些部落總是試圖統治較弱的另一些部落,就像強國總是試圖統治較弱的國家一樣。認識到這一趨勢并不意味著捍衛這一趨勢,就像如果我向你解釋水銀有毒,并不意味著我捍衛和欣賞水銀的毒性。
后一個問題,對于沃勒斯坦的說法,我沒有什么要說的。
目前還不確定50年后先進的人類社會是否會繼續存在,因為世界目前正走在不可持續的道路上。我們只有幾十年的時間來調整路線并采取可持續的方針,否則就太晚了。不可持續地開發世界,無論是對中國或蒙古,還是對美國或古巴,都是致命的戰略。所以,如果100年后還有能讀書的人類存在,我會對他們說:要感激你們50年前的祖先明智地選擇了可持續發展的道路。
如果能回到25歲,我會改變哪些人生決定?我會改變導致我第一次不幸婚姻的人生決定。有很多問題,我希望在25歲的時候就問我的父母。但我現在沒有機會了,因為他們已經過世了。不過,關于人生的職業決定,我想我不會改變。我一開始立志當膽囊生理學家,后來成為新幾內亞鳥類學家,現在又成為比較歷史學家和地理學家。這三個職業選擇,都在人生的不同階段給了我力量和慰藉。
我想提問的已故人士太多了,我想問芬蘭作曲家讓·西貝柳斯,為什么未曾發表就燒了他的《第八交響曲》,盡管他的《第七交響曲》已經很美妙了。我還想問法國數學家皮埃爾·費馬,1637年當他在一本書的空白處寫到“我發現了一個真正了不起的證法,但這個空白太小寫不下”時,他是什么意思。關于所謂“費馬最后的定理”,他寫道,將一個高于二次的冪分為兩個同次的冪是不可能的。費馬大定理最終于1995年由兩位英國數學家花費數年時間并運用了計算機才得以證明。但費馬并沒有計算機。他真的在沒有計算機的情況下找到了一個了不起的證明方法嗎,還是他在欺騙自己而已?—這就是我想問他的。另外,如果我能遇到一個公元前1700年左右消失的巴基斯坦古城哈拉帕的識字的人,我會請那個人給我讀一段哈拉帕文字,因為四千年前的哈拉帕文字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仍未被破譯的文字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