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女中華”的話語構建與女性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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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在晚清這個重要的歷史時刻,知識界對于女性的熱情關注與想望構成醒目的社會文化思潮。然而,“女性”在訴諸相關啟蒙人士的筆端時,始終伴隨、縈繞著一個同質的價值判斷,即女性限于身體、知識和生存能力的缺陷,既不能以勞動者的身份直接為國家創造物質財富/經濟價值,又不具備為國家生產合格國民的母親資格[1]。更嚴重的地方在于,作為一種與男性相對的性別實存,女性除了被賦予一種“貶抑”的價值判斷之外,又要經常被當作一種衰朽、病態的前現代狀態的象征符碼來使用[2]23。例如,梁啟超曾經將導致中國積貧積弱的傳統文化,認定為一種“女性”特質的文化:“務使一國之人,鬼脈陰陰,病質奄奄,女性纖纖,暮色沉沉,嗚呼!一國之大,有女德而無男德,有病者而無健者,有暮氣而無朝氣,甚者乃至有鬼道而無人道。”[3]41國人孱弱萎靡的精神特質被類比于女性的纖順溫柔,而“女德”與“病者”“暮氣 “鬼道”這些明顯包含貶義色彩的語匯相嫁接,且以之對比于“健者”“朝氣”“人道”等陽氣十足的“男性”詞匯,梁氏略帶性別歧視色彩的論述邏輯,不僅僅闡明了女性身處社會文化結構中的不利位置,更明顯規定著這一性別主體于超越自身之外獲得的符碼性意義。既然女性因其肉身缺陷,成為阻礙國家進步、社會發展的“原罪”,甚至是作為“衰朽”“病態”的象征性符碼以及古老中國的政治隱喻而為有識之士所詬病,那么在“新”女性與“新”中國之間建立起聯系也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政治”正確。正如金天翮在《<女子世界>發刊詞》中所論:“欲新中國,必新女子;欲強中國,必強女子;欲文明中國,必先文明我女子;欲普救中國,必先普救我女子。”[4]這代表了晚清知識界的普遍呼聲。曾經在晚清紅極一時的“女中華”命題,即可以在上述背景下加以討論。而在討論之前,有必要先對“女中華”的學術接受史進行一番回顧。
縱觀學界關于“女中華”的既往研究,不僅成果稀少,而且多有不足:李奇志的專著《清末民初思想和文學中的“英雌”話語》曾指認“女中華”為清末民初英雌話語構建的最小單位,但可惜的是,本書主要立足于晚清“英雌”思潮的宏觀把握,對于“女中華”話語本身幾無著墨;夏曉虹的專著《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第二版)》在《歷史記憶的重構——晚清“男降女不降”釋義》一章對“女中華”一說有所涉及,主要談到它的出現與傳播,以及與之相關的文學書寫等等,但這些針對“女中華”的簡單言說,只是作為闡釋“男降女不降”主題的附庸或證據而存在,“女中華”作為一個獨立研究對象的價值無從凸顯,并且一些更加細微的問題尚未得到揭示,比如《女子世界》雜志為何要將“女中華”列為征文的首題,幾篇征文又是如何借“女中華”之名對女性進行具體的想象與再構。盡管如此,上述相關研究仍然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有力支持,本文也正是在前人研究基礎上的持續開掘與深化。
“女中華”一說起于何時?按照目前已知的研究,學界基本認定其最早出現于1902年《選報》的一則報道。《選報》于1901年在上海創刊,由蔣智由(觀云)、趙祖德(彝初)所倡辦,刊物以“開民智”為主旨,下設“論說、諭旨、內政紀事、外交紀事、地球各國紀事、所聞錄、他言集、籌遠集、工產志略、文學小史、經濟備覽、倚樓雜錄、劇談錄、國風集”等欄目,選登國內外各報所載重要消息和言論并附以論說批評,而在1902年第31期的“文學小史”欄目,有一則《志女中華》報道,講述一位署名“裙釵真仆”的廣東志士,傷感于中國前途,憐憫于女性命運,因此特意寫作《女中華》一書以喚醒女魂、打破夫綱。此書不日即將問世,報道者特摘錄此書的部分自序以饗讀者,只見序中有言:“今中華之男子皆須眉而巾幗矣,中華巾幗且恥須眉而不為乎?吾知今后中華非須眉之中華,而巾幗之中華也。中華舍二百兆之巾幗,其誰歸乎?吾愛須眉,吾尤愛新造中華資格之巾幗。”[5]通過對自序部分的摘錄,可見“女中華”在原文語境中的實際意涵為“具備新造中華資格的女性”。可惜的是,雖然序言中表現出對男子的揶揄和鄙薄、以及對女子的殷切期望很容易體察,但“具備新造中華資格的女性”這一說法畢竟太過籠統,論者更未及言明這一新造中華的重要資格,對于女性而言究竟要如何獲得。也許,正是這一話語在出現之初即遺留一定縫隙,才使得后來者金天翮可以在此基礎上加以發揮、增添意義。
“女中華”一說在1902年的首次出現并未引起波瀾或回應,直至下年(1903年)金天翮在著名的《女界鐘》一書中對此加以引述,才使得此說流布稍廣。作為晚清女權主義思想的集大成之作,《女界鐘》除小引、緒論和結論外,分述道德、品性、能力、教育、權利、參政、婚姻等七個與女性切身相關的議題,其中猶以教育為最大關切,使其貫穿于全書。特別是在《女子教育之方法》一節,作者金天翮將上述報道中提及的自序部分全文引入的同時,更要借題發揮,為晚清女學張目:“夫巾幗而欲含有新造中華之資格,舍教育其仍無由。”[6]39在金氏看來,女性若要具備“新造中華”之資格,接受教育實乃不可缺少的一環。換句話說,女性只有接受教育,才能擔負起創造新中華的歷史重任,成為合格的“女中華”。女子教育本為晚清有識之士思索社會變革的關鍵條目,此乃因本議題確實與國家之強弱息息相關。1895年,康有為上書光緒帝,以西方為借鏡,率先建構起教育與國家之間的互動關系:“考泰西之所以富強,不在炮械軍兵,而在窮理勸學……才智之民多則國強,才智之士少則國弱。”[7]909他的弟子梁啟超隨后延續師說,但將筆觸更具體地聚焦于女學:“故治天下之大本二:曰正人心,廣人才。而二者之本,必自蒙養始。蒙養之本,必自母教始;母教之本,必自婦學始。故婦學實天下存亡強弱之大原也……是故女學最勝者,其國最強……女學次盛者,其國次強……女學衰,母教失,無業眾,智民少,國之所存者幸矣。”[8]41-43相較于康梁師徒之論,金氏的表述亦以女子教育為緊要,不同點在于其以“女中華”代替“民族國家”,以一種相對具體、切實的說法置換宏大的民族主義政治修辭(雖然“女中華”話語背后仍含有“女性為新造中華服務”的政治動機,三人論述的深層思想邏輯其實高度一致),考慮到金天翮本人在現實生活中曾有創辦女校的親身經歷,那么在此將女子教育與“女中華”命題相勾連,并以前者為實現后者的先決因素自是情理中事。
不妨稍作引申,對金氏在《女界鐘》一書中針對“女子教育”所提的舉措略加梳理,從中可知“女中華”在其人心中更細微的面向。首先,在教育內容上,相較于傳統閨秀主要接受儒家典籍的“德性”培養與傳統詩詞歌賦的“藝術”熏陶,金氏設想的女學課程已有較大改變:“故吾寧以經濟、法律、哲學導其理想,而以理化、測繪致諸實行。若夫倫理者,實含有家政者也。歷史、地理、算學者,普通之必要也。心理者,備教育之用也。”[6]41此處的科目規劃顯然對西方的教育模式有所吸取,“經濟”“法律”“哲學”“理化”“測繪”“家政”“心理”諸課程輪番上陣,有助于晚清女性“解放頭腦”“學以致用”,在具備必需的實用知識技能、發展女性勞動生產力的同時,又能更新其原有的知識結構,拓展其知識視域,促使這一性別群體盡早實現知識體系的現代更替。其次,在教育方式上,傳統閨秀或承教于父母長輩,或接受私塾教育、與同族同性同齡之人相與交流,但金氏獨具“新學”之眼,特別看重女子游學,尤以“游學歐美”為女學的最高理想。在他看來,中國女子長期遭受“纏足”“裝飾”“迷信”“拘束”等外界障害,只有游學歐美,方能從此類腐朽的社會風氣中跳脫出來,況且歐美女子教育“科學深邃、思想發達、人格尊貴”[6]38,理應為中國女子教育之表率。至于學成歸來,女子的就業前景可謂光明:“彼中之政黨、國會、醫業、辯護、新聞記者,我同胞其擇之可也。”[6]23借由對“女子教育”的精心發揮,金氏填補了“女中華”在初始語境下的某些空白,將其建構為一種區別于傳統閨秀的、具備現代知識譜系的“女學生”主體身份話語。
值得關注的在于,如果說在“女中華”一說剛出現之時,論者的關注點僅僅在于“中華”這一極具民族主義色彩的政治符號,女性不過是為完成“新造中華”這一政治任務而被選擇的附庸性工具,但到了金天翮這里,由于這位熱心女權的革命志士對“女子教育”的充分強調,以及在《女界鐘》一書中為晚清女學所設計的一系列精心的路徑規劃,那么所謂的“女中華”命題已悄然實現了由“再造中華”到“再造女性”的重心轉移。這種轉移其實很容易理解,因為在“創造新中華”這一終極意義上的政治指歸尚未實現以前,勢必要先對實現這一目標的行動主體——女性進行“再造”,而教育恰為制造“新”女性提供了良方,所以在金氏那里,“女中華”的第一要義正是“受(新式)教育”之女。
繼金天翮在1903年刊印的《女界鐘》一書中對“女中華”之說加以引述,并賦予其具體的意涵之后,1904年創辦的《女子世界》雜志,亦對此說表現出濃厚興趣。創刊于上海、以“倡女權、興女學”為主旨的《女子世界》,由丁初我和金天翮共同倡辦,下設“圖畫”“論說”“譯林”“史傳”“小說”“女學文叢”等固定欄目,皆以女性問題為關懷。這里關注的是在雜志首期,廣告處刊載醒目的《女學懸賞征文》啟事,其中指定兩大題目——“女中華”與“急救甲辰年女子之方法”,而以前者為起頭,足見刊物同人對此說重視程度之高。在“女中華”命題之下,編者還特意標注:“不拘論說、白話、傳奇體例。”[9]這一方面說明雜志社同人采稿的廣泛靈活,另一方面又間接反映了“女中華”話語確實存在一定的開放性空間,論者可以借助各種文體來加以表述和發揮。值得追問的是,《女子世界》雜志為何對“女中華”之說青眼有加,將其列入征文題目之首?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
作為《女子世界》雜志的發起人之一,金天翮在該刊享有獨一無二的特別優待,堪稱其中的靈魂人物[10]92。先前在撰寫《女界鐘》一書時,金氏早已對“女中華”之說有所引述,加之與《女學懸賞征文》同期刊布的金氏所作《女學生入學歌》,其中再次使用了“女中華”的說法——“天儀地球萬國圖,一日三摩挲。理化更兼博物科,唱歌音韻和。女兒花發文明多,新世界,女中華”[11],由此可見此說已深植其人腦際,《征文》啟事之所以將“女中華”列為第一要題,當有金氏的積極參與或獻言,確無疑問。
“女中華”之說在原文語境中提供的對于女性價值的重新認定,恰如其分地契合了《女子世界》的辦刊理念。回溯那則關于“女中華”的源起報道,心懷理想的廣東志士希望將創造新中華的任務交托給女性,視這一性別群體為再造中華的主力軍,甚至由此預言一個以女子為領攜的未來中華。兩年以后,《女子世界》雜志創刊,兩位發起人——丁初我和金天翮同樣將最熱情的歌頌之音獻給女性,不僅精心構想了刊物的名稱,更在創刊號上直接發表文章,熱情迎接一個嶄新的“女子世界”的到來——“吾愛今世界,吾尤愛尤惜今二十世紀如花如錦之女子世界,女子世界,自今日始。”[12]“謂二十世紀中國之世界,女子之世界,亦何不可?”[4]“女中華”與“女子世界”背后實則蘊含著晚清啟蒙者們相同的價值期待——女性擺脫自古以來位居“第二性”的附庸位置,一躍而成為時代的主角。
“女中華”話語在《女子世界》雜志的有意彰顯,還得益于此時期知識界形成的關于“男降女不降”的言說熱潮。可以注意到,在“女中華”出現的原始語境中,署名“裙釵真仆”的廣東志士之所以要將再造中華的重擔交付給女性,建立在“中華巾幗且恥須眉而不為乎”這樣的基礎上,其中包含著創作者“尊女抑男”的基本價值評判。這種價值評判,在1903年以后,伴隨文人知識群體對“男降女不降”此一歷史記憶的反復申說而得到空前強化。“男降女不降”,又稱“男投女不投”,根據蔡元培的說法,“所謂‘生降死不降’、‘老降少不降’、‘男降女不降’者,吾自幼均習聞之”[13]172,可以判斷其為長期流傳民間的俗語傳說,背后講述的實際是明末清初的一段基本史實,即“滿人入關建立清朝政權,要求男子髡發易服、女子放足易服以表投誠,前者得到順利推行,而后者一直未能實現”。晚清正面臨“亡國滅種”的嚴重危機,明季女子“不放足不易服”的上述行為,被部分有志之士賦予了“不被異族征服”的象征性含義,將其提升至堅持民族大節的高度,并由此產生了“男不如女”的全新價值表述,正如清末知名報人孫玉聲在《退醒廬筆記》中所說的:“男投女不投,男穿胡服女仍漢裝,男不如女,可恥尤甚。”[14]57晚清志士對此多有感懷的同時,更借此段史事來凸顯、贊美中華女子,貶斥、控訴中華男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柳亞子,他先后在《女子世界》發表《女雄談屑》《為民族流血無名之女杰傳》《中國民族主義女軍人梁紅玉傳》等文章,頌揚明季以來拒絕投降滿清的義烈女子,更于言辭激烈處直指中華男子的無能,期盼中華女子崛起:“神州陸沉,迄今二百六十一載矣。須眉男子,低首偽廷者,何只千萬……自今以后,二萬萬女同胞,更有纘‘男降女不降’之遺緒,而同心協力,共搗黃龍者乎?中國萬歲!女界萬歲!”[15]除柳亞子以外,這一時期至少還有與他在后來一起倡立南社、“以文學來鼓吹民族革命”的陳去病,以及高旭的叔叔高燮、弟弟高增等人,他們在一些報章上共同撰稿,相互激蕩,使得“男降女不降”之聲一時高唱入云[10]153。在“男降女不降”言說潮流的加持下,“女中華”得到《女子世界》雜志的青睞自是順理成章。
值得一提的是,知識界盛行一時的“男降女不降”的言說潮流,與“女中華”喻示的“尊女抑男”的價值判斷彼此呼應,并非此說獲得《女子世界》注目的最關鍵之處。“女中華”話語在生成之初,那位男性啟蒙者雖想象性地將女性置于主體地位,甚至不惜給予“女尊男卑”的嶄新表述,但女性主體地位的獲得,勢必要以服膺于“新造中華”這一政治任務為前提。換句話說,“女中華”這一構詞方式的關鍵在于“中華”而非“女”。對于女性而言,如何努力獲得“新造中華”的歷史資格,才是彼時知識界真正的關心所在。清末眾人之所以反復書寫、言說“男降女不降”,其真正意圖也早已被時人道出:“抑唯男子之不足道,吾又不得不深萬一之希望于女子……吾又遍搜稗官小說,以及遺聞口述之流,見有所謂‘男降女不降’之說,吾未嘗不奉之以為中國女界之魂,而決民族思想必起點于是也。”[16]在柳亞子的這段言說中,“男降女不降”有著“中國女界之魂”和“民族思想起點”的雙重寓指,而將“中國女界之魂”置于“民族思想起點”之前,正是欲強調在男子不足道的情況下,女界拯救民族國家的急迫歷史任務和可能性[17]。由此可見,無論是“女中華”話語的提出還是“男降女不降”的歷史追憶,背后皆存在一個救亡圖存的現實主義動機,此乃本話語獲得《女子世界》青睞的最大因由。
“女中華”之說既與《女子世界》雜志存在如此深厚的關聯,若要考察其在晚清中國的傳播流布,《女子世界》自是不可繞過的重要文本。這不僅因為本雜志的靈魂人物——金天翮是此話語的反復陳說者,而且以“女中華”為主題的征文活動在本雜志舉辦,藉由此形成的一批關鍵的文本材料亦多刊載于此。考慮到雜志這一大眾傳媒本身擁有的傳播效力,且《女子世界》為清末近三十種女報中歷時最久、冊數最多、內容最豐者[10]85,理應將傳播“女中華”話語的“身先士卒”之功歸于《女子世界》雜志。
以“女中華”為主題的征文,集中刊登于1904年《女子世界》雜志的第4期、第5期,作品雖然不多,僅《女子世界頌詞》《女中華歌》《女中華傳奇》《女中華》四篇,但卻包容詩歌、戲劇、論說文等諸多體裁,從文學想象這一層面賦予“女中華”以變動不居的新意。通過對這一系列征文的梳理與呈現,我們也能從中探析晚清知識人“想象”女性的一點方法。
《女子世界頌詞》登載于1904年《女子世界》第1期的“社說”欄目,作者署名“初我”,即雜志的主辦人之一丁初我。依據“首期初我當社”的說明,可知《頌詞》一文實屬于“女中華”的命題作文系列,因此在考察“女中華”的文學聚焦這一問題時,理應將其列入。文章起首便直入主題,贊美即將來臨的、紛繁多樣的“女子世界”:“壯健哉!二十世紀之軍人世界。沉勇哉!二十世紀之游俠世界。美麗哉!二十世紀之文學美術世界。吾愛今世界,吾尤愛尤惜今二十世紀如花如錦之女子世界。”[11]隨后作者筆鋒一轉,變理想為現實,目及彼時濁世,以“國民者,國家之分子;女子者,國民之公母也”這一多為晚清有識之士所承認的公理,推演出兩種可能導致中國衰亡的原因:一為“吾謂三千年之中國,直亡于女子之一身”;二為“非亡于女子之一身,直亡于男子殘賊女子而自招其亡之一手”[11]。無論從正面抑或反面立論,意思皆在強調女子之于國家命運的極端重要性。正因為女性對于國家命運握有生殺大權,所以改造女子成為再造中國迫不及待的任務:“欲再造吾中國,必自改造新世界始;改造新世界,必自改造女子新世界始……女子世界出現,而吾四萬萬國魂乃有昭蘇之一日。”[11]那么應該如何改造“女子”?論者進而提出“去舊質、鑄新魂”的三法:“軍人之體格實救療脆弱病之方針,游俠之意氣實施治恇怯病之良藥,文學美術之發育實開通暗味病不二之治法。”[11]上述三法,若用現代教育學的專業名詞來進行表述,意思更為顯豁,即體育、德育和智育。文章末尾,面對“亡國燃眉,滅種臨睫,不救須臾,生氣滅絕”的急迫局勢,丁氏一腔愛國熱情噴涌而出,以上述三法分別灌注于三類女性人物之身,終將心目中的“女中華”角色和盤托出:“嗚呼!吾最親愛最密切之二萬萬女同胞,其共養成女軍人、女游俠、女文學士,以一息爭存于二十紀中。”[11]“女軍人”“女游俠”“女文學士”在此不僅成為“女中華”指涉的具體對象,更因其中包含著“救國”這一宏大的政治題旨而為男性啟蒙者所呼喚。
《女中華歌》出現在1904年《女子世界》雜志第4期,作者署名“吹萬”,即經常為雜志提供詩歌稿件的高燮。詩歌洋洋四百字,且多出于七言,前半篇追述明季歷史,以“男降女不降”為線索:“人生不幸有如此,漢水無波自由死。腥穢熏天二百年,神州不見一男子……七尺堂堂皆鼠伏,豭尾低垂辱莫辱……野蠻宰割共牽連,何以男降女否世爭傳?吾意女界當時必發達,力能撐持群己排毳腥。團體堅強誰敢御,貴胄那分男與女?”[18]作者分明以明季女子抗爭異族為榮,而以男子投降異族為恥,甚至猜測一個發達的女界曾出現于明季。詩中雖未標舉明季女子的實際作為,但與怯弱可鄙的同代男子相參照,她們已然是高燮心目中名副其實的“女中華”。值得注意的是,詩歌前半部雖著眼于明季歷史,但細讀之下卻又不無幾分感懷現世的味道:“婦人從古系興亡,豈獨匹夫責有與……嗚呼!漢兒漢兒大可鄙,豢養恩深便歡喜。奴顏婢膝可憐蟲,也應愧殺裙釵底。”[18]既然婦人自古以來便與“國家之興亡”息息相關,那么由此聯想至晚清現實,如今面臨亡國滅種危機,女性自然不應袖手旁觀,這正是詩作者未及明言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匹婦亦有責”。這一“期望晚清女性效法明季先賢,為‘救國’貢獻力量”的深切用意,雖然潛隱于文本底層,但是對于身處晚清時代的讀者而言,自能心領神會,而接引明季“男降女不降”的歷史來照應晚清現實,對于其時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而言,無疑更具感召力。
詩歌的中部,作者的敘述視角徑直由歷史轉向現實:“邇來歐潮美雨更逼人,慣以間接虐我民。哀哉大仇天難共,嗟爾強敵太不仁。教育頑陋民氣劣,帝國主義號特別……方針一轉為媚外,現諸丑態向人夸。民族騰笑全地球,吾羞言之浹背汗。”[18]以寫實之筆觸,通過對晚清社會情狀的描摹,表達對帝國主義侵略中國、以及清廷腐敗統治的憤恨不平,拳拳愛國之情彰彰在目。詩歌的末尾,作者一方面延續“男降女否”的詩思,另一方面則將救國之希望寄托于同時代女子,對女界光明燦爛的前途充滿信心:“胭脂染為歷史光,自此須眉不名譽。方今二十世紀女同胞,熱心救國宗旨高。女學既興女權盛,雌風吹動革命潮。吾華男子太無狀,獻諛屈膝窮俯仰。多少蘭閨姊妹花,相將攜手舞臺上。”[18]這一女性將在20世紀的舞臺上擔當主角的構想,承接丁初我、金天翮的思緒,與二人先期發布的《女子世界頌詞》《<女子世界>發刊詞》等文章中的主旨思想一脈相通,而“女中華”的指涉范圍,在此除了詩歌前部歌詠的歷史上的義烈“明季女子”外,更應包括她們的“精神傳人”——以“熱心救國”為宗旨的20世紀女同胞。
從《女子世界》雜志第5期開始,更為精彩的“女中華”主題征文開始出現。松江女士莫虎飛撰寫的《女中華》論說文,被本志的編輯同人評選為“征文甲等之二”,可見文章之亮眼。作品的開篇即響應經丁、金二人反復論證的觀點,將女子奉為中華乃至世界的主角:“今日之世界,女子之世界也;今日之中華,女子之中華也。”[19]作出如此論斷的原因,在于“蓋二十世紀之中華,有一轟天烈地之怪物焉。斯物既出,而我中華之二萬萬同胞姊妹,遂躍出苦海,共登燦爛華嚴之世界。斯物也?何物乎?即女子之革命軍也”[19]。“女子革命軍”成為作者論說“女中華”的關鍵所在。不過,所謂的“女子革命軍”,雖與作者在文末期盼的“一月三捷、殺盡胡兒”的“美人軍”相匹配,但又并非簡單如字面意義所言,實際上有更大的闡釋空間。引用“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典故,莫虎飛認為“齊家”乃女子的責任,如果每位女子全懂這一責任,那么國家必定富強,而“欲女子知齊家,必先興女學”[19],此為“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興女學”,論者以“興女學”替換《禮記·大學》中的“修身”,賦予這一傳統古訓以十足的現代色彩,女學之重要性由此凸顯出來:“女學者,立國之根本,女國民之責任也。同胞姊妹,盍亦留意于此乎。”[19]既然“女學”足可成為立國之根本,那么“則他日以纖纖之手,整頓中華者,舍放足讀書之女士,其誰與歸”[19]。“放足讀書”之女士,恰為作者心目中“再造中華”的最佳人選,文章開頭立論的“女子革命軍”,在此維度上理解才更加全面。
被《女子世界》雜志推舉為“征文甲等之一”的《女中華傳奇》,刊登于本志第5期的“小說”欄目,作者是高增,發表時署名“大雄”。根據作品的實際內容來看,這篇《女中華傳奇》并非一篇通常意義上的小說,而是一出戲劇的腳本——且為女主角“黃英雌”的獨角戲。劇本中的“黃英雌”為一“辮發西裝、腳蹬皮靴”的新式女郎,開場吟詠四句鏗鏘有力的詩:“忍令江山踞虎狼,裙釵隊里暗無光。從今磨洗刀和劍,大唱‘男降女不降’”,[20]為之后的“高談闊論”先行預熱。到了演說環節,這位女杰先是自述生平,談及自己從小接受家庭教育,沐浴在自由的氛圍中,是男女平權的積極提倡者,之后一改平和語氣,轉向控訴中國幾千年來的纏足陋習、以及“三從七出”“男尊女卑”等封建舊觀念,視它們為導致現今“種族衰微,宗邦淪陷,變成個病夫國”的原兇。但這位女杰,并未因此失去信心,而又暢言:“中流砥柱,端推巾幗英豪……荊榛斬盡開雄抱,韃靼推翻賴女曹,舊河山,從新造。”[20]希望以己之身擔負起重整山河的任務,一腔愛國豪情呼之欲出。可是返觀現實,黃英雌又難免失望,因為她看到“我姊妹們卻是一枕黃粱,悠然方熟……只知道裝個花容月貌,更還要金蓮三寸……深居樓閣,花月無聊,吟春詠月,芳魂黯銷”,憤怒之下竟然“哭神州俺索性洗滌文明腦”[20]。冷靜下來后,這位女杰覺得與其對別人求全責備,不如好好要求自己,“自己先改良人格,恢復自由,使東西洋文明國人,不敢輕看我,稱俺做女中華,女豪杰”[20]。尾聲部分,亦由黃英雌所唱,情調重回激昂,與開場所吟之詩彼此應和,足以振奮人心:“磨刀須把奇讎報,活嬋娟、激起神州革命潮,看他年銅像兒巍巍云表。”[20]《女中華傳奇》雖以黃英雌的自言自說為主要內容,但根據作品構設的語境,顯然有假想的觀眾群體存在,形成一種虛擬的“演說”氛圍,而且這位女英雌言談通俗,字字懇切,自會感染人心,收啟蒙大眾之功效。或許,此乃這篇作品當選“女中華”主題征文第一名的主要原因,作者精心構造的“黃英雌”這一女性人物形象,也明顯是其心中“女中華”的突出代表。
總而言之,無論“女中華”話語的具體所指有何差異,但其包含的兩層意義基本為晚清知識界所公認:一是女性擔當中華的主角;二是女性以“再造中華”為首要任務。正是這一全新的女性社會性別角色,使得心存救亡圖存之志的晚清知識分子著迷不已,恰逢《女子世界》雜志舉辦“女中華”主題征文活動,使得他們可以發揮無窮想象力,縱情描摹各自心目中的“女中華”形象,一場烏托邦式的集體狂歡由此開啟。從丁初我呼喚的“女軍人”“女游俠”和“女文學士”,到高燮追憶的義烈“明季女子”,從松江女士莫虎飛期許的“女子革命軍”,到高增集中塑造的“黃英雌”這一英雌女杰形象,她們構成了“女中華”話語所能指涉的最為豐富的人物面向,組成了晚清女性人物形象的大譜系。晚清知識分子對于女性的想象與再構,于以“女中華”為主題的文學書寫中體現得分外明顯。
作為一種獨具時代特色的社會性別符號,“女中華”的出現并非偶然。它產生于晚清救亡圖存的歷史大背景之下,借助“男降女不降”此一歷史記憶的回魂言說、以及西方女權思想的映照傳播,而為晚清知識人所建構。從原文語境中的“具備新造中華資格的女性”,到啟蒙者金天翮集中闡述的接受新式教育的現代女學生,再到“女中華”主題征文所書寫的一系列更加復雜多變的女性角色,“女中華”話語在實際建構過程中呈現出差異性、隨意性、多面性的特點,也正是憑借啟蒙者言說與文學書寫之間的微妙差異,獨具意義的張力空間得以形成。在某種程度上,“女中華”的話語建構過程,也是晚清知識分子持續地對女性展開想象與再構的過程,而女性想象的最終結果,又進一步落實到“再造中華”這一問題,即民族國家的建構問題,其間存在著層層遞進的邏輯關系。比如,作為啟蒙者的金天翮在引述“女中華”一說時,以接受新式教育為女性獲取“新造中華”的資格——最終落腳點仍在于中華,而非單純為了女性自身的發展。再比如,那些體裁各異的主題征文雖然以文學特有的方式書寫、想象了一系列“女中華”角色,但是無論這些角色如何多樣,在她們的身上皆貫穿“創造新中華”這樣一條主線,其中體現出作者以女性挽救(重整)民族國家的共同期待。學者李奇志將“女中華”歸入更加寬泛的“英雌”話語譜系,進而認定這一譜系的出現是中華民族“救亡圖存”社會總動員和中國現代民族國家艱難復興過程中的性別反映和表現[21]366,正是洞察了以“女中華”為代表的晚清英雌話語與現代民族國家建構之間存在的深刻關聯。
盡管“女中華”話語日后并未流行太久,卻無礙于其作為歷史遺留物的價值存在。它的出現,不僅昭示出晚清“救亡圖存”的時代背景下,知識界對于女性的熱情關注與想望這一獨特文化現象,而且其中凸顯的將女性納入到民族國家整體框架內的思路,甚至一直延續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初期[22]38。有學者曾經提出,中國女性主義的未來發展不能建立在對西方女性主義資源的簡單橫向移植上,而應該落實在對本土資源批判性的反省與汲取上[23]。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本土資源的晚清“女中華”話語,它的出現與建構,以及由此引發的一系列關于女性的想象,應該會給予中國女性主義的未來發展某種啟示。